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罗斯诗选
2024-11-26董继平
罗伯托·胡亚罗斯(Roberto Juarroz, 1925—1995),阿根廷诗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科罗涅尔多雷哥镇,父亲是小火车站站长。中学时期迷恋上了文学,开始创作。十七八岁时当上了图书管理员,25岁之后开始广泛游历,30岁时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攻读图书馆学,然后获得奖学金赴法国巴黎大学深造一年,归国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图书馆学系任教,后来一直升任到系主任。1958年到1965年间,担任过诗歌刊物《诗歌=诗歌》的编辑,还担任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美洲国家组织的顾问等要职。他的诗歌作品主要是从1958年以来陆续推出的近十部《垂直的诗》,被翻译成了英、法、德、意、葡、希腊、丹麦、荷兰、罗马尼亚、印地、阿拉伯等多种语言,先后获得过阿根廷诗歌基金会大奖和拉丁美洲的很多重要诗歌奖。另外还出版过一部对话录《诗歌与创造》(1980年)和大量电影评论。
罗伯托·胡亚罗斯是二十世纪拉丁美洲重要诗人之一,其诗多涉及哲学和人生的“绝对瞬间”,以及人类境遇的经验,时时以魔幻性的空间和时间来拓展诗歌的内部张力,使各种事物在这种扩张中不断得到意义上的裂变、分解和重新组合,因而产生出多维的诗歌内涵和不定的语义,体现出文化悖论的独特魅力。他的诗在总体上具有对现实的超越感和强大的渗透力,对宗教、死亡、社会、文化、人类思想等各方面的现象进行了高度概括。
在肯定之路
在肯定之路
和否定之路之间
去挂上一面
并不反映这两条路的镜子。
镜子会成为我们的路,
充满其他形象
或拼凑其他映像
来创造它的形象。
有时,夜晚如同大石块
有时,夜晚如同大石块
停业关闭
没有给我们留下空间。
因此我的手再也无法触摸你
把我们保护于死亡的侵害
我甚至无法触摸自己
把我们保护于空缺的侵害。
在同一块石头中涌现的血脉
也把我和自己的思想分开。
因此夜晚被转化成
我们最初的坟墓。
秋天降临到哪里?
秋天降临到哪里?
它在事物下面寻找什么?
它为什么把所有颜色拖下去
仿佛它必须糟蹋沉陷的一切?
我们像小小的便携的秋天
降临到哪里?
即使秋天结束,我们降临到哪里?
是什么混乱的光芒
掏空又擦掉我们的基础?
或者生命缺乏基础
只有光芒在空寂中游动?
秋天把我们拉向
那并不存在的深处。
我们自始至终
继续仰望
一个更不必说的高度。
现在我只能穿旧鞋
现在我只能穿旧鞋。
那我前行的路
从第一步起就穿破了鞋。
但只有旧鞋
才不会轻视我的路
只有它们才能到达
我的路到达之处
那之后,
你不得不继续赤脚前行。
我们死于活着
我们死于活着。
我们越是活着,就越是死去。
没有人死于死亡。
因此有些人
为了不死去
而偏爱死亡。
两个相反的故事这样被写下:
一些生平大事年表,
无数的死者图解
有一些关于活着的事物的杂记。
生命和死亡之间
显而易见的整体关系
于是就成为镶嵌拼图的天井
有很多变幻无常的图画。
在那个天井中,一个孩子玩耍
他甚至看也没看那些图画。
有一道打开的门
有一道打开的门
可是我们同样得闯进去。
我们不知道它后面有什么
可是呼喊就来自那里面。
我们可以去别处
可是我们就来自别处。
我们知道我们在外面
可是也许万物都在外面。
这就是我们不断寻找的门
可是它应该被关闭。
在这里,我们不能通过那打开的东西。
你怎能通过那不存在的东西?
为了进入,我们可能不得不
关闭唯一的门。
我们到达了神圣的城市
我们到达了神圣的城市
我们更喜欢不去知道它的名字:
那样,我们就能赋予它每一个名字。
我们没有遇见那我们可以询问
我们为何独处于这神圣的城市的人。
我们不知道这里盛行什么宗教。
我们在这里只看见
那合并世界上所有音乐的线
还有那合并所有沉默的线
形成唯一的游丝。
我们不知道这城市是欢迎我们,还是遣散我们,
它是中途停留,还是道路的尽头。
没有人告诉我们它为什么不是森林或沙漠。
它没有出现在任何指南中和地图上。
地理学不曾提到它的位置,也不曾见过它。
然而,这神圣的城市中心有一个广场
世界上所有沉默的爱
都在那里出现。
现在我们只明白这一点:
这神圣的城市
是所有寂静的爱。
一场伟大的活雨
一场伟大的活雨
在这里落在我的额头上
要我进入我不知的地方。
一场伟大的死雨
在这里落在我的额头上
要我离开我不知的地方。
而我等待另一场雨,
第三场雨,
那在这里击中我的额头的雨
仅仅要同我在一起。
我甚至不必问它
活着还是死去。
死去,然而遥远
死去,然而遥远。
不是在这里
万物在这里都是生活的
邪恶阴谋,
即便另一个人死去。
遥远地死去。
不是在这里
如今死亡在这里是背叛,
比在任何别处更大的背叛。
遥远地死去。
不是在这里
孤独时常在这里歇息
如同一只动物伸展四肢
忘记它疯狂的刺激。
遥远地死去。
不是在这里
每个人在这里
始终都睡在同一处
却又始终在别处醒来。
遥远地死去。
不是在这里。
死在没有人等待我们之处
那里也许有一个可以死去之处。
我不想把上帝跟上帝混淆起来
我不想把上帝跟上帝混淆起来。
那就是我现在不戴帽子的原因,
我在人们的目光里寻找目光,
我问自己那不会让我们醒来的是什么,
同时我在这里,在圆括号里面,
认为万物都可能是圆括号。
同时我用手指触摸这带有火车时刻表的死亡
追溯我双手周围的线条。
因为那也许就是整个游戏:
追溯你的双手或围绕
手的位置的线条。
在圆括号里面而不是在外面
追溯围绕你自己的线条。
我不想把上帝跟上帝混淆起来。
如果这是一
如果这是一,
二又会是什么?
二不仅仅是一加一。
在它还是一的时候
它有时就是二。
正如有时一
也没停止是二。
现实的账目并不清晰
或者至少不是我们
读得懂的结果。
因此,在一和一之间有什么
逃避我们,
就在一的内部有什么
逃避我们,
在负数的一里面有什么
逃避我们,
零逃避我们
它总是回避或陪伴
一个一和一个二。
玫瑰——是一?
爱情——是二?
诗——是这两者?
我想此刻
我想此刻
也许宇宙中没有人想着我,
我是唯一想着我的人,
如果现在我要死去
就没有人,甚至没有我,会想我。
这就像当我走向睡眠时的
深渊开始之处。
我是自己的支撑物,我把它从自己拿走。
我有助于用空缺来遮挡万物。
也许那就是
当你想起某些人
就像是在拯救他们的原因。
一支箭射穿宇宙
——给劳拉
一支箭射穿宇宙。
谁射的并不紧要。
它同样穿过液体和固体,
穿过有形和无形事物。
要弄清楚它要去哪里
就像幻想环绕虚无的墙。
箭,从无名事物射向无名事物,
从一个并非起源的虚空
射向另一个并非目的地的虚空,
运动不像运动
而像不断更新的狂喜。
我在你的手里找到那支箭
或你在我的思想中找到那支箭。
我看得见它射进一片云,
把一只鸟劈为两半,
从花朵和雨中显出,
劈开一种盲目,
射穿死者。
也许它那种模范的匿名
召唤我们走向自己的无名,
还能让我们自己
从我们的开始和结束中获得解放。
我在梦里弄伤了
我在梦里弄伤了
一只蝴蝶。
现在为了避免再次梦见它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另一只蝴蝶
在我醒着之际接近我:
它是同一只蝴蝶。
也许
梦与醒之间的契约将阻止我
在将来辨认出
任何其他蝴蝶。
或者现在那被梦所残害的我
只能看见
那唯一的蝴蝶。
黑色的河
黑色的河
没有一张嘴巴。
它们不过是降临,或缩小成
某些并非黑色的地方。
也不可能在它们的水上航行,
它们那几乎是水的水,它们那过于是水的水,
看起来对于流动更为坚固。
我们也辨不清它的黑
是语言还是沉默,
是真实的色彩
还是世界消耗
它的虚构的黑屏。
或许黑色的河也不在任何地方
上涨起来。
思想像树叶飘落
思想像树叶飘落,
像没有牙齿的果实腐烂,
时常产生阴影
其他时候则类似一根裸枝的
枯萎的唇。
有那些让空间破裂的躯体,
在充满空间的同时又打破空间,
创伤它,就像面包创伤某些嘴巴。
还有那些让那个空间愈合的影子,
合拢它们的躯体产生的伤口,
从某个更为亲密之处
还原那些躯体。
思想像树叶飘落
像果实腐烂,
却没有根
也不在风中移动。
比躯体及其影子还瘦,
它们既不让空间破裂或愈合:
它们是空间之树,
没有根而被种植在中心。
赞美那不存在的事物
赞美那不存在的事物。
有没有另一条通往赞美存在的事物的道路?
赞美那不可能的事物。
有没有另一条赞美可能的事物的途径?
赞美沉默。
有没有另一种赞美话语的时尚?
赞美孤独。
有没有另一种赞美爱情的方式?
赞美颠倒的事物。
有没有另一种赞美正面朝上的事物的形式?
赞美死去的事物。
有没有另一种赞美活着的事物的途径?
诗,总是赞美
因为它总是一大块世界的
极端强度,
它那更新了热情的背骨,
它那不曾麻木的热情的猛击,
它那最完美也最坚定的发音,
仿佛嗓音在绽放。
诗,总是赞美
即使地狱被反映在它的边缘上,
即使时间如同受伤的器官抽搐,
即使一个推动话语的
走钢丝表演者
忘记自己的筋斗和眼色。
一切都不能隐藏无限事物。
它的手势比历史还要宽阔,
它的脚步比生活还要漫长。
生命画一棵树
生命画一棵树
死亡就画另一棵树。
生命画一个巢
死亡就复制这个巢。
生命画一只
生活在巢里的鸟
死亡就立即
画另一只鸟。
一只什么也没画的手
在一幅幅绘画中流浪
时时移动其中一幅。
例如:
一只生命之鸟
占据生命所画之树上的
死亡之巢。
别的时候
那只什么也没画的手
玷污这一系列绘画中的一幅画。
例如:
死亡之树
承受着死亡之巢
巢里却并没有鸟。
别的时候
那只什么也没画的手
本身变成
一个额外的形象
有鸟的形态,
有树的形态,
有巢的形态,
那时,只有在那时,
一切才没失踪,一切也没留下。
例如:
两只鸟
占据死亡之树上的
生命之巢。
或者生命之树
上面承受着
那只有一只鸟的两个巢。
或者唯一的鸟
生活在生命之树
和死亡之树上的
一个巢里。
开端的口吃
——哀悼萨缪尔·贝克特之死
开端的口吃。
末尾的口吃。
从死于诞生起
一直到仍然活着的死。
少数几个词语
如同不恰当的花朵
从荒原上扯来,
朝着某个起源开放
却让它们的香气
指向某个结尾。
每个词都是口吃。
每朵花都是口吃。
万物都处于某些裂开的岩石
和飞逃的蜥蜴的
括号之间。
没有人能说出来。
没有人能更清楚地说过
它怎样不能被说出的方式。
一堵墙,一支歌
一堵墙,一支歌,
一种如幽灵身上的釉面的空气,
因此这支歌才能歇息在墙上。
在另一边,是一个人。
他没有展示在墙上
也没有唱这支歌,
他甚至没有听歌。
然而,那空气的釉面用位于正中的歌
在他的影子中挖掘一个圆圈。
这个人弯下腰来
(也许他总是这样)。
因此这堵墙在他眼里
爬上爬下。
一支歌
(别管是谁在唱它),
一堵墙
(别管是谁建造了它),
一片光滑活跃的空气
(别管它要去哪里)。
如果这个人不存在
它们就会创造他。
那些占据了多少空间的事物
那些占据了多少空间的事物
最终取代了自己
把它们的空间任意摆布
就像不大可能的动物溢出它们的皮肤
无法重新吸收自己。
有时候,诗歌同样不会让我写作。
因此写作如同处于沉重的动物下面的草丛
一直保持着倒伏状态。
只可能收集起几个被践踏在
草丛中的词语。
然而,在群星无穷的口吃下面
每首诗都只不过是口吃。
把词语从原处取出来
把词语从原处取出来
放进那不说话的事物的地点:
精疲力竭的时代,
无名的拖延,
那从未耗尽的和谐,
被蔑视的规矩,
被阻止的激流。
让词语接纳
被遗忘的流体
那在沉默的边缘上
在玫瑰的形态中
在鸟儿无梦的很久以前
在人类几乎空洞的影子中
并不是词语
而是渴望缄默的事物的流体。
世界就这样被相加,
去开辟最新的空间
在那个空间里面
词语不只是说话的符号
也是保持沉默的符号,
存在的纯粹的途径,
说或者不说的形式,
具有如同神站在
人的身边之感。
也许是神的反面,
也许是他的底片。
或许是他的模特。
每件东西都给自己创造手
每件东西都给自己创造手。
例如,树创造手
是为了分开风。
每件东西都给自己创造脚。
例如,房子创造脚
是为了跟随某个人。
每件东西都给自己创造眼睛。
例如,箭矢创造眼睛
是为了击中靶子。
每件东西都给自己创造舌头。
例如,杯子创造舌头
是为了跟酒交谈。
每件东西都给自己创造故事。
例如,水创造故事
是为了清洗干净。
而同时,人
放弃他的手
放弃他的脚
放弃他的眼睛
放弃他的舌头
放弃他的故事
是为了创造另一个人
和继续引导
这前所未闻的队列
这同心的相异性
为了创造另一个中心
这相异的中心也放弃自己的点。
雨落在思想上面
雨落在思想上面。
思想在世界上面下雨
如一张残破的网
它的网绳无法捕捉。
雨落在思想里面。
思想在世界里面阻拦和下雨,
从中央充满所有容器,
即使是那看管得和密封得最严实的容器。
雨落在思想下面。
思想在世界下面下雨,
擦掉事物的基础
是为了重建
人和生命的寄宿处。
雨没有思想而落下。
思想
甚至没有世界而继续下雨,
甚至没有雨而继续下雨,
继续下雨。
每个文本,每个词语
每个文本,每个词语
因为昼或夜的时辰和角度而改变,
因为那阅读它的眼睛的明晰度
或死亡潮汐的高度而改变。
相遇之前或之后
你的名字都不同,
再次认为明天我们
不会存在之前或之后
我的词语也不同。
任何事物都不同,取决于
是否被昼或夜观看
然而人类所写的词语
和众神所没写的词语
甚至更为清晰。
时辰,
最有希望或透明或公正的时辰,
甚至那不曾带来死亡通告的时辰
不能均衡映像,
调节距离,
创造相同的词语,
说同样的事情。
无论你是否愿意,每个文本,每种形式,
都是多变的彩虹色镜子
反射着生活秘密的模糊性。
一切都并非永远只有一种形式。
就连永恒也并非永远。
来自远方的疲劳的网
来自远方的疲劳的网
有时被添加给躯体疯狂的失效
和思想警惕的失效
那种意外的同谋
让我们痛苦地绊倒在
虚空的邻近地带。
然而,如果我们因此没有摔倒,
那从虚空吹来的风就拯救我们:
摧毁网
擦掉朦胧的同谋。
唯有我们不断迫近的摔倒的危险
才让我们暂时生活在里面。
人的房子
——给曼努埃尔·梅西亚·巴列霍①与多拉·鲁斯
人的房子,
那不能拥有房子的人的房子。
人的房子的天井,
那雨水像栽种麦子而栽种自己的天井。
人的房子的树,
那照管时间的身份的树。
人的房子的光,
那在夜里脱鞋的光。
人的房子的门,
那再也不想做门的门。
人的房子的屋顶,
那为了跟随人的脚步而分裂成翅膀的屋顶。
人的房子的窗,
那为了照料人的脸而将其速写的窗。
人的房子的空气,
那当人呼吸它的时候它也呼吸他的空气。
人的房子的形象,
那复制人的形象的形象。
人的房子的废墟,
那并非失败的唯一的废墟。
人的房子的影子,
那从人的影子中得到安慰的影子。
人的房子的爱情,
那充满房子又从房子中腾空的爱情。
——————
①20世纪哥伦比亚作家和新闻记者(1923—1998)。
一盏灯
一盏灯
亮在白昼中央,
一缕迷失在光芒中的光。
光芒的理论破裂:
退却的是更大的光芒
仿佛一棵树要抛弃果实。
丧失一切
丧失一切
放弃梦幻
又找到另一个梦幻:
那眩晕生活的梦幻
比机会还要偶然。
那就连众神都不唱的歌,
然而他们却屡屡想唱,
那比众神更无常的歌,
那剥夺的歌。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