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对中国企业出口的影响
2024-12-16孙楚仁史兆晨
摘要随着全球地缘政治风险不断加剧,经济制裁措施作为重要的外交政策工具被广泛使用,已经成为美欧等经济体威胁第三国主权、经济利益的“战略武器”。本文基于第三国视角,选取2000—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中国海关进出口统计数据库与全球制裁数据库的匹配数据,实证检验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对中国企业出口产生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研究发现,贸易伙伴国遭受经济制裁抑制了中国企业对其出口。机制分析发现,制裁主要通过提高企业贸易成本与不确定性风险预期对中国企业出口产生不利影响。本文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明确经济制裁对第三国贸易产生的影响,而且有助于贸易企业重视并防范因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带来的不确定性风险冲击。
关键词经济制裁企业出口贸易伙伴国双边政治关系贸易成本
一、引言
制裁是一种被发起国广泛使用的旨在强迫目标国改变其行为的外交政策工具,用以削弱目标国的对抗能力(Hufbaueretal.,2007)。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以限制贸易、金融、武器、军事合作等为代表的制裁手段因其低成本、高效等特点被广泛运用于解决国家间可能的冲突。经济制裁(以下简称“制裁”)因兼具外交与经济的属性,最初主要被用于反恐、防扩散等领域。随着国家间政治利益冲突频发,制裁已然成为美欧等经济体除发起战争外实现其政治目的、维护经济利益的重要外交政策工具,也是损害目标国经济政治环境的重要手段。作为外部环境变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贸易伙伴国(出口目的国)面临制裁直接关系着中国对外贸易外部环境的稳定,这对中国企业出口具有重要的影响。在俄乌冲突中,以美欧为首的经济体对俄罗斯发起全面的制裁,不仅对俄罗斯的经济发展产生了破坏性影响,也严重干扰了其他国家对俄罗斯的经济预期及与俄罗斯的合作往来。据路透社报道,欧盟委员会2023年在对俄罗斯的制裁中曾拟定针对中国企业的制裁措施,如资产冻结、禁运等,通过打击第三国(中国)规避现有贸易限制的行为,以弥补对俄罗斯贸易限制的漏洞。在当前情况下,深入了解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对中国企业出口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尤为重要。
一些文献发现,制裁会通过扰乱贸易路线、供应网络、贸易联系等途径提高贸易成本,降低经济预期,对目标国或第三国(邻国)的贸易往来产生负面影响(Slavov,2007;Boveetal.,2023)。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其出口企业已深度融入全球贸易网络,任何国际经济政治安全的不确定性都可能影响中国企业的出口表现。鉴于此,本文以中国出口企业为研究主体,聚焦贸易伙伴国面临以制裁为代表的外部风险冲击会如何影响中国企业出口绩效这一问题。这对于理解贸易伙伴国政治环境变化对中国出口企业利益的影响,为企业、政府防范应对以制裁为代表的不确定性因素,以及保障中国出口贸易稳定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目前,国内外经济学家围绕制裁对经济影响的研究大多关注制裁对发起国和目标国在宏微观层面产生的直接经济损失,如在贸易(陶士贵和高源,2020;Ghodsi&Karamelikli,2022)、投资(Mirkina,2018;Le&Bach,2022)、经济发展(Neuenkirch&Neumeier,2015)等宏观层面,以及对企业(Crozetetal.,2021;Besedeetal.,2021)、家庭(Allen&Lektzian,2013)、政府(Peksen&Drury,2009)等微观层面的不利影响,这为研究制裁的经济后果与有效性提供了研究支持。考虑到全球经济合作网络的深化,鲜有文献关注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对第三国出口企业的影响,即较少研究验证制裁是否会对与被制裁国存在经济往来的第三国企业出口绩效产生外部性影响以及其可能存在的影响机制。具体而言,一国对另一国的制裁会破坏已有的供应链网络,加剧目标国不确定风险,从而对国家间贸易、投资产生不利冲击,这些外部环境的冲击使得与目标国有密切经贸合作的第三国的经济主体不得不重新评估与目标国的经济联系并采取相应措施,尤其是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已深度嵌入全球价值链网络,贸易企业等利益相关者难以置身事外。立足中国视角,本文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一是研究一国被制裁是否影响第三国与其贸易的问题,从理论上证实了一国在面临国际冲突时给第三国贸易往来带来的负面效应,这有助于企业客观评估并防范制裁等外部风险对出口贸易的影响,助力中国出口贸易的稳定发展;二是揭示了中国作为利用出口发展战略成功实现经济转型的发展中国家之一,在当前复杂国际环境下面临的国际政治风险等现实挑战,这对企业海外经营决策具有启示意义。此外,在外部风险冲击情景下,本文对双边政治关系是否依然有利于两国间贸易进行了深入研究。
通过匹配2000—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中国海关进出口统计数据库与全球制裁数据库(GSDB),本文实证检验了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对中国企业产品出口的影响效应及其作用机制,旨在回答贸易伙伴国被制裁是否以及如何影响中国企业对其出口的产品总额,并进一步探究产品总额的变化是因数量还是价格变化引起的,其是否会影响与之紧密联系的产品质量,同时关注了考虑双边政治关系后制裁的影响如何等问题。
本文的边际贡献如下:(1)在研究视角上,立足发展中国家与微观企业福利,首次从第三国(中国)视角,探讨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对以贸易企业为主的微观经济主体福利的影响,不仅拓展了外部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出口影响的研究内容,也区别于国家、居民等研究维度。(2)在研究领域上,将国际政治学中的国际制裁与国际贸易进行有效连接,不仅拓展了国际贸易的研究内容,也为国际制裁的有效性提供了经验证据,从侧面反映了国际政治冲突对国际经济活动的影响;同时,将研究对象扩展到非制裁国家,证实了制裁国(发起国)对与被制裁国(目标国)存在经济互动的第三国产生的影响。
二、文献综述
关于经济制裁的研究,国际政治学家主要评估制裁政策的有效性,而经济学家则关注制裁造成的经济损失:一是制裁对目标国与发起国在贸易、投资等宏观层面的影响以及对政府治理与微观主体的影响;二是关注制裁对第三国贸易的可能影响,但相关研究仅从宏观层面考虑且存在争议,尚未聚焦到企业出口层面。
(一)制裁对目标国与发起国经济活动的影响研究
一些文献考察了制裁对被制裁国的影响。在国家层面上,制裁会通过减少双边贸易(Ghodsi&Karamelikli,2022;Larchetal.,2022)、资本流动、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Neuenkirch&Neumeier,2015)等渠道对目标国经济发展产生不利影响,具体包括干扰供应链网络、限制进出口贸易、撤出外国直接投资(Le&Bach,2022)、减少外国援助和财政拨款等(Hufbaueretal.,2007;Felbermayr,2019)。另一些文献则关注制裁通过多种途径干扰目标国经济秩序,从而对家庭、企业、政府、个人等微观主体的福利造成不利影响。一是制裁通过影响贸易、投资等经济活动,不仅降低了政府的实际收入,也损害了农村与城市家庭的福利(Gharibnavaz&Waschik,2018;Felbermayretal.,2019),进一步对政府治理和民主制度产生不利影响,如破坏了公民的自由和政治权利(Peksen&Drury,2009;2010),导致人权状况恶化(LucenaCarneiro&Apolinário,2016)等。二是制裁的实施加剧了目标国的收入不平等、贫困等问题(Afesorgbor&Mahadevan,2016),使得目标国移民流出增加(Gutmannetal.,2024)。此外,制裁会对目标国创新绩效(Wenetal.,2024)、国家间知识流动(Makkonen&Mitze,2023)、环境质量(付蔷,2022)、能源效率(Chenetal.,2019)、健康水平(Allen&Lektzian,2013)等产生负面影响。上述文献多关注制裁对目标国宏观层面和对微观个体福利的影响,研究视角仅局限于检验制裁对目标国的不利影响,即探究制裁是否有效,鲜有探究其中的作用机制以及制裁对与目标国有经济往来的其他国家在贸易、投资等方面产生的影响。
另一些文献发现,制裁也会损害制裁发起国的经济利益(Fedoseeva&Herrmann,2019;Gullstrand,2020;Crozet&Hinz,2020)。制裁对发起国的对外贸易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这主要因为发起国与目标国存在经济贸易联系(Kazantsev,2019)。欧洲对俄罗斯制裁不仅提高了自身的贸易成本,也引发了欧洲企业和居民的不满;而俄罗斯对欧洲进口食品的制裁不仅减少了相应的进口,也有利于保护本国的生产厂商(Bělín&Hanousek,2021)。总之,由于贸易是双向的,制裁不仅会影响目标国,也可能对发起国的经济造成不利影响(Farmer,2000)。但是上述研究仅聚焦于制裁对发起国在贸易方面的影响,较少关注制裁对发起国在资本流动、对外投资等方面的影响。
(二)制裁对第三国贸易的影响研究
尽管关于制裁对第三国贸易影响的研究在宏观层面已有所涉及,但其深入讨论仍不充分,并且观点存在分歧。在企业层面,相关研究仍较为缺乏。一方面,部分文献指出,第三国可能从目标国贸易转移中获益。Hufbaueretal.(1997)认为,受制裁的目标国可能会减少与制裁发起国的经贸往来,转而与其他国家建立贸易合作(Haidar,2017)。另一方面,一些文献指出,受供应链中断、次级制裁威胁等因素影响,第三国的经济也可能受损。Slavov(2007)发现,制裁不仅直接对目标国的贸易造成损害,还会影响全球贸易网络。关于邻国是否从制裁中受益,Boveetal.(2023)认为,尽管部分邻国可能会通过走私规避限制,但是制裁仍会导致与受制裁国接壤的邻国贸易下降。此外,制裁可能会破坏贸易路线,增加运输成本,并影响邻国与其他地区的贸易(VanBergeijk,1995;Caruso,2003)。综上,现有文献仅限于制裁对各国贸易规模的研究,有关制裁是否影响第三国出口贸易的研究尚无明确结论,在微观层面上也忽略了制裁对第三国出口企业可能产生的影响。
三、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经济制裁通过金融、贸易等措施削弱目标国与外界的经济往来,进而导致其社会不稳定和经济停滞,并由此可能对目标国的其他贸易伙伴(第三国)产生连带影响。
首先,基于网络效应和相互依存关系,制裁会间接地波及第三国(zdamar&Shahin,2021)。VanBergeijk(1995)指出,制裁导致全球经济体系变化,进而影响未参与冲突的国家,即产生制裁网络效应。Caruso(2003)对在美国制裁下的七国集团(G7)成员国与目标国之间的双边贸易进行了研究,发现广泛和深入的制裁对双边贸易产生了显著的负面影响;相反,有限度的制裁反而促使目标国与其他G7成员国的双边贸易增长,对美国的制裁策略产生了破坏效应。
其次,为提高制裁效果,美欧等制裁发起方会从单边制裁过渡到多边制裁,从而限制第三国与目标国之间的经济合作。虽然Early(2009)指出,追求经济利益的第三国企业可能会继续与目标国交易,但考虑到国家安全和制裁国的潜在惩罚,第三国可能会主动降低与目标国的贸易往来。这种因制裁导致的贸易转移与自由贸易协定下的贸易转移有所不同:前者是由制裁发起国对第三国施加压力而产生,后者则是由合约条款而产生(Felbermayretal.,2020)。特别是美国这样的主要制裁发起国,经常利用其在全球经济中的中心地位将制裁“武器化”,让外国公司在维持与美国制裁目标的交易和进入盈利丰厚的美国市场之间作出选择(Ruys&Ryngaert,2020)。
由于中国贸易企业已深度嵌入全球生产网络,当目标国遭受制裁时,企业考虑到政治风险,为保障自身经济利益,通常会选择减少与目标市场的贸易联系。一方面,为落实制裁效力,制裁发起国通过域外管辖权或合规审查、冻结资产等次级制裁阻止第三国与目标国的经贸往来。2024年欧盟以中国企业涉及在俄乌冲突期间“支持”俄罗斯军工组合体为借口,对与俄罗斯开展正常交往合作的中国企业实施制裁;此外,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采取各种非法单边制裁手段和“长臂管辖”,逼迫中国切断与俄罗斯之间的正常经贸联系,干扰中俄企业间合作交易;为避免被牵涉其中,国际金融机构出于“合规要求”,对有关中俄企业间的金融业务加强了“合规审查”力度。
对此,一些中俄企业被迫通过第三国中介、购买黄金兑付、寻找可替代交易系统(Arnold,2016)等途径规避“合规审查”来处理交易,这降低了金融市场交易效率(Jones&Whitworth,2014),不仅造成中俄企业的交易延误,也导致交易费用、支付费用以及物流成本上升,造成中小贸易企业交易停滞。另一方面,在制裁预期、经营风险压力上升的情况下,第三国企业为规避制裁风险带来的国际声誉或者其他国际市场业务受损等负面影响,也会被迫减少或退出与目标国的业务合作(Fershtman&Gandal,1998)。虽然大部分跨国企业并未受到由制裁带来的监管或正式制度压力的直接限制,但这些企业却因国际社会组织或金融机构等利益相关者的施压限制、声誉受损(Beddewela&Fairbrass,2016)等非正式制度压力、预期次级制裁而选择退出目标国市场(Theinetal.,2024)。
虽然在理论上制裁可能促使目标国与第三国增加贸易往来,但因受到来自制裁发起国的政治风险和干预,在大多数情况下,第三国贸易企业都会减少与目标国的交易。Jin&Meng(2024)研究发现,制裁不仅削弱了制裁目标国与制裁发起国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也降低了目标国与第三国之间的经济联系。2022年,在美国或欧盟拥有业务的中国大型企业却并未利用美欧企业退出俄罗斯市场的机遇来抢占市场
(Dem20807004fd71d033f4fe5504d9f1a717psey&Yu,2022;Jacketal.,2022)。总之,相比创造的市场份额机遇,制裁给第三国带来的负面影响往往更大,这可能导致出口企业降低对目标国的出口数量以及价格,以避免或减少潜在的贸易损失。基于上述讨论,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贸易伙伴国受到制裁会对中国企业的出口产生负面影响,具体表现为价格下降和出口数量减少。
制裁会通过提高贸易成本、增加不确定性对第三国与目标国之间的贸易产生负面影响。一方面,制裁会引发贸易成本效应。制裁通过禁运、金融和贸易限制等手段,切断制裁目标国与其他国家的贸易供应网络,阻碍资金流动,提高被制裁国对外运输、交易等非关税壁垒成本,造成第三国与其贸易成本上升。具体而言,一是当贸易伙伴国成为被制裁目标时,制裁导致目标国市场混乱,合规管理成本、合同违约上升对跨国企业经营产生不利影响(Vuola,2015;Aliasghar&Rose,2023)。二是制裁降低了金融交易效率,造成目标国的汇率波动、资金流动受限(Wangetal.,2019;Eichengreenetal.,2024),不利于目标国金融稳定或资金借贷(Pak&Kretzschmar,2016),导致其主权债务违约风险上升(Apeti&Edoh,2024),由此增加了其他国家企业与目标国企业的资金交易成本。三是制裁会影响未直接受到制裁的其他国家的供应链,干扰其他国家与目标国的供应链网络,不仅会增加供应链参与者的交易成本、运输成本以及时间成本,也使供应链参与者被迫保留更多库存或面临额外的生产不确定性(Davarzanietal.,2015)。
另一方面,制裁会引发不确定性风险上升,降低国际市场交易效率(VanBergeijkHYPERLINK"javascript:;",1995)。制裁对目标国国际经贸往来的不利冲击会逐渐传导到国内,对其国内经济运行、社会稳定等产生不利影响。第一,由于制裁限制了目标国经贸活动的开展,降低了政府、家庭等部门的收入,也减少了政府对公共预算的开支,政府治理能力受到影响;制裁使得进出口贸易、外国投资和国际援助或贷款减少,导致家庭收入下降以及生活必需品供应短缺(HeineEllison,2001;Hufbaueretal.,2007),进而引发居民对政府的不满,使得目标国的社会政治稳定性下降,对国内经营环境造成干扰。第二,目标国被制裁意味着目标国与制裁发起国政治关系的恶化,加剧了目标国的地缘政治风险,使得国际社会对其风险评估与不确定性预期上升;同时,制裁造成目标国的国内外经济环境恶化,整体上使得目标国政治经济环境的不确定性上升,也对目标国的国际声誉造成不利影响,使得企业经营风险预期上升和商业信心下降(Doxey,1980)。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2:贸易伙伴国被制裁主要通过提高企业贸易成本与不确定性风险预期影响中国企业出口。
在复杂国际环境下,双边政治关系已成为影响企业出口的重要影响因素,探究被制裁国与第三国的政治关系十分重要。一些文献提出双边政治关系改善会促进出口贸易发展,如企业出口持续时间(孙楚仁等,2022)、企业出口规模(王珏等,2019;孙俊成和程凯,2020)等;双边政治关系恶化会对贸易往来产生不利影响(杨攻研和刘洪钟,2015;周泳宏等,2019)。然而,从第三国视角考虑,当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时,有关双边政治关系是强化还是削弱企业对贸易伙伴国出口的影响,其研究结论尚不明确。一方面,双边政治关系较好可能会削弱制裁对中国企业向被制裁国出口的负面影响,反之则抑制中国企业对被制裁国的出口;另一方面,由于政治关系较好,企业前期与贸易伙伴国的贸易活动相对较多,但当其面临政治冲突、经济风险上升时,则可能会通过加剧不确定性风险对企业合同签订等出口经营行为产生不利影响(Li&Sacko,2002;Athanassiou&Kollias,2002),尤其是当贸易伙伴国经济体量较小或营商环境较差时,不确定性风险上升使得企业对其出口反应更为敏感。因此,在制裁冲击下,企业等相关利益主体感知到贸易伙伴国的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上升,出于风险预期防范与经济利益保障的考虑,其可能快速减少出口或投资,这会使得贸易伙伴国经济陷入低迷、衰退的境地(Bloometal., ;2007;Kangetal.,2014;Bakeretal.,2016),也间接反映出在地缘政治风险下第三国出口企业在政治关系和经济利益之间的选择偏好。总体上,制裁使得被制裁国经济、政治环境面临的不确定性风险上升,降低了该国经济代理人与外国出口商的经济预期,从而抑制了企业的贸易往来活动(Handley&Limo,2017;魏友岳和刘洪铎,2017)。例如,Crozetetal.(2021)立足第三国企业视角发现,贸易伙伴国被制裁显著降低了企业服务被制裁市场的可能性,而解除或取消制裁分别没有或只有很小的贸易诱导影响。此外,制裁会对贸易伙伴国的社会营商环境造成不利影响,交易支付、货物运输的难度加大使得第三国企业面临的贸易成本上升,进而导致出口意愿下降(Melitz,2003)。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3:被制裁国与中国的政治关系越好,制裁对中国企业向该国出口的负向影响越大。
四、模型设计与数据说明
(一)计量模型
本文使用企业—HS8位码产品—目的国的出口数据,参考Felbermayretal.(2020)的研究,设定如下模型检验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对中国企业出口的影响:
Exportijtk=β0+β1sanctionedjt+ηZjt+δFit+αi+λt+γj+θk+εijtk(1)
其中,Exportijtk表示t期中国企业i对j国出口HS8位码k产品的出口情况,包括出口总额、出口数量和出口价格;sanctionedjt为t期j国被制裁情况;Zjt、Fit分别为国家、企业层面的控制变量,η、δ分别为对应控制变量的系数;αi为企业固定效应,λt为年份固定效应,γj为国家固定效应,θk为产品固定效应,εijtk为误差项。如果β1显著为负,则表示当贸易伙伴国被制裁时,中国企业对该国的产品出口减少,即制裁对第三国贸易具有负面影响,与假设1一致。
(二)变量选取与数据说明
1.变量选取
(1)关键变量
被解释变量(Export)是企业向贸易伙伴国出口的HS8位码产品的出口总额(value);为进一步探究影响企业出口的原因,后文考虑了企业出口产品数量(num)、产品单价(price)、产品质量(quality),并对以上数据加1取自然对数处理。解释变量(sanctioned)为贸易伙伴国被制裁虚拟变量,即当贸易伙伴国j在t年面临其他国家的制裁时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本文研究样本仅限于研究期间与中国没有制裁或被制裁关系的国家。
(2)控制变量
为准确识别制裁与第三国企业出口的因果关系,本文依据混淆变量视角,从国家等层面选取既影响企业出口决策,又影响一国是否被制裁的相关控制变量。首先,考虑贸易伙伴国层面的特征。在GSDB的众多案例中,制裁的发起者主要是以美欧为代表的发达经济体,被制裁者主要是经济欠发达国家或发展中国家,制裁的主要动机是保护“人权”、恢复“民主”、停止战争等。由此可知,贸易伙伴国的经济发展、“人权”保护以及区域关系等情况,既是影响被制裁的因素,又是影响企业出口决策的重要因素。因此,一方面,参考Neuenkirch&Neumeier(2015)的研究控制如下变量:经济发展水平(gdp)以一国的GDP的自然对数表示;市场规模(Pop)用人口总数的自然对数表示;外商投资(fdi)以外国直接投资净流入额的自然对数衡量;经济自由度(ecofree)用各国经济自由度指数衡量,以表示一国经济越开放、经济实力越强,则越有利于双方贸易往来或避免被其他国家制裁。另一方面,参考Afesorgbor(2019)的研究,控制是否是世界贸易组织(WTO)成员(wto)、是否是欧盟国家(eu)、是否参与区域贸易协定(fta)。其原因在于一国在区域合作中与其他国家的共同经济利益越多,该国在国际经济与政治中的国际地位越重要、影响力越大,被其他国家制裁的可能性越小,其他国家与其贸易联系会越紧密;同时,目标国被制裁后往往倾向于选择与其他贸易成本较低、经济关系稳定的国家合作,以满足其进口需求,而这一般是与其存在密切经济联系的贸易伙伴国。本文通过控制制裁目标国是否签订区域贸易协定、是否是WTO成员或者欧盟国家,以控制制裁可能带来的正面影响。其次,控制影响一国被制裁的因素,分别用是否发生战争(conflict),“人权”保护程度(human)作为代理变量。其中,当一国发生战争时,国际社为了维护和平、防止战争进一步扩大,越有可能利用制裁手段向存在战争的国家施压,以加速战争结束
;而“人权”保护越差的国家,越容易受到来自国际社会的制裁施压。此外,考虑到贸易伙伴国的政治制度环境也是影响企业出口决策的重要因素,制裁通常也是针对政治制度环境较差、社会条件不稳定的国家实施的。即使贸易伙伴国没有遭受制裁,因其较差的政治环境等影响,中国企业也会减少与其的经贸合作。制度质量或政治环境越差的贸易伙伴国,其被制裁的概率就越大。因此,为进一步明确企业减少出口是由于贸易伙伴国被制裁,还是因其自身较差的政治或制度环境引发,将国家制度质量(wgi)作为贸易伙伴国制度环境的代理变量进行控制。
同时,考虑企业自身特征并参考陈丽丽和郭少宇(2020)的研究,其余变量如下:企业规模(workers),以全部职工数量的对数表示;企业年龄(age),用当期年份减去企业开业年份的差加1取自然对数表示;企业劳动生产率(labor),以工业总产值与全部职工平均人数之比加1取自然对数表示;企业总固定资产(totass),以企业固定总资产的自然对数表示;企业融资约束(finance),以企业总负债占总资产之比加1取自然对数表示,反映企业的资金流动性。企业规模越大、出口经验越丰富,越有可能出口到经济发展程度较高的制裁发起国家,而出口竞争力较差的企业则更有可能出口到以发展中国家为主的被制裁国。因此,企业自身特征也是影响企业选择贸易伙伴国的重要因素之一。此外,模型控制了国家、产品、企业、时间等固定效应(FE),并将标准误聚类到贸易伙伴国—产品层面。
2.数据说明
本文使用的微观企业数据来源于2000—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和中国海关进出口统计数据库,依据企业名称、法人、电话、邮编信息对两个数据库进行匹配。由于本文立足第三国视角,依据GSDB数据,本文剔除研究期间与中国存在制裁或被制裁关系的贸易伙伴国样本,最终得到共8171326条观测数据。其中,制裁数据来源于由Felbermayretal.(2020)共同构建的全球制裁数据库,该数据库包含了1950—2022年全球所有可公开追踪的1325个多边、单边制裁案件,包括制裁案件时间、类型、制裁发起方和目标、政策目标等信息。依据GSDB数据,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各国运用制裁手段的数量逐年增加;制裁案件几乎是由美欧等发达经济体发起的,而制裁目标国以发展中国家为主。发起制裁数量最多的十个国家或国际组织为:美国、欧盟、联合国、英国、加拿大、日本、澳大利亚、俄罗斯、新西兰、法国;而被实施制裁最多的十个国家分别是中国、缅甸、伊朗、俄罗斯、南非、斐济、柬埔寨、利比亚、巴基斯坦及白俄罗斯;主要制裁目标按数量从大到小依次为改善“人权”、恢复“民主”、政策变革、结束战争、其他相关目标、防止战争、打击恐怖主义、破坏政权稳定、解决领土冲突。
此外,国家层面的数据主要来源于世界发展指标(WDI)数据库、全球治理指数(WGI)数据库、法国前瞻性和国际信息研究中心(CEPII)引力数据库等,双边政治关系数据来源于联合国大会投票数据库。变量的描述性统计数据详见表1。
3.特征事实
依据上述研究数据,本文计算了中国企业向被制裁的目标国和非目标国的出口情况,图1是2000—2013年中国企业与制裁目标国、非目标国的出口均值变化情况。整体上中国企业对制裁目标国、非目标国的出口均值均保持增长趋势,但中国企业对制裁目标国的平均出口额远低于非目标国,这表明贸易伙伴国被制裁与企业出口减少可能存在一定的联系。图2是历年中国企业对包括目标国和非目标国在内的所有国家的平均出口额与制裁目标国占比情况,可知两者间存在明显的负相关关系,即受制裁国家占比越多,企业对各国的出口规模相对就越小。
图1企业对目标国与非目标国出口情况(单元:万美元)
图2历年出口均值与制裁目标国占比(单元:万美元)
考虑到双边政治关系是影响中国向其他国家出口的重要因素,本文运用联合国投票数据库的理想距离点数据作为双边政治关系的代理变量,依据每年均值将贸易伙伴国分为政治关系较好和政治关系较差国家组,并分别画出对目标国与非目标国组的出口均值情况,具体如图3所示。由图3(a)可知,中国企业向政治关系较好的制裁目标国的出口规模基本上低于政治关系较差的制裁目标国,原因在于研究样本中与中国政治关系较好的国家以经济发展较为落后的亚非拉国家为主,其贸易基数相对较低。由图3(b)可知,整体上中国企业对政治关系较差的制裁非目标国和政治关系较好的制裁非目标国的出口规模均存在相对较大的波动,两者并未存在明显差异。由此可知,双边政治关系可能是影响企业对制裁目标国出口的重要因素。
(a)双边政治关系影响下企业对制裁目标国的出口情况
(b)双边政治关系影响下企业对非目标国的出口情况
图3双边政治关系影响下企业对制裁目标国与非目标国出口情况(单元:万美元)
五、实证分析
(一)基准回归
为检验贸易伙伴国被制裁与中国企业出口的关系,本文依据式(1)对全样本进行回归,估计结果如表2所示。其中,列(1)是未控制其他变量下对企业出口产品总额进行回归的结果;列(2)为控制其他变量后的回归结果,其中制裁的系数估计值为-0.097,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这说明当贸易伙伴国被制裁时,中国企业对受制裁影响的贸易伙伴国的出口产品总金额会下降9.7%。列(3)—列(4)依次为对产品单价、产品出口数量进行回归的结果,制裁的系数同样都显著为负,这说明当贸易伙伴国被制裁时,中国企业对受制裁影响的贸易伙伴国的出口产品价格与数量分别会下降1.3%、3.4%。考虑到制裁会对出口产品价格与数量均产生负面影响,为进一步考察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是否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quality)产生影响,参考Khandelwaletal.(2013)、施炳展(2010)的计算方法,本文控制了产品与贸易伙伴国年份固定效应,产品替代弹性参考相关文献的做法,取σ=5计算对应的产品质量。如表2列(5)所示,制裁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会对企业出口的产品质量产生负面影响。这与Amuzegar(1997)的观点一致,即在缺乏可替代供应链的情况下,受制裁国将会转向购买质量低、价格更便宜的替代产品。此外,列(6)—列(9)控制了产品固定效应,结论依然成立。整体上,在控制其他因素的情况下,相比未受制裁影响的国家,贸易伙伴国被制裁抑制了中国企业对其出口,进一步表现为制裁同时对企业出口的产品价格、数量等均产生负面影响,即假设1得以验证。
(二)机制分析
为探索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对中国企业对其出口产生负面影响的作用机制,本文参考江艇(2022)的做法,对可能存在的影响渠道进行检验。
channeljt=β0+β1sanctionedjt+ηZjt+δFit+αi+λt+γj+θk+εijtk(2)
其中,channeljt为可能的机制变量。
第一种影响渠道是经济、政治等不确定性风险,为规避这些不确定风险,中国企业会减少向被制裁国的出口。本文借助地缘政治风险(GPR)数据库,以各国地缘政治风险指数的年均值(gprc)衡量经济与政治环境等不确定性风险,表3结果说明制裁通过降低贸易伙伴国政治经济稳定性预期抑制了企业出口(Doxey,1980;Handley&Limo,2017)。第二种是制裁带来潜在贸易成本的上升,减少中国企业对被制裁国的出口。本文利用联合国亚洲及太平洋经济社会理事会—世界银行贸易成本数据库中的综合贸易成本数据(cost)来代理企业向贸易伙伴国出口的贸易成本,表3结果显示制裁提高了贸易成本,与现有研究结论一致(VanBergeijk,1995;Davarzanietal.,2015),而贸易成本的提高对中国企业产品出口产生不利影响。综上,假设2得以验证。
(三)稳健性检验
1.替换解释变量
由于贸易伙伴国被制裁所产生的影响可能存在时间滞后性,本文采用解释变量的滞后一期重新进行回归。由表4可知,估计系数仍然显著为负,与基准回归结果保持一致。本文对被解释变量在1%与99%位上进行缩尾,由表4可知,基准结果依然稳健。由此,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不仅会对中国企业出口产品总额产生影响,还会对中国企业出口产品的单价、数量和质量造成不利影响。此外,本文控制了企业—国家—产品等多维固定效应进行检验,同时考虑近年来美国管制加强及其在地缘政治中的重要影响力(Farrell&Newman,2019),贸易伙伴国与美国之间的政治关系可能会影响企业出口,本文又控制了贸易伙伴国和美国之间的政治关系变量,相应结果依然稳健限于篇幅,相应结果备索。
2.排除样本
一是剔除制裁期超过50年的国家样本。刘尔卓等(2023)指出,制裁时间越长,对目标国造成的损失越大,越不利于开展贸易活动;并且由于历史因素、交易惯性等影响,即便制裁取消,贸易也不会恢复到预期,也会导致国内市场保护主义(Pond,2015);恢复贸易关系也需要时间,出口商将面临沉没成本(Evenett,2002)。因此,基于供应链联系视角,这都会影响第三国与制裁目标国的贸易联系。考虑到一些国家长期处于被制裁状态且被制裁期限超过50年,这会导致回归系数被高估。本文剔除制裁期限超过50年的贸易伙伴国样本后重新回归,表5结果显示基准结论仍然成立。二是剔除典型被制裁国家或政治局势处于高危的国家。本文筛选出2000—2013年国内局势长期处于高风险的国家。这些国家在研究期间大多被美国制裁或国内安全局势遭受重大变动,因而企业考虑避险也会自发减少对其出口。由表5可知,在剔除相应样本后,回归结果依然稳健。
3.剔除2008—2011年金融危机的外生冲击影响
2008年金融危机对全球经贸往来产生强烈的负面影响,外部需求萎缩等导致中国出口企业在此期间遭受严重冲击,因此有必要排除制裁与2008年金融危机的重叠影响。由于2008年金融危机产生的震荡影响直至2012年才逐渐恢复,故本文剔除2008—2011年的研究期。由表6可知,检验结果依然稳健。
4.仅保留研究期间一直向贸易伙伴国出口的企业样本
为排除可能的样本选择问题,本文仅保留研究期间一直向贸易伙伴国出口的企业样本共计276117个观测值,占总观测数据的3.38%。由表6可知,制裁依然抑制了中国企业对被制裁国的出口,主要表现在出口总额和出口单价方面;由于剔除了大量的企业样本且考察的是研究期一直存续的企业,制裁对企业出口的产品数量和质量并未产生显著的负面影响,其原因在于一直存续的企业生产率较高,制裁时企业为快速获得收入与降低商业风险,会采取降价策略来降低损失。
(四)内生性检验
本文采用工具变量法来解决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当前有关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对第三国企业出口的影响研究较少,学术界尚未寻找到较为合适的工具变量。然而,查阅借鉴国际政治学、冲突经济学等领域的相关文献,本文认为一国面临制裁的概率主要与其所处的地缘政治网络关系密切,例如当一国存在战争与冲突、政权更迭、“人权”保障匮乏等情况时,利益相关国、国际社会可能会发起制裁以实现停止战争、保障“人权”等目的。因此,本文选择一国拥有的邻国数量(nborder)作为制裁的工具变量,该数据来源于武装冲突与干预(ACI)数据集中的重大政治暴力事件(MEPV)数据库。一方面,一国邻国数量越多就意味着其牵涉的地缘政治区域越多、面临的国际政治利益关系网络越复杂,尤其当这些国家由于其关键的地理位置更容易因地缘政治冲突、领土争端、资源或权力争夺等问题受到国际干预和政治施压时(Kegley,1995;Fearon,1995;Gible&Braithwaite,2013),其遭受制裁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工具变量满足相关性条件。另一方面,一国拥有的邻国数量是由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历史因素决定,也满足外生性的要求。
表7展示了两阶段回归的相关结果,识别不足检验拒绝原假设和工具变量检验F值大于StockYogo10%临界值,可以排除工具变量的识别不足和弱识别问题。因此,本文选取的工具变量是合理的。表7列(1)的结果显示,制裁的工具变量回归系数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正,即一个国家所处的地缘政治区域邻国数量与其被制裁存在显著的正相关关系,这与预期结果相符。列(2)结果显示,制裁的回归系数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负,表明贸易伙伴国遭受制裁抑制了中国企业对其出口,并且其数值有所提高,说明在未缓解内生性问题前,基准分析的负面影响被低估。此外,依据保护“人权”、减少战争等主要制裁发起原因来选择工具变量,制裁与儿童死亡率(infant)、平民死亡率(civilians)存在正相关关系(Mack&Khan,2000;Gutmannetal,2024)
;同时,儿童死亡率和平民死亡率分别反映目的地市场的医疗水平、冲突事件中人道主义危机程度,这与决定中国企业向目的地市场出口的贸易政策、制度等关键因素并无直接关联;虽然较高的儿童与平民死亡率可能反映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稳定性,但模型中已通过控制相关变量确保其影响仅通过制裁影响出口,确保外生性条件成立。
本文还使用了联合国数据库的婴儿死亡率和乌普萨拉数据库(UCDP)的平民死亡率作为制裁的工具变量。由表7可知,列(3)—列(6)回归结果稳健。总之,在排除一系列竞争性假说后,本文结论依然成立。
六、异质性分析
(一)制裁类型
制裁手段影响着制裁的实施效果,因而对第三国贸易的影响各异。依据GSDB数据将制裁类型划分为六类,探究不同制裁手段对企业出口贸易的差异。表8列(1)—列(6)结果显示,贸易制裁(trade)和金融制裁(financial)的系数显著为负。其原因在于贸易与金融制裁工具的实施相对较容易且操作成本较低(Drezner,2015),但这些制裁手段可能通过直接破坏供应链、运输网络、资金链等限制贸易交易并引发市场恐慌,而敏感的出口企业出于避险动机会重新评估并调整产品出口;在美欧主导的制裁下,被制裁国可能面临被排除在现有金融体系之外的境地,这将对投资者信心、资本流动配置、金融市场价格造成不利影响,进而影响被制裁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贸易。旅行制裁(travel)、武器禁运(arms)、军事制裁(military)以及其他制裁(other)的影响并不显著,这些制裁仅为制裁发起国和被制裁国之间对特定人员来往、特定企业或机构、特定领域的限制,因而基本不会对第三国企业出口产生明显的影响。制裁手段越多反映出制裁对该国的限制程度越大,对此,本文以被制裁国面临的制裁类型总数(Total)来替换解释变量,列(7)表明企业出口受到的影响效应依然显著为负。
HQ0TqC708lQMnsSOALOp+Q==此外,依据实施制裁的主体数量,将制裁划分为多边制裁(制裁发起国为一组国家实施,San_mult)和单边制裁(制裁发起国为一国,San_sing)。表9列(1)—列(3)结果显示,多边制裁与单边制裁均对企业出口产生了不利影响,并且多边制裁的负面影响更大。其原因在于多边制裁往往意味着多国联合对目标国进行制裁,这意味着国际冲突的进一步升级。随着众多制裁国对目标国采取更大范围的经济限制,多边制裁的效果相对更大。
最后,将制裁发起方划分为是否为美国(San_USA)、欧盟(San_EU)、联合国(San_UN)以及发达国家(San_ADV)的制裁,以检验不同制裁发起国或组织产生的影响。表9列(4)—列(7)结果显示,美国、欧盟以及发达国家的制裁对企业出口的负面影响非常显著。这印证了当前以美欧为主的发达国家或组织利用其在全球网络中的政治、经济地位(Farrell&Newman,2019)对其他国家进行制裁,不仅影响了被制裁国的国内经营环境,还利用“域外措施”影响第三国的企业出口。其中,美国利用自身在全球经济的地位以及占据全球货币主导地位的美元,采取域外威胁等手段,将美国制裁的危害扩展到其他国家;与此同时,相比联合国制裁,美国、欧盟等发起的制裁频次较多且执行成本较低,从制裁决策到实施面临较少的政治阻力就可对其他国家造成损害威胁,因而制裁有效性更好。然而,联合国发起的制裁虽然持续时间长,但是发起频次较低,参与制裁的成员国众多且利益各异、协商成本较高,所以联合国发起的制裁影响相对不明显。
(二)企业与产品层面
一般而言,企业出口贸易会因其所有制不同而产生明显的差异,国有企业因国家形象“背书”和社会责任,整体上应对不确定风险冲击实力较强,但反应调整速度较慢;相比之下,非国有企业对目标国的政治风险感知更加敏感、调整速度更加灵活。为检验制裁对不同类型所有制的第三国企业出口的影响是否存在差异,本文将中国出口企业区分为国有企业、非国有企业进行回归,结果如表10所示。其中,制裁的系数均显著为负,这说明制裁对国有企业、非国有企业的出口均产生了消极影响;并且两者之间存在显著的组间差异,说明国有企业遭受的损失相对较大。
区分不同的贸易方式,本文将企业划分为一般贸易企业和加工贸易企业,回归结果如表10所示。其中,制裁对一般贸易企业和加工贸易企业均会产生抑制作用,且两者存在显著的组间差异,加工贸易企业损失相对较大。其原因可能在于:一是在2000—2013年研究样本期内,中国对外贸易结构以加工贸易为主,加工贸易企业高度依赖外部市场,尤其是中间品和原材料的进口。因此,当目标国遭受制裁时,加工贸易企业更容易受到供应链中断等不确定性冲击的影响,导致出口受阻和损失加剧。二是被制裁后目标国进口商往往会采取“进口替代”策略,加工贸易企业面临着生产成本上升与出口业务减少的状况。三是加工贸易企业通常更加专注于特定产品的加工和组装,市场灵活性相对较低;而一般贸易企业则可能涉及更广泛的产品线和市场领域,具有更强的市场适应性和调整能力。因此,在面对制裁等外部冲击时,一般贸易企业可能更容易通过调整产品结构、开拓新市场等方式来减轻损失。由此可知,制裁措施作为一种重要的政治风险预警信号(Giumelli,2011),会对企业出口选择传递负面信息。因此,为了维护经济利益和降低贸易风险,不同所有制、不同贸易方式的企业会重新调整产品出口。
不同种类商品对制裁的反应可能不同,本文参考广义经济类别分类(BEC),将出口产品划分为中间品、资本品、消费品、其他产品四类进行分析。表10显示,制裁未对消费品产生明显的影响。其原因在于消费品主要是被制裁国居民所需的基本生活用品,而国际社会存在普遍共识,即采取制裁措施时,尽量减少对被制裁国居民基本生活需求的影响,例如国际社会存在对药品、食品豁免的情况;同时,制裁发起国在采取制裁措施时,多倾向采取“聪明制裁”以最小化对平民和第三国造成的伤害。此外,制裁使得中间品、资本品显著减少的原因在于其在生产端破坏了目标国的供应链网络,不仅使得企业出口货物运输受阻,也造成被制裁国的进口企业收入下降,因而被制裁国企业为降低成本也会减少中间品进口并采用国内中间品进行相应的替代。
此外,本文依据《国民经济行业分类(GB/T4754—2017)》,将制造业划分为15个行业分别进行回归限于篇幅,省略具体回归结果。
,发现制裁主要对文化传播类和有关技术、战略安全的行业产生负面影响。这表明制裁不仅会影响制裁发起国与目标国之间的信息流动与技术外溢(Makkonen&Mitze,2023),也会通过限制贸易与人员流动、降低消费需求等损害目标国与中国之间的信息知识流动;而发起国限制军工技术设备、战略安全等行业的目的在于削弱目标国家的威胁和反制能力。
(三)国家层面
1.发展程度
考虑到制裁对不同类型国家的进口冲击,本文参考世界银行的分类,将样本国家分为高收入国家、中高收入、中低收入与低收入国家四类分别进行回归。表11结果显示,除高收入国家外,制裁的系数均显著为负。这说明在企业出口目的国中,制裁仅对高收入国家的影响不明显。其原因在于:一方面,中高收入、中低收入、低收入作为被制裁的主要国家,其本身经济实力弱、对外较为依赖,面临制裁时其收入波动较大且对进口产品的反应更为敏感,因而受到的影响更深;另一方面,由于面临制裁时目标国的政治环境变动剧烈,营商环境与保障机制等较差,企业也会被迫减少向被制裁国的出口交易活动。高收入国家拥有稳定的体制,政治经济环境相对较为完善,也很少遭受国际制裁,因而其进口需求受制裁的冲击很小。此外,本文还依据联合国分类将研究样本划分为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分别进行回归。表11结果显示,欠发达国家的制裁回归系数显著为负。这说明制裁对企业向欠发达国家的出口产生了显著的负面影响,原因在于这些国家整体上经济较为脆弱且在国际上处于弱势地位,故其难以抵御制裁的负面影响。
2.政治关系与文化联系
为进一步探索中国与被制裁贸易伙伴国之间的政治关系是否影响中国企业出口,也即回答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后与其政治关系较好的第三国是从中受益还是连带受损这一问题,本文利用联合国投票数据库中的理想距离点对两者的政治关系(relation)进行衡量,该指标越小说明两国间政治关系越好,反之则越差。表12列(1)的结果显示,制裁与政治关系交互项的系数均显著为正,双边政治关系强化了制裁对第三国出口企业的负面影响,表明与中国政治关系越好的国家遭受制裁后,中国企业的出口损失反而更大,即中国作为第三国遭受经济损失,这在微观层面上说明中国作为“世界工厂”,无法在地缘政治冲突中置身事外。其原因在于:一方面,中国企业出于交易安全考虑,自主选择避险;另一方面,即便贸易双方的政治关系较好,但为避免遭受来自美欧等处于国际权力中心的制裁发起国的“域外措施”的打压(Meyer,2008),第三国(中国)出口企业也会被迫选择减少相关贸易往来(Early,2009)。因此,假设3得以验证。
本文进一步研究与中国地理距离较近、文化较为相似、经济联系较为紧密的邻国遭受制裁是否影响中国企业对其出口,即中国是否从被制裁的邻国(contig)获得更多转移贸易。但表12结果显示,相应的交互项系数并不显著,因而无法明确中国企业是否能从被制裁的邻国中获得贸易转移收益。其原因在于:一是中国的邻国大多为经济体量小、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国家,在中国对外贸易总出口中占据份额较小;二是除制裁会对双方的资金、供应链网络造成破坏从而影响贸易外,这些国家与中国的合作往来还受到运输网络等综合因素的影响。
3.“民主”程度与经济自由度
“民主”与贸易是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中的重要研究话题之一。为探究贸易伙伴国西式政治民主化是否会缓解或强化制裁对出口的负面影响,本文利用PolityIV数据库中的政体得分(polity)作为西式政治民主化的代理变量,在基准回归中加入交互项和调节变量并进行中心化处理后,表12显示交互项的系数显著为负,这说明一国政治体制实行西式民主的程度越高,制裁越容易对第三国企业的出口贸易产生负面影响,这与Wenetal.(2024)的观点一致,即制裁的负面影响在西式民主程度高的国家更明显。这是因为西式民主国家大多存在公共问责制和制度上的限制,西式民主国家的领导人对制裁相关的成本更加敏感,制裁发起国对其实施的政策措施更有可能成功(Susan,2008)。同时,考虑到一国的经济自由化的作用尚不明确,本文以经济自由度指数(ecofree)作为代理变量进行分析,发现较高的经济自由度削弱了制裁对企业出口的负面影响,其原因在于经济自由度越高的国家在面临制裁冲击时,能快速调整现有的贸易合作关系并建立新的贸易联系。
同时,为探索中国与贸易伙伴国在政治体制与经济自由化上的差异可能产生的异质性影响,本文计算出贸易伙伴国与中国在所谓“政治自由度”和“经济自由度”方面的差值以衡量两者的差距,分别对政治体制差距(politydis)和经济自由度差距(ecodis)进行中心化处理后进行回归分析。表12结果显示,制裁对企业出口贸易的负面影响随着政治体制差距的拉大而增强,而制裁对贸易的负面影响随着经济自由差异的变大而减弱。这说明政治体制等方面的差异仍是影响各国国际贸易活动的重要因素。
七、研究结论与政策启示
本文使用2000—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海关数据库和GSDB的匹配数据,实证检验制裁是否对第三国企业出口产生影响。研究结果显示,贸易伙伴国面临制裁会抑制中国企业向其出口。机制检验结果表明,制裁主要通过影响企业对贸易伙伴国的不确定性预期、贸易成本对中国企业出口产生不利影响。异质性分析结果显示,金融、贸易等主要制裁工具均会对企业出口产生不利影响;制裁对不同的贸易方式、所有权及中间品、资本品均产生负面影响,对中低收入国家、发展中国家亦是如此。考虑被制裁国与中国的双边政治关系后,本文发现贸易伙伴国被制裁后第三国(中国)无法独善其身;在全球化背景下,以政治体制等为代表的差异依然是影响企业出口的重要因素。本文丰富了制裁对微观企业出口影响的研究,创新性地从第三国企业微观视角研究了制裁对经贸活动的影响。
本研究对企业与政府具有重要的政策启示。对于企业来说,一是要重视风险管理与战略调整,采取多元化市场策略。当主要贸易伙伴受到制裁时,企业应及时调整市场策略,寻找新的市场和客户,降低对单一市场的依赖。二是要提高产品质量与价格策略。企业应注重产品品质提升,用高产品价值应对外部风险。对于政府而言,一是要提高对制裁危害性的认知,密切关注国际政治局势,维护好自身政治与经济利益。随着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加剧,美欧等经济体通过次级制裁手段干扰第三国,因此政府应审慎处理双边和多边关系,以防范制裁的不利冲击,保障国内经济安全。二是积极参与全球经济治理,建立维护国家利益的制裁与反制裁的制度体系。三是应考虑加强与非制裁国家,尤其是与经济自由度较高和政治体制较为相似的国家之间的合作。四是为企业提供有关国际制裁的最新信息和动态,以便企业及时调整市场并降低损失;通过政策引导和激励,鼓励企业拓展多元化市场。五是鼓励学者关注制裁研究并提供相应资助,为政策制定提供决策支持。总之,针对国际制裁的不确定性,企业和政府应尽可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其负面影响,并积极寻找新的发展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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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思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