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拿了我的桃子
2024-11-26王鋆涛
刚断网的时候,我以为最多五分钟,就会有人来打开我的后脑接口终端,重新联网。可是一年了,谁也没有发现我下线了。每天我按照原先的生活轨迹生活着,7:05,围绕公园慢跑五分钟;7:10,在公园对面的自助机买当日的早餐;7:12,走上前往滨江区的载人履带;7:26,坐上公司的摆渡车;7:30,进入公司大门签到……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不是依靠网络指挥着我的行动,而是依靠自己的大脑。
当然,断网后我无法下载知识,无法体验超沉浸式游戏,无法亲身经历波澜壮阔的电影,但这是值得的。我是自由身,可以有各种胡思乱想!我甚至放肆地想象摧毁网络,当然这是意识犯罪,不过现在我可以免于制裁,因为网络巡查者无法知晓我的想法,我已脱离网络!我在房屋里狂欢,放肆地在床上跳舞,在厨房里倒立,将微波炉像足球一样踢到书房去。
可永远不要相信人脑,它会犯错,我犯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我拿了一个苹果。
我觉得可能是水果配餐车上动态墙纸的锅。深绿色的线条在浅绿色的底色里胡乱旋转,纠结成一团团乱麻。我似乎对线条很感兴趣,我注视着它,幻想自己拿着笔引领它的方向,像个画家。然后,我就忽略了下方银白色的传送履,以及那小小的,不起眼的,该死的水果。今天是2060年10月21日,按饮食计划,我应该拿桃子!
网络巡查者很快就会发现这个bug,然后就会发现我这骇人听闻的存在。或许我应该去自首,至少不会被认为是自行断网的恐怖分子,可是谁会信呢?或许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等待,错误已经发生,该来的就来吧。
晚上12点,我站在客厅透明落地窗前,作为这60万平方公里区域中唯一清醒的人类,看着硕大的机械臂将对面的高楼分解成一个个庞大的独立金属单元,海量的泡沫和清水将它们清洗得锃光发亮,然后折叠、拼装、旋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各种颜色的灯光在周围建筑中绽放,刺耳的噪声一波一波地层叠,城市机器在夜里张狂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每一个细节,都是流传于都市的传说。无数个夜晚,我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却无法和任何人炫耀。
按作息计划,我应当与这座城市其他1亿人一样躺在床上。后脑的睡眠软件会屏蔽一切听觉和视觉,快速释放褪黑素让我立刻入眠。若此时我的体检软件依然运作,它就会发现我的心脏正在跳着霹雳舞,一项或者多项数据绝对飙红着,第二天的行程会被强制改变,医院的无人车会在清晨将我送到早就安排好的病房。
我在等待着一台无人机,一台闪烁着红灯气势汹汹的网络巡查者。我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大大方方地清醒着,站在窗前。等它来的时候,我甚至准备要向着它那摄人心魄的摄像头挥一挥手。以此证明我丝毫没有想要藏掩,我是个正人君子。
我等了三个小时,它没有来。
苹果被我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的正中间,我围绕着它360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非常确定它就是一只苹果。严谨起见,我又多做了些观察和思考,得出结论,就算它不是苹果,它也绝对不会是一只桃子。
拿桃子的人没发现自己拿错了?一个联网人会犯这种错误吗?在拿错的一瞬间,图像识别软件就会告诉他拿错了,这是一个桃子。不对,不对,如果他只是伸手去拿苹果,没有看,并直接放进了篮子,篮子中放着他必须领取的其他东西,阻挡了他的视线,而苹果是第二天清晨吃的,回到家后会把篮子直接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还没发现自己拿了一只桃子。有可能!若推论正确,我还有四个小时。四小时后,睡眠软件会响起颅内闹铃,他会醒过来,走到卫生间洗漱,然后打开篮子,取出水果,蹦,图像识别软件会立刻识别这是个桃子而不是个苹果,红色的警报会响彻网络,他们很快就会排查到……该死,我该行动起来!
拿错的人大概率是前面的男子,每次我拿桃子他就拿苹果,一年前我和他打过招呼,说的就是桃子苹果话题。也多亏我和他打过招呼,脑机联网时代,两人对视或者对话,双方的信息就会交换。我从床底下拿出一沓泛黄的三角形金属片,它们是一些老旧牌子的电影芯片。光洁的金属表面可以轻易用指甲划出一道道线条。脑机接口刚普及的时候,电影芯片曾经红极一时,将它插在后脑,只需要极少的网络信号,就可以观看高清电影。但是随之而来的全民联网以及爆炸式提升的网速,让它成了一个笑话。当初断网后,我将该记住的东西都用指甲刻在了这些金属片上。我小心地将它们一字排开,它们大多数都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其中一块涂改最多,看到它,让我不由有点脸红,我下意识拿出另一块金属片把它盖住。结果正好在这个金属片上发现了我的目标。我歪过头,透过无数纤细紊乱的意外划痕,看清了那一排字迹。
程力,画家,天空艺术公司,住在西湖区断桥公寓389层A76室。
凌晨3:30,应当在梦境中游戏或者学习的我,胆大妄为地推开了自己家的门,穿过漆黑的走廊,绕过需要无线激活的自动电梯,来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我庆幸自己住在二十层,给一百层以下低层配备的滑梯是我膝盖的救星。我平直地躺下,往前挪了挪,进入了黑暗。
强烈的光污染让我有些头晕,我适应了很久才能勉强睁开眼睛。但四周机器的轰鸣声给我带来的耳鸣一直没有好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数以百计的载人履带像巨大的蜘蛛网一般,辐射向视线尽头的各个角落,仿佛要将整个星球包裹。这么多载人履带中,我只熟悉两条,左边第三,富阳至滨江,右边第十二,滨江至富阳。我从一条条载人履带的间隙中掠过,仔细查看着一面面因无人维护而锈迹斑斑的实体指示牌。富阳至西湖。找到了,原来滨江和西湖就隔了两条履带。
我踏上了载人履带,它自然不会动起来,这一年来,我去滨江区上班,都是跟在别人后面。但我父亲曾是工程师,在他每次醉酒后的吹嘘中,我知道,在联网时代早期,设备的修理还是由人工为主,为了防止宝贵的流量被浪费,维修时他们会先将设备断网。同时城市中大多数联网设备都是老设备升级的,或多或少会有些手动交互的残留。
我在起点终端处蹲下,掀开已卷起一角的金属块,找到了三十年前的技术残留,几个锈迹斑斑的拉环就像宝石一般,反射着周围的灯光。
凌晨4:00,在网络世界,一条载人履带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在现实,在一片处于静止状态的交通工具中,一条载人履带突兀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渐渐地高速运行起来……
我看着如繁星般灿烂的城市夜景快速掠过,不禁感到一丝荒诞。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正在前往西湖。如果把这事写成小说,一定能引起轰动,甚至会有大导演把它拍成一部波澜壮阔的电影,名字可以叫什么“胆大妄为的夜行者”。“负隅顽抗的恐怖罪犯”。
我慌乱地趴倒在履带上,一座天桥的护栏从我的头皮上方掠过。我翻过身,躺在履带上,头顶的天桥正在轰鸣中折叠,从巨大吊机上垂下的新天桥在夹缝中舒展开来。刺耳的噪声从近至远,然后从远至近,不断交替。各种无人机械都在抓紧时间施工,只有在夜晚才能肆无忌惮地释放出光污染和各种刺耳的噪音。我企图透过上方在移动旋转的楼宇、天桥,看到传说中的星空。但频繁闪过的强光,让我无法辨别我看到的是真正的星空,还是眩晕的幻象。
幸好断桥公寓是个湖下建筑,否则我的行程恐怕就此结束了。进入断桥公寓399层,往下走10层楼梯,我找到了我的目的地,A76室,粉红的门,什么鬼。这就是绘画艺术家吗?虽然没见过正脸,但从背影看程力长得还算魁梧,啧啧啧,定向下载的知识和软件害人不浅。不过也可能是我没有下载审美软件的原因,没办法,那东西太贵了,又不实用。
家自然是不会上锁的,所有的想法都是公开的,没有犯罪会发展到实施阶段,程力也绝对不会想到,一个每日在他背后排队拿水果,看着文质彬彬的人,会在深更半夜悄悄推开他家的门,企图入室偷桃。一片漆黑,很好,说明没有家政机器人,那东西纯是骗钱。我从这里可以看到卧室,程力就躺在那儿,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画满小兔子的睡眠眼罩。我蹑手蹑脚进入客厅,篮子正标标准准地放在桌子的正中间,好,关键来了,我只要把他的苹果和我的桃子替换回来,然后悄悄回去,就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一切都将回归正轨。我从怀里拿出那个犯了错的苹果,然后拿出篮子里面的桃子……该死,是苹果!篮子里的是苹果!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种无力感涌上心间。不是程力,还会是谁……难道是她?我心中忽然一热。她排在我后面,我没和她说过话,也没和她对视过,不知道她住在哪,也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对她很熟悉。我从床底下拿出那沓泛黄的三角形金属片,翻找了一下,取出了总让我面红耳赤的那张。无数次涂改中,勉强组成了一句话。
“我们距离好远,远到需要一个转身,才能拥抱你。”
这是我作为音乐家,用大脑写的第一句歌词。
我将金属片揣在怀里,躺倒在地上。一切都结束了。
眼看着天空逐渐明亮起来,一个选择出现在我面前,在家中等待审判,还是和往常一样出门工作。出门没有意义了吧,反正立刻就会被抓起来。一年不联网,多么惊世骇俗,一定会上新闻头条。大家会疯狂地议论,揣测我这个不联网的大脑里孕育着怎样令人发指的阴谋诡计,或许我最终会被关在监狱手术室,手术法官解剖着我的大脑,搜寻各种思维犯罪的证据,毫无疑问,他们会收获颇丰。
我在公园慢跑,我是怎么出门的?忘了,我两眼失神,凭着肌肉记忆,走着十多年来同样的轨迹。四周的绿植是常青藤和紫罗兰,说明今天是周三。我更喜欢周五,那一天四周的绿植都会是桂花,虽然我知道都是假的,不过是裸眼5D技术,但我喜欢踩在软软的落花上,嗅着桂花芬芳的感觉。可惜我再也感受不到了,我看到了远远飞来的网络巡查者,它正直直地飞向我。或许我应该就此停下脚步,面朝着它张开双臂,甚至大喊一声。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紧绷着身子故作正常地慢跑,冷汗直流,若是还联着网,运动软件恐怕会立刻联系医院无人车到我面前。我似乎看过一句话,说不管下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决定,在事件真正发生的时候,一切都会原形毕露。我被揭露后,会怎样,会屁滚尿流吗?我得注意一下,完了,真有点尿意了。
它飞过去了?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网络巡查者不是来找我的,为什么不是来找我的?红色的断网警报没有拉响?她没有发现自己吃的是桃子而不是苹果?图像识别软件、味觉软件以及营养调剂软件同时出故障,这种概率有多大?我暂时是安全的?是安全的吗?该死,我要怎么做,去街上到处逛逛?可能是最后一个小时了,可是要是她真的没有发现呢?这怎么可能?可是万一呢,我想我应该赌一把!
7:10,在公园对面的自助机买当日的早餐,热狗、鸡蛋、稀粥,没错,我记得清楚,不会弄混,前面那个大胖子,是我同事,每天的早餐都会有一杯绿色的减肥茶,胖子是30岁以上的人的专利,如果出生在2030年以后,在严苛的营养调剂软件监督下,你完全不可能胖起来,事实上,你会和别人长得非常像,而且越来越像。
7:12,跟随着同事走上前往滨江区的载人履带。干净整洁的高楼快速掠过,干净得像是被清洗过一样。只有我知道,它们真的被清洗过,而且是被拆开来清洗过。我看到了昨天差点削了我脑袋的天桥,哦,或者说替代者,它已经被更换了。
7:26,公司的摆渡车准点到达载人履带终点,上车,车上一共七个人,分散在四个吧台旁,两个胖子坐在第一个吧台旁,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右侧吧台旁,时髦女子和一个长发时髦男子坐在左侧吧台旁,我独自坐在车尾的吧台旁,大家开始吃早餐,是的,跟往常一样,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显然并不知道我昨天胆大妄为地错拿了一个苹果,否则他们肯定会尖叫起来。
7:30,在公司门口的签到机上摁下指纹,完成签到。幸亏还有这种老旧设备。和所有的同事一样,我板着脸走到自己的隔间锁上门,拉开椅子,坐到操作台,松了一口气。没有联网的状态下,一直板着脸是很累的。心情软件问世的时候,研发专家的话引发很多议论,不过最后大家都认同了。我还记得当初专家的话:联网了,双方的心情都能瞬间知晓,在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多余的,过多的表情,会加速皱纹出现,这套心情软件可以把表情控制在大脑皮层,完美解决问题,保养了面部的同时,也节省了身体的能量。
我开始鼓捣起操作平台,既然是工作,必须有产出。不得不说,用手操作是很费力的事,但也是件幸福的事,这一年里,我无数次为自己感到庆幸,幸好公司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购买的设备都是三十年前的老旧机器升级版,这种设备最大的特点就是残留着手动操作平台。我的工作是创作歌曲,是的,虽然我现在变得五音不全,但我的身份还是和联网的时候一样,是一名音乐家。我还记得当时父亲在帮我摇号摇出音乐家的时候,他那欣喜若狂的表情,他拍着我的肩膀发毒誓,说他敢肯定二十年后我一定无法给我的孩子摇到更好的职业。
我不喜欢音乐,我觉得这东西就是噪音。很多人认为,兴趣这东西完全没有意义,因为一般来说,下载专业内容后,再讨厌的东西也会变得有意思。不过我是个例外,我一直讨厌它。好在这个职业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需要根据客人的要求,用各种元素进行拼接组合就行。什么鬼音乐家,我他妈的就是个播放软件。但并不是太糟糕,我的歌曲从无差评,主要的工作是音乐AI创作软件完成,而客人的鉴赏取决于音乐AI鉴赏软件,这两个软件是同一家公司研发的。
我的工作量非常少,这一年里,我大多数的工作时间都在发呆。大量的发呆时间中,她占了大多数,这种情绪一度让我很难受,我想要表达出来,于是,我这个音乐家,第一次想要主动创作一首歌。自然不会去用设备,那无疑是自投罗网。于是我做了三十年前的无网野人才会做的事,用大脑写歌。我将金属片从胸口掏出来看了看,上面又多了几条划痕。我企图再想一句,但下班时间到了。
断网的我是无法听到颅内下班铃的,但我有别的方式,当晚餐结束,我便将隔间的门留一条细缝,等门外传来一连串开门声时,便是下班时间。这一天下来,一切都和平常一样,这一点极其不寻常,难道真的混过去了?我是持怀疑态度的,这不科学。按照记忆中的规划路线,我走出公司门,笔直穿过一条临时静止的载人履带,左转二十一米,右转十二米,来到水果配餐车处,排到程力后面。我看了一眼配餐车的电子表,21:06,正好。今天的动态壁纸是几个跳动的红色立方体,互相撞击,碎裂成无数个立方体。我对它也很有兴趣,但我不会再次犯错,我选择看程力的后脑勺。想到几个小时前刚闯入过他家,心里有点发虚。不过想到这家伙一直都穿件黑风衣耍酷,自己家竟然是粉红色的门,又有点看透他人的得意。21:08,排在我身后的人出现在拐角,我收回余光,心跳加速,是她吗,她拿了我的桃子?我好想转过头去仔细瞅瞅这个偷桃人具体长什么样子。可是我不敢,一旦对视,她马上就会发现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等一下,21:08?她慢了一分钟!什么情况,难道是……我微微侧了一下身,将余光再探过去,男人,竟然是男的,对了,他是排在那个女子后的男人。她人呢?
随着轻微的履带转动声,一个个已经归类好的水果逐渐转过来。今天是2060年10月22日,按照计划餐谱,我和程力都是香蕉,我身后的她是猕猴桃。传送带上转过来两个金灿灿的香蕉,后面的那个水果是梨。她真的没来。时间没有错,地点没有错,但她没有出现,问题很大。发生什么,与我有关吗,网络巡查者发现她错拿了我的桃子?该死,我就知道,不该去上班的,我竟然浪费了我最后的一天,该死,该死……她若被抓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网络的效率可不会这么低,网络一定还不知道我断网了,那么她一定还没被抓,那她为什么没来……
蓝色的飞车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猛地拉动了我的思绪。医院无人飞车!她被带去医院了!如果她在医院,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医院就在边上,我得过去看看。
拿起我的香蕉,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让人群走到了我前面,人群走出路口,瘦的向右拐进超市,胖的向左拐进健身房,还有些身材适中的向前走上不同的载人履带,而我却开始倒着走,等确保没有任何视角后,快速转入医院通道。医院就在边上,但是这里是水果领取区,来这里的人都是健康的,从这里去医院,太惊世骇俗了。
生病的人太少了,医院的信息版上十几个病人的立体形象、各种数据滴溜溜地转,我一个个看过去,很快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鼻子坚挺,红唇小巧而透亮,尖下巴,皮肤洁白。就是她,没错,我虽然没有正面看过她,但余光已经瞥了不知道多少遍。原来她这么好看。我仔细看了看她的病情:
姓名:王丽
年龄:24
家庭地址:西湖区映月公寓245层B36
症状:出汗过多(多于平常3%)
发现时间:2060年10月22日7点
病情分析:盖被过多
诊疗手段:补充3号营养液,6号营养液……
今天一早她就被带来住院了,这么说,我的桃子应该还在她的客厅。我还有希望!映月公寓在哪,西湖区的话,应该又是个湖下建筑,看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叮咚!信息版上王丽的形象开始闪光,然后逐渐消失,她出院了。我得赶紧离开,我不能被人看见,我现在不应该在医院边上,应该在回家的载人履带上。我得抓紧回去眯一下,晚上还得找……或许,我不用找?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我远远地跟在后面,直到附近出现行人后,方才大胆地走近几步,右拐,直走,再右拐,她走上了去往西湖区的人行带,我看似随意地跟在后面。21:21,应该在回家的载人履带上的我,尾随着一个年轻女子,这下越来越像恐怖分子了。
挤在人群中的她格外耀眼,可能是因为她那件红色的连衣裙,上面那些动态圆点非常彰显她的气质,肩膀处飘出两条溜光丝带,我了解这种款式,说是仿古的设计,我记得这种新料丝绸价格不菲,质地坚韧,如果用它来勒住我的脖子,我肯定无法挣脱。我稍微离她远了一些。
我跟着她走进映月公寓的电梯,看着人们分别都按了各自的楼层。我下意识瞥了一眼大家的下巴,似乎一切正常。电梯按键竟然是可以用的,大家又开始用手和电梯交互了?这是这个公寓的特色,还是说网络世界有了新的提倡?该死,我到底落伍了多少。我抬手按了246。
走出电梯,四周无人,我转身进入楼梯,下了一楼,并蹲在角落里,这是我完美的避风港,没有人会来这里,我蹲到0: 00点,想要起身,腿脚不自觉地打战,应该是蹲久了,走到走廊还是心虚,觉得不够放心,又退回去,多等了半小时。
B36,没错就是这里,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黑乎乎的玄关,很好,没有家政机器人,踏入客厅,空间很大,装修朴素大气,一个茶几,一张沙发,一个电子柜台,两边摆着几个大花瓶。轻车熟路地走到茶几边,掏出放在那个一直揣在兜里的苹果,把放在上面的篮子往自己身边移了几寸,拿出……杧果!这个世界都疯了吗?怎么可能是杧果!到底谁拿了我的桃子?!
什么声音?我下意识躲进茶几底下。一双洁白的小腿在我眼前晃过,该死,现在是0:30!她为什么还醒着!这不符合网络作息,睡眠软件释放的褪黑素能让一头大象都睡过去吧。如果她现在弯腰,看见我这个陌生人躲在茶几下面,我说我是来找桃子的,她会信吗……
洁白的小腿再次晃悠过来,后面拖着一条黑布,一条腿抬起来,再次出现时就裹上了黑布……是裙子,我真是笨蛋,不,应该是光线不好的原因,她如果弯腰擦地板,那我一定会认为它是一块抹布。为什么要穿裙子?房间是恒温的,她应该不会是冻醒的,而且为什么不在卧室里……哦,她往后走了,我小心挪一点位子,对,让头有一点角度,我绝不是故意偷看……她出门了?!
往外开门时的心跳如同打桩机,远比昨天夜里推开自己家门激烈得多,毕竟当时我知道外面绝对没有人,现在可说不定。我开了一条小缝,停了片刻,把眼对上去,左右上下飘了一圈,确定那个女子并没有在外面手叉着腰等着我出门,方小心翼翼走出来。电梯正在往上运作,389,390,391……电梯数字跳到399层停下了,她要去街上。
找到她并不是很难,公寓口所有的载人履带都没有启动,她必然是步行的,而步行道可是稀有的东西。我很快找到了她,并远远跟在后面。
图书馆?为什么要去图书馆?她是图书管理员?不会啊,如果她在图书馆工作为什么要跨区领水果。还有,现在是凌晨1:00。她没有开灯!怎么回事,反正不会秉烛夜读吧,难道是政府或者某企业特工、商业间谍这类人物?她早就发现我了,在试探我?要是这种安装了格斗软件的人盯上我……不对不对,我是谁啊,犯不着因为一个小人物大动干戈吧。当然现在跟着她进入这种黑乎乎的环境,显然是不明智的。
听着前方的脚步,我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左弯右折走了数百步,直到外界的灯光再也够不到,我体验到了真正的黑,哪怕闭上眼睛也没有那么黑。当再也听不到脚步声的时候,我失去了方向,摸索着周边的东西,希望能摸到些我熟悉的东西来辨别方位。图书馆我来过,我爱看书,可是小说阅读软件太贵了,接上图书馆的专用网可以下载体验版。图书馆的主干道都会有纸质书雕像,据说过去的人都看那种翻页的书。以我的经验,摸着雕像往一边走必然会到出口。
我撞到了什么,不是雕像,软软的。凑近点看……一张脸!双眼对视!……完了,怎么解释,不用解释了,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现在也发现我断网的事实了,网络巡查者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超过一分钟,我就会被逮捕。这里是图书馆,应该会立刻响起馆内警报,这么安静,说明没有举报,说明网络没有发现我断网了,可是她明明已经和我对视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你也断网了?!我和她同时说。
我找到了同类人。我该说点什么,今天过得怎么样,不行不行,不合适。或许,嗨,你这样多久了。不行,太冷淡了。我想我们一样,怎么样,互相聊聊呗。不行,不行,太傻了。
跟我走。她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就往里走,我完全无法辨别方位,但她似乎长着夜视眼。这是什么地方,我敢肯定她带我进入了一个密闭空间,她蹲下四处摸索,拉开了什么,里面透出幽暗的光。窨井盖,这里竟然有个窨井盖,等等,她要带我去下水道。审讯?囚禁?杀人灭口?她到底想干什么,或许我应该往后逃,逃得掉吧,她一个女孩子速度应该不会特别快。
她直接跳了下去,依然拽着我的手臂……
你干什么,我会自己……我嘟囔着起身,毕竟谁也不喜欢和下水道的地面亲密接触,
然后我愣住了。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男子。
你给我解释一下他是谁!壮汉指着我,气势汹汹地对着她说,鼻子一抽一抽的。
我转头看向她,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她。
在图书馆遇到的,也是断网的,我就说范围开始扩大了。她说,多个人多份力,难道要我把他留在图书馆?
现在是关键时候,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什么网络特工假扮的?壮汉气势汹汹地走到我面前,从背后拿出个东西抵住我额头大喊,老实回答,你来这里干什么的!
东西靠得太近,一时间看不太清楚,我略微后仰了一下,看清了,一把枪!竟然是一把枪,我的乖乖,这种在电影里出现的东西,现在真真切切地出现了,我整个人开始颤抖,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说:找……找桃子的。天啊,我在说什么。
果然,壮汉暴跳如雷,你耍我!
够了!她一把拉住壮汉,他要是网络特工,我们早就没命了,时间不多了,赶紧办事。
壮汉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似乎也认同她的话,从身上摸索出一个小型显示屏,简单操作了一下,顾自己往前跑去。她对我招了招手说,跟上。
我言听计从,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再次联网了一般,什么事都要自己思考太累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伙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似乎也没想要解释一下。他裁开了什么,那些是数据线吧……他剪掉了!该死,他剪掉了数据线,他们是什么身份,恐怖分子?
你们是恐怖分子?该死,我怎么就说出口了,完了这下要被灭口了。
从某种程度说,是的。她看了看我,忽然笑了。她说,我叫王丽,他叫程力。
程力?我仔细看了看壮汉,怪不得这么熟悉。想到这里,我忽然心理平衡了,我对他的粉红门印象深刻。
王丽,快来帮忙啊,就站着等吗?别人估计都弄完了,别落了进度,还有你,过来帮忙!程力把头从洞口钻出来,喊了一句,然后又匆匆钻回去了。
给你。王丽递给我一把老虎钳说,找到白色的粗线,然后剪了就行。
这是把生锈的老虎钳,这年头这东西不好找,我怀疑这是从博物馆偷出来的。
我弯着腰钻进管道,从五颜六色的线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开始剪,或许是工具生锈了,也或许是用法不对,我剪得十分吃力,剪断时震得我虎口生疼,抬头正好看到两双眼睛,程力的眼神明显缓和了下来。
所以,还有别人?我觉得这是个问问题的好时机。
多了,至少有两三百人。程力低头用力拽出一根白线,继续说,这些是脑机接口辅助线。
这种线是为了信号稳定,剪掉不会导致断网,你的断网与我们无关。王丽看我忽然变化的表情,知道我误会了,解释道。
不过我们的目的是断网,让整个城市的人断网。程力语出惊人,我们断网的具体原因尚未可知,上面的人认为是因为网络中出现了某种故障,但是我们要充分利用好这段自由的时间,这是一场革命,小伙子。程力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上面……的人?
几个身居高位的人,他们断网后,用各种手段鉴别并会聚了我们。
那一晚后一连数周,什么消息都没有,似乎一切都是梦境,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几次取水果的时候,我想悄悄和王丽说句话,可是看到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后,就不敢多嘴了。难道就这么过去了,上面的行动失败了?我们这些断网的人会被怎么处置?王丽会不会重新被联网了,该死,她的记忆会被检索吧,网络会发现我的。
当门铃声响起,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房屋检修日,我最讨厌的一天。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弄乱了我的脑子,我应该重新拿出金属片好好背一下各种日子。我低头开门,让检修员进入客厅,然后借口要煮饭躲进厨房,等他靠近厨房时,看似随意地走出厨房,迅速转入卧室,我和他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检修员浑身都是检测设备,在他面前我对隐瞒断网的这个事实非常没有把握。我在脑海里快速组织语言,我得为书房里那个粉碎的微波炉做个合理的解释。
借下清洁胶。他丝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清洁胶喷雾,对着自己的手喷了一下,无数个小液滴快速凝结成果冻状的清洁胶,包裹了他的手掌。他用力搓了搓,随手将废弃的清洁胶揣进兜里,走了两步,停下了,他又将已经黑漆漆的废弃清洁胶拿了出来,甩在我的桌子上说,忘记了,我们不能拿客户的东西,你到时帮忙扔给扫地机器人,谢谢。
这什么素质?这就走了,检测了啥?好吧,我必须解决掉这个恶心的清洁胶,他有多脏,黑乎乎的一片……咦,上面隐隐约约有些字,字忽大忽小,歪歪扭扭,但还是能勉强看清:今晚凌晨1:00,西湖区市政厅。
我感觉我深深地陷入某个不可挣脱的泥潭。他们依然存在着,这一点让我兴奋,可是市政厅?他们玩得太大了,我现在离开并揭发他们来得及吗?我已经剪过数据线了,从犯的罪名绝对逃不了。不过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我就是个小人物,可他们连我的地址都知道了……
我到市政厅离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进入大门,便沉浸入完全的黑暗中,最近我似乎一直来这种地方。我觉得自己像个惯犯。
这边。手忽然被拽着往前走,声音熟悉,是王丽。
终于有了光亮,看见一个魁梧的背影,他正在用力捣鼓着什么机器,机器的一端插入电梯门,没过多久,电梯门被硬生生撑开,电梯显然不在这一层,里面空空的,依稀看见电梯井内的钢架。
戴上,跟着我。王丽递给我一个厚重的手套,她抓着电梯井的一个钢架往上爬。
快呀,今天你是核心人物,上面对你赋予很高的期望!你能大大提前我们的计划,或许明天早晨,我们就成功了!程力难得对我笑。
核心人物?我有什么特殊的,我实在想不出高大上的革命事业和我有什么联系。不想了,先上去。我吸了两口气,去抓钢架,手一下子吸住了,原来是磁铁手套。
握拳脱离,张手吸引。王丽已经爬了一层楼,显然已经等我一会儿,低头介绍了一下手套的用法。
我很快学会了用法,尽力向上挪动,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这两个同伙都有干活不解释的毛病,但我也无所谓,反正他们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或许他们和我是同类人。
一年前,我是一个家和公司两点一线活动的音乐家,现在我在爬电梯井。现实有时候真的很魔幻,比如我头顶那个穿着时髦的美女,爬电梯井非常娴熟,时而还会停下说几句风凉话,说我作为一个男的体能太差之类。我一直低着头,她一定认为我是认可了她的调侃,觉得羞愧,其实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她,她穿着裙子。
休息了三次,我终于爬到五层楼,到达目的地。王丽在前面拿着仪器忙着捣鼓,一扇扇移动门纷纷为我们开道。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铁门,电子锁的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着各种代码。
里面是脑机接口的主数据线,只要剪断它,整个城市的人都会断网!密码是时刻变动的,上面说他们只知道随机密码与歌曲相关。靠你了,整个城市的希望都在你这!给你,这是你需要的设备。王丽递给我一个音乐创作器。
一个碌碌无为的小人物,忽然被安上拯救城市的重任,幸运吗,兴奋吗?我忽然恨起父亲,为什么要抽音乐家这种职位,哪怕是个绘画师也好啊!那样的话,现在蹲着看着这个让人头疼的代码的人就不是我了。
我看了看创作器,不得不说是个高端货色,别看体积小,功能估计比我在公司操作的还要厉害,好吧,开始拯救世界吧。如果是歌曲编撰、字母、英文歌、拼音?无所谓,把所有的语言导入穷举就行,先找出它用了哪些词,嗯,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词,不过没有关系,我先都填进去,再输入一些通用的逻辑,好,试试开始创作,运气好的话马上就获得密码了。该死,对不上,再换一个逻辑。不对不对不对,难道是乐谱,对了,每一个字母对应的是乐谱的符号,我真是天才,不得不说,这次拯救世界是个有趣的经历。好,如果是乐谱,我先把所有的字母都解码出来,太棒了,果然是这样,然后开始进入乐谱创作模式,只要五分钟,不,三分钟,所有逻辑的最佳组合都能排列出来,我很快就能找出密码。为什么没有,该死,哪里出问题了,我穷尽了所有的可能性。如果我手上的设备没有问题,那么只能证明一点,这个密码并不存在。
当我把这个残酷的消息告诉王丽时,她的脸色一阵惨白。这次行动算是完全失败了。你在这等着,我去联系上面。王丽转身就跑,把我留在大铁门旁。电子锁的显示屏上字母仍然在跳动。我在狭小的区域中来回徘徊,她要是不回来,天一亮,我完全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市政厅五层的脑机接口主线门边上,我忽然想到我的桃子,该死,到底谁拿了我的桃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小时,五小时?我早已经放弃了等待,企图原路返回,却发现身后的门无法开启,我坐在地上,冰凉的触感从臀部一直上延到脑袋。
她终于回来了。
排他性密码。她气喘吁吁地说,上面紧急做了研究,认为网络AI自动更新了密码形式,只有输入非密码库歌曲才能解锁。但密码库中早就穷举了AI创作的所有歌曲。这是个无解的密码,行动取消,快天亮了,我们立刻回去!
我愣在原地,任凭王丽如何拉拽,我都没有动作。
要不试试我写的歌?我是说,我用大脑写的。
王丽半天说不出话来。也难怪,用人脑写歌,多少有点骇人听闻了。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我掏出了一张金属片,看了看身后的她,脸有点烫,不由有种冲动,但我知道不是时候。我输入了密码:
我们距离好远
远到需要一个转身
才能拥抱你
滴——,铁门开启了,真的发生了,我拯救了这个城市,我是英雄!我立刻拿起早就放在我身边的老虎钳,双手捧到王丽胸前,我希望她来完成这个壮举。这是我献给她的礼物。
线是断的——一窝老鼠挤在角落,光线投入后,吓得到处乱跑。
所有的线都被老鼠咬断了,不仅仅是断了,是一大截都被吃掉了。
你是什么时候断网的,是不是一年前?我问。
嗯。王丽点头,你也是吧。
真相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展开,让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你们什么进度,现在的线断没断。程力的声音从王丽腰间发出。
断了,可是……王丽拿出一个手表,话还没说完,程力发出疯狂的大笑,随后就挂断了。
王丽急着再次联系他,对方一直未回应。天越来越亮,我和王丽,急忙忙地关上铁门,顺着电梯井回到一楼,可是程力不在,我们赶到街上时,市政大楼7:00的钟声正好响起,整个城市再次活了起来,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行人出现在各个角落。
我们自由了,我们自由了!程力在右前方的十字路口出现,赤裸着上身,挥舞着衣服大喊,主线剪掉了,所有人都断网了!四周有两个小伙子犹豫了一下,走向程力,随后也和程力一样呐喊起来。突然,几个网络头盔弹射到他们头上,戴上头盔的程力和另两个小伙伴丰富的面部表情再次消失了,他们穿上衣服,平静地走开了。
“发现三人意外断网,暂用局域网修复。”一阵机械的声音后,停在空中的网络巡查者向别处飞去。
周围那些刚刚要聚拢的人不露痕迹地回到了自己行走的轨道,我和王丽面无表情地各自走上载人履带,我得赶紧赶到公园去,还有五分钟,要开始跑步了。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