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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蹄窝盛满月光

2024-11-26任天军

野草 2024年6期

牛毛细雨,沾在牛毛上,眼看不见,用手一捋,甩下一串水珠。牛一摇一晃走在土路上,夜色从背上滑落。身后,碗口大的蹄印里,月光慢慢渗出,一片银亮。

牛走得很慢。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牛迈着沉稳、坚实、匀称的步子走过,人的焦虑,就会被牛蹄子踩进泥土,就会有一丝一缕淡淡的希望升起。

久不下雨,禾苗在土层里苦苦挣扎。清明前一日,天空有了一条一条灰云,那些破布似的云带,被地上无数瞪得发酸的眼睛缝补起来,又沉沉下坠,地上就有了雨。

那一天,我给老黑背去的麦草,它只吃了一小半。奶奶说,牛闻到青草味,不想吃黄草了。其时,草尖才拱破土皮,牛用舌头舔几根嫩芽,顶多算是尝个鲜,根本填不饱肚子。那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触目惊心地瘪下去。从脊柱两侧延伸下来的肋条,一根一根,很分明,挑着一副松松垮垮的皮囊,好像随时要塌陷。牛走路的姿势也很夸张,大幅度地摇摆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笨拙的身子推向前。每走一步,都听得见骨骼相互摩擦发出的咔啦声。

青黄不接的当口,牲口最难熬。一些老迈的、有病的牛羊驴马,就在这节骨眼上倒下了。

山里的牲口,也和人一样,靠天吃饭。年景好,春天死的就少;遇到灾年,地上的旱魃一个接一个,牲口没草吃,一茬一茬地死去。剥了皮的骨架埋在沟渠里,被野狗挖出来,白森森的,瘆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臭味。

“羊过清明,驴过夏。”立夏后,地上的青草一天天长高,牲口可以吃个半饱。旧毛陆续褪去,新毛长出来,泛着亮光。虽然还是瘦,皮包骨头,但显得精干,蹄子敲在土地上,“当当”地响,有了节奏,有了力道。

老黑是包产到户时分到我们家的一头母牛。并不老,只有四岁,算是小青年。因为个子大,身上沾满牛粪和柴草,看上去老气横秋,所以大家都那样叫。它不是我们想要的牛,我们想要一头高大、健壮的犏牛,能犁地,能拉车,即使走在村巷里,也能引来别人赞许的目光。但是,抓阄时,那个可恶的纸团偏偏被父亲抓到了。父亲很沮丧,连说自己是“臭手”,两手在胸前搓来搓去,仿佛能把老黑抹去。我们很不情愿地把老黑牵回家,拴在门外的木桩上,原本准备好的红缨子的笼头没有给它,似乎它不配。倒是奶奶说:“母牛好,还能下牛犊。”

老黑食量很大,除了干活,别的时候都在低头吃草。到院子里转一圈,三下两下,就能把驴圈、羊圈和猪槽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去饮水时,它一边走路,一边左顾右盼,乘机叼两嘴路边的庄稼。我们骂它是个“饿死鬼”。不过,相对于那些吃东西挑三拣四的牲口,老黑的贪吃,算是优点。

一年后,老黑出落得丰满俊俏,一扫我们心中的郁闷。它的毛色,原来是黑黢黢、灰楚楚的,旧毛褪去,鞭痕消失,柴草粪沫抖落,才看出是一身暗红,红中发黑,黑中透亮,让人禁不住想摸一下。当然,如果真要摸它,它会很配合,眼睛微眯,晃几下耳朵,摇一摇尾巴,“咕嘟”吐出一疙瘩草,慢慢咀嚼。它的犄角一拃多长,向前弯曲,呈现出一个括弧状的倒八字,内敛、平和、安静;不像那些趾高气扬的公牛,一尺多长的尖角,夸张地戳在头顶,像持刀的武士,一副凌厉的样子,让人生畏。

最让我们满意的,是它极其温顺的脾气。春耕时,我们家的灰骟驴与老黑搭档,套在牛轭中的灰骟驴显得力不从心,步子慢一些,老黑不着急,似乎很同情这个伙伴,不时回头看看,似在鼓励。有时候,卸下灰骟驴,小叔抱着牛轭充当另一半,老黑更好奇,想多用些力,减轻人的负担,结果犁沟歪歪扭扭的。别人家的牛,特别是分到犏牛的人家,也想把驴或骡子套进牛轭,却总是闹别扭,弄得人喊马叫,尘土飞扬,好半天犁不上几铧。老黑还是我们村里唯一能驮东西的牛。那天去种麦子,小叔背了半口袋种子,走到半路,他突发奇想,把口袋搭在牛背上,原以为,它肯定又摔又踢,结果老黑根本不当回事,几十斤种子驮在背上,走得又稳又快。此后,老黑驮东西就成了常态。别人家的牛,背上捎个柴皮子,都要设法抖掉。

驮水的时候,灰骟驴在前,我骑着老黑在后,有时还唱两句,别的小伙伴羡慕得要死。有一回,铁蛋想骑老黑,老黑头一甩,犄角在他屁股上一蹭,铁蛋差点尿了裤子。

我们家的日子,就在老黑晃晃悠悠的步子中,往前走着。土院子里,老黑、灰骟驴、几只羊、一群鸡、一头猪、一条狗,就那样热热闹闹挤在一起,没有矛盾,没有争执,和谐相处。吃饭的时候,我们端碗坐在屋檐下,鸡和狗便来凑热闹,狗从胯下钻来钻去,鸡站在脚面上,啄我们手中的筷子。不知谁把碗里一个菜疙瘩扔了出去,狗扑了上去,鸡闪着翅膀“嘎嘎嘎”地跑,那边老黑和灰骟驴看见了,一改往日的沉稳,也急慌慌地跑过来,想分一杯羹。它们的热情,让我们好奇陡增,纷纷把不是菜疙瘩的面条也扔出去,乱哄哄的,鸡飞狗叫,局面有点失控。在大人的斥骂声中,我们端碗进屋,牲口们仰着脖子巴望,意犹未尽,见再没有抢食的东西,也渐渐安静下来,回到原处。灰骟驴靠墙站着打瞌睡,老黑在驴屁股后面卧倒,鸡在牛背上捉虫子。

大太阳在头顶,昏昏欲睡,金黄的汁液流了一院子。

牲口和人共同生活,时间一长,牲口就沾染了人的脾性。王五家的那头牛,像王五的婆娘,懒惰、邋遢,什么时候屁股上都沾满牛屎,走起路来,腰来腿不来,总打瞌睡。赵家那匹马,跟他家的小伙子一样,机灵、活泼、爱出风头,一群牲口去饮水,它总抢到最前面,有时还仰起头哼哼叫两声。当然,我们家的老黑,像父亲和小叔,老实巴交,肯下苦。

夏天到了,除了驴留下来驮水,其他牲口,都赶到祁连山深处的草场去放牧。那里天高地阔,水草丰美。牲口们从劳作中解脱出来,恢复了原始的天性,日出而撒欢,日落而嘶鸣,是天地之间最自由最洒脱的一群生灵。

我们的老黑,在那个夏天,不知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爱情,或许是薄暮,或许是月夜,在河边,还是在草地,它一定与一头高大威猛的牦牛,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次年,它生下了一头健壮俊美的牛犊,就是我们家的青肋巴犏牛。

北方的犏牛有两种,黄牛与牦牛交配,牦牛所生为牦胎犏牛,黄牛所生为黄胎犏牛。都是犏牛,性情不同,牦胎犏牛刚烈,暴躁,易怒;黄胎犏牛平和,安静,温顺。

农耕时代,犏牛是最好的蓄力。有了犏牛,就有了翅膀,农民就能在土地上飞升。想想吧,一对英姿飒爽的犏牛,走在土地上,多像鱼在水里,鸟在空中。那些僵硬的土地,在犏牛有力的蹄子底下,禁不住瑟瑟发抖,犁铧过处,它们变得像发面一样蓬松。那样的土地,适合种植梦想,宜于希望生长,也能让期盼更为丰满。

一个木讷的农民,对别的牲口都可以冷漠,唯独对犏牛,会表现出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那些有犏牛的人家,中午或黄昏,村巷里人多的时候,喜欢赶着自家的牛招摇过市,他们大呼小叫,把手中的皮鞭高高扬起,“啪啪”地甩出脆响,却不落在牛身上。那些夸张的动作,其实是在炫耀自己的牛,炫耀自己是有犏牛的人。对于一个喜欢在土地上下工夫的人,这种炫耀,别人是羡慕的,也是赞许的。

老黑生下一头犏牛,给一个普通农家带来的,除了泼天的富贵,还有人畜两旺的局面。

一头不到一岁的犏牛,出手就是几百上千块钱,差不多是农民家一年的收入。生产队时期,有专人操心牲口的繁育。他们从外地买来种公马种公牛,好吃好喝,单独饲养;发情期的雌性牲口也严加看管,不能与别的牲口接触。他们选一个合适的日子,把交配对象牵到村外一个隐蔽的土院子里,反复数次,确定受孕后,才解除隔离。

犏牛骡子不易得,是财富,是实力,是后盾。我们家凭空添了一头犏牛,让多少人心热眼红。来我们家看牛的人,一拨接一拨。父亲抽半年的旱烟叶子,一个星期就见底了;奶奶的茶壶总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响,原本一天驮两回水,现在再增加一次。我们一家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是啊,这样的喜事,多少人家,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

那两年雨水多,收成好。农家院里,谷物成堆,人欢马叫,呈现出少有的丰收和繁盛的景象。

那头小犏牛见风就长。它继承了老黑忠厚耐劳的品质,又有牦牛的机敏、灵巧和挺拔。它的毛色黑白相间,从尾巴到鼻梁,一线贯通,为白色;两侧的肋条为青黑色。山里人把这种毛色的牛叫“青肋巴”。

青肋巴犏牛,是牛里面的美男子。它身体的线条是圆融的,浑然天成,从尾巴到脖子,从四蹄到脊梁,每一个部位都匀称,协调,流畅,看起来十分舒服;它犄角的弧度自然优美,微微前倾,不张扬,却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它的双耳在头部两侧灵活地转动,随时收集周边的信息,显得机警、活泼;它的嘴巴和鼻孔,周边布满浅色茸毛,勾勒出褐色的湿漉漉的上唇,给人一种厚道、踏实的感觉;特别是那一双大眼,水汪汪的,镶嵌在头部两侧,被颀长的睫毛围拢,是两座幽深的湖泊。那里面射出的光,是纯净的,温和的,坚定的,又有一点不易觉察的羞涩。

是的,它不仅有玉树临风的外表,更有卓尔不群的气质。

一头牲口,如果仅有俊朗的外表,脾气暴躁,干活偷奸耍滑,人们会说它是绣花枕头,是不喜欢的。我们的青肋巴,脾气好得像绵羊,顽皮的鸡啄它的鼻孔,小花狗在它背上跳来跳去,灰骟驴在它肚子上蹭痒痒,它不恼,还把眼睛眯起,显出很享受的样子。关键是,它干起活来肯出力,从不拖泥带水。踩着犁沟往前走,脚步稳健有力,该拐弯拐弯,该掉头掉头,似乎不是人赶着它,而是它领着人干活。

这样的一头牛,给我们全家每个人心里,都增添了一份信念,一份力量,一份努力把苦日子过好的憧憬。

父亲在山坡上犁地。那块山地,平缓,肥沃,湿润。已经犁过的一半,呈紫褐色,新鲜、酥润,在阳光下有丝丝缕缕的湿气冒出;还没有犁的,是赭黄色,看上去僵硬、粗粝。父亲和青肋巴犏牛,从午后到黄昏,一直没有歇息。他们的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天快黑了,母亲让我去催父亲吃饭,父亲说,再犁几铧。就那样,又是几个来回。

月亮升起来了,照着父亲和他的牛。犁铧下,有淡淡的土雾升起,父亲和牛,还有脚下的土地,已经完全融为一体。我分明看到,牛蹄子踩过的泥土里,有清澈的月光溢出,月光轻轻地、哗哗地流淌,铺满整个山坡。

那几年,我们家确实有了新变化。老房子推倒重修,新居宽敞明亮。新居旁边,辟出一块空地,为牲口砌了圈舍,牛棚、驴圈、羊圈、猪圈、鸡舍,一字排开,看上去很气派,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老黄狗拴在圈舍门口充当门卫,同时负责考勤,忠诚严谨。我们放学后的主要任务是驮水割草。大人们天不亮起身,赶着牲口早出晚归,犁地,打场,驮煤。忙碌中,山坡上的草枯了又青,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

父亲是一个有理想的农民。他希望家里有犏牛骡马,有一群羊,有几十亩山地,有一院房子,仓里有粮,箱底有钱。为了这个目标,他带领全家人,还有那些心爱的牲口,在土地上摸爬滚打。父亲希望老黑再生一头青肋巴那样的犏牛,他赶着一对步履生风的犏牛去犁地,不出几年,那个目标就能实现。但是老黑,虽然很努力,一头一头地生,却没有一头是犏牛。它生产的牛犊,骨架大,品相好,一年后都被别人买走了,只有青肋巴守在身边。

那个夏天,小麦拔节时节,老黑和青肋巴又随牧人去了草原。我们的心里,揣着一个热辣辣的期盼,就是希望老黑再次与牦牛相遇,为我们家产下一头犏牛。为此,父亲还专门叮嘱去山里放牛的二叔,让他多操点心。二叔说,没麻达,我每天都把老黑赶到牦牛群里。

谁能想到,几个月后,二叔背着一张牛皮回来了。

在山里放牧,常有那样的事,要么牲口被狼吃了,要么被不期而来的山洪冲走。我们的老黑,是被山洪冲走的。

二叔的述说格外沉痛。他知道老黑在我们家每个人心中的地位……一场暴雨过后,牲口从树林里走出来,慢慢向河对岸的草地移动。走过河道时,上游的洪水下来了。真的太吓人,几丈高的水头,铺天盖地而来,地皮都在嗡嗡地颤动。河道中的几匹牲口,有的冲了过去,有的返回来,还有几个不见了,好半天,才发现在水流中挣扎。

二叔还补充了一些细节。他确信老黑已经怀孕,而且肯定是犏牛。好几次,他发现老黑和另外几头黄牛,羞羞答答地在牦牛群里出没。

一家人除了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还能说什么呢!

二叔越说越伤心。他说,那一天,青肋巴犏牛也在群里,见老黑被水冲走,它几次想下水施救,但水流咆哮着,像一群狮子,它只能一次次退到河边。它疯了似的沿着河流狂奔,在河面宽阔的地方,老黑被冲到岸边,肚子鼓胀得像一口大锅,早已没有了气息。

那一夜,青肋巴犏牛绕着老黑的尸体转圈圈,一圈又一圈。有时候用嘴去拱一拱老黑,有时候抬起头,朝着黑沉沉的天幕,发出低沉的嘶吼。那声音,穿透黑夜,在草原上回旋,能把人的心撕碎。

好一段时间,我们家都被哀伤的气氛笼罩。

秋天,青肋巴犏牛从草原上回来了。这一次,它不像以前那样,吃得溜光水滑,而是形销骨立,有点憔悴,有点迟钝,甚至有点茫然。它长时间站在牛棚下,目光忧伤地望着远处的祁连山。有时候,会伸长脖子“哞哞”地叫几声,声音被秋风挼搓,如枯黄的草屑,纷纷扬扬,飘向远方。

几年后,我们要搬家到异地。最难处理的是这些牲口。如果心狠一点,卖给牲口贩子,也是一条出路,但我们不愿意。几个贩子轮番上门,都被父亲骂走了。

后来,和村上另一户同样喜欢牲口的人家谈好了,我们的地让他们种,我们的两窑洞麦草归他们,青肋巴犏牛由他们负责喂养和使用,但坚决不能卖。

临走的那几天,我们把以前定量给的草料,多多地送到牛棚里,但青肋巴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吃得很节制。我们家的每个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一种负罪感,似乎是我们背叛了它,抛弃了它。尽管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一有空,就跑到牛棚里,去摸摸它的头,拍拍它的背,向它做无声的告别。青肋巴晃几下尾巴,把头偏过来,用热烘烘的嘴巴蹭我们的手臂,仿佛在安慰: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出发那天,父亲早早地叫来负责看管青肋巴的大叔,让他把牛牵走。我们害怕,青肋巴站在牛棚里,看见熟悉的家人一个个离开,唯独丢下它,心里会难受。大叔牵着青肋巴,一步一步从院子里走过,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有碎成两瓣的蹄印,刀刻般醒目地留在地上。

我们挨个去空荡荡的牛棚里转了一圈。那里有青肋巴留下的浓重的膻气,有一堆新鲜的牛粪,有它吃剩的草料,木桩上还有几缕黑白相间的牛毛。

汽车走远了,我们的耳畔,还回旋着青肋巴的叫声。

后来,大叔不止一次说,那头牛什么都好,就有一样,从不在他家过夜,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回到我们家的牛棚。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