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人
2024-11-26麦阁
那一天,我认识的这个人,她在她的梦里又一次回那间屋子。那是她无数夜晚中的某一个夜晚,月光有些含糊,将一些影子打在地面上,同样也不是那么清晰分明。人家的夜晚更多是用来睡眠,而她的夜晚,唉,更多是用来做那些梦。
她从小就跟梦有着很深的缘分,什么最好笑和最可怕的最离奇的事情都曾到过她的梦里,堪称千姿百态光怪陆离。比如会走路的植物,会用表情告诉她秘密让她困惑恐惧的动物,长了脚的鱼,会发出银铃般笑声的猫,知晓她内心世界的树杈间的灰喜鹊……她也曾在梦里看到过一片会飞的湖泊,在那个梦里她惊讶极了——那一片银蓝色的湖泊在她的梦里飞得那么高,先是飞过她的人头,飞过她家的房屋,再飞过房屋前高大的榆树,最后飞向天空,它飞到天上去了。这样她就看到了那一片湖泊的底部,天啊,如果不是在梦里,如果不是这样的一个梦,她又怎么会得知,湖泊的底部居然也长着那样长长的粗壮根须,就像那些被挖起来的路边的大树那样,所有的根须都裸露在外面,粘着一些黑褐色的泥巴。
她也梦到过那些树。在夜间的梦里,那些树奇形怪状的,仿佛身藏无数秘密。她和她的小伙伴们兴奋欢喜,一起在上面玩着,小心翼翼移动身子,钻上钻下,发出清脆的笑声。可不知怎么,玩着玩着,她忽然发现,她的伙伴们刹那间就全都不见了,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奇怪得像座森林一样的大树上只留下她一个人。这时的她感到焦虑慌张,她害怕这时候就只有她一人。心里一慌张,她就想开口叫喊求救,刚有这个想法,她就一下从树上掉下来了。
她感到自己在空中往下掉,啊,这在空中的时间怎么会要这么长啊。在梦中的她心里知道,下面是一片大湖,全是水,而且还很深,有风的时候会波浪汹涌。她又不会游泳,她因此而吓得不轻,焦急而无助,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阵失重,这时的她一下醒来了,发现自己没有掉到水里,而是躺在那张熟悉的木质床上。她在心里独自感到一些说不出的庆幸与欢喜,同时也夹杂着莫名的委屈和淡淡忧伤。她独自一人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睁着眼,醒在这样的夜晚。
她的眼睛盯着架在木床里侧上方的搁板,搁板上放着一只假皮箱子,箱子里放着衣服。她对那些衣服太熟悉了,那是平时母亲不让穿的“出客衣”,只有到过年时才能穿,还有比如去外婆家,去母亲的寄娘家,去县城玩时才能拿出来穿。回来洗净后再放回去。
搁板的底面,有看得并不大清楚的褐色斑块,形状大小不一,那时的她,一些夜晚盯着看久了,会感觉它们很像是一只只眼睛,在与她对视,她甚至记下了某一刻自己的身心感受,那些褐色斑块的静默与深邃——她至今说不出那里潜藏的真正内容,但她记得她一定与它们说过话,它们也一定向她告知过什么。在那些窗外有月亮的夜晚,对于这些像眼睛一样的褐色斑块,她倒并没有感到有多害怕。
接下来会有一小段的时间,她睡不着。她会想,要是她会游泳该多好啊,如果是这样,说不定她在梦里就不会那么害怕了,掉在水里,反正她会游泳。本来她应该会游泳的。但她的父亲怕她在水里出事,不让她学。村里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就是去东氿那边玩淹死的,出事后村上的大人们管自家小孩就紧了,女孩子更是得不到下水的自由。
她还记得,那会儿听大人们说,小孩子梦到从高处摔下来,是要长牙或长骨胳。想到这里她好像获得了一丝安慰。
这只是她儿时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夜晚,只是她儿时无数个梦境中的一个梦境。
她的梦就像一幅又一幅的图画,像那些云彩一样飘忽不定,为了以下的顺利书写,我不得不继续紧随着她。
这样我就看见了那间青砖的屋子。屋子的前后是清清的湖水。湖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树木,比如枫杨,榆树,香樟,槐树,还有许多其他不知名的植物。印象最深刻的是野蔷薇。粉色的野蔷薇在湖岸的低处,一片又一片,在灰暗的村庄显得分外夺目。夏季的风正漫不经心吹着那里的一切,湖水微微泛皱。
我跟着她轻一脚重一脚进到那间屋子的里面。朝前走,一个红褐色的木质衣橱站在那里,上面镶嵌的镜子有些模糊,但依然在发着亮。右上角雕刻的两朵牡丹充满旧式气息。屋子里前前后后几扇木门统统都敞开着,但那里光线仍旧十分昏暗,这使得里面的一切整体看起来总有些不太明朗。
而那面白墙上贴着的一张彩色印刷品年画,在灰暗的光线中吸人眼球,显得夺目惹眼——那上面是一个三四岁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两只小手伸向上方,在抓一只闪动飞着的美丽蝴蝶。能够看得到女孩胖胖的手背上,有一个一个的浅窝,稚气的脸上笑容灿烂,也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这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和美,以至于除了我以外,没人会感到那一丝异样。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时隔多年,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夜间的梦里,她似乎仍然不敢用更长的时间,来面对这幅年画。而这种感觉也恰恰和当年一样,令她感到如此熟悉。是的,她从来都不敢多看那张彩色印刷品年画。这么多年她都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莫名觉得这幅年画上,抓蝴蝶的小女孩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包括她的笑容,多看了会让她心生害怕,这种怕很真实,是可以让她后背发凉很深的那种怕,甚至——她记得在那些遥远的已逝时间里,有一次,她站在那幅画跟前多看了一会儿,忽然她像闪电似的一下跑到了户外,她说不清楚自己一时间是被什么吓到了,驱使着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逃离那里,无法言说的毛骨悚然——在已逝的那个瞬间,她感到那张画上小女孩的眼睛里就要喷出火来。而那样的火,足可以将她灼伤,或者是毁坏掉某些她所熟悉的东西。又或者,她如果是再晚一秒钟离开那里,那个小女孩就会从画上跳下来……真的,这都是当时她最真实而又切身的感受。她甚至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正午,一个户外阳光很好的正午。
这是来自她童年时亲历的一个记忆片段。后来又经过少年期。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都无法说出那些困厄。是的,她感到过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那些莫名桎梏的东西。
在那些日子里,她也曾经想过那只蝴蝶,随时都有飞离画面的可能,而且她相信,其实那只蝴蝶一定是飞出过画面的。同时她还暗自觉得,趁着家中无人时,那个三四岁扎着羊角辫在抓蝴蝶的小女孩,也同样曾经走下过画面,她在那间暂时无人的屋子里自由地到处走动,东摸西看,这时她脸上的灿烂笑容也开始随之变化。原来她的表情可以是那么丰富而又复杂。凶狠,恬静,愤怒,欣喜,得意,伤感……总之完全不应是属于一个小女孩子该有的样子。然而,这一切记忆到底真实存在过吗,还是只来自她的想象?那么这贴年画的白墙背后,又会不会藏有更深层次的东西……这所有的一切,从来没有人给过她答案,长时间里她也无法将这一切告诉任何人。
那间屋子里有她太多早期的生活。在她的父亲当年忽然离开之前,看上去也似乎一切都是好好的。她还记得有一个遥远的早晨,父亲抱起六七岁的她,让她取那只放了枇杷、挂在木楼下钩子上的竹篮;有一天落雨的下午,她看见父亲坐在靠门的一张旧藤椅上,看一本淡色封面的书,比《现代汉语词典》薄点那样的一本书。父亲看得认真,他的安详神态让她感到安全而又幸福。有时父亲也会看着她笑,她能够感到自己是被父亲宠爱着的。父亲的牙齿整齐而洁白,显得他健康而又爱干净,她感到自己心里也是深爱着父亲。
说起这点,她还记得放在厨房里的那口水缸。缸不深,面积有点大,即使是像她当时一般大的小孩子掉进去,也淹不死人。那口缸除了装水,还有一个功能,是作为跟她一起的几个女孩子玩“听声音”游戏的玩具。四五个人,团团围住那口圆肚皮的水缸,看缸内自己的倒影,做各种各样的表情,扮怪脸。然后,她们就对着缸内轮流叫喊,这样每一个人都有发现,在那里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不同平常,特别洪亮、清脆,特别好听,这样的发现,让她们每个人都获得了一种别样的存在感,她们一起欢喜,兴奋,乐此不疲。
这样玩着的时候,如果是被母亲看到,她和她小伙伴总是要挨骂的。母亲说,你看你们把嘴里的唾沫星子都吐到水缸里去了,这水还让人怎么吃啊。而她的父亲却从来没讲过这样的话。有时碰上看到了,还会向她们投来哈哈一笑,父亲说,你们可真会玩啊。
可是,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一年的冬天。她是多么不愿意去回忆啊,那一年的冬天——她每回忆一次就要将自己伤痛一次,她心里的花就要凋零一次,筑好的堤坝就要决堤一次,看不见的泪水就要在那里流一次。
那一年的冬夜,她看到面目不清的祖先们在头顶的星空间穿行,他们脚步匆忙,形容焦虑,沉陷的眼神让人惊吓不安。不多久,厄运就降临了。忽然生病的父亲在白色的医院,在被医生认为不必再医治的同时,她目睹有个姓江的女人被大人们请到家里。女人带来一些驱魔用的物什,跪在青石的门槛上,叩一个头,就喊一声父亲的名字,大人们把那称作“叫魂”,是要离家迷失在途的父亲快快翻过山丘越过湖泊平安地回到家来。而就在那个姓江女人的呼喊中,她在一个低头的瞬间,看到父亲正固执地走进一条黑色的隧道……父亲的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蓝色卡其布罩衫(上述的片段摘自她的散文集《再见,少女时光》)。
已然说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多年以后她常常想,这个瞬间或许是父亲与她最后的告别方式,是父亲选择将这样的一幕给了她,让她此生铭记。
从小宠爱她的父亲就这样走了。姓江的女人跪在那儿,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说,这是一个好人啊,一个勤快人啊,长时间里太过劳累了,现在可以休息啦。三叔公说,一个大好人啊,没有一次拒绝过我呢,我伤心啊,以后我该去叫谁帮我给外地的女儿写信呢……据他们说,每一个人往这条路上走的时间是阎王定的。姓江的女人又说,我也不舍得这个人啊,可是我已经尽力了。
回来还是要说到那幅年画。她的父亲走后不久,她的母亲对她说,你说这年画不对,我没看出来,这幅年画究竟能有什么不对的。她的母亲接着又说,我告诉你,我觉得是这屋子不对,其实我早就觉得了,就是这屋子不对,你看看这墙、这木柱子、这地板、这楼梯,唉,根本就是屋子的问题。墙上贴的画能有什么问题啊,都是这屋子,有阴魂,不干净,要不然,你父亲不会忽然得病离开,不会的啊。
即使是在那个夜晚的梦中,想起这段曾经与母亲的对话,她仍有窒息之感。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啊,生活与岁月,是多么幽深无垠啊,这个被她无意记取的片段,时间早已层层叠叠,将之覆盖,是她固执地紧抓不放,执意要将之看成是自己生命里时间中的时间。是的,生命里时间中的时间——它就这样凸显在所有时间之上,是阴影也是光芒,不管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在她的有生之年,她并不打算将此忘掉。
关于她的母亲,在整个童年期,其实没有给她留下太多印象。记忆里母亲似乎总是在忙,很少在她身边。以至于让她感到,自己并不被母亲重视,同样是作为孩子,与她的哥哥姐姐相比,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母亲的希望。成长的过程,只是由时间在带着她一天天向前穿越,在这个中间,她得以慢慢长大。
这时我随她来到屋子最靠西面的灶间。一些陈年的稻草在那里堆得老高。木梯靠墙竖着,有一种随时会倒下来的可能。这时我看到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朝前望去,我也看到了她十一岁时的样子,有些模糊晃动的身影,看不大清穿的什么衣裳,只看到头发是童花式的两刀齐。我看到她站在那架竹编的橱旁,从里面捏了一块跟肉一起烧的土豆放进嘴里,嘴上因此沾了点酱油汁液。果然,这时她对着我说,看见了吧,那是十一岁时的你。
人的经历、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什么事能够进入或停留在脑海,得有时间来奇妙告知。每个人的人生与生命都是那样独特,但却并非不能分享,秘不可宣。
这时,一些画面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一样,甚至比快镜头更快,在她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又转瞬消失。此时的她感到自己就要从梦中醒来,就在将醒未醒的那道缝隙,她看到有一些微尘,那么细密,在板条状的光线中急促舞动。
她感到自己被一朵云朵推送着继续向前。她不是在走,而是在——飞,轻盈如羽。夜在走向更深处。此时的她心里清晰感知——这是一个梦,她在一个梦里,她再次感到自己就要从梦中醒来。这时她看到那片家乡的东氿湖水在泛着的细密波纹,一道淡淡的彩虹高高挂在上空,她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由此她意识到自己醒来了,就在那道梦境与现实重叠的边界,她回到了尘世,她分明听到自己无限伤感而又轻声喊了一声:父亲。而那个声音又仿佛是从遥远的昨日传来。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