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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郭美丽

2024-11-26丙方

野草 2024年6期

1

听到郭美丽跳楼的消息,余小鹏心里骤然一惊。

郭美丽几乎每个工作日都要来一趟街道,在余小鹏这里絮絮叨叨说上很久。红衣服是她的标配,大红灯笼那种鲜艳的红。发福的身材配上红红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更加臃肿了。刚开始,余小鹏想象过她的年龄,心想着可能五六十岁了吧。直到看了资料,才知道她和自己母亲同龄,刚满四十八岁。

余小鹏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红红的女人会从三层高的阳台上跳下去。所幸她落在了自家厨房的瓦背上,然后再从屋顶滑到院子的花坛里,这才免去了性命之忧。

樊大明在郭美丽跳楼的第二天就到街道找刘威东了,言语之间有些要挟的味道。大概意思是,如果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就把郭美丽跳楼的事闹到网上去。在以前,樊大明再闹也是收着的,就像一堆火被包在身体里,只是浑身涨得通红。但这次,这些火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就像吹足气的气球突然被戳了一个洞,那些通红的火气“嗖”的一下就钻出来了。

樊大明最后是气势汹汹走的,好像街道所有人都欠了他妻子一条命。

按樊大明的说法,郭美丽之所以跳楼是因为牛棚拆迁。

这样的原因让余小鹏十分担心。无论如何,郭美丽这户书面上的联系人是余小鹏。所以,看到樊大明愤怒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有些紧张,好像郭美丽的跳楼真和他有关似的。好在樊大明离开时没有找余小鹏,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余小鹏暗自松了口气。

对刚刚毕业的余小鹏来说,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大的事。白泉村的拆迁刚刚启动时,包括樊大明户在内的五户是分给余小鹏的。也就是说,前期的工作,收集资料、查询档案什么的,都是余小鹏和他们家联系的。一套程序走下来,另外四户顺利签约了,只剩了樊大明家迟迟未能签约。

他们家的矛盾焦点是牛棚的补偿问题,樊大明提出要按住宅补偿。

牛棚的产权证余小鹏看过,产权人只写了郭美丽的名字,用途栏清楚地写着“牛棚”二字。多方调查的结果也是牛棚,只是近两年租给了刘芳芳才住了人。房子的用途不同,补偿的数额也不同,按住宅算能有五六十万元,按牛棚算却只有几万元。因为数额相差太大,夫妻两个怎么都想不通。他们提不出其他的佐证,只好天天磨着刘威东。刚开始是樊大明过来,拍过桌子也塞过香烟。余小鹏记得,有一次樊大明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进了刘威东办公室,出来时腮帮子鼓鼓的,脸涨得通红,还把那只塑料袋用力砸到地上。然后,几条中华烟就掉出来了。他气哼哼地抬起脚要踩上去,中途却收住了。他默默地蹲了下来,把地上的香烟装进塑料袋……余小鹏看到,他起身的时候用力擦了擦眼角。

那次之后,樊大明就来得少了。然后,郭美丽就成了街道的常客。

“我叫郭美丽!”她每次推开玻璃门,脸上都会挂着讨好的笑。郭美丽和樊大明不同,她从来不找刘威东,甚至碰到刘威东的时候,还会怯生生地躲开。她要找的人似乎只是余小鹏。余小鹏注意到,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是发散的,是望向所有人的,一副打扰到大家非常抱歉的样子。所有的人也会齐刷刷望向她,然后转向余小鹏揶揄道:“你的郭美丽来了!”

她并不介意别人的目光,而是径直走到余小鹏跟前,弓着背怯怯地叫了声:“余同志!”

这让刚参加工作的余小鹏有些惶恐。在街道,来办事的人大多是不太搭理他这个小年轻的。他们进门后都是直接略过余小鹏的,东瞅瞅西看看,然后嘟囔一句“人都不在啊”——好像余小鹏不是人似的。余小鹏常常感觉自己是透明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就连樊大明,对余小鹏也只是刚开始时表现得十分尊重。后来,他看到余小鹏拿不了大的主意,就慢慢对他视而不见了。他知道决定权不在他这个毛头小伙身上,街道的分管副主任刘威东才是拿主意的人。所以,他就常常越过余小鹏这个联络人,直接去找刘威东了。只有在郭美丽这里,他好像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似的。

“那是我的嫁妆呢!”她总是这样开头。

余小鹏给她倒上一杯水。她立刻受宠若惊地再三感谢,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

“那真的是住着人的呢。”她沉默一小会儿,就会这样补充道。

“唉,都怪我,是我太没用了。”说这话时,她的表情是哀伤的,或者说是无奈的。

她每次都能说上很久,还总是习惯性地皱眉头,双眉之间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她说话时快时慢,好像只是自言自语一般。余小鹏听得不耐烦了,就会又搬一张椅子,打发她去边上的空位坐着。她也不会死缠烂打,挪到空位后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她还会问余小鹏借上一支笔、几张纸,然后坐边上认真地写上半天。她总是写一张揉一张的,好像小说家找不到思路似的,一遍遍不停地撕,又不停写。临下班时,她会把满桌子的纸团丢到垃圾桶里,再把其中一张写满字的纸叠好,然后郑重地交给余小鹏。

“余同志,我家牛棚的问题就拜托您了。”她低着头,有点怯怯的样子。

余小鹏接过那张纸,当她面打开扫了一眼。她的字并不难认,有点大,但还算工整。只是意思表达起来,就有点词不达意了。

“我的字写得不好。”她又笑了笑,怯怯地。

“挺好的,我会交给领导的。”余小鹏也笑了笑。

“余同志,谢谢你了。”她把笔递过来,对着余小鹏鞠了躬,红红的长袍也跟着拖到地上。

每当这样的时候,余小鹏就会发窘。他也拐弯抹角告诉过郭美丽,每天找他是没用的。他心里是希望她能像她的丈夫樊大明一样,直接去找刘威东。但郭美丽好像一点也没听进去,照例对着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

但是,这样的郭美丽,竟然会去跳楼。这让余小鹏百思不得其解。

2

樊大明被警察带走了,郭美丽跳楼的事立刻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说是村里一个老人,正好看到了樊大明和郭美丽二人在阳台上吵架,推搡之间郭美丽就掉下去了。这个消息像如同响雷一般,立刻震得整个白泉村的女人都在窃窃私语了。

“男人嘛,再老实也是男人。”

“想娶相好的,离了就是了,做什么要把人推下去?”

“刘芳芳那个妖精能让一半资产被郭美丽分去?”

……

在白泉村,几个女人凑一起就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了。余小鹏原本不想听这些女人嚼舌头的,但听到和樊大明有关,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刘芳芳余小鹏是知道的,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应该算是樊大明的绯闻女友。当然,对余小鹏来说,她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樊大明家牛棚的承租户。

牛棚是一间远在村口的矮房,二十多平方米,层高不足两米三。房子虽小,还是被隔成了套间。装了卷帘门的外间是理发店,左面是用粉色布帘遮拦起来的洗发区,右面是敞开的理发区。多数时候,刘芳芳都坐在理发区的圆凳上,有时在涂指甲,有时在画眉毛。哀怨的流行歌曲中,已逾不惑的刘芳芳也有些妩媚妖娆的感觉了。她面前那张可升降的理发椅,只有在傍晚或者晚上的时候才会坐着男人——白泉村的女人是从来不去芳芳理发店剪头发的。理发椅对着的墙壁上装着一面大镜子,从店门口左侧看过来,刘芳芳、理发的男人,还有粉色的帘子都会悉数落在镜子里。路过的女人,就会悻悻地盯着镜子里的人,仿佛从中能瞧出什么秘密。

套间的里面便是刘芳芳的卧室了。理发店和卧室之间,也隔了一块粉色的帘子。在白泉村女人的眼里,这块帘子的后面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女人们相互探问,仍然不知道帘子后面的摆设。她们也问过女房东郭美丽,但惜字如金的郭美丽只说了一个字:床。女人们倒像是捕捉到了重大的信息,立刻对这个字发挥了巨大的想象,仿佛那是一张与众不同的床。

白泉村列入城中村改造之后,余小鹏倒是多次进出这间神秘的卧室。里面的陈设却是十分简单,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双门衣柜。那张床想必会让村里的女人十分失望,不过是一张一米二宽的简易木床,被褥倒是预料中的粉色。和外间的明媚比起来,卧室的光线很不好,只有泥墙上角位置有一扇小窗,窗上也挂了一块粉色的窗帘。和卧室简朴的摆设比起来,几块粉色倒显得十分突兀了。

卧室的最里面还有一扇小门,那是樊大明为了让刘芳芳有个烧饭的地方专门开出来的后门。门外是一棵梧桐树,树后是一条人工河,河再过去便是空旷的田野了。后门左侧墙根的位置搭了一米开外的铁皮架,底下便是刘芳芳的简易厨房了,灶上偶尔会响起高压锅噗噗噗的响声。风吹日晒之下,那只单孔煤气灶也早就锈迹斑斑了。

樊大明作为房东,自然是常去芳芳理发店的。当然,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去收房租——这话是郭美丽说的。村里的女人说,美丽啊,你家大明在理发店呢。郭美丽就笑笑,又去收租了呢。所以,村里的女人都说郭美丽傻,收租哪能天天去的呢。当然,樊大明自己的说法就比较多了。有时是去收租,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况且这房租也不一定能准时收上来,常常需要去很多趟才能收上来。只是,对村里的女人来说,这房租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收的,又是另外一桩悬案了。樊大明还需要经常去修补房子,房东帮承租户修修补补确实挺正常的。而且这修补的事,就不仅仅是在外间的理发店里,还需要去里间的卧室了。

这房子太旧啦,不是屋顶漏水,就是电线短路。刘芳芳常常和理发的男人抱怨。

刘芳芳长得一点都不漂亮,这是村里女人一致的看法。她的五官确实挺一般,眼睛甚至是极小的,一笑起来就成了一条缝。弯弯的,窄窄的,和狐狸精一模一样。村里的女人这样描述。她的皮肤也不白,黄黄的,吃不饱饭的样子。那张圆脸看上去倒是挺白的,廉价的粉底霜抹了厚厚的一层。她全身上下最好看是那张涂着粉色唇釉的嘴,说话的时候两片粉亮的嘴唇一张一翕的,男人们的骨头立刻就酥了。

那些男人肯定是被那张嘴勾去魂的,村里的女人都这样说。

刘芳芳是村里的女人讨论得最多的话题。她们不厌其烦地讨论这个半老徐娘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白泉村的男人趋之若鹜。最后的结论是,这个女人长得丑,所凭的只是媚术。比如粉亮的嘴唇,粉色的指甲,比蝴蝶还招摇的笑声……

至于现在,她们还得出了一个结论:郭美丽的悲剧,是因为樊大明的魂被刘芳芳勾走了。

不过,现在的情况倒像是刘芳芳的魂也跟着樊大明被警察带走了。白泉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刘芳芳最在意的就是钱。不论旁人怎么说,也不管这牛棚是不是要拆迁,她的理发店照样每天准时开门营业。但郭美丽跳楼之后,那扇卷帘门就再也没有打开过。有人偶尔会看到她在后门外烧菜,远远地看起来也是恍恍惚惚的。

余小鹏想上门去了解一下情况,也是吃了个闭门羹。郭美丽坠楼事件发生以来,余小鹏就试图去了解真相。一个原因是他对郭美丽有些同情,还有个原因是他不相信郭美丽会因为牛棚补偿的事跳楼。但刘芳芳没有开门,她说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以不方便会客为由一口拒绝了他。

村里的人说,她每天躲在牛棚里面,必定是心虚了。

3

樊大明和郭美丽的事,余小鹏是听村主任说的。

两个人原本就是同村的,却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

郭美丽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之后和一个城里的男孩谈起了恋爱。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男孩突然去了外地,怎么也联系不上。刚满二十岁的郭美丽却怀孕了,这个女人还一根筋死活不肯堕胎。她认定那个男孩会回来,会和她结婚,和她一起养大肚子里的孩子。结果自然没有随她的心,她的男孩一直没有出现。等到肚子显怀了,她才跑到城里直接找到那男孩的家。男孩的母亲是个狠心的女人,瞧都没瞧她的肚子,几句话就把她噎回来了。后来的事,白泉村的人都不太清楚,只知道郭美丽的肚子终究还是瘪下去了。

郭美丽未婚怀孕的事,村里的人明面上什么都不说,私底下其实都在窃窃私语。女人名声坏了其他再好也没用,郭美丽到了三十岁还是没能嫁出去,这才有人撮合了她和樊大明。樊大明身高不足一米六,父母早逝,还要供弟妹读书,一直找不着对象。他琢磨着郭美丽长得还算好看,旁人一撮合便一口应了下来。郭美丽这边,也因为知根知底,知道樊大明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便也答应了。说亲时,郭美丽的父母觉得女儿究竟是怀过孩子的,担心樊大明嫌弃,和说亲的人提过一嘴,说如果成了嫁妆会丰厚一些。但真到成亲的时候,郭美丽的父亲却说家里没钱,还有个弟弟要娶媳妇,反正同村,就把那个牛棚当作嫁妆好了。为这事,听说郭美丽和家里闹过,意思是父母重男轻女,给个废弃的牛棚就把她当包袱一样丢给别人了。樊大明心里也有气,却也不好发作,毕竟也不好把怀过孩子的事拿到明面上说。

村主任说,这许多年来,两口子虽然常常会拌个嘴什么的,但也算相安无事。直到两年前,樊大明脑子突然开窍了,想到把这牛棚粉刷一新拿去出租。能出租换点钱原本也是好事,可偏偏就租给了刘芳芳。

刘芳芳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来就把白泉村的风气都给带歪了。村主任摇着头说。

从前,白泉村的男人干完活都回家陪老婆孩子,但刘芳芳来了之后,一个个就整天琢磨着往理发店凑,就是不理发的,也总要凑边上说几句荤话才能过瘾似的。

村主任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言下之意是刘芳芳祸害了一村子的男人。当然,最让他痛心疾首的,就是樊大明了。

多老实的人啊,也经不起诱惑。村主任这样总结。

“被抓住现行了?”有同事问道。

“那倒没有。”村主任说,“但是,你是没瞧见樊大明那个热乎劲,对那女人是百依百顺嘘寒问暖的,对他老婆倒是没一句好话。那女人也一点不避嫌,整天大明哥大明哥地叫,听得别人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也不能说人家就是有这档子事啊!”刘威东笑着说。

村主任眨巴下眼睛,像白泉村的女人那样小声地说:“那牛棚的外间,就是理发店,谁都可以去闹腾,甚至摸上几把都是可以的。但是,牛棚的里间,就是那条粉色帘子的后面,却是谁也不许进去的。全村只有樊大明是个例外,不但可以自由进出,一进去还能待上很久。”

按村主任的说法,夫妻二人的关系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恶化的,他们家也经常会传出噼里啪啦摔盘子的声音。村主任说,郭美丽看起来很傻,实际上却是不傻的。她必定早就看出二人之间的问题了,但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自己就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当初是没有结婚就怀了孩子的。说白了,就一只破鞋,破鞋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的男人规规矩矩呢。

“原本一个装聋作哑,一个偷偷摸摸,就可以把日子过下去。只是,谁知道会拆迁呢?”村主任的意思是,拆迁让樊大明的身价高了,原来只是逢场作戏的刘芳芳保不准就真的看上樊大明了。村主任的分析让余小鹏有点不舒服。郭美丽只是婚前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恋爱,就被扣上不检点的帽子了。而且,还把悲剧的根源归结到拆迁。

樊大明是全村公认的老实人,或者说是一个老好人。平日里,樊大明的话不多,一张黝黑的方脸上总挂着憨憨的笑。他从未和村里的人红过脸,遇事都抱着吃亏是福的想法,嘿嘿一笑就算过去了。他那辆养家糊口的教练车,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坐过。但凡谁家有个什么急事,只要招呼一下,他二话不说就会把车开过来,就像白泉村二十四小时在线的专职司机。

不过,酒后的樊大明却是另外一个人。他特别喜欢招呼别人到他家吃酒,村里好酒的人几乎都到他家吃过酒。他热情地给人倒酒,一遍一遍地介绍这酒用了什么米放了几斤水。吃酒时,他黑黑的脸会泛出红红的光,他的五官也会跟随着唾沫星四处溅开,变得异常生动。他一边喝酒,一边从驾校徒弟说到国家大事,再说到国际形势。他指挥着郭美丽烧菜,指责那些菜是淡了还是咸了,很有一家之主的威风。

樊大明在郭美丽面前是傲慢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有人曾经见过樊大明把一盘刚烧好的菜泼在地上。郭美丽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拿起扫把和畚斗清理。樊大明还把一只红色的热水瓶砸到地上,“砰”的一声,滚烫的开水从四处跳起来。家里的樊大明和外面的樊大明完全不一样,在家,他就像二寸的炮仗,火一点就会炸开来。

村主任说,婚前怀过孩子加上用牛棚抵了嫁妆,这两件事让郭美丽永远矮了樊大明一截。

4

郭美丽的女儿樊星突然找到余小鹏办公室。

那姑娘和郭美丽长得一模一样,把余小鹏吓了一跳。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像接力赛似的,一个郭美丽刚刚倒下,无数个郭美丽又站起来了。

郭美丽坠楼之后,街道有些担心会引发舆情。但警察把樊大明带走之后,大家悬着的心又有点放下来了,说明这事是家事而不是公事。让余小鹏没想到的是,才清静没几天,郭美丽的女儿就过来了。

樊大明和郭美丽有两个孩子,女儿樊星职高毕业后在莲城广场的西部餐厅当服务员,儿子樊宇在省城的二本大学就读。余小鹏之前去郭美丽家走访时,好几次都碰到樊星。只是那姑娘基本是头也不抬的,躲自己房间里玩手机。在余小鹏的眼里,她不过就是郭美丽家的一个孩子。

但现在,这个孩子和他家大人一样,在他面前喋喋不休。

“小哥哥,那牛棚真的是住人的呢!”樊星认真地说。

余小鹏这才注意到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而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版的T恤,胸前印了一只鲜艳的红唇,松垮的牛仔裤大腿处挖了一个大洞。

“你看,我妈都被逼得去跳楼了。”樊星眼里闪着泪光。

“你爸妈现在怎样?”余小鹏有些同情这个姑娘。和自己差不多的年龄,家里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心里必定是难过的。

“我妈还在医院,我爸……还在里面。”樊星的眼泪落了下来。

余小鹏不太会安慰人,只是实事求是地和她分析牛棚的具体情况。他心里的想法是,年轻人之间应该好沟通一些,说不定可以通过樊星把工作做通。

但樊星显然是没有听进去,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牛棚……”她吞吞吐吐地说,“也是……也是,我的嫁妆呢。”

“你的嫁妆?”余小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你妈的嫁妆吗?”

“是我妈的嫁妆,但以后就是我的嫁妆了。”

“我都给你说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余小鹏起身给樊星续了开水。

樊星这才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事情的起因是樊星怀孕了,男朋友就是她工作的西部餐厅的厨师。西部餐厅余小鹏是知道的,这是莲花城近年来刚兴起来的网红餐厅。余小鹏去过几次,知道那里不仅能吃到正宗的新疆美食,还有许多融合了莲花城饮食习惯的佳肴。樊星说她男友厨艺非常好,人也踏实,但因为来自新疆,在莲花城没有片砖半瓦,所以希望她能跟他回老家结婚。但樊星不愿意去那边,一是新疆实在太远,二是男友的厨艺虽然好,但如果回老家做新疆菜就不稀罕了。所以,便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未来的事不打算多考虑。

但郭美丽却死活不肯。用樊星的话来说,母亲听到这事就像变了个人,差不多一哭二闹三上吊所有的法子都使上了。她逼迫樊星不准打掉孩子,还要求樊星必须马上和男友领证结婚。但樊星却不想这么随便地就把自己嫁了。她希望在莲花城有套婚房,小两口可以从容地结婚,然后生子。厨师男友也对莲花城的房价心生恐惧,一心只想赚点钱回老家。

“你妈,是因为这事跳楼?”余小鹏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樊星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我妈——我妈说,婚前怀过孩子的女人会被人嫌弃一辈子!”

余小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想到了郭美丽年轻时的遭遇。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樊星低头摸了摸肚子,和刚来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但是,这和牛棚又有什么关系呢?”余小鹏觉得他们的谈话似乎有些跑题了。

“这牛棚,就是我妈为我争到的!我爸最后同意,无论这牛棚赔到多少钱,都归我!”樊星的声音轻了下来,“我妈让我用这个钱和温于兵在莲花城买个房子,然后结婚,生下孩子。”

温于兵是她厨师男友的名字。她开始轻轻地啜泣,全然不像刚进来时的样子。

余小鹏把抽纸递了过去。樊星扯过一张,擤了一把鼻涕,却越哭越伤心起来。抽纸被一张一张地抽出,然后揉成一团团扔进了垃圾桶。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余小鹏才了解到其中的曲折。

在樊星的印象里,父亲的脾气确实不好,会因为学习的事打骂弟弟,会对母亲突然暴跳如雷。但父亲对她却一直是很好的,从小到大几乎没有骂她一句,打她更是从来没有的事。但这次父亲却打了她,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两个嘴巴子。当“婊子”“下贱”这些恶毒的字眼从父亲的嘴里蹦出来时,她不敢相信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她说,父亲看她的眼神,分明是一个仇人,是鄙视,是仇视。她说,就在那一个瞬间,二十多年血脉亲情仿佛立刻被碾得粉碎了。

让她更为吃惊的是母亲。她说,她几乎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更不知道母亲的勇气突然从何而来。这个叫郭美丽的女人使劲拽住了自己的丈夫,像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挡住女儿所有的罪孽。樊星说她从来不知道母亲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在她成长的二十多年里,母亲是从来不和她爸爸吵的,每次她爸爸声音稍微高一点,她妈妈就大气都不敢出的。她眼里的母亲,哪怕是父亲把开水瓶砸在她的跟前,她也只会默默地去拿过扫帚的。

但这一次,母亲却像是要把从前积蓄的力量都一齐迸发出来似的,她好像这么久的沉默都是为了对父亲这一刻的顶撞似的。樊星几乎忘记了悲痛,她盯着那样的母亲,她看到了母亲懦弱的眼睛里凝聚了坚定。

她说,星星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打掉!

她说,星星必须要嫁给那个厨师!

她说,拆迁的补偿款必须要给女儿一部分!

那一晚,樊星像梦游一般看着不真实的母亲,从声嘶力竭到坚定不移。

“好!果然是你的好女儿!既然这样,这牛棚就归你女儿!”父亲恨恨地说。

父亲离去之后,母亲像是突然恢复了正常似的,又变回那个懦弱的郭美丽。她抱住了樊星,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事,是你妈妈坠楼的那个晚上发生的吗?”余小鹏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不是!不是!”樊星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求你了,让我的牛棚多补点钱,否则,否则我就真的只能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了。”

5

刘芳芳去了派出所,让郭美丽坠楼的事更加诡异起来。

她去派出所之前,去找了郭美丽。据说这是她第一次去找郭美丽,以前有什么事找的都是樊大明。村里的人不知道两个女人具体是如何说的,只听说两个本该是情敌的女人在病房里面说了许久。

按刘芳芳的说法,是她告诉樊大明牛棚的事,可以假装跳楼把事情闹大。她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是郭美丽跳了下去,而不是樊大明跳下去。她的意思是,樊大明是不可能会把郭美丽推下去的,他们两个无论谁跳下去,肯定都是自己跳下去的,都是为了牛棚的事。

“你为什么要帮樊大明开脱呢?”警察问。

“不是开脱,是还原事实。”刘芳芳镇定地说。

刘芳芳说樊大明是一个好人。全村的男人之中,只有樊大明从来没有轻薄过她。相反,樊大明一直待她像亲妹妹,只有关心和尊重。逢年过节时,樊大明会给她送来一袋苹果,或是一箱牛奶,或是一刀猪肉……她说樊大明虽然经常到她的屋里来,却只是帮她修电路、修摇晃的柜子、修电风扇什么的。他干活时几乎不说话,甚至没有在她粉色的床单上坐上一坐。

刘芳芳还说,村里那些嚼舌头的话信不得,樊大明和郭美丽恩恩爱爱的,和她刘芳芳更是清清白白。她还举了例子,有一次交不出房租,她便提出要帮樊大明洗头。但樊大明没有接受,她的手刚碰到他的头他就逃开了。

“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刘芳芳这样评价。

但是樊大明却矢口否认和刘芳芳有关。他说刘芳芳只是一个普通房客,他不可能和她讨论这些事。他还说平日对她的关照,只是觉得她一个女人孤身在外不容易,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情感。

“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他这样告诉警察,虽然警察没有问他这类问题。他还说人是不能看外表的,有的人看上去风骚得很,骨子里却是干净的,而有的人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内里却是脏的。他说刘芳芳只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装着样子应付那些男人。警察发现,这个并不健谈的男人谈起刘芳芳时,几乎停不下来,而且他的眼里是闪着光的。

警察还到村里调查刘芳芳和樊大明的关系,得到的却是众口一词的说法。所有的人都说,这两个人必定是有不正当关系的。但所有的人都没有直接的证据,甚至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有过卿卿我我的行为。

说他们之间是清白的,只有郭美丽。

“刘芳芳和那么多男人好过,他看不上的。”这是郭美丽的解释。

这话传到街道之后,所有的人都奇怪郭美丽的自信从何而来。在她们的印象中,郭美丽是一个木讷、胆小、羞涩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应该最容易胡乱猜疑。但郭美丽却坚定地认为樊大明是看不上刘芳芳的,这让所有的人都非常不解。

郭美丽还帮着刘芳芳替樊大明开脱。

“是我自己跳下去的!”郭美丽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像以前一样絮絮叨叨的。

无论警察如何提问,她都一点不关心刘芳芳和樊大明之间的事。和以前比起来,她似乎只是从纠结一件事变成纠结两件事。她一会儿强调牛棚的事,说那是住人的,是她的嫁妆;一会儿又说樊大明没有推她,真的只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警察说她躺在病床上,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但眼里看不到恨,甚至看不到丁点责怪。她只是不停地哀求,哀求警察放了樊大明,哀求警察给她的牛棚赔更多的钱。

警察把这些事告诉刘威东,是想了解他们家主动跳楼的概率到底有多大。刘威东分析认为不太可能。首先是夫妻两个的性格不是这种极端的人。其次是涉及的利益只是附属用房,在他家房屋中占的份额很少。还有就是,牛棚的处置确实是有理有据的,不存在含冤受屈的问题,只是房主接受这个事实需要一个过程。

警察还说,在郭美丽眼里,他这个警察似乎是万能的,能替她把樊大明放出来,也能替她摆平牛棚的事。余小鹏听了却不是稀奇,他完全知道郭美丽在警察跟前絮絮叨叨小心翼翼的样子。

但再次看到郭美丽后,余小鹏却发现,跳楼之后的郭美丽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原本游移不定的眼神仿佛突然变得坚定了。余小鹏这才有点相信樊星的话,必定是有什么改变了这个女人。

“你看,我和她爸都被逼得跳楼了!”她喃喃地说。

村里的人说郭美丽是为了钱,都可以和情敌串通一气了。尤其是那个看到他们在阳台上推搡的女人,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她到处说郭美丽这种傻女人,就是被人害死了,还得帮人数钱。

派出所最后没有采信刘芳芳的证词,樊大明依然没有放出来。

6

余小鹏看到朋友圈有人转发劳动技能大赛,前五名被评为莲花城工匠,享受十万元的住房补贴。余小鹏马上想到了樊星,他的厨师男友如果能得到这笔补贴,再加上他自己的积蓄和牛棚的补偿金,或许就能把买小套二手房的首付给凑上了。

他立刻给樊星打了电话,然后加了她的微信,把大赛链接发给她。樊星有些怀疑地问他,温于兵能行吗?余小鹏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余小鹏希望温于兵能赢,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热心。他只是发现樊星变得和她母亲越来越像了。每次到街道找余小鹏,也像她母亲那样重复说着:“那是我的嫁妆呢!”这个穿着时尚的女孩,眼神变得越来越呆滞,说话也变得越来越胆怯。同事们看到她来了,会说,瞧,那个小郭美丽来了。

余小鹏就忍不住担心起来,总觉得这母女之间除了血缘之外,是不是还被什么东西绑着。

所以,他才管了这么一档“闲事”,和他工作完全无关的事。

或者,他还有一些私心,想着樊星的问题解决了,这牛棚的事说不定也就解决了,还有就是一大一小郭美丽的絮絮叨叨也就彻底解决了。

但他毕竟是无心的,以至于大赛开始和结束都没注意到,直到突然接到樊星的电话。

“他赢了!”余小鹏接通电话时,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完全不是前几日到办公室找他的樊星的声音。他没有存樊星的电话,所以樊星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后,他才知道打电话过来的是樊星。余小鹏也高兴,事实上他没料到自己会这么高兴。他居然说,那太好了,要庆祝一下。好似樊星和温于兵是他的好朋友一样。电话那边的樊星并未发觉异常,也说必须的,要请他到西部餐厅吃饭。他这才想起电话那边的人只是他的工作对象,准确地说,是他工作对象的家属。

但余小鹏还是应邀去了西部餐厅。刚开始他有点不安,工作对象请他吃饭是犯了大忌的。刘威东再三强调过,被征收户请吃个便饭也是不行的。但他架不住樊星充满喜悦地再三邀请,那个声音是他不熟悉的,是让他十分愉快的。怎么说呢,大小郭美丽用那种卑微的声音在他耳旁盘旋了那么久,突然变成这么一种脆朗朗的声音,就像明亮的阳光突然照进阴沉数月的天空,瞬间驱走了所有的阴霾。

西部餐厅门口一左一右摆着十来只花篮,门顶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一串宋体红字:热烈祝贺本店大厨温于兵荣获技能大赛季军,被授予“莲城工匠”称号。让余小鹏意外的是,樊大明和郭美丽也来了。

樊星开玩笑说父亲是母亲和她一起去解救出来的。

原来,前几天郭美丽在女儿的搀扶下走进派出所,终于把坠楼的真相说清楚了。

那天夫妻二人确实在阳台上起了争执,争执的内容却是关于女儿怀孕的事。郭美丽一反以前的逆来顺受,歇斯底里地拽着樊大明,说不给钱就去跳楼。樊大明恼怒之下,嘟囔了一句,跳了更好。郭美丽就真的跳下去了。

之后的樊大明自然是后悔的,但他马上想到可以利用这个事去要挟街道,作为牛棚谈判的筹码,便教唆郭美丽和他一起说谎,说这样就有钱了,女儿就能结婚了。让他想不到的是,两个人拉拽的过程中,竟然被村里的人看到了,还误以为是他推下去的,这才变得说不清楚了。

樊大明忏悔地说:“人果然是不能贪心,一贪心就会招来厄运。”

郭美丽仍然穿着红红的衣服,不停地拉扯衣服,问女儿自己的穿着是不是得体。女儿笑嘻嘻地说:“好看的呀!我妈一直是很好看的呀。”郭美丽便红着脸低下了头,说不好看,不好看呢。

余小鹏发现同样扭捏的郭美丽,看起来却是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余小鹏突然想到刘芳芳,前几日他去牛棚时,发现刘芳芳正在整理东西准备搬走了。她似乎有些伤感,和余小鹏说这是她停留最久的一个地方了,她说她真想在一个地方安心住下来啊。

大盘鸡是温于兵亲自端出来的。

余小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和别的厨师不一样,他头上戴了顶金色的厨师帽。余小鹏注意到,帽子上写着五个小字:莲城工匠。他脸上带着西部小伙特有的憨笑,执意要敬余小鹏一杯酒。西部餐厅的老板也过来,说要和温于兵一起敬他。余小鹏这才知道,温于兵虽然做着厨师的活,却不是他们餐厅的大厨,最多只能叫副厨,所以技能大赛老板没有建议他参加。但没有想到的是,温于兵却成了一匹突然蹿出的黑马,居然为店里赢得这么大的荣誉。

老板和温于兵走了之后,樊星小声地说,温于兵已升级为大厨,工资也涨了一大截。

樊星说:“余同志,您就是我们的贵人!”

看着活泼开朗的樊星,余小鹏发现她和旁边的郭美丽又一点也不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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