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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诗意,你就得让生活慢下来

2024-11-26芒克傅小平

野草 2024年6期
作者简介:傅小平,祖籍浙江磐安。著有《四分之三的沉默》《时代的低语》《一米寂静》《夜莺复调》《角度与风景》《普鲁斯特的凝视》《去托尔斯泰的避难所》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兼职教授、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曾获文学类、新闻类奖项若干。现居上海。(右图)
芒克,朦胧诗派代表诗人,原名姜世伟。1950年生于北京。著有诗集《心事》《阳光中的向日葵》《答诗选》《今天是哪一天》《芒克诗选》;长篇小说《野事》;随笔集《瞧,这些人》。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先后应邀赴美、法、意、德、日、荷兰、澳大利亚等国交流访问。芒克2004年初开始画画,在浙江、青岛、北京以及古巴等地举办个人画展,及参加各种群展。现居北京。(上图)

“当时也就非常即兴,我说就叫‘今天’吧。”

傅小平:在我印象中,你几年前参加过一次题为“诗人画派”的群展,那是一次当代诗人画家的聚会。这次“诗意的幸存者”视觉艺术展,相比还是有些不同。因为你的老朋友严力、唐晓渡,还有担当艺术总监的杨炼都来了,给人感觉,这次展览是以视觉艺术的名义,把当年朦胧诗派的“半壁江山”拼在了一起。

芒 克:我的几位老朋友都来了,有几位我还没见到,他们还在路上,等到开展都能见到了。但这个展览,说实话我没参与策划,也不知道为啥他们取的这个名。高晖是这次展览的策展人么,他们几个朋友有一回在大连玩,也就瞎掰,说是要举办这样一个展览,没想这么个事真就整成了。我和他们都是朋友,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还收藏了我的画,这个情面当然是要给的,不就捧场来了。

傅小平:这次展览的主题,就源于你们几个老友创办的“幸存者诗歌俱乐部”,这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吧。

芒 克:可不是嘛,时间过得真他妈的快。你看吧,现在很多人都是奔着《今天》去的,因为《今天》影响比较大么,这些个媒体采访我,都要问《今天》的事,我都给问烦了,我真是不想提了。但这个“幸存者诗歌俱乐部”,恐怕好些人都不了解。你看,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和杨炼、唐晓渡他们交往比较多,又都是住的同一个小区,劲松小区,大家经常在一块儿聚聚。那我们就想了,把北京这帮写诗的人聚在一起谈谈诗歌,我们搞一个俱乐部吧,这就有了“幸存者”,然后又整出了一份《幸存者》民间诗刊。那都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我们这些诗人吧,都是在北京的成员,反正是图个方便么。那个时候,叫得出名儿来的诗人,大多在北京。这本诗刊不定期出版,一共也就出了三期。

傅小平:为何出了三期就停刊了?有政治上的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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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 克:跟政治扯不上关系。俱乐部成立后不久,一九八八年初我就去了法国。直到一九八八年底,《今天》成立十周年的时候,我才回到北京。算一算,我都在外边呆了快一年了。那个时候,大家的情况就是这样,该出国的出了国,该办别的什么事情的,也都去干了别的事情。一进入九十年代,大家也都散了,刊物就办不下去了。

傅小平:这跟之前你和北岛创办《今天》的情况很不同吧,想来是不是有些恍惚?

芒 克:那是太不同了。一九七八年九、十月份吧,老北岛提出来说,要办一份诗歌杂志。那时候,距离“文革”结束,也就两年时间,那时是什么样的政治气氛?他提出来了,我们说干就干,就开始瞎琢磨着筹划。这人吧,都是老北岛找的。第一期编委是七个人,张鹏志、孙俊世、陆焕兴、刘羽,还有我、北岛、黄锐。等到十月份的时候,我们在张鹏志家,在鼓楼西大街那边开了第一次会,我们商量着取一刊名,当时也就非常即兴,都没过什么脑子,我说就叫“今天”吧。我就觉得,你提过去有什么意思,你提未来,那你跟未来也打不着关系,不如现实一点,就叫“今天”。刊名有了,接下来,大家就开始分工,各干各的,就这么干了起来。再后来,为了使编辑部工作正规化,老北岛提出来设主编、副主编。我支持他任主编。他大我一岁么,也比我要沉稳些,整体上考虑,都更合适。于是又开了一次七个编委都参加的会,定了我当副主编,这事就这样给敲定了。

傅小平:办刊过程中碰到很多困难吧?干得好好的,后来怎么就歇手不干了呢?

芒 克:好家伙,哪能就这么不干呢?《今天》创刊是在什么样的形势下,压根儿就没轻松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从我们创刊开始,就多次听上面说,要取缔所有民刊,后来我们就说是不是举行一个联合抗议,每个民刊派个人去签名,开始要黄锐去,他说这个他不敢接。我说有什么好怕这怕那的,就去把字给签了。等我签完回来,编辑部就发生争论了,有些人就说我们不该签这个字,我们是纯文学刊物,我们不该掺和进去。他们还真以为自己就纯文学了?他们说这字是你芒克签的,那你就去那儿贴一个大字报,说你不是代表《今天》签字,你代表你自己。为这事,大家都争论起来了,当时也就老北岛支持我,他说得也挺绝对。他说,你们这么做不是把芒克给卖了嘛!然后就争论更加激烈了,都没法调和了。老北岛就说,少数服从多数,我们俩退出,你们五个继续办。他们五个就说,是你们俩牵头弄的事,你们不办了要我们怎么办呀?老北岛就特干脆,你们五个退出,我们俩继续办,这就剩下我们俩办《今天》了,我们又另找了一帮人搞印刷啊、发行啊,就一直这么办下来了。到了一九八〇年中吧,公安部门口头通知,《今天》必须停刊。我们考虑了一下,老北岛觉得《今天》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还有那么多人呢,还是停了吧。

傅小平:停了毕竟可惜,当时有没有争取过?

芒 克:被勒令停刊的时候,我们起草过一份呼吁书,恳请文学前辈给予关注,予以声援。当时在文学界、思想界有名望、有影响的人,我们基本上都给寄了,一共发了一百多份吧,反正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们回信,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当然,我们能理解,他们有自己的难处。老作家中,像严文井先生,对我们是好的。《今天》停刊后,他常让他太太给我送些钱,还介绍过我找冯牧,希望能让我到《文艺报》工作。现在有人说了,萧军对我们表示过支持,实际上这不确切。我们曾找过萧军,他要了我们的名字后才出来,但态度相当暧昧。

傅小平:听你说到这里,颇有些感慨。之后你们又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

芒 克:《今天》是停刊了,但我们又想人不能散,交流活动不能停,应该找到另一种形式,让《今天》作为文学团体,继续存在下去。这样就变着法儿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人还是原来那拨人,只要在《今天》上发表过作品的,都是会员,大概有30来号人。理事会里,有北岛、我、江河、陈迈平、赵南,其余就记不清了,好像还有周郿英。但研究会活动了两三个月,出了三期“资料”,到一九八〇年底也就散了。

“只要是写了值得留存的诗歌,它就会留下来。”

傅小平:印象中,你在和唐晓渡的一篇对谈里说到过这事。你说研究会是自动解散的,因为当时诗人们已经可以在官方刊物上发表作品了。

芒 克:对,当时我就跟他讲,研究会其实在人散之前,心早就散了。因为那时很多作者,可以在官方杂志上发表作品了,有一些还参加官方的文学活动、诗歌活动。他们被吸收加入各级作家协会,包括一些主要成员。这不等于研究会就散伙了嘛,大家都各走各的路了。

傅小平:因为这事,当时有没有怨言,有没有特别想不通?

芒 克:也没什么可以怨的,毕竟官方的吸引力大。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没把进不进作协太当回事,当时进了作协,就跟拜了大师似的。这不,我们当中,很多都是文学青年,他们都希望能得到承认么,你进了作协,人家就承认你是作家,你是诗人,那他们就比较现实了。当然,要说没怨,其实心里也很难受。难受的是,我们还是把办刊的初衷给抛弃掉,给毁掉了。我和老北岛私下多次说过,我们决不和官方合作,当初创办《今天》,要的就是成立一个自己的文学团体,有出版自由,打破官方的一统天下。眼看着我们想干的事就这样收场,怎能不感到失望。你看吧,最困难的情况都挺过来了,但就因为这样没名堂的事儿,说散就散了。

傅小平:当时你进作协了吗?还有北岛是不是也加入了作协?

芒 克:我这一辈子就没进过作协。最早是他们不要我,后来要我进,我也不去了。我这人那时候个性也比较激烈,我说了,这辈子不跟官方合作,那我就信守承诺,就是不合作。所以,北京举办一些诗歌会什么的活动,要我去参加,我也不去,再说我本身也没这个兴趣。北岛跟我的情况不同,《今天》解散后,他进了《新观察》,那是作协下面的杂志,他到那儿工作去了,也算是作协里面的人,跟我没工作,也没挂靠什么单位,是两回事。当然现在想想,有没有进作协什么的也不重要,我现在这么自由,没人管我。想干吗干吗,挺好。

傅小平:这么决绝的选择,实际上对你后来的生活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芒 克:那影响是大了去了。就不说生活上一些很具体的影响吧,当时官方杂志谈得最多的就是北岛、顾城、舒婷,也就宣传他们比较多,这么一弄,诗歌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芒克,那还有你芒克什么事呢。这不还闹过一笑话吗?后来有人重提芒克,有人就说文坛又出了个叫芒克的后起之秀。你看,我都成了后起之秀了。反正啊,隔了十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芒克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也写了一些好诗,还是他和老北岛创办了《今天》。这都是近些年才被人重新提起的事了。

傅小平:想来多多写于一九八八年的《被埋葬的中国诗人》是有所指的。

芒 克:那个时候没人提我们,就这么一个背景,所以多多就写了这篇文章,现在我们这帮老家伙都重新出土了,就别提什么被埋葬了。其实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被埋葬的诗人,你只要是写了值得留存的诗歌,它就会留下来。我从来没有把“诗人”“画家”这些称呼当回事,现在也没有。这些对我从来都不重要。

傅小平:你没像多多那样不平而鸣。不过,在唐晓渡写的一篇文章里,读到一段逸事,说的一九七九年夏天,创办《今天》那阵,有一天深夜,你喝醉酒后,独自一个人晃到东四十字路口,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不存在的听众发表“演讲”:“诗人?中国哪有什么诗人?喂,你们说,中国有诗人吗?”

芒 克:那都是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后来朋友们听到了赶来把我绑在一辆平板车上拉回去完事。不过,那时不像现在,我们真是把诗人看得非常神圣。一听说,谁谁谁是诗人,那是非常了不得的,绝对地肃然起敬。我记得老根子对我说我是个诗人时,我就特别激动,诗人啊,那怎么可能?就觉得非常至高无上,觉得诗人是能与神对话的人,了不得的。哪像现在诗人就这么一个概念。写几首诗,就自称诗人,烂得没边了。给人感觉,诗人就整个一垃圾,都不是什么好词。

傅小平:很多人都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你现在回过头来怎么看《今天》?我想知道的还有,后来《今天》在海外复刊了,你有什么样的理解?

芒 克:你问到我,我才会回想起那个老《今天》,要你不问到我,我现在面临很多的事情,想都想不过来,就别提会想到什么《今天》了。老实说,现在回头看,我也不觉得《今天》有大了去的意义,它也就是我过去的一段经历而已,也就是我们在那个年代做过的一个事情而已。《今天》后来在海外复刊,我当然高兴,但其生存的意义已经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东西,它消失的时候也就结束了,再出现时已是一样新东西,都没什么可比性了。

傅小平:我还了解到,你出过一本诗集《今天是哪一天》,你能确定《今天》是“哪一天”了吗?

芒 克:《今天》就是“今天”。它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细想来我们也就折腾了两年,但就这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搞当代文学的没有不知道这个杂志的,它让当时不得发表的“地下文学”作品得以发表,除正刊外,我们还出了四种丛书:北岛的《陌生的海滩》《波动》,我的《心事》和江河的《从这里开始》,这本身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当然我看也不必过高估计了《今天》的成就。它的最大成就就在于它的出现和存在,那时的作品显然还不够成熟,因为《今天》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夭折了,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它体现了当代诗人、当代作家自觉争取写作和出版自由的一种努力。这种努力,你要换个角度看,最终还是失败了。我们没有争取到出版自由,对于我作为一个当事人来讲,这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失败,我这人就特别不喜欢干失败的事,所以至今仍心有不甘。

“要我说,每个人能好好活着,他就是幸存者。”

傅小平:后来你和一帮老友创办《幸存者》,包括《现代汉诗》,也包含了特别的意愿吧。其实像《幸存者》的命名,感觉就特别耐人寻味。

芒 克:不知道会不会有记忆错误。我记得这个刊名是杨炼给起的。当时成立俱乐部的时候,我们想得不是很多,既然成立了,总得有个名字吧。我们大家就想了几个刊名。然后可能是在杨炼家吧,杨炼就说了,国外有个叫“幸存者”的摇滚乐队,当时应该是很红的,我们就取这个名吧。大家都觉得挺好,那就是它了。我们那时还设计了一个徽章,我记得上面是一个独角兽,真是挺逗的,特别符合当时的一个感觉。

傅小平:当时都有哪些人参加了俱乐部?除了《今天》诗刊的一拨人外,是否还吸收了一些更年轻一辈的诗人?

芒 克:那是当然,在《今天》里,杨炼、顾城他们都算年轻的了。实际上,你现在能叫得上名来的北京的诗人,包括海子、西川等等,都是俱乐部的成员。

傅小平:用现在流俗的话说,你们算得上生逢其时啊。现在很多诗歌中人,文学中人,都喜欢追忆八十年代呢,一开口就是那个时候怎么样,怎么样。

芒 克:我觉得是夸大了。你就说《今天》杂志吧,可以说是“影响了一代人”,那也只能说对社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它有那么高吗?有必要把它拔高成一个象征吗?这么说吧,曾经有电视台,也有报纸找我谈谈八十年代。有个栏目组,也因为要做这么一档子节目来采访我。等到节目播出时,我发现只是顺便提了我,大多数时间都在讲顾城和海子。你说,就他们俩能代表了八十年代?

傅小平:这或许和他们过早离世有关,他们的死,在当时都是标志性的事件,一经层层解读,“诗人之死”升华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

芒 克:诗人一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你看,真正的诗人很多都比较简单、单纯。也说不清楚,我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脑子就是整天盘旋着死亡。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根源在哪儿呢?你看我早期写的诗,就跟死亡有关系,那时候就会特别琢磨死亡这个东西。这区别只在于你自己下不下得了手。有些人真死了,有些人想死没死成,或许是他们当时身处环境受的打击状态也不一样,而人的承受力也不一样,有的人绝望了,承受不了了,他想着自己活着没意思就死了。

傅小平:我读到网上一篇文章说,海子的死与他当年在“幸存者诗歌俱乐部”的遭遇有关,确有其事吗?

芒 克:海子自杀,不会完全是因为这个。这件事真是特别遗憾。我只是见过海子一面,当时对他的诗看得也比较少,只是感觉这个人很老实,跟西川都还是孩子。我们那时候吧,人就是特别严肃、特别认真。俱乐部成立的时候,我们一周聚一次,讨论一个人的作品,不管是不是喜欢,都说实话。你看,多多对语言是很挑剔的,对待评论也很认真,他当时谈自己对海子诗歌的看法,他就直接说海子写不了长诗,他不具备写长诗的能力。这对海子会有影响吧。当然,这只是多多的看法,他这样谈自己的看法很正常,反过来海子也可以批评多多的诗。

说实在,一九八八年,海子自杀,对我当时触动很大,我们俱乐部也举行了一次诗会,在“诗歌节”上做个纪念,当然这个诗会不是专门为纪念海子而办的。不过,他死后,我多读了一些他的诗歌,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世界。客观地说,他有些诗很优秀,但也不是没有毛病。你说,哪个诗人写诗就没有问题呢?

傅小平:经历过那个年代,想必对何谓“幸存者”有特别深刻的体会。

芒 克:要我说,每个人,能好好地活着,他就是幸存者。这跟年龄什么的都没关系。我就打个比方吧,七十年代初,我们就接触到“垮掉的一代”诗歌了,差不多跟这个思潮在美国掀起,是同一个时期。我们当时口头上追求比较颓废的状态,但颓废并不意味着我们人一个个都彻底垮了。这种精神对你创作是有好处的。这么说吧,我的颓废就是建立在愉快基础上的颓废,要是真颓废,整个精神病、抑郁症什么的,可不就完了嘛。

“现代人生活太实际,太物质,诗意就稀缺了。”

傅小平:这次展览命名为“诗意的幸存者”,主题就凸显了“诗意”两个字。要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我觉得还是叫你们“诗意的存在者”更合适,因为即使是在当下诗坛,你们这拨诗人依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同时,就你而言,你的生活和经验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当然要放在如今这样一个缺乏诗意的年代里,你们确实当得起“诗意的幸存者”的称谓。你是怎么理解“诗意”的?

芒 克:现代人生活太实际,太物质,诗意就稀缺了。但我觉得诗意也不是没有,反正我觉得充满诗意的东西还是挺多的,这得看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你看,眼下到处都存在诗歌,很多人都在写诗,要没有诗意,那怎么创作诗歌作品?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每天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就觉得生活得很诗意的。古代的诗人不就这样吗?他们写诗、画画、饮酒。这样的生活,别提有多诗意了。不像现代人,一天到晚为生活奔忙,每天上下班,给人管着压着的,哪来什么诗意。所以说,要诗意,你就得不能太紧张,你就得让生活慢下来,多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要这么说,你要拥有诗意,你首先就得有自由。

傅小平:你说到了自由,你确是“一生放纵爱自由”的。有评论说你是一个真正的“浪荡者”,在二十岁之前就给自己定下了“流浪者”的形象。

芒 克:时代不同啦。我们那一代人吧,和现在完全是两回事,那时家里子女多,没人管束着你,随你怎么发展,整一个就是放养的,所以就比较野。到了“文革”,没让上学,倒是给了我们另一片天地,说起来“文革”是毁了人,也是锻炼了人哪。当然你要说自由,说浪荡,那也是美化了,特别是刚开始去白洋淀插队时,那是真的特别迷茫。我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那时候的白洋淀就像是原始村落。我是一月份去的,看到冬天的芦苇有两层楼那么高,当地人主要以编芦苇席,还有打鱼为生,这个钓鱼竿也是特别的长。你说这些事,我哪会干啊,我种地也不会种,打鱼也不会打,啥也不会干,想干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才好,也就看看芦苇,给施施肥。还有更迷茫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傅小平: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写起诗歌来了?

芒 克:现在能查到的我的诗歌,那最早都是一九七一年写的,不过之前一年就萌动写诗的感觉了。那时候写诗吧,现在感觉起来莫名其妙的,我自己看早期的诗,我都怀疑那是我写的吗?我要写这些干嘛?那时候,写诗特简单,有笔和纸就可以了,哪里想过会出名什么啊,写诗无非是想自由一点,我们这帮人,在那个成天没什么事儿干的、无聊了去的时代里,又偏偏读了点西方的作品,就倍儿热爱自由,在农村,又不像在城里管束得那么严酷,农民毕竟没那么关心“文革”,你写点东西,老百姓知道什么啊。这不就齐了么,在白洋淀那会儿,我们村和别的村的知青都在写,大家都各写各的,说白了就没事干,得找点事儿来做做。哪知道,后来还真他妈做出点事情来了。

那个时候,我们写诗也不像现在这样,去认真思考什么句子啊,语言啊,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反正是随手就写,所以,有很多有毛病的句子,留下来就留下来了,毁了也就毁了。当时我们写诗,就是打破一切常规,很自由地去想象么,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借鉴什么古典的、现代的诗歌,我就是随意去写,也不想给别人看,看也就那几个人,也不打算发表,如果当时不留下来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记得,那时写了一组九首诗,只留下了《致渔家兄弟》和《葡萄园》收在诗集里,其他都弄丢了,《葡萄园》是一九七八年修改的。当然当时写这些诗,都是受了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我有时候写点抒情的东西,也是受西方的影响,也有受俄罗斯诗歌的影响,反正那时候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切都不受限制,写东西也从来不修改,写成什么就是什么。

傅小平:前面你说到了“垮掉的一代”。有些好奇,在你们那个时代,你们还受了哪些西方思潮的影响?

芒 克:现在很多人对我们那时有误解,以为我们没什么书读。实际上,别看我们没上过什么学,阅读挺丰富,那时经典的著作都有翻译,只是老百姓都读不到,但我们很幸运,我们读到了。除了“垮掉的一代”,叶甫图申科的诗歌啊什么的,差不多国外发生了,发表了,我们同时就知道了,读到了。那时,我们还读了《洛尔迦诗钞》《马雅可夫斯基全集》《草叶集》之类,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勃洛克、叶赛宁、泰戈尔的一些诗。小说也看了不少,像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雷马克的《凯旋门》等等。传统写作的,像德莱塞、莫泊桑、左拉,那个时候也看了不少。反正在农村呆着没意思,精神上空虚,就是读书。说起来,我算其中不怎么爱读书的,不过现在很多年轻人读书,跟我那会儿比差多了,我们这么早就接触经典名著,读得也快,一天时间里,唰唰唰必须看完。因为改天这书就得到下一个人手里了,所以你看得快,记忆里也特别深。那时候书少,现在过剩。现在书太多,还得选着看。尤其是那个网络文学,简直是太毁人了。

傅小平:你这么说,很多年轻读者可不能同意。

芒 克:我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呢,我就这么说了。看书,就得要看经典。那网络文学,什么破玩意儿,都是垃圾。

“那时,被开除是什么概念,相当于被判刑了。”

傅小平:哈哈。说说你的流浪生活吧。流传甚广的一个说法是,你学着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去流浪了,感觉你们那时候真是过着诗一样的生活啊。

芒 克:可不是嘛。那是一九七二年了,那会儿我们,我和彭刚他们,读了《在路上》,激动万分,豪情万丈啊。我们也要做先锋派啊,先锋的理解不就是要超前么,当时就是这么理解的,那么一冲动,一心血来潮,我们就上路了,我们去扒火车,一路居然都没有被查,直到汉口才查到我们逃票。然后又扒火车往回跑,在信阳的时候又被赶下来。当时,我俩身上就两块钱。花完了,我们实在没辙,满街都是要饭的,找谁要饭啊,后来真他妈饿晕了,遇到一个民政局的好心人,彭刚编瞎话,说我们钱丢了什么的,其实我们哪来的钱啊,她就给了我们两块钱买吃的,还让我俩去民政局找她,后来她帮着打电话到我妈单位,我妈说:“几天没见你去哪里了?”后来我们就上了火车,又是一路大吃大喝回了北京。

傅小平:怎么不是回的白洋淀?

芒 克:哪能回到白洋淀呢!你是不了解那时的生活,我们也不是说一直呆在农村的,顶多呆三个月就回北京了,一年大半时间都呆在北京。一九七〇年,我插队第二年,就到山西、内蒙古走一圈,一路上交IqjpgJy3B+TsyQLkmNAjuA==朋友,靠朋友接济生活,反正就是扒火车到处流浪,经常一两天不吃东西。反正饿就饿呗,要是死了,那就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之很亡命的,就是受了西方思潮的影响,就是西方年轻人的那一套想法。那个时候,就是什么都不怕。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内蒙古的知青朋友说,我住在什么地方,他们那不叫旗么,叫我有空去找他玩。我就兴致来了,只身扒火车到了内蒙古,在夜里独自穿越荒凉的草原,步行近百里,还真就找到了那个地方。但你想想啊,一路上,顶着漆黑的夜晚,草原上有狼什么的,可能把我吃了也没人知道。但那时我是说走就走,不管不顾的,从来没想那么多!这些事吧,听起来像是故事,但当时真是苦啊,又冷又饿,好多次都感觉自己快死了,但真的很开心,真开心,都开心死了。

傅小平:后来你还写了部长篇《野事》,回忆当年的知青生活。书名里这一个“野”字,活脱脱把你当时生活的那股子劲道给表现出来了。

芒 克:我就写的在白洋淀插队的经历。那段经历吧,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动的。我刚刚不是说了么,插队那会儿,很长时间我都不在白洋淀,一九七〇年那一整年基本没在那儿呆过,到处乱串去了。等我回到白洋淀,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有七十分,队里让我交钱,说我欠他们的,我说我怎么欠你们的了,他们就说了,你吃我们的粮食啊。其实也就这么说说,没怎么着我。我在白洋淀呆了七年,基本没怎么干活,总是欠队里的,最后一年让我教书了,教与不教都给记满分。

我在村里又混得烂熟,有好吃的照样喊了我去,我也用不着干活。有时生产队长喊,“起来干活了”,一看不去,就算了。我这人野惯了,我的插队生活和别人不一样,我们那管得不严,爱干不干,等于避风头,没受太多苦。比老百姓好一点,有吃有喝,还能偷偷下网弄到鱼虾,要是别人下网弄了鱼虾,我也能白吃。你要说苦,就是冬天冷,没炉子没火,要戴着棉帽睡觉,但这点苦,真算不了什么。

傅小平:你后来回去过吗?

芒 克:回去过。以前,我每年都回白洋淀,现在去得少了。你看,我那时的玩伴都成了大人物了,那时他们可都是村子里的坏小子。几年前,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死了。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没怎么睡觉,特别不舒服,就是觉得这地方不应该再来了,再去也不是那个感觉了。

傅小平:听你说知青经历,合着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野蛮生长”了。我们读到的很多知青小说,可没这么“野”,也没写到这么多带劲的“野事”,以至于知青一代生活给我们感觉,要不就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要不就是苦痛辛酸的记忆。有意思的是,对于那时期的生活,你写了《野事》,北岛也写过《波动》,但你们都像是“打酱油”的,都是仅此一部,为什么不接着往下写了?

芒 克:老北岛写那个小说早了,我写小说是后来的事,都九几年了,说到底是为了挣钱。人家出版社付了我五万元稿费,我当然得写了。要就你自己瞎琢磨着写,那你就是写了小说,出版也是个问题。但写小说不是难事,要写的事,我是多了去了,生活经历都有,你要叫我现在写,我照样能写,只是我想不想写的问题。我这部《野事》到现在也还是禁书,你要市面上能看到,那肯定是盗版的。到处都在卖,都是盗版。出版社跟我说,他们发现有二十多个盗版。

傅小平:为什么被禁?

芒 克:我哪知道啊?就说是红头文件要禁的呗,说是书的内容不健康。我也懒得去管这事了,总归这书里,有他们要禁的事由吧,也涉及“文化大革命”。我就是瞎写,用二十多年前的9a1chkmT5YbCn7pwz4Upyg==语言去写,那语气,那感觉,活脱脱是我二十多岁时的状态,真叫一个过瘾!

傅小平:《野事》是后来的事了,你插队时期,写诗写得很过瘾吧。

芒 克:不只是我,那时我们都痴迷于诗歌,也是相互影响么。那时,我和岳重,也就是根子,还有多多一起在白洋淀插队,我们大家都写。后来,经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老北岛,也是因为一起写诗成了很好的朋友,再后来才有创办《今天》的事。反正那个时候大家都一样,拼命写啊写的,就是写了,也不可能得到什么,还在那儿坚持写,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一个劲儿写。那时,真是写了大量的诗。一九七三年我写得最多,存下来最多的也是这一年。还写了几首长诗,《绿色中的绿》《主人》,还有一首《第二十三个秋天》,都有上百行、几百行的,应该是我当时最主要的作品,大概是因为太长了吧,没见谁传抄,烧了就烧了,没了就没了,留下来的都是短句,短句好记啊。能留下来的也都很偶然,要不是有人留下来就都不记得,就没这段历史了。

傅小平:为什么没留?是没有留诗稿的意识,还是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不便留?

芒 克:当时那个政治气候,你无家可归的,自己没有家,你把诗稿搁到哪儿去,搁父母家里也危险,弄不好就连累了他们。你在农村里插队,也没地方搁。所以等离开白洋淀,我把自己的很多诗稿都给烧了。

傅小平:好像是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严力那里有你当年写的诗稿。

芒 克: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我们住在一个院里。有时候,抄一点诗就送给他了。后来看到诗稿,我自己都吃惊。他也没给我手稿,但我有影印件。我那个时候的诗,多半都是这样七拼八凑凑起来的。一九七八年上半年,北岛把自己的作品打印成一本诗集《陌生的海滩》,他希望我也打印一本。我身上没有什么自己写的诗啊。北岛帮我找回了一批,他找了赵一凡,赵一凡手里有我一九七三年的另一些主要作品,像《天空》《秋天》等等。那次也找回了一首《致渔家兄弟》,印象中是老北岛送来的。什么《白房子的烟》《冻土地》《路上的月亮》《荒野》等等,也都是那次收集来的。那次,我还看到自己最早写的九首短诗,一九七一年写的,根子看过,我自己不满意,也就毁了。反正当时就用的这些搜集来的诗,再加上一九七八年写的一些,我编成了第一本诗集《心事》,当年八、九月份把它给打印出来了。也就是在一九七八年办了《今天》,写的诗面向社会,面向更多的人了,从那时候才真正把写诗当回事。之前,没把写诗认真地对待过,就写完拉倒。

傅小平:你没提那首广为流传的《阳光下的向日葵》。

芒 克:也是七十年代写的,一九八三年出诗集时,又重新做了修改。跟《天空》《秋天》是同一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迹,就那么写下了,后来倒成了代表作,这是我没想到的,我自己都没当回事。那时写的诗,都是向上的。性格使然吧,生活再艰苦、现实再困难都不会影响我内心的美好,我一直觉得生活挺美好。

傅小平:插队完了,回北京以后,还觉得挺美好吗?

芒 克:我一九七六年一月回的北京,回北京后,就等着国家给分配工作。要没人给分配工作,你就得回家呆着去,着急有什么用呢?不过,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老在父母面前晃悠,也不是个事,那找个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啊。等到十月份,给分配工作了,是一家国营的厂子,北京造纸一厂,我当了国家工人了,单位还给我分了一间宿舍,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我在纸浆车间呆过,也在出纸车间呆过,厂房里的环境不好,一天到晚都是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隔着一点路,都听不清说话声。我太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了,你没得选择啊。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写诗。

傅小平:一般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能写得了诗歌?

芒 克:我得在那种特别安静的状态下,才能写得了诗。最好是独自生活的状态。反正写诗得特别静才行,只有静,你写的东西才会比较深。要生活太折腾了,那也写不了诗。你看,在白洋淀,我写诗写得最闹猛的时间,也就是一九七二、一九七三年。到了一九七四年,突然碰到个大抄什么的事,莫明其妙地办学习班。老多多没事,老根子被抓进去几天,我也被抓了,关了三天,关到国务院宿舍地下室,据说是江青搞的吧,也不知道为什么,挨个提审。后来就出来了,你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像我这个岁数的年轻人,都关进去好几百呢。之后一九七五、一九七六年,我好像就没写什么诗歌。在厂里情况也差不多,一个月三十八元的工资,都不够花的。当时就是特别无聊,能接触到的读物也不多,对读书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更别谈什么写诗了。我那时没事就和老工人喝喝酒,他们都不知道我写诗。

傅小平:在厂子里挨了两年后,等到一九七八年底,北岛邀你办《今天》,是不是把那股子写诗的热情,又重新焕发起来了?不太为外人知的是,在办杂志的时候,你们互相给取了笔名,这样才有了今天的“芒克”和“北岛”。

芒 克:那时候我很瘦,很灵活,外号就叫的猴子。英文里,猴子不读成“Monkey”么,老北岛就说,你就叫“芒克”吧,“Monkey”的音译么,也就这么取了。北岛的名字怎么取的,说来也简单,他出生在北京啊,出版过诗集《陌生的海滩》,里面有一首《岛》。再说他又是很孤独、独立的性格,那就叫个“北岛”吧。你看“北方的岛”,那种孤立的感觉,很符合他的形象啊。

傅小平: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创办杂志,同时干两样事,这成嘛?

芒 克:这哪成啊,成不了!所以我就向厂里请假啊,厂里当然不同意了,后来知道我在外边干这样的名堂,就更不能同意了。不过,他们也算很给面子的,希望我迷途知返,要我回去工作。但要回去,前提是必须得写“深刻的检查”。

我哪肯写这个啊!索性就不要工作了呗,专心办杂志去。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后来,我收到了工厂的一封信,盖着章的,说我旷工几百天被开除了。那个时候,被开除是个什么概念啊,相当于被判刑了,工厂门口都贴着大海报的。我倒没什么的,开除就开除呗。我父亲不乐意了,他当时是国家计委干部,是高级工程师,是老派的知识分子,哪能受得了这个,不就跟我闹翻了嘛。

傅小平:我总感觉,你们这一代人,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某种意义上扮演了“弑父”的角色。

芒 克:就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插队,没有“文革”,要这些事都没发生,那我大概不会去写什么诗,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些经历,多半也就顺着父亲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走了,就这样,考一个大学,读的理科,像父亲那样当一个工程师。他就是特别希望我们能继承他的路子,结果我们这么多孩子,没一个接了他的班,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我母亲对我们就没这么多刻板的要求,她只希望我们过得好好的。她是不管我做什么事,都会站在我的立场上。要是我跟父亲吵架,她肯定是护着我。因为我母亲是个孤儿,从小父母双亡,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长到十六七岁之后,人家就让她学护理。我父母就是在我母亲做护理的那家医院里认识的,他是那里一座最大矿山的总工程师。你看啊,我母亲是满族人,是个孤儿,放在当时,那就是家庭出身特别好的,成分好!我父亲有问题,挨整都没整到我妈那里去,反倒保护了我们家。母亲是个孤儿,她就没亲戚,就我们这几个孩子,兄弟五个,还有一个姐姐。我排行老四,是她的亲人。她整个心思,都用在我们身上了。说来我们几个孩子,虽然都没接父亲的班,但至少我几个兄弟,都混得还可以,我二哥还当上了当时最大无线电厂的厂长,也算没蹋了他的台。但我父亲就是特别反对我写诗。

傅小平:他读过你的诗吗?

芒 克:他没读过我的中文诗,读过我翻译成日文的诗,他懂日文、英文,懂好几种语言,看书都是看的外文书。那时候,他快去世了,我回家去看他,我也好久没看他了。我看他捧着一本书,就是我的日文版诗集。我心想,他终于看我写的东西了,还是偷偷摸摸地在那儿看,他到死也不知道,我看到他读我的东西了,反正那一刻,他是真正感动到我了。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我被他感动了。

“写诗就要自然,不要预设什么立场和想法。”

傅小平:我注意到,你刚才说你很久没见父亲了,是什么原因?

芒 克:因为办了《今天》,我跟父母断绝关系了,我他妈有三年没见我爸妈。你看办这个杂志后,很多年里,上面都有人注意我的行踪,我到哪儿,都有警察非常友好地跟你联系,都受到特别关照,那上面也给我家里,尤其是给我爸很大的压力了,他本身在国家机关,人家说你儿子在干反革命活动。我爸脾气比我大多了,我哪儿敢回去啊。再说,我也不愿见他们,不愿给他们添麻烦。那几年的情景,真叫一个凄凉,固定的工作再也找不到了,更绝的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连档案都没有了。前几年我去找,倒是在失踪人员里头找到了,档案袋里面是空的,我现在什么社保都没有,我全靠自己活着,我跟社会没有关系,它没养过我。那阵子,不要说找不到工作,就连朋友们都见不到了,有一阵我还在编辑部呆着,我那时候没家呀,我也没地儿去了,就住在编辑部。只有老鄂,鄂复明每天下班来看我,用剩余的钱尽量维持我的生活,就别提有多凄凉了。

傅小平:朋友的接济,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后来靠什么维持生计了?

芒 克:后来,都到了一九八二年了,我母亲让我弟弟找到我,说我必须工作,说要这么长期漂在社会上会出问题的,不定哪天给弄进去了。我刚说了我母亲不是在医院里工作么,她就找了他们院长让我去复兴医院看夜间大门。一天一块钱,不去不给钱。我也实在是没辙了,那就做着呗。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还不错,我管门诊部,门诊部晚上关门。门一关,我就一人在里边待着。没事喝点酒,有时,有几个朋友会来看看我,我们喝喝酒、聊聊天。

傅小平:再后来就是那段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文坛轶事了,对吧?阿城、栗宪庭和你,你们仨联合办了一个东方造型艺术中心。

芒 克:一九八四年,阿城找到我了,说你别在这儿看大门了,我们一块儿办个公司吧,就是你说的这个东方造型艺术中心。阿城当经理,钱就是他从任志强那弄来的,当时也就给人搞城市雕塑什么的,我们请来的人,都是很先锋的,有一回,给秦皇岛设计了一个大凤凰,都没人看得懂,也就没通过,钱也没挣着。后来还出了好几档子这样的事儿,人给投资的钱,也都给我们花完了,阿城说,咱们就散伙吧,他自己写电视剧本去了,老栗呢,又回去弄他的美术了。阿城看我又没事做了,他就给我介绍到一个打中华旗号的公司,这个公司挺牛掰的,一个小小的业务员,都可能是军区司令的什么家属,当时,他们还给我封了个总经理助理,挺好,我这经济上是缓过来了,只是好景不长。我在那里就干了两年时间,这公司就没了,给中纪委解散了。

傅小平:好不容易找着的工作又给整没了。但我知道这之后不久,你迎来了另一个诗歌创作的高峰期。

芒 克:你说的是八六年、八七年那一阵,我写了不少诗歌。八七年,我写了一首长诗《没有时间的时间》,一千多行呢。我埋头写了三个月时间。这首诗先被译成了日文、法文、意大利文出版,国内反而是后来作家出版社出版我的诗集《今天是哪一天》时附带出版的。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本来都准备好了,要发在《走向未来》的,很不济,这本杂志被取缔了。

傅小平:为什么想到写这首长诗?

芒 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那公司解散以后,我不又没事干了么。当然,那一阵,生活上是好转一点了,至少吃得起饭,那我闲着也是闲着,人一闲下来,就能冷静地思考一些东西,思考的都是一些不着边儿的,思辨性很强的东西。

傅小平:对,这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时间无处逃避,没有时间,它依然是有时间,所以是“没有时间的时间”。开头两句,“在这块曾掩埋过无数死者的地方/如今又长出绿油油的日子”,读来感觉是对那个时代的一个隐喻。

芒 克:那是凑巧了,我脑子里想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首诗一共十六章,每一章都不同,但基本上都谈到生死,说到底就讲的我个人对生死、对人生的一个看法,我自己的哲学观念。其他的一些东西,时间隔得远,我就记不住了。我很少回头去看自己的东西,也不想让过去的句子,来影响我的思路。我只是觉得这首诗要短一点,写它个六百行就好了,长诗尤其需要精啊,诗太短无内涵,诗太长容易散。反正啊,我觉得诗歌没什么好聊的,你再聊,你聊再多的东西,都没有诗歌本身的内容来得丰富。要我说,你自己去聊诗歌,那是白费劲。

傅小平:还别说,我遇见好多诗人特别愿意谈论自己的诗,他们自然是希望自己的诗能被人更好地理解。但也有少数诗人,就像你一样走了另一个极端,他就是不愿意多谈,他们觉得自己的思想都体现在作品里了,又何必再去多谈。

芒 克:就是啊,有什么好谈的,写完拉倒。不都在诗里面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傅小平:但读者多半有一些疑惑,希望能向作者求证,也只有从作者那里得到解答,才会释然。我就特想知道,你写诗受了哪些诗人的影响?因为读你的诗,我会自然而然联想到艾略特、奥登,而不是你谈到你读过的惠特曼、洛尔迦、“垮掉的一代”等等。比如你写过一首《四月》,开头就写“这是四月/四月和其他月份一样”,这自然会让人联想到艾略特《荒原》的开头“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又比如,你那些充满时间意识的诗,又会让人想到是不是受了奥登的影响。

芒 克:我是特别喜欢英国诗歌,艾略特的《荒原》读过,也很喜欢。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也就三十多岁。相比,我还是更喜欢读他后来晚年写的《四个四重奏》,在这首诗里,艾略特有自己独到的东西。你看吧,我喜欢的诗人都比我年长,我喜欢的这些年长的诗人,我又更喜欢读他们晚年写的诗歌。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写诗是需要年头的,需要时间的积累。当然,你会说有那么些好诗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但也有很多好诗人活得很长,越老越成熟。不过,这些我喜欢的国外的经典诗人,基本上都已经去世了,他们的确是比我“年长”了。现在有些人总是很狂妄,觉得自己的诗,都超过这些过去的经典诗人了。你要把他们的话当真,你就傻了,目光短浅得很哪,历史多漫长,几十年后人会怎么评价你的诗,只有天知道,有没有人记得你的诗,你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超过人家的诗呢。

傅小平:感觉你这个阶段写的诗,与你白洋淀时期的诗有了很大的区别。套用唐晓渡的评价:芒克无论从诗歌行为还是语言文本上,都始终体现了一种可以恰当地称之为“自然”的风格。那同样是“自然”的风格,白洋淀时期的“自然”,你的确是写到了自然的风景,而这时的“自然”该主要指的内在的“自然”了。

芒 克:我写诗,写来写去,还是写人本身的东西,写人性的、自然的东西,写人的感觉、人的直觉。你看,所有的哲学体系,不都和自然界有很大的关联。什么相对论啊,那都是从自然中来的,诗歌也是。诗歌也是一种形式,一种自然的形式,最精彩的诗,就是用非常简单、非常自然的语言,说出非常深、非常绝的东西。现在有些诗,你看他写得绕来绕去,玄之又玄,其实什么都没有,都是些毫无生命的句子堆砌。好的诗不应该是鲜活的,自然的?

傅小平:你如此强调“自然”,是认为自然本就是诗人理应具有的品质吧。

芒 克:写诗就是要自然,要真实。不要在写诗时预设什么立场和想法,应当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像写小说,都要盘算什么。你看我吧,我觉得诗人重要的是要单纯,你要把自己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有这样那样的心机,有不被人看穿的心机吗?没有。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心机会阻碍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就该是无限的,写作的人,就需要那种无边无际的想象。

傅小平:这想象是从哪儿来的,想象怎么就能无边无际了呢?

芒 克:都是在瞬间、直觉中迸发出来的,不都是平常生活积累的嘛,积累到什么时候,你的想象一下子就洞开了。那有些人说,你要多多阅读啊。当然我也主张多读读诗歌。我现在读得少了,有一阵子,我读报纸,现在就是读报纸也少了,我会看看手机上各种文章,一些文章还挺有趣,也挺专业的。那不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历史啊什么的都有。我觉得你就要多读各种各样的东西,只是读读文学作品不见得能产生作品。

“在大的利益和诱惑下,人很容易被瓦解的。”

傅小平:《没有时间的时间》给你带来很高的国际知名度吧。你此后获邀到国外朗诵诗歌,跟这首长诗有关系吗?

芒 克:应该不单单是这一首长诗,是一个整体的影响吧。说起第一次出国,可就有故事了。一九八八年,法国邀请中国对外代表团访问法国,中国那些出名的作家都包括在内,他们都是作协的。这个名单有我,但我不是作协的。别人呢,作协肯定是同意了,就是没同意我,说这个人他们不知道、找不着。他们“不知道”就太他妈正常了,那时,国内哪有什么人理我呀。法国也真是帮了我的忙了,我跟他们混得也熟,法国大使都是我哥们,经常请我去大使馆,那些记者就别说了,都认识我。法国方面就说,如果这个代表团里,没有芒克这个人,这事就不成。那个时候,我们作家不都是急于出去么,也没必要因为这事得罪法国方面不是?作协也就认了,他们其实也找不到我,就叫法方自己找我,他们都熟悉我了,找到我还不容易!政府就给我一个私人护照,这飞机第二天就要飞了,我是临时跑到大使馆签的护照。我这一出去,整个就改变了我的生存状况,很多国家邀请我,从一九八八年开始,整个九十年代,基本上都是在国外漫游了。什么德国、美国、日本、荷兰、澳大利亚……各国到处乱跑,那时候机票、吃住他们都管,参加一些朗诵会,还给一些报酬,就跟演员有出场费似的,日本朗诵一首诗五万日元,美国一千美元左右,法国三千法郎,这点出场费,用来混生活,还是不够的,不过那时在北京生活,有这点饭钱,也可以对付了。

傅小平:这漫游过程中有没有写诗?有没有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

芒 克:九十年代,我很少写诗。都在各个国家漫游了么,哪有时间写诗。要写诗,都是这样,一些国家,一些城市,一些国外的大学,还有艺术节什么的请你去,也不只是要你朗读诗歌,他们也希望你住上一段时间,给当地写一点诗。那我就写了,人家给翻译发表,手稿就留给当地了,给他们留存了,现在我是连自己写了什么都忘了。

有一次,我去了法国的一个城市。我只知道这个城市的法语发音,中文怎么翻译就不知道了。这个城市在卢瓦河口,是二战时期德国的一个潜艇基地,二战后,盟军就把它给彻底炸毁了,炸毁了以后呢,重新建了一个新城,为了展现这个新城的形象,他们邀请了一些诗人,我是其中的一个,也是亚洲第一个获邀去那里的诗人。他们就告诉我这个城市的历史,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做了很多了解,写了两三百行的一首诗歌,手稿给他们了,当地报纸也翻译发表了。

当然,写诗这个事本身,没什么好说的。我就给你讲讲这个过程,我刚去的时候,他们给我配了一个翻译,那时还能通过翻译来交流。我到的时候,看到当地政府升起了一面中国的国旗。我就问,是不是来了中国的官员,他们说不是,是因为你来了,那个地方也没去过什么中国人,也就是说是第一次升起中国国旗,而且是为一个诗人升他们国家的国旗,给这么高的礼遇,你想来都是挺荒诞的,不过挺好,说明他们把诗人当一回事嘛。

后来,把我送到那里安顿好以后,中文翻译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那里连一个说汉语的都没有,我们就喝酒瞎比画,好歹也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就这样在那里住了一个月,在那样陌生的文化环境里。这一个月里,陪同我的是当地政府的一个秘书,他是一个意大利人,到法国这个城市当政府的秘书。年轻时,他是一个足球守门员,特别好酒,他带我去参观古镇,去什么雨果故居,反正是去了好多地方,完了每次都要喝酒,他是开车也喝,每次都喝得醉醺醺。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他就是喝了很多酒,也没让不开车。有一次,他喝酒喝高了,有人就说太危险,叫我不要回去。那他就说,你是听他的,还是跟我走。我就说,我当然跟你走了,要死我们一块儿死。就冲这点,他特别欣赏我。然后笑笑对我说,你放心,我接待你这么重要的一个客人,不会让你出事的。你说荒诞不荒诞,这么个陌生的环境里,碰到这么个特别的人,想来都很有意思。当然,在这个城市,天天这么喝酒,还真就没出过一点事。有一次去了香港,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五月,我去香港玩了一周,就出了车祸。他们天天请我喝酒么,有一回就喝大了被有轨电车撞出去十几米的距离,好在没大碍,捡回了一条命。反正那时,每年都在外面跑,有意思的事情多了,一说就没完了。哈哈。

傅小平:在九十年代,中国经历了改革开放,经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文人也跟着纷纷下海。你要问很多知识分子,他们都会说,那个时期真是特别迷茫。你的心态像是特别好,除了没怎么写诗外,感觉还是过得挺自在的。

芒 克:有媒体也问到我对九十年代的看法。我记得我当时谈到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还有九十年代。我说,七十年代是唯一能展现喜好的年代,当时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八十年代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就是写了很多的诗歌。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惊讶,我哪儿有时间写这么多东西?而且是写得又快又好。到了九十年代,我诗写得少了,或者说没有了强烈的信心继续写诗。你可以说在写诗上,我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但你要说我有什么迷茫,我真没觉得有什么迷茫。我本身就向往新鲜。九十年代那种开放,本身就是我们追求,也可以说是争取来的,我觉得那是好事。现在不比以前要更开放,你想出版可以出版,你想出国可以出国,你想干嘛可以干嘛。你可以做你想做的很多事情,生活和物质上也比以前富足。这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傅小平:你说你不曾迷茫,我看也不尽然。你后来再也没有创办,或参与创办过什么刊物了。

芒 克:没错儿,《今天》停刊后,其实我的理想就幻灭了。自那之后我就不愿意参与这些集体行为。经历过这些事,你还看不明白嘛,在大的利益和诱惑下,人是很容易就被瓦解的,所以我不太相信许多人同心协力能一块做成什么事情。我觉得还是独立做自己的事好,比如写诗就是非常个人的行为,用不着跟人家搭帮。现在也有人请我帮忙办杂志,我就不愿意帮忙。因为我不信这个了,这一点不信,也许是那个年代的情绪折射吧。

傅小平:现在创办民间诗刊,跟你们那个年代相比,可能用心不一样了吧。一些民间诗刊在自己名下聚拢一批诗人,不就为了形成所谓的各式流派,给自己造造声势扩大扩大影响嘛。

芒 克:要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流派,没有任何意义。你看,那些个流派,都要搞个什么宣言,但这些宣言跟作品半点关系都没有。没有什么比作品更重要,离开了好的诗歌作品,宣言什么都不是。真正的诗人读诗,感觉是共通。一首诗放在那儿,大家一看就知道好不好,这骗不了人。要我看,历史不见得会给各种各样的流派什么位置,但一定会留下那些真正优秀的好诗。

傅小平:我也这么认为。这整个九十年代,你可以说在国内风平浪静,在国外是风光无限。这一时期,你的那些朋友过得怎样,你和他们有联系吗?

芒 克:联系得比较少。老北岛去了海外么,平常也很少见面的。不过,一九九八年《今天》成立二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在日本见了一次面。那个时候,北京不是不让办么,日本的《朝日新闻》邀请我们过去办,北岛和我,还有黄锐都去了。日本诗歌界也来了很多人,活动搞得挺盛大的。北岛在演讲中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当年如果没有与我认识,就没有他后来的诗。这让我很感动,也很不好意思。你看我们俩吧,打认识以后,关系就一直特别好。我们从来没翻过脸,没吵过架。多多、根子这些朋友,平常联系也不多,但那时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写诗歌。

倒是几次见到顾城。一九九二年,我们共同参加“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在荷兰见到了,我记得那届诗歌节北岛也去了,还有杨炼、多多、翟永明和王家新,他们也参加了,我们还见到了张枣。一九九三年二月,我去德国参加“柏林艺术节”,当时,顾城就住在柏林,他被德国一个基金会邀请去那里住一年,组委会的人希望我能住在顾城那里,那样,我可以省下住宿的钱,用这笔钱来帮助顾城。我们常常喝酒聊天到很晚,顾城话很少,他也不喝酒,不过也没有不开心。

傅小平:你后来在随笔集《瞧,这些人!》里也写到了顾城,对他似乎没有很好的评价。为此,顾城姐姐顾乡还给你写了封公开信。

芒 克:我只是谈我的印象,这印象也未必都是好的。其实,我跟顾城关系还不错。但他有些地方,我就看不惯。你比如说,他在很多场合,总是要戴上那顶用牛仔裤裤腿制成的帽子,我就觉得特晦气,每次都忍不住叫他扔掉,可他说这帽子是他的烟筒,他有气就能从那里跑掉了。他要这么认为,那你也没办法。

其实,当时写这本书主要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出版社给了我一部分订金了,然后我才开始考虑要写什么。想来想去就写写我的这些朋友,也是考虑到人们会愿意读这样的东西。所以,就写了三十八位朋友。对我自己来说,我也是以这种方式,对过去的事做一个回顾,另外也是对我的这些朋友有个评价和交代。当然,我也不是说要给人写传,就是很随意地写一些很有趣的事。我写他们这些事情,也是因为它们实际上也构成了我自己的一些经历,你看,每个人的历史,不都是由他和他的朋友们组成的嘛。你要说纯粹的个人,就构成历史,那不是扯淡嘛。那我写这些事,一定就是往真实里写。

你比如,顾城死的那天,他姐姐顾乡就是对我说,顾城自杀了。她从澳大利亚打来电话,就是这么说的。那时,我和顾城分手没多久,之前不还在一九九三年二月柏林天下艺术节见过面嘛,后来他们去了美国,然后又回新西兰了。在新西兰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当时我还问顾乡:“他老婆谢烨呢?”顾乡说,谢烨也自杀了。她没说顾城是杀死谢烨后,他自己自杀了。当然,她这么说,也可能是顾城这么对她说。至于一些细节,比如我里面写道“他一口气杀掉上百只鸡”,我也是听杨炼,或是别的人说的。顾乡说,这不合常理啊,那我已经这样写了,也就随它去了。

傅小平:话说回来,你对自己对朋友,大而言之对人的认识,就这么确信吗?要知道人是多面的,再说一些诗人还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呢。而且,人与文本身也可能是极其分裂的,尤其是在你生活的这个年代里。

芒 克:我不觉得人与文之间有什么分裂,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歌。你再分裂,能分裂到哪儿去。要我看,就没有什么人不能了解的东西。人不就一个个个体么,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没什么太神秘的东西。

傅小平:整个九十年代,你就没怎么写诗?

芒 克:那是,一看有机会被邀请,就出国去做文化交流,没那个写诗的心境。一直熬到二〇〇〇年,我又稍微写了点诗,出了一本诗集,叫《今天是哪一天》。

“一首诗可以包含无数幅画,反之则行不通。”

傅小平:很多人都会好奇,芒克是怎样完成了从诗人到画家这样一个身份的转变?

芒 克:什么诗人,画家,这身份都是别人给的。我二〇〇四年初才开始绘画,不都是生活给逼的嘛。前面不也说了么,整个九十年代,我都是全世界漫游,参加一些朗诵会,挣一点报酬,就这点出场费,也就勉强可以维持我一个人的生计。后来,我就碰到了我的前妻,她有了身孕后,我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重了。

你想啊,那个时候我过的什么日子。我和我前妻就蜗居在北京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斗室内,还是租的房子。那是什么样的房子啊,连窗户都没有,晚十二点以后,就连电梯都他妈停了,要喝酒完了回家还得爬十五层楼!那实在是太压抑了。看我混成这个样子,我老朋友艾丹就看不下去了,他提议我试着画油画卖钱,还给我送来了画架、颜料、画笔全套工具。你说我没有受过绘画训练,不是两眼一抹黑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画画是怎么回事。我前妻已经睡着了,开着灯,我就开始画,没办法,就那一个小房间嘛。全凭的感觉画了一夜。她早上起来一看,说我画得还真行。她是学油画出身的,她这么一句“还真行”,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就来了劲了,三个月内画了十二幅,接着就开第一个展览了。

傅小平:当时是怎样一个情景?

芒 克:也就画完了之后,艾丹给拍了照片,然后印了请柬,安排在一家咖啡馆里展出,这些画,还真就卖出去了,也是朋友们捧场,除去送人的两幅,我的画一幅一万元,我就得了十万元。用这些钱,我交了房子的首付,又靠朋友帮衬,简单装修了新居,从斗室搬了出来。这房子都归了我前妻了。我和我现在的妻子,搬宋庄去住了。

傅小平:哦,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在宋庄办过一个题为“另一种诗”的展览。你认可绘画是“另一种诗”的评价吗?

芒 克:大家总喜欢把绘画与我的诗歌联系起来,但我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系。这么说吧,相比写诗,绘画要轻松一些,写诗会耗费大量的脑力,而绘画耗费体力更多一些。绘画是我的谋生手段么,我也能根据别人的要求完成画作,诗歌不行,人家让我写,我还不一定写得出来。我也不认为自己的画里有多大的诗意。说白了,绘画是一种视觉艺术,展现出固定、瞬间的画面与场景,诗歌却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及延伸空间,极具想象力,一首诗可以包含无数幅画,反之却行不通。所以说,画画比较简单,诗歌要丰富多了,深刻复杂多了。

傅小平:你能这样即兴绘画,包括能这么顺利地卖画,该是受到诗歌的影响吧?我看到有评论说,诗歌为你提供了除技巧之外的一切:个性、才情、想象、思想。

芒 克:我画画吧,就像我写诗一样,完全是凭着灵感去自由发挥。我承认,我的画值钱和诗歌有关系。但我相信,我要画得太次,也不会有人来买。基本上也没什么诗人来买我的画,买我画的都是一些资深藏家。一般买我画的人,不是我找人家要价,我就说你看着给吧。我现在的作品单幅价格在二万元至五万元之间,要是没有那么多钱的人就给个两万吧,算最低了。但是真好朋友他没钱,我给他都无所谓,这有什么关系。我这一年也就画个三十来幅油画,不画多。

傅小平: 一定有不少人好奇,你是怎么绘画的?

芒 克:我绘画很简单,说白了就是挥霍颜色。我是直接把大块的颜料挤到画布上去,然后用刀把这些油彩刮开。这刮也有讲究,讲的就是色彩漂亮,简单干净,我也没去想什么造型啊,构图啊,就凭的感觉。我也没有什么参照物,只是凭的个人的经验、见识和积累。有人说我画的风景吧,其实我画的是内心的风景。

傅小平:看得出,你的绘画受了印象派,还有西方表现主义的影响。

芒 克:那些个绘画,我是早就接触了。你看我这么晚才开始画,对绘画的了解就早多了。九十年代到国外去,首先就看的艺术馆、博物馆。我最早接触的就印象派,到了法国以后,什么梵高、高更、毕加索的原作都看过。达利那种超现实的我也喜欢。还有写实的古典绘画,看了是太震撼了,那他妈都感觉不是人画的,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画得出来的。中国人画油画绝对画不过人家,西方就有这个传统在那儿,你要画得比人家好,想都别想。反正西方乱七八糟,什么流派的画我都看过,也谈不上具体受了哪些流派影响。可能受印象派影响更深一些吧,我还专门去过梵高博物馆,他的画颜色特别漂亮。

傅小平:你画向日葵有受到梵高的影响吗?你白洋淀时期的代表作就是《阳光中的向日葵》,梵高的《向日葵》也是他标志性的名画。

芒 克:我哪能跟人家比,我画画的出发点就跟人家不一样,梵高是把绘画当成自己的生命。但他那些色彩浓烈的画,我是真心喜欢。你看,我绘画也喜欢用明亮与鲜艳的色彩,这能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刺激,当然我的画偶尔也有苍凉的时候,调子就会显得寂寥,这都由自己的性情而定。

傅小平:到现在,这一晃你都画了十年了。这十年里,你在画风上有什么变化,是否有什么新的追求?我也注意到,现在不少诗人、作家绘画,偏向于玩观念。你好像不好此道。

芒 克:我就画自己擅长的东西,有些东西你欣赏,但你技术上达不到。就这个观念,我觉得没什么好玩的,无非是玩玩政治之类,那玩得太简单,太低级了。很多观念都狭隘得一塌糊涂。说实在,人玩观念,我也不反对,但你一定要玩得有意思,有些人还搞什么行为艺术,我不掺和那事。

傅小平:虽说这些年,你偏向于绘画了,你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但感觉你本质上还是一个诗人。

芒 克:我现在天天想的都是养家糊口的事,想不到写诗,也很少写诗了,但我依然会读诗,也喜欢读诗。我读西方的诗,也读一些年轻人的诗,一些个诗歌杂志,经常给我寄,我也经常收到一些年轻人新出的诗集,我基本都看。不管哪个年轻人,包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都觉得挺好。因为诗不能用一种标准去衡量。每个诗人写的东西肯定和他的生活经历,跟他的感觉、感受有关,我看不同的诗能了解到不同人的感受。

我读诗,但我基本上不怎么读小说,我觉得任何人的人生都比小说精彩多了,还何必要去书里看故事?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喜欢读小说么,我就建议他们多读一点诗,因为诗会让你看清很多问题。你想,人要是没有发明语言,那还谈得上是人嘛,诗歌又是语言里最精髓的部分,你读诗,读的不都是精髓,它能不让人增长智慧嘛?!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