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席
2024-11-26禹风
一
邬峰评估自己的整体心理年龄在30岁至35岁之间,尽管他的头发已有三分之一变灰白,且早已无意向迷人的女生们献殷勤(倒更愿照顾毫无魅力的弱势女子)。他认识到自己从前在阴沟和小河里常弄得风浪骤起,翻过船,喝下过一肚子臭水,如今驾着小船深入汪洋,却天海心皆宁静。那感觉,好比能放开舵把慢慢替自己煮一壶咖啡,站在晴日下眯缝起眼睛,不慌不忙把苦水喝下去,精神健旺。
如今邬峰总是吃妻子做的饭菜,如果妻子累了,他的老母亲会让自己的用人做了饭给儿子儿媳妇送去。总之,邬峰很少出门吃饭,除了考虑食品安全,他也已不习惯吃饭时周围有很多人,不再胜任边吃饭边应酬。如今他周围的人很难想象他从前曾是嘴阔吃天下的宴席达人,曾盘踞各式宴会厅高谈阔论而觥筹交错;一半时间扮演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豪客,另一半时间温文尔雅体贴入微地招待贵人,一掷千金抢着做东。
那时候的流水席啊,一言难尽。那些年的旧八卦呀,精彩绝伦。但无论初版时间里故事如何流光溢彩,时间却从无再版。
今日一切已归沉寂,若邬峰不回忆,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其实,人生最有趣的那些部分总是失传的。
很多平静、平稳、平和又平淡的日子安安全全地过去,给邬峰一种“当上太平绅士”的感觉。不过,有个梦境他却偶然记住了:
邬峰提早到达晚宴将始的餐厅,一家外资豪华宾馆的附属餐厅。
邬峰走进摆齐了精美瓷器、水晶玻璃酒杯插上天鹅状白餐巾的房间,房里暂且空无一人。他朝一面暗色的玻璃墙打量自己身影:是个年轻人,留着较长的黑发,身高超过一米八,穿淡色休闲西服,拎着长方形的牛皮公文包。
原来是这样?他对自己的外表颇为满意,不过他来早了,孤寂无人。
孤寂无人,这种感觉他竟如此熟悉?像已持续了很久。
他拉开一张椅子,在圆桌边坐下,尝试寻找自己的人名牌,马上就看见了:那白底黑楷体的“邬峰”。左右两边的人名牌也如他所愿,代表两位他熟悉的同行,互相间从无芥蒂亦无利益冲突,聊起来谈笑风生,能互相打趣。
邬峰从皮包里头翻出一本书,借阅读打发时间。这本书的名字是《情感教育》,是他从父亲书架上随手拿来的旧书。邬峰喜欢读片段,像吃饼干那样品味片段的文字。
有一股幽香越来越浓,令他鼻子发痒,忍不住打喷嚏。他从福楼拜的叙述里挣脱开,抬起眼看清每个桌子的中央都有一只水瓶,瓶中插鲜花,花香来自白色大百合。
白色的百合花每四五朵一起被插入水瓶。百合的深色花蕊粗大,花瓣呈细巧的弧形。
那浓香裹住邬峰,令他头晕眼花,终于从梦中醒来。
在城市东北部有个五路交汇的圆环形空地,是个著名的废弃广场。当年这广场并不破烂却什么装饰都没有,人没闲钱打扮它,连像样的绿化也做不起。它周围有个由众多个体户协力维持的廉价服装市场,另有几家分散得很开的个体户餐厅,这类餐厅四菜一汤的总价基本维持在人民币十五元上下。
服装市场和个体户餐厅组成废弃广场的商圈,它们一靠周围工人新村里收入较高的市民,二靠周围几家大学的师生。
邬峰就读于城市里最有名的那家综合性大学,当时已接近毕业。他高且瘦,每月的伙食费不充裕。有一次他晚上临睡饥饿,翻出皮夹里留着的10斤全国粮票,踅到学校后街,跟馄饨摊贩换了十一只小茶叶蛋。回宿舍在暗夜中一只接一只吞下,之后两小时内差点被撑死。那种难受的感觉深刻在他心里,不被淡忘。
毕业后邬峰成为一家大报的城市记者,像新船从船厂的船坞滑入水中,像苗从苗床被移入大田。之后会怎样?看造化。
别的先不要说,身体是诚实的:从外滩的堤坝上退下,穿过马路踅进老洋房,那是报社暂借的办公楼。邬峰感到逼仄,鼻子里嗅到霉味。
他觉得报社的老人们矜持地留意他这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邬峰并无凡事张扬的内在欲求,他在二楼走廊黑板上按人事部门要求写“自我介绍”,写得中规中矩,全是套话。个人爱好方面他填写“游泳”:一种不太可能冲撞别人的运动,弄不好会自行淹死,但也会死得静悄悄。
他感觉报社同仁们大体接受了他的黑板报信息,至少没被这“自我介绍”惹毛。他端着自己那套旧搪瓷碗去底楼食堂,也顺顺利利打到饭菜,坐下填饱肚子。
报社的饭菜比学校食堂的饭菜好,油水更多。他感到满足,却还不至于舔筷子,这样正合适。
记者们的桌面上每天摊满请柬,很多人的烦恼是晚餐需要在三个以上的不同地点拼成(为了让媒体人多留一会儿,各家都有硬菜勾引人)。实习生常得“恩惠”,可代表记者本人去应付某些宴会,那不但可发消息稿(署名在记者之后),还能吃上流水席沾沾腥。邬峰不是实习生,他是新聘的记者,没人会侮辱他让他代酒席,所以他反而嘴里淡出鸟,除了食堂还是食堂。任何初生的满足都是露珠那样的东西,时间长了就不见了。
也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吧,这天邬峰接到一个案头电话。有位陌生的长者用长者们那种平稳、慢吞吞且多礼的语调向他发邀请,请他到西区某文化馆实地采访。长者说:“是我的老朋友向我推荐你的,你青年才俊,生花妙笔,请光临寒馆为盼。”他没解释那位老朋友是谁,邬峰也不问,他一向不求精确地理解人情世故。
那时邬峰仍保持着寒门学子本色,步行几段路,辗转换了三线公交车才到达文化馆。
馆长,同时也是打电话的长者本人,出现了,个子高高,眉毛浓密,说话温雅谦和,还爱伏下头颅以示尊重对方,将年轻人待若上宾。邬峰认真做了采访笔记,其实是馆长上任这些年以来事迹的集大成,但邬峰觉得完全可发掘有意义的情节。对相关报道是否能见报,他胸有成竹。
中午馆长留饭,没想到不是照例吃食堂的三菜一汤。文化馆有内部小餐厅和拿得出手的厨师班。馆长连说“粗茶淡饭不成敬意”,邬峰却邂逅了人生中第一顿工作宴会。
到竹韵小厅入座,请来同样具备长者风度的两个副馆长一起作陪,夏日有清凉的力波啤酒,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喝醉。文化馆的厨师们要显本事,上手就来八大冷盘。
邬峰完全没戒心,他刚毕业,基本未脱“学生仔”窠臼。对面的馆长看上去年高德劭,两个作陪的也慈眉善目阿弥陀佛。等好菜转到面前,三位老叔举杯来劝,邬峰却之不恭。
这菜和报社食堂常年提供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食堂的东西只能拿来下饭,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则堪佐酒。一瓶冰镇啤酒先下肚,宾主松弛,平凡的一天仿佛有了快活的苗头,只要继续喝,快活便有增无减。
“小邬啊,我们这些老朽是没出息的人,你见笑了!”馆长真诚地叹息。
“年轻人刚出道,前程无量,我们几个老头子敬你一杯。假如平日里有时间有心情,欢迎你随时随地来找我们喝酒。我们尽管没本事,倒请了几个好厨师,自己的地方,弄弄也方便的。你能来,就是给面子。”俩副馆长各敬一杯,仰脖子喝尽,照杯底。
可怜这邬峰虽喝得畅快、吃得舌尖溜顺,却又不懂他们到底说啥。
“人在江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不要去麻烦那些你不曾知根知底的人,能省多少啰唆!我们年纪大了,快退休了,不需要干什么大事了,你有不方便之时,记得找我们。别的不敢夸口,给你办几桌宴席,待客风风光光,是我们拿手的戏。”馆长酒多,说的话和送上的一道道热炒硬菜一样,既叫邬峰辨得清清楚楚,又能品出滋味。
大快朵颐酒到杯干,邬峰也豪爽:“文化馆的稿子我能写,放心。每个普通的行当,但凡有人尽心去做,那便成文章。”
一顿午宴尽欢,邬峰回家有点腹泻。没两三天馆长又派公车来接,到竹韵小厅继续品尝厨师的新作。如此三四番,其间邬峰写的报道已见了报,馆长副馆长观察邬峰为人直爽且待人有青头(懂得尊重人),也就不再压抑自己,各自喜笑颜开,喊厨师们菜上加菜,务求吃喝个痛快。吃完还再约,直到邬峰反复婉拒。
邬峰倒也不为其他原因回绝人,他在校园里饿了那么些年,肚子里清汤寡水,哪会吃了几次流水席就改变了肠道环境?反是肠道乍遇浓油赤酱,不停地闹肚子。虽不严重,他也吃不消了,暂时不敢吃席。
二
有些老话透露千年智慧,那句“姜是老的辣”就不瞎掰。
很快文化馆馆长就不再主动联络新秀记者邬峰。邬峰在报上对馆长毕生工作的美誉帮助一向德高望重却从不自夸的馆长及其副馆长们得体地接受了上峰奖励性的退休待遇。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上的清福。
而刚上路的年轻人邬峰接收了新近跳槽的前任留下的一切,也成了那种有封地的骑士。他像观察一群马蜂般细看飞到自己办公桌头的请柬,应邀去各大宾馆参加晚宴。这些晚宴的举办时间互相冲突,但都会带来可贵线索。
关键是如今这些线索归他独占,别人无权染指已指定由他照管的行当和领域。假使单位里另有人擅发邬峰主管之行业的动态新闻,那便证明邬峰失职未履行义务。按此逻辑,他必须像一个欧洲骑士那样找对方决斗来维护荣誉和正统性,也捍卫自身利益。
邬峰飞快地理解并接受了个人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世界有许许多多事全都拜托给了掮客们:掮客是帮助正统性之水渗入客观世界可行性土壤的掘地红蚯蚓。
有一顿重要的流水席由大掮客出面安排。邬峰后来悟出,这顿流水席的主要功能是接纳他,并敦促他成功地学会集体舞的舞步。大型舞蹈依赖一个复杂团体,掮客的成败在于舞蹈是否因换人而卡顿。
然而人间的事并非永远服从公式:此行业的大掮客是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她和小邬之间代沟过于宽大,双方阅历和背景也相去甚远,所以就出了意外。
那是顿华美的蟹宴啊,设于久享盛名的王宝和餐厅顶级包房。
志得意满的小邬准时到达,发现各路媒体的大哥大姐们已其乐融融地欢聚了好一会儿了,他们竟能提前到场共同迎接新人,等待发现他是个合群且通达事理的孩子,起码行事不大惊小怪。
没圈外人在场,这席蟹宴是沙姨请客。沙姨虽非大众媒体的从业者,但她是某部办行业杂志的退休编辑,很多本行业的媒体活动一直都由她牵头。所以,初来乍到的小邬也蛮理解蟹宴的逻辑。
“沙姨垄断了一部分行业信息。”他如此判断,“必须向她致敬。”
然而,和邬峰所期待的不同,沙姨既不是那类风情万种的沙龙女王,也不是善于曲意逢迎的完美女性。沙姨虽没当过官,却同部里的小官吏们打了一辈子交道,耳濡目染,自有一种隐约官腔。
沙姨虽明白今天的首要目标是新来的年轻人(他占据了重要媒体渠道),但沙姨一见邬峰那种温文尔雅与和善多礼,就忍不住选择了她的第二套方案。
本来她想让邬峰处处感到她对他刮目相看,但此刻觉得还是反其道行之,更适合降伏上海小男人。
沙姨虽身在上海却非本地人氏,不懂说软而柔滑的本地话,沙姨爱说带着点京腔的普通话,还力求把话说得铿锵有力。
沙姨起身给每个客人派螃蟹,按年龄排序,最后一个给到邬峰。
她最后才面对新人邬峰,却留了最大的那只人人谦让的母蟹和最壮的那只公蟹给他,特意阐明“年轻人才适合吃最大的蟹”。沙姨暗暗满意自己的演技,成功地暗示将给自己带来权威。
邬峰完全没领会沙姨的苦心,他胃口很好,大闸蟹嘛,自小就喜欢吃。试问,到哪里去吃六两的公蟹和五两的雌蟹呀?这么好的蟹令人食指大动。
何况这流水宴是联谊宴,吃完了就能回家睡觉,不必赶回办公室发任何“本报讯”。他高高兴兴,着意在吃,仅竖起耳朵听听行业前辈们说些什么。这些前辈,他们的平均年龄比他大上至少二十岁。
冬天还没来,凛冽的西风还没肆虐过阳澄湖,所以蟹宴上的大闸蟹们尚缺内涵。
大家吃得较快,吃完了有的剔牙有的擦手,有的要了热手巾擦额头又擦颈子。要晓得,杀生吃腥是常常让人出汗的咯。邬峰将两只蟹壳吮得干净,最后把碗里的醋也一口喝光。他也爱吃醋。
沙姨凝神想,今后只要一如既往协调好眼前这两桌人马,提供给他们的那些“行业资料”能顺利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自己便能保住一辈子干这行换来的福利:行内老朋友们经营的企业会继续请她代安排一部分年度广告……
七七八八的热炒跟在清蒸大闸蟹后上桌,活像新郎新娘已上马车先走,一窝亲戚方跟着涌出礼堂。大家随意打几筷子,都喝黄酒聊天,交换各种幕后消息,不是官场秘闻便是花边八卦。
沙姨清清嗓子言归正题:“我们今天相聚,既是老友联欢,又是新人加入,我代表行业欢迎诸位。”大家闻言,都转脸来看小伙子邬峰,向他微笑点头,邬峰一一回笑,态度甚为谦和,令人满意。
“另外有件事,我手里有七个名额,安排七家媒体到香港采访。大家一向知道,媒体由不得我选,是邀请方指定的,仍是请七家发行量和收视率领先的,想必大家能理解。但今天当着大伙的面,我要跟小邬打个招呼。小邬家媒体当然是七分之一,不过这次我想安排你的前任去。他和大家合作多年,于情于理说,行业是有欠于他的。小邬啊,你年轻有为来日方长,下回我们再安排你,好不好?”
当着这么多人,沙姨拿捏得当,晓得事情就这么定了。
看那邬峰,一张脸僵得像马粪纸,哑口无言。看来,年轻人毕竟还不太懂人情世故,不善于给实力人物以该有的面子。大家偷看邬峰,一肚子感慨。
一般出席这种宴会还有礼物拿,沙姨在行业这么久,给每位客人准备一两件来料加工的外国时髦衣裳毫无难度。大家起身告辞,沙姨一一递上礼品袋。
这时大家闻声扭头来看:小伙子邬峰很文雅地竖起手掌,如唐僧回绝妖怪,挡住了送上来的礼包,还一点没露让人抓把柄的情绪。
他告诉沙姨:“这个我不能拿,单位有明文规定的,我还从没接受过任何礼品,谢谢了。”
一瞬间尴尬就过去了,大家有序散场。不过,也许邬峰料不到,过了几年有人认为可以解密了才告诉他:当晚沙姨接到了七家媒体另六位赴宴者的电话,当然他们和邬峰的前任都处得不好,他们进谏沙姨,说这么做大家以后就难了。您不该剥夺小伙子的赴港机会。离开了的人不能再代表原东家,这是明摆着的理,您干吗上来就给人颜色看呢?
大家说得不错,不过沙姨已答应了那人,不能翻案。沙姨也后悔自己没摸准“小年轻”邬峰的心态,事与愿违。但只好留待今后择机转圜。
邬峰当时与电台的老齐同车归家,老齐在车上破口大骂,骂沙老婆子从来一碗水端不平,今天我们这些被欺负惯了的就算了,你看你看,她还欺生呢!
邬峰说:“齐老师,你们为啥要奉行这样的陋习呢?信息不该被人垄断呀!我猜你们都太喜欢享受,有点懒惰,不肯自己走访。我不需要中介的,我来了,我苦惯了干惯了,会自己找到所有能给我第一手消息的信息源,建立直达关系。这是我的职业,该我努力。”
老齐花了三天时间,兴高采烈地到处散播邬峰不拜沙姨山头的消息。可怜沙姨花了一大笔公关费摆蟹宴,好好一个流水席,弄得自己诸般筹谋落花流水。
三
如今老邬深居简出,和同样习惯于“盘房”的太太相伴,在市郊自己住宅里干些不用去办公室也能糊口的技术活,聊以度日。譬如老邬太太专为跨国公司三地合账,像她这样精通三国外语的资深财务不容易被替代,这活儿能免除她上下班奔波之苦。而老邬年轻时虽不怎么花时间读书,如今却致力于博览群书。老邬已很久很久没正式社交,顶多悄悄同个别老友喝一杯咖啡,连一起吃饭都能推则推。
过去我吃过太多的宴席!他忏悔般感叹,这辈子已经吃太多。
老邬记起从前没外国人参与时本地每个宴席都奔放,一桌上总有一两个人喝酒不喝酒之后会迎来情绪高潮,然后引导整桌进入宴会的沸点,符合“欢宴”的传统标准,让出钱请客的人有面子。
安排到一桌间的人大多数互相认识,是同行或同好关系,少数几个新加入者或许会拘束,他们不晓得宴席是否适合自己。不过若有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来,只要她愿意开口聊天,是会受到照顾和欢迎的。这城市毕竟还记得它在最早的一百年里养成的习惯。
然而一场好宴必须有内在的秩序,首先只能由一个人发酒令,大家乐意遵从他。
缺乏权威或口碑较差的人在酒宴上保持低调,若大声说话却没人应和,就尴尬了自己。
当年小邬还算知趣,虽偶露锋芒,等到了宴会桌上,却选择坐在狐朋狗友身边,想说便说悄悄话,可以笑得发抖,不影响大局。大局让给了那些应运而生的“席主”,他们能让一桌酒喝得幽默或欢乐,但他们明显是燃烧自己悦暖他人:不好好进食,一心当演员,喝下很多酒水加速亢奋,还冒着失言的风险。
比如郭老师,此君神出鬼没,有时酒席名牌上并没他,他也会一路嚷嚷着(其实是寒暄)跑过来大喊一声“兄弟们”,不管不顾地坐到别人的座位上,瘪嘴动个不停,话碎了一地。
小邬看见郭老师来,常喜不自胜。郭老师是市里最权威之官方媒体的经济部主任,他嘴里漏出来的东西仿佛镶着金边。譬如他若提起哪个本地股票,你最好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一点在手里……
郭老师喜欢告诉大家他最近又如何私下“辅导”区一级甚至市一级的官员,他让这些不懂经济的朋友认知实业界对他们反感的程度。郭老师还很会总结自己言行的绩效,不厌其烦地告诉大家他从前的谏言如何帮助官员们获得政绩。他甚至不惜在大部分已听出耳茧的同行们面前重复这类话本,只要桌上还有未曾了解他的新客。
邬峰其实并不欣赏郭老师的“人来疯”,但一起应邀到外埠采访后他和郭老师发展成默契的玩伴:郭老师也嗜好“四国大战”这种军棋游戏,他毕竟也是弄堂里走出来的本地人啊。
老少相宜在一起,拉其他人加入,玩军棋玩得连做采访都马马虎虎。郭老师对邬峰讲:“你不笨,晓得棋子真正的大小。有时候,工兵比司令更重要。那种不玩‘四国’的人哦,他们大多数傻,只会写写‘本报讯’。”
酒席上开始出现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从前郭老师来了大家就专心听他讲,像东家请来个讲师。现在小邬慢慢从淡银色的蚕茧里探出嫩头,敢于调戏郭老师。
郭老师发表的金玉良言,被小邬嚼着三黄鸡或大海参说的讽刺话打断,说单口相声的名师添了个新搭档。小邬的讽刺不针对郭老师,他针对一切,说得巧妙,令人喷饭。
小邬善于设喻,他具有天生的意象识别力,可跨物种、跨生命体和非生物界,甚至跨意识形态找到可比喻性。郭老师和小邬搭档玩“四国大战”积累了友谊,他对小邬的任何嘲讽都不加怀疑:小邬肯定不会针对他;他第一时间以哈哈大笑回应小邬,这万无一失。
其实,这就是小邬慢慢在流水席上有了自己声音的缘故:来龙在此,去脉慢表。
行业中其他玩家都比小邬年长,对“小阿弟”戒心不重。年轻人活跃嘛,有荷尔蒙的原因。荷尔蒙已放缓分泌的老大哥们有时还想借着年轻人的活力一起开心,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失去。
后来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矮子身影晃动,恰巧落在小邬眼里。那是在一场发布会晚宴的门口。小邬刚出示了请柬进门,听见身后一矮子竭力抗辩:“让我进去,我是为大媒体工作的,你们本不该漏请我。这样好了,饭我就不吃了,请把媒体材料给我。”小邬想这人倒是敬业,到底是谁?为什么从没听说过他嘴里提到的这家“大媒体”?
小邬站定看:矮子的打扮是那种坐机关的沉默者,短袖白衬衣,烟灰色长裤,打孔的凉鞋,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半秃,剩一撮头发搭桥,单眼皮小眼睛,小鼻子小嘴。
此刻矮子使劲掏摸人家递给他的文件袋,抬头抗议:“没放车马费吗?我大老远打车过来,还要回去!另外我看见有礼品,不是往里头运了一大堆小音箱吗?也得给我一份!”
闻讯赶来一个管事的眼镜青年,问这矮子:“里头有你同行们,你说个你认识的,我让他出来把你领进去。别在这里闹,影响不好!”
小邬听见自家媒体的名字被矮子喊了出来,正奇怪,又听矮子提一个名字“邬峰”。矮子愤怒地低喊:“邬峰你们总认识的吧?他认识我,他知道我!”
趁大家都还没认出自己,小邬吐吐舌头,泥鳅一样滑脚了。乖乖,这是哪一出和哪一出呢?
酒桌上大家正听郭老师神侃。郭老师口沫横飞,吐露了不少本该保密的细节;小邬找到自己的人名牌,丝滑入座,跟周围人握手拍肩膀,向郭老师点头。
只见那矮子一个人迷迷茫茫走进大厅来,手里公文包显得特别黑,乌沉沉的。他远远望着郭老师大吹法螺的这一桌,慢慢浮动过来,他那身姿神态在小邬看来,就是个“铁掌水上漂”。
矮子犹豫一下,脚尖别扭半圈,朝郭老师招手:“郭老师好。”他拉开空椅子坐下,把手里东西放脚边,吐了口气。小邬看他座位的人名牌,那是别人的。
所有人不动声色,有个老哥朝小邬夸张地眨眨眼,大家继续听郭老师曝内幕。郭老师兴高采烈,哪会去看谁是谁,他眼睛看这里就是个书场,他说书说得正快活。他正在自己故事里辅导某副市长,还使用浅显易懂的大白话。
小邬站起来,犹犹豫豫走到对面的矮子身后,拍拍他肩膀。矮子蓦然抬头,见小邬微笑着把食指竖放唇上,用力拉他起身:“你的东西,对,拿好了。”
小邬扯着这不肯走的矮子,慢慢朝大厅门口挪步:“走吧,走吧。你晓得我是谁?”
“小年轻,你不懂礼貌!我是大媒体的,郭老师认识我!”矮子低吼。
“那么邬峰认识你吗?邬峰认识你,我就放开你。”小邬微笑,声音听起来有点示弱。
“怎么邬峰会不认识我?当然认识,我们是好朋友!”矮子站住不肯动了。
“喏,所以我邬峰不算多管闲事,你不要记我仇,好吧?是你自己在门口拿我当敲门砖,我不送你出去就说不过去了。”邬峰甜蜜地解释。
送走那矮子回到桌边,大家哈哈笑:“终于有人出手了,这个骗子混了好多次了,他说的那个媒体,早几年就被吊销执照了,我们都知道。”
“那你们还让他在这里混?”邬峰瞪眼,“郭老师说的很多事,要保密的!”
“好好,小邬仗义!”郭老师拍手,“我建议今后小邬就是我们宴席的纪律长,他请谁走谁就得走,怎样?”
快递员在院门外大呼小叫,老邬跑到院子里埋怨:“放门口好了,忙你的去!我们小区没外人进来顺手牵羊的。”快递员不依,说这是个公司调度特别关照过的要件,最好您自己接收。
什么快递这么了不起?老邬露出嘲讽的笑,没再多说话。他把看上去像信件的快递扔在角落里,准备过两天拆看。可没过多久他那素日沉默的手机响了,一个温柔的女声自我介绍后告诉老邬信件是她的部门奉命快递上门的,请尽快回复。
我现在还和这样的部门有合作?老邬觉得奇怪透了,时光仿佛倒流,风拔起了一些常年不动的行道树。他拿把裁纸刀,慢慢拆开快递,又慢慢拆开信函。
是一封邀请他出席半官方宴会的邀请信。
信的关键信息是宴会的某个外宾提出想在宴会上遇到邬峰。这位贵宾从前曾是某国的首要企业家,现在仍是某跨国大企业的荣誉董事长。
举办宴会的部门感谢了老邬从前为本市经济高速发展做出的贡献,希望他答应邀请拨冗出席。
老邬默然。问题是自己早已离开了那个圈子,难道人们如此不尊重时光的法则?
有人已服在自然法则之下离开了人世,其他人各自努力成为褪色的标点,出于敬重历史,甘为隐士。若他突兀地出席这么个宴会,等于无视横亘在昨与今之间的二十多年,粗鲁地穿越时空,去猛叩往昔之门。
这,这种举动本身得体不得体?
拒绝出席将是最明智的选择。没听说过宴无好宴吗?
他曾完美地、没后顾之忧地送走了人生中几乎所有的流水席,在给他父亲送葬的流水席上他已幡然而悟。
有重要人物记得他邬峰并不是坏事,证明老邬也曾是一代名士,但一个心血来潮的邀约并非不容回绝。
四
礼仪是一个大难题。各国各地酒桌上的礼仪千差万别,到底还是乡党们一起开席安稳。
席上的外宾杂了,礼仪就乱其舞步,甚至可能变成上桌乱窜的大老鼠。
一个人多年后回首,才有这般感悟。
老邬有时候想起自己是从前的那个小邬,只有自己摇摇头,自言自语,连老婆都不让听见。
小邬很快适应了自己的分工条线,而且他可不能容忍沙姨这样的人对自己颐指气使。掮客有很多,要全部回避是不可能的,尤其小邬服务的媒体日发行量常年排行全市第一,掮客们总后浪推前浪地过来攀附,诱小邬同他们合作。
小邬倒言出必践,不辞辛劳去行业的每个环节上拜访那些拿主意的人和百事晓的人,绝大部分人肯卖大媒体面子,乐于同小邬直线联系,这样他等于劝退了大部分掮客。
可能砸人饭碗是犯忌的吧,小邬有时听见认识不认识的人编造是非来贬损他。好在他学生本色厚重,不爱拿人家小恩小惠,所以恨他的人手里抓不到他把柄,只好徒然咒骂。
别人处处有外快拿而自己不拿,小邬也不是圣人,心里也常盘算。他并非有道德洁癖,只是不愿受制于人。他曾见某掮客当着他面催他的几个同行们发“信息稿”,话说得露骨,令他义愤。这种愤怒暂时保证了他对气节有所留恋。
年底时有个企业大佬关心一年来自己声望的涨落,问手下邬峰是谁,写我司倒写得还中肯。手下报告说是媒体新人,这新人很能做文章,不过尚不肯跟咱们亲热,给他车马费和礼品都不拿,公关部正发愁,担心往后怎么维护关系。大佬听了,咂巴嘴,想想这新人背后是第一等重要的媒体,就笑说:“大学生自视甚高,可以理解。人家不乐意你标的价,甚至我们不能给他标价,标价是种侮辱,懂?”
大佬有大佬的路数,于是说:“好办,给他发邀请吧。春天我去美国考察,请他一道去采访。合情合理合法,看他高不高兴?”
小邬接到电话,想了想,走去上司办公室提问:假如我收到不同单位的出访邀请,对方负责我的旅行费用,能不能去?当然我不会一个个都去,肯定上交大部分的邀请函,由领导安排别的同事去。
上司微笑,吐出一番话,小邬登时明白了游戏规则。返身他就接受了大佬的酒宴邀请,去喝一顿建交酒。
这个流水席有里程碑意义。小邬晓得此位行业大佬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不晓得这聪明人正想栽培他,让他也变聪明,好拉他加入聪明人的俱乐部。大佬爱投资,小邬年轻有学历,在媒体行业里正少见,值得投资。
恰逢秋高气爽,小邬还有点社交意识,脱掉平日穿的花衬衫和牛仔裤,换上白衬衣和黑西裤,去大公司访问总经理。他有点犯愁,因他缺乏像样的皮带,只好用一条帆布腰带,好在它藏青色,不怎么显眼。皮鞋仍是旧皮鞋,擦点鞋油。如此已很讲究了,这个城市的记者们都爱穿着老头衫到处跑,讲究方便透气(可别跟记者们计较这些,否则他们会记仇)。
接待小邬的是和蔼可亲的公司总办主任,他请小邬在样品间坐下,送上解渴的冰茶:“老板在电话上跟驻伦敦外销员们开会,你先坐着休息,已安排了午宴。小邬你规格高啊,老板和半个董事会的人一起同你见面,没见过这么隆重的。”
小邬年轻,听说别人给自己的面子大,忍不住高兴,也不掩饰,和主任七牵八扯地聊天。
主任等小邬说畅快了,请他参观公司出口到欧洲的男装,都是来料加工的,英国和法国的上流款式。他上下打量小邬:“不晓得小邬你能不能赏我个面子?”
怎么,互相给面子应该的呀,有何难处?说来听听。
主任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董事会有外籍董事,平时午餐会都有着装要求,属于餐桌礼仪。可否请你入乡随俗一次?
放心,我们这里所有男装都齐备,包括领带、腰带、皮鞋甚至袜子,我陪你挑选,半小时就搞定。假使不冒犯你,这等于你帮了我这小主任大忙,也会让董事会感激你的贴心。
衣冠楚楚地像名流一样聊天吃西餐?年轻人只是没这机会,不会没热情。
小邬考虑的倒不是服饰:“要么连餐桌礼仪也一起讲给我听,先动什么刀什么叉,喝酒是什么讲究,餐巾是抹脸还是抹嘴,我全不懂。”办公室主任笑了:“遵命。小邬,在外国这种培训可要收费的,好贵的,今天我给你一次性讲明白,感谢你这么理解支持我。”
一切在大佬预料之中,大佬看见主任带着一位发型还不太到位的年轻绅士走进小宴会厅,立刻从大班椅上跳起来张开双臂欢迎:“非常荣幸,谢谢年轻人给我们大家面子。”讲英语的外国董事也满脸笑容前来握手,听见小邬以英语回答,高兴得像见了自家的后生。
不说这顿午宴如何让小邬开眼界,这些衣冠楚楚的商人们如何懂花言巧语,只说离开时办公室主任递给小邬出访美国的行程表,也递上他穿过的宴会服和配套服饰当礼物。小邬觉得一切很正规,并不冒犯自尊心。办公室主任小声道:“我们老板和你的老板聊过了,他们都很看好你。年轻人,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小宴会厅。我刚才注意看了,你各项礼仪都领会得恰到好处,真是天生适合这种国际场合,到底是阿拉上海滩的小囡!”
还没出访呢,小邬暂时该忘记西服革履的雅致,回到穿老头衫推杯换盏的常规环境。
老邬后来很记得一个满脸麻子的上海私企老板杨爷叔,杨爷叔是黄浦江西岸园艺界的名人,和媒体交往也得心应手。
当年是杨爷叔,带着欢快调皮的好心情,发掘出小邬隐藏的、连自己也不晓得的好酒量。
杨爷叔是郭老师介绍小邬认识的,当然是在四国大战军棋桌上见的面。杨爷叔第一趟来“扎棋子”时带一股和风:“哦哟哟,各路英雄在上,受老夫一拜。”麻脸笑得欢畅,“四国我顶顶欢喜,扎一天一夜我也不会打哈欠!”
他摸棋子摸出跟小邬搭档,杨爷叔定睛看小邬:“小邬老师你一看就是勇士,我当好后勤,你尽管冲。”小邬听了暗笑,将靠着郭老师一侧的火力超常规配置:头一个棋子是旅长,去碰郭老师的头排,后面跟司令,司令后面连放两只炸弹,斜刺里的轨道上布满工兵。他准备奇袭郭老师,十分钟里夺他军旗。
小邬平时走棋不猛,惯于思前想后,果然,郭老师放心将老巢设在小邬一侧,没想到这回小邬竟主动进攻,双方头排两个旅长一道阵亡。小邬的司令紧接着大摇大摆吃下来了,一口吃掉了郭老师的军长,可怜郭老师猝不及防,一个炸弹也没安到这一侧。
巴望对面搭档看懂了棋面丢炸弹炸小邬吧,可杨爷叔精怪,老早一只棋子接一只棋子霸住了公共通道,掩护小邬扫荡。小邬的司令连着吃到两只棋子,晓得郭老师痛,怕他出炸弹,立刻逃回家进营。郭老师不得已从另一侧军营里运出司令,想守牢自己腰眼。没想小邬不管不顾两只炸弹连续开炸,第一只炸了司令,叫郭老师双翻底牌,暴露两个最高长官全部阵亡的秘密,第二只下来又引爆了拐角上的地雷。郭老师没走几步已危在旦夕,唯盼搭档支援,只是他的搭档吃了老谋深算的杨爷叔的苦头,也已有军长和一个师长阵亡,不敢再冲。杨爷叔笑呵呵讲笑话,不动声色。
这一局速战速决,郭老师懂得了什么叫“速亡战”,小邬明白了杨爷叔的厉害。小邬只是玩个闪电战游戏,杨爷叔才是看得清台面四家动态大局的高手。
下完棋子就喝酒,杨爷叔问:“郭老师当我朋友,小邬你看不看得起我老杨?我是花匠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只怕高攀你。”小邬马上讲:“啥话?杨兄客气。”杨爷叔点头:“我会到小兄弟府上拜访。”
杨爷叔来了,来看看小邬的小公寓和不小的阳台,他吃了一杯啤酒,吹三刻钟牛,开车子回去。周末小邬听见楼下叫嚷自己名字,开门一看:一群黑黝黝皮肤的人喊着劳动号子从楼下抬几大缸绿植上来,不由分说在他房里到处布局。大缸里有发财树,有散尾葵,也有柑橘,将小公寓的房间变成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生态空间。杨爷叔笑嘻嘻指挥两个徒弟抬一大缸灌木,仔细看枝叶间挂着小石榴了,是石榴树,放到阳光明媚的阳台上。
杨爷叔拱拱手:“兄弟,一点小意思,不是送你的,是借你地方放放,你不会犯错误的。过一阵子,我们会拿回去,再换新的来。就麻烦你帮我们浇浇水!”
这么个杨爷叔,长袖善舞,只求大家在场面上传传他的好,有写字楼办公室里生意,介绍他去做。他有个绝大的苗圃,大家都先后去参观了,足以供应半个城市的写字楼。杨爷叔有自己的小餐厅和厨师,人来了不能走,一定要吃饭吃酒吹牛。
小邬倒提醒过自己:这位杨爷叔心海深,不可来往过密。只是抵不过郭老师喜欢将媒体圈朋友召到杨爷叔的餐厅吃圆台面,吃了喝了便玩四国军棋,所以依旧常相见。
那个圣诞节中午,杨爷叔命令餐厅做下好菜,请所有郭老师的同行朋友们喝酒吃饭。杨爷叔佯发脾气,讲你们这一圈人上了台面个个文绉绉,包括郭老师也不爽气,不肯吃酒。今天不同往日,一定要吃酒了。
大家就嘻嘻哈哈要小邬代表,年轻人嘛,一定可以喝的,不要缩!
小邬也是开心,在场皆熟人,大家对他越来越亲近,他感觉干这行其乐融融。杨爷叔开了两瓶五粮液,自己一瓶,给小邬一瓶。杨爷叔代表公司敬,小邬代表在场各位回礼。
等大家吃喝尽兴,小邬吓一跳,自己竟将一瓶五粮液喝得涓滴不剩,而且没上头没醉,只是嘴里话多些。
这些人就佩服喜欢小邬,觉得他的酒桌礼仪超过旁人,不说醉话只说笑话,笑话还能登大雅之堂,可为本地文人争气。
小邬在一场又一场宴席间飘浮,像蜗牛慢慢盘出青苔和地衣上了路,动得风顺。不过,他也碰到过传说中那种宴席煞星,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只能落荒逃。
最简洁地举个例子。某次,靠城市北边的白荷镇有位乡镇企业老板宴请日本客户,兼带接受他本人力邀来的媒体采访,是个热闹事。其他不说,只谈宴席:这乡企老板上了桌又是喝又是吹,一张嘴没停过,也没停的打算。那独一无二的日本人倒是被他灌醉了。小邬天晓得为什么那夜就是进不了状态,一口酒也不想喝,就是坐着同人聊,无聊到要死。酒桌上的菜也看着烦,不想动筷。那时候,他还没留意到筷子。
其实就是筷子的事:但见请客的乡企老板同日本客户谈得投机,几近黏黏糊糊,一起要话筒合唱了《北国之春》,一个用日语,一个是带乡音的普通话,还能唱得缠绵不已,能亲爱死这日本人。
乡企老板无从表达自己最诚挚的友谊,就拿自己筷子塞进嘴,用吹了半天大牛的舌头狠狠咂舔复咂舔,咂舔干净上面沾的细碎东西,然后伸出这双“干干净净”的筷子,到菜盘里夹一团肉丝,放到日本客户碗里,一个劲地劝说:“吃点菜再接着喝涅!”
日本人喝得迷糊了,没看见任何不该看的,温顺点头,把这团肉丝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
小邬有一小段时间看见宴会请柬就作呕。黑暗记忆挥之不去。
五
小邬常年观察的外贸行业进口量不大,出口量极大。外商买了东西,必须卖东西过来才好周转平衡,发现这边态度暧昧,就开始飞过来,亲眼看看虚实。曾几何时,圆台面上坐下白皮肤老外的宴会多起来了。
小邬常被单位里的同事划线,很多人善意非善意地提醒小邬他属于“科班出身”,而他们是“野路子”。字面的褒贬落在真实含义上大约正相反:野路子是战胜了生活的路子,他们是胜利者;而“科班出身”是靠读书上位,没经过社会大熔炉的煅烧,谁晓得你是不是真行。
小邬对此倒也不怎么敏感,他是在七十二家房客那种上海房子里长大的,周围大多数男男女女也堪称野路子,他看在眼里是明白的,只不过他读书读得比别人好而已。小邬的路子是清爽的,自己走得清爽,看也看得蛮清爽。
真本事如今倒显出来一项:小邬外语好,可以跟老外嘀嘀嘟嘟自由攀谈。宴会上,了解小邬的主人都召小邬当主陪,坐在洋老板身边。小邬讲:“不计较坐右边还是左边,民俗以左边为尊,老外则以右边为尊,我无所谓。”
不过小邬一坐到老外身边,就提额外要求:“给我们分餐,要么上公筷,这是外国人很讲究的。既然要我招呼老外,别让我难做。”
其实小邬自己有点洁癖。他喜欢比他更洋气的国际公关公司或市属进出口公司举办的那种说英语的宴会,这类宴会的主办人会把什么细节都照料好,小邬可以伶伶俐俐同欧洲人美国人聊聊闲天,人家懂礼貌,很尊重人,回敬好言好语总添愉快。
那时候在上海滩做广告做得铺天盖地的有很多洋酒,譬如“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好事来没来还不清楚,人头马亚太区的总经销商来了,通过公关公司安排,请沪上媒体朋友晚宴。
请来请去无非是小邬和郭老师周围这班朋友,条线在媒体就是责任田,不可能让别人来耕的。这种宴会上小邬就得挑大梁,因为媒体老哥老姐们都不说外语,公关公司的人一般不插嘴,要靠小邬当口译。小邬很开心,听说老外要请大家品尝路易十三干邑白兰地。
有人不懂,说路易十三比不上国酒茅台,小邬偶尔挑眉摆谱:“懂不懂?人太土就别出洋相,这完全两回事嘛。”
老外深目隆鼻,神色庄重,见了大家就开讲,讲起来一大堆,这部分涉及产品内容,由公关公司的译员翻译,小邬如饥似渴地听,想搞懂洋酒该如何鉴赏。不过,很多人扭身转屁股没心思听,他们才不懂听课,早点开宴,酒桌上吹牛多轻松!
老外见状有点恼,不过只有公关公司的人和小邬察言观色看出来。
开宴由公关公司的金发女经理致辞,小邬轻声对身边那深目隆鼻的老兄说:“据我所知,今天来的人大部分都不喝酒,滴酒不沾,连啤酒也不碰的,所以,请原谅大家不一定听懂,或不一定感兴趣。”老外恍然。
小邬想,以老外的理解力,他肯定要怀疑公关公司没安排好,于是又说:“我们这里媒体是分工到人的,也就是说,即便其他人很懂酒,他也没办法来听你讲,因为这不是他的工作范围。”老外再次恍然,对小邬心生好感:“那么请问我可以说些什么来满足大家?”
小邬替他想了想,试图从他经销商的角度看媒体:“你不用绕弯子,就告诉大家你碰到什么困难,或者到了这儿理解不了什么,是想请媒体帮什么忙。这样最经济有效。”老外听了,第三次恍然,说:“他们告诉我你代表最大的媒体,如此直言相告太够朋友啦!说实在的,我到了这里始终一头雾水,谁也不好好同我交代事情。”
酒过三巡(现在喝的还只是XO),老外站起来祝酒。祝了酒,就说他有个绝大的困惑,需大家指点迷津。到底困惑什么呢,他说他当然激动,因为酒的销量在中国市场像冲浪一样上升,法国产地的人都来找他了解到底怎么回事。可他亲自到上海和台北看了看,原来上好的白兰地成了调和饮料的主原料,在酒吧和KTV里被大量消费,人们把雪碧倒在XO酒液中,大口干杯。
小邬当了翻译,大家听明白老外讲的,却不明白有什么需要他困惑。
喝洋酒嘛,就靠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很多是台商,召一群夜女郎,喝得疯疯癫癫,这不是常态吗?能把酒迅速卖掉挣钱是好事呀。
老外咬咬牙解释说:“好酒被这样喝掉了,产地是不理解不答应的,明白吗?这是当地人多么珍视的酒,他们会指责我,而不是对消费者说三道四。”
小邬听懂,马上对这老外说:“的确,会造成品牌危机,因为你还必须考虑全球市场。”
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不懂喝洋酒,所以一直只供应XO。宴会结束时,身边老外请小邬留一留,他悄悄送给品尝了XO的小邬一瓶路易十三。问他:“可不可以再来参加一个小范围的晚宴?”
小范围的晚宴在三天之后,除了小邬,长桌上其他五位全是法国人。他们讨论的是怎样让中国顾客正确认知并珍惜高档白兰地,他们开玩笑说这是小邬的工作,应该邀请小邬到法兰西大地上的酒庄去参观。小邬也开玩笑说他晓得在法国有研究葡萄酒和白兰地的学院,应该安排他去留学而不只是参观,酒里头的学问太深了。
洋席还是普席?渐渐同行们都会这样提问,以便搞清楚晚宴的性质。
若是洋席,除非邀请者和大家素有交情,否则会有很多人缺席。语言不通是原因,文化不融也是原因,吃的洋人饭菜让胃不舒服也不能说不是原因,不过,小邬觉得洋人不懂送车马费和礼物又是个心照不宣的原因。反正,他本人愿意领略洋席,不但可练练口语,且能学到东西,外面的世界对他有深厚的吸引力。
那个大家都不爱去的进出口公司客户酒宴他去了,同行里只有他赴宴。不过,是个好宴。首先外宾只有两位,是巴黎两个著名女装品牌的拥有人。两个老板都打扮时尚彬彬有礼,还十分健谈。
吃的是进出口公司自己拥有的饭店做的海鲜大餐,分餐制,菜肴精美昂贵,鲍鱼海参都是顶级货,鱼翅据说在香港要卖到两千元港币一盅。没大份塞肚子的菜,都是令人味蕾绽开的东西。老外吃得赞不绝口,他俩是见过世面的,晓得这边顶格招待。
撤掉杯盘,大家来喝香槟。嘭嘭嘭地飞瓶塞子,酒浆四溅,人人笑得颤抖。喝了香槟有点儿飘,法国人打开自己的大皮包,端出整盒古巴雪茄,每人献上一支。
小邬还是第一次闻到雪茄烟本身的香气,这乌乌的一支COHIBA,给他一种潜水艇的错觉。那种醇厚香味,像混合了巧克力、酒酿、果子和香草的气息,令他特别好奇。老外替他剪雪茄教他点燃,他吸了一口,又吸一口,他感到迷惑,不像他想象中那种享受,雪茄烟有活力,正在主动抵抗他……
“抽完雪茄一起去KTV吧?”进出口公司的巴黎专员提议。
两个法国人凝神低声商量,然后点点头。
大概只有小邬全神贯注在雪茄上,他不想浪费,很认真地一口接一口吸入,然后他感到天旋地转,醉了。酒没醉他,雪茄醉了他。
我终于知道了抽雪茄是怎么一种感觉。他欣喜地想。
黑色子弹车很快来到金碧辉煌的 KTV“金宫殿”,到处是彩灯和光影,到处是女人。法国人提着自己的大公文包,有点紧张。他们认为小邬是知道一切的,讲法式英文问他:“这里安全吗?”
小邬感到厌倦,他对KTV的经验是:这种地方没人真在乎客人,她们在乎你何时把钱掏出来交给她们,然后就一哄而散,成为脱身等待下一波粉红纸币的自由鸟儿。可怎么回答法国人呢,还是两个时尚大佬?他微笑地说:“对于您的钱来说,很不安全。”法国人笑了,觉得他的话有令人宽慰的透彻。
就是点歌唱歌而已,女人们用蹩脚的英文同法国人攀谈,其实什么也谈不了,就是彼此脸对脸观察,手里玩着骰子,喝酒,将白兰地掺进雪碧,喝!大笑,扭动,拉手跳个舞,何不亲亲脸颊?
……
终于有人看腕子上手表,毫不掩饰地当众掏出一沓粉红钱,大大咧咧散发到女子们手里。这让法国人觉得唐突,他们扭过头去。
有个法国人还有点幻想,他悄悄问小邬:“这里的女孩干净不干净?”
小邬耸耸肩:“我和您一样,也是第一回来。如果可以的话,再来一支雪茄?”他心想,这新的一支雪茄应该抽出新的滋味,鬼知道为什么陪他们到KTV,应该回办公室干活,或简单点直接回去睡觉。不过,他保持礼貌。
抽完雪茄出门时,刚才那些领过钱的女人来送,一个个装出恋恋不舍的模样。小邬悄声对其中一个说:“你卸了妆不晓得是啥模样?”那女人啐一声说:“吓死你!”
不久之后,小邬到了香港。他赴的一个海边大楼平台上的夜宴十分有趣,是法国朋友带他去的,进门要在手腕上盖印,进去后,那法国姑娘告诉他所有人都是谈话对象,我们等会儿见。
一张长桌上有饮料和啤酒,小邬拿了杯啤酒,被人在手腕上又盖了个印,迎面来的人都向他问好,问他是谁,干什么的,聊几句就点头走开了。小邬看明白大家各有各目标,大海捞针一样。他不习惯主动,就只好不停喝啤酒。好一会儿,那法国姑娘找回来,问他有趣没趣,说那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出了大楼,转到另一个酒吧,这里都是法国姑娘的一些熟朋友了,吃的喝的也已摆在空桌上。不过,小邬觉得来到了更遥远的星球。
这些法国人大呼小叫地聊天,没个消停。法语小邬听不懂,也没人在乎他听不听得懂。大家随手拿东西吃,总是站着聊天,没人愿意坐下说话,他站得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有个瘦瘦的红发女人走来搭话,原来她是美国人,她说:“嗨,你好,我可以开口了,我相信我俩说的是英语?”
这样站着说几句当然可以,跟这个一脸怨色的美国女人说一晚上就恐怖了。小邬觉得碗里的奶酪还算可口,就不停伸手去拿。一个法国人跑来一看,咕哝了一句,大概是说“奶酪没了”。小邬觉得害羞,就去找到那法国姑娘,问她自己可不可以告辞。姑娘抱歉说:“你就当一次体验吧,这确实是个法式的聚会,我们还会再这么站着聊上几小时,对,不可能坐下。你先回吧,我们通电话。”
半夜走在尖沙咀,小邬困得要命。不过,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别人没有的机会,拼命去了解陌生世界的机会。等下一次参加这种法式聚会,他就能更进一步,学一点法语,更习惯站着聊天,了解到更多的“外国人的心事”。
六
老邬夜来无事灯下看书,因开着窗,有绿色的小虫在昏黄的台灯罩上跳跃,这是一种叶蝉。老邬仔细看看小虫子,赞美小虫子是岁月的对抗者,仍旧和他童年时的叶蝉一模一样。然而时代就不同,时代在不经意中更新。不是人看见了什么新鲜事,是猛回头,往日的故事已陈旧。
老邬拿起桌边放着的请柬,又细读一遍,眼前出现那个外国人的模样,也出现与之相关的一些本地人。那可都是多年以前的影子了。
要不要去赴宴?他内心深处十分抗拒,这就像一个人已经泅渡过大河,不是没能力游回去再游回来,而是本能地不想回对岸去。
老邬不由说出了声:“人不能第二次吃同一个宴席。”这同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相似的含义,却又有所不同。
现在想起来,小邬经历的第一个时代大约终止于杨爷叔推开四国大战棋盘那一年。
杨爷叔四国军棋下得好,并不代表他和世上所有人搭档都下得好。曾有个毕业于复旦的西安人来玩,杨爷叔就不停败在这白面书生手下,怎么也没法适应他的怪棋路。
旁观的小邬倒是看明白了:杨爷叔看老上海人看得准,看外地来的新上海人看不准。他吃不透对方脾气,跟丢了几回就没了潇洒劲头,下棋就吃瘪。他上场飞将去挡路,被西安人勇猛无俦地出司令吃光,还碰掉他一只巧妙布局的炸弹。杨爷叔下闷棋虽还说笑不停,但浑身暗暗流露忌惮和不悦。郭老师为保持棋局的快乐,再也没邀请过那个西安人。
事实上,杨爷叔宣布不再玩四国军棋不是因为输给了谁,而是为了他赢得世界,没空再玩闲棋。
他摆下盛大宴席招待郭老师和小邬这班媒体朋友,这回上的酒是陈年的茅台。杨爷叔一脸高深莫测,像变了一个人,从热情快乐胸无城府的老哥们变成了若有所思顾虑重重的远人。他讲:“各位兄弟,我不是那种虚头虚脑的人,我欢喜凡事有交代。不瞒大家讲,今后请我下军棋是没时间了,也可能要和诸位见得少。不要随便怪我,这是没办法的。”
出啥状况?小邬已采访过几千个人物,对奇怪的事多少会立马有谱,杨爷叔摆摆绿植能触犯谁,话说得像要去蹲提篮桥似的,岂不怪异?听见郭老师叹气,像没救了那样,小邬差点问杨爷叔有啥事情要交代朋友们。
杨爷叔冷傲地抬起脸:“我的企业要上市了,不是上创业板,是上主板。”
喔哟,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小邬感觉到哪里出了幺蛾子,不过,从何说起?杨爷叔是聪明人,聪明人有时看得准机会,也未可知。小邬历来不去挖掘琢磨别人,这么做不善良,也不作兴。
杨爷叔搂住小邬肩膀,他的手从未如此有力和有热量,杨爷叔一边给小邬斟酒一边说:“小邬,每次开席都是你一个人同我喝酒,我们的交情牢不可破。你来,找个时间单独来,我这儿有事找你合作。”杨爷叔一个个地敬酒敬过去,嘴里阿哥阿姐地乱叫,不过小邬觉得那是杨爷叔的挥手告别,他在喊再会再会。
他得道升天,他抛开旧的社交,他将有新天地。
那个粗眉毛的文化馆馆长早已失联,小邬也早将老人忘怀。翻过去的书页,也许是个人的一段笑话,留着些许温馨些许尴尬,他不必纪念也不用思想,直到某一个夏季午后馆长的儿子找上门来。
小邬正在浇办公桌上的芋科植物,这种植物的叶子正面绿色反面紫色,既不能多浇水也不能缺水,必须小心伺候。中等个子有一对细长弯曲黑眉毛的男人无声无息走进来,笑容可掬:“小邬,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阿爸跟你交情不错。”
弄清了对方身份,小邬有点讶然,不过不动声色,泡一杯红茶请这位“小杭”坐。小杭说明来意,他将有一个大场面需要媒体“撑”,要交给信得过的“自己人”组办。小杭笑嘻嘻:“我们有预算的,我们可不是什么阿木林,这个你放心。”
前馆长的儿子小杭一看就是个人精,他说起要办的大事轻轻松松:“大家都拿这个老外当大人物,这毋庸置疑。他愿意到这里投资当然是看好这里潜力,不过,当地人才他缺不得,我就是卡这么个位。这次我办开场若风风光光,后头就不难了。大资金只要倒进来,真是大河涨水小河满,人人有份的呀。”
小邬不真不假凝神听小杭讲,小杭至少已犯了个错误,就是交浅言深。他如果真是那老馆长的儿子,他可知道小邬并不欠馆长什么?
“我如果不让你们看到这老外和我平起平坐在一起,你们会当我骗子。”黑眉毛细细弯弯的小杭笑起来脸上有酒窝,他两只颜色肮脏的虎牙露了出来,“等他下月来上海,我办个酒宴。”
小邬还是考虑礼节,一直把小杭送到楼下。小杭是开自己的奔驰车来的,他邀请小邬到车上坐一会儿,他想当着小邬的面给远在天边的洋人大人物打电话。
小邬没推迟,坐到副驾驶座上,看身边的小杭满不在乎地把手机夹在自己颈窝,边转方向盘边打电话给他的合作伙伴。奔驰车歪歪扭扭地开到路上,引来一大片紧急鸣笛。
几年后,当小杭出重大车祸的消息传来,小邬立刻想起了小杭开车时那种满不在乎唯我独尊的神色。
小杭当时确实神秘,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个老外带着四五个随从来到上海,他已从前一个企业的大位上退下,却仍是人人皆知的大人物。小杭一点不紧张,他通过小邬和其他朋友组织一场非正式的媒体见面会,老外也知道这次见面会并不会发布关于他的新闻,但他似乎更明白必须维护形象。他板着个脸来同媒体人士见面,发言时有点搞不清自己身份,但咬住一个事实不放:“我将和上海朋友合作开展本地业务,我们的公司从诞生的一刻起就已是重要的行业玩家,我希望大家记住这点!”
他和谁合作?难道真和小杭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小邬难以置信。
后来小杭并没再来麻烦过小邬,他的出现奇奇怪怪,只是拉小邬和小邬的同行们见证他同一位人物合作生意,然后毫无进展的信息,让人觉得那只是浅浅的梦境,一过即逝。
那个春季长三角地区细雨连绵,天生弯弯细细黑眉毛的小杭违反交通规则,在邻省公路出车祸当场身亡。
假使回忆小杭和那个老外,小邬还记得那偶然降临的老外自尊心极强。有个听讲人的BP机在他发言时响起,老外登时横眉怒目……如今,多年之后,这老外又将来到上海,仍想抛头露面。
当年在决定帮小杭召集媒体前小邬去拜访了一次退休的老馆长,他从文化馆问到老人的地址,还拖上一个正在实习的女大学生一起去。
老馆长身体尚健,只是那眉毛有点不对劲,不是耷拉着,而是显得憔悴潦倒,像一面旗帜由于缺乏保养正快速褪色破旧。
看见迎面走来的小邬,正佝偻着腰散步的老人惊呆了,随即高喊一声跑上来,拉住小邬语无伦次,一定要招待小邬到近旁的馆子里吃午饭,又打电话惊动那两个住得“不太远”的前副馆长,多年后再次凑成一桌。女实习生凑耳告诉小邬,她从没和这么多真正的老头子一桌吃过饭。
“哎呀,这小子污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老馆长对儿子越过自己直接找小邬办事感到愤慨,“他也没跟我说清楚他在混什么!”不过,小邬觉得踏实了,至少老馆长认这么个儿子。他给小邬看了他儿子更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孩子还讨老馆长欢心。那对眉毛和眼神没错,是他老子的精神气。
是的,时代有自己的步伐,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你得回看才明白它是在哪里踏上了分岔路。你无法预知或预判,时代总是出人意料地“乱走”。
在媒体见面会之后小杭安排了一个不正式的餐会,与其叫它餐会,不如叫作圆桌下午茶。媒体朋友们围坐一圈,将小杭和那老外围在中间。老外说:“谢谢诸位光临,我的赛道已经变化了,现在小杭先生是我在上海的代表,他和大家保持沟通,希望你们秉持好意支持我新创的事业,将来我希望在我们那儿美丽的海边见到大家。”
小邬那时已颇有阅历,分得清什么是许诺什么是空头支票。小杭和迷惑人的老外天女散花般挥舞空头支票,他们忘记了自己在这个城市面对的是同样虚无、狡猾和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江湖们。
七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小邬意识到自己正向大邬过渡。男人的年龄危机首先露相在肚腩上,他感到体形先于面容发生了变化。不过,并非照镜子催生出小邬对自身的革命,它依旧源于一场出人意料的流水宴。
这场宴席不是别人家的而是自家媒体的。
变故一夜降临,震惊小邬和他的两百位同僚:平面媒体的老总突然被撤换了。
原以为这位深孚众望的老总会一百年不走,带领这家文化企业的业绩继续像放射火箭那样增长。可惜,此君素日风头太健不懂收敛,身子骨又是文人的身子骨,一旦同谁硬碰硬,马上就软了。已经火速空降的新老总,来自同业,却和这里的人没瓜葛更没感情。
新老总上位没两周,就召集两百位业务骨干在食堂摆开二十五张圆台面,喝一场“迎新团结酒”。
入得这吉凶未卜的流水席,各人打着各人的小九九:想保住位子的犹豫该如何向新老总致敬,想抢别人位子的琢磨如何说动新老总。另外,和前任老总有师生之谊的那些“得志小人”该不该另谋生计了?小邬初生牛犊之气仍完足,他想看看新老总究竟有没有领袖气质。
那新老总受上峰委派来占这山头,诚惶诚恐。他从前熬了多年辛苦的夜班,把身子骨都熬坏了,如今却掉进一锅好肉汤。
他捋捋自己又干枯又黄白的残发,有点伤感地给这群良莠不齐的新部下祝酒。刚开始说得还蛮好,忽然间心头涌起怨怒,就改口了:“每个人都要审视自己是不是太过一帆风顺,太顺利的人基本上靠不住。在我的队伍里,真正吃得起苦和吃过苦的人才能获得信任。”
猛听新老总又升了腔调,他大约看清了台下人们的脸色,忽然就一抖脑袋变振作了。不给你们一尾巴抽,都以为我是病老虎呢!
小邬体感现场如瑟瑟冷风摇树冠,新总裁以肝损病号的嗓音喊:“都给我听好了,如果我把你名片上的头衔去掉,你就什么都不是!”
大部分人闻言泄气,在椅子背上往下滑,可这小邬却反过来,如一只青蛙鼓气,变得个头老大,挺身向上……
内部流水席就在新老总训话后开席。小邬还有点留恋,慢慢喝了点啤酒吃了几筷子海蜇头。他悄悄跟左右邻近的两位说声抱歉,站起来走出了食堂,回到自己办公座上,呆呆抚摩自己种得茂盛了的紫背竹芋。
从前他听老前辈说“假如难听话不是指着你鼻子而是冲着一大堆人说的,不必放在心上”,但他做不到,他心里像有重鼓敲:拿掉我名片上的头衔,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不要说,有这可能呀!假如自己一味这样拿着名片混!
小邬其实仍没甘心,他想的是走到天涯海角去。年纪不小了,最后一个机会就是去读外国的硕士学位。那样,先得花时间复习迎考吧。
小邬辞职复习迎考,接受新东方的应试魔鬼训练,顺利通过全球统一的入学考试,到美国名校攻读硕士学位。
在异国他乡两年,精力全数付诸学业。直到毕业他也没怎么享用过丰盛的食物,没任何流水席降临他孤寂的留学生涯,可谓嘴里淡出鸟,直到跨国公司聘用他,派遣他回国,到美丽的首都任职。
北京和上海天差地别,不是同一类境地。小邬飞机来飞机去,不停变化生活的空间,此时已大不同于从前,他大致已成为他引以为自豪的“国际人”或“地球村村民”。
身临北京,他重新开始出席花样翻新的诸般流水席,不过,此刻身份大变,他成了经常举办流水席并为流水席买单的人。
跨国商界是仪式感很强的领域,大家穿着笔挺西服打交道,就难免重重地包装自己,以求不露破绽,这是成功的前提。
饭当然要吃,酒也要喝,但腔调不同。这吓不倒小邬,不但在他硕士学位上有相关培训,他从前为媒体工作也曾被人要求当场换洋装上饭桌,心理受过熏陶。换了个视角,他如今不再是媒体人而是生意上外方合作伙伴的代表,游戏会不会更有趣些?小邬觉得,好比电影镜头拉远,眼前一切都变得宏观而失去焦点,需重新聚焦。
小邬已不再适合被称为小邬,他已越过三十五岁的分界线,该被如实称为邬先生了。
邬先生还是嘴阔吃四方,他常常从首都机场出发,飞到祖国的山山水水去会晤合作方的朋友。
有一个巨大的圆桌摆放了二十个座位,干冰在圆桌中央释放仙雾,邬先生身边坐下那位神秘的女强人,是业界在南方省份的大姐大,年纪不过比他大三岁而已,仍应被归类为迷人的少妇。
邬先生马上感受到一层隔膜,它无色无臭,却固执地存在于他体感范围。这是语言的隔膜?邬先生不再能自如地驾驭上海方言,那是他的社交坐骑之一。他也不能自在地说英语,那是他留学的语言坐骑。此处他和她面对面客客气气地打一种“官腔”,是很敦实的普通话,既不是她也不是他的方言,是双方之间的外交语言。在这种语境下,人们小心维护舞步的距离,穷尽一切安全话题,绝不刺探对方的私界。
女强人待客的宴席档次很高,各色菜品无不价格昂贵,甚至出现了不怎么合法的野味,尽管身处内地,喝的法国酒却世界一流。怎样呢,邬先生,我们要精诚合作呀,我们双方身后的公司是正式签约过的生意伙伴!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事,邬先生,您尽管开口。”女强人总裁频频敬酒。邬先生每举杯一回,就感到更深的遗憾。对方身为美妇却竭力掩藏自己的性感,她在演出,演一个大企业的掌门人,必须合乎既定礼仪、权益及合规的形象。
邬先生捏捏自己领带结,举杯回礼:“我司在内地最大的合作商就是您麾下的企业,需要和我司总部沟通什么,您随时吩咐。您知道,我司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一百多年来形成的国际商誉。”
女强人终于绽开了一个迷人笑容,展露美好的牙齿。她的表情生动地从干冰形成的白雾中浮现。她的声调此刻有了点热情:“邬先生,我们干杯,我记着您的话,一定不辜负。”
推杯换盏,女强人手下那些靓男倩女轮番前来敬酒,邬先生不胜酒力,一个人的酒量怎能对敌?他频频婉拒一饮而尽的恳求。这些佳肴太贵重太难得,他要求多品尝食物。他在上菜间隙求问了几个业务问题,女强人都言简意赅地回答,适可而止,劝他多喝。她的笑总是有点放不开,不过酒后的容颜掩不住妩媚。
她应该很懂得如何同老外的代表们打交道,她绝无任何腐蚀贿赂邬先生的企图,若她有什么企图,顶多是企图让邬先生少刺探她的商业王国。她保证维护邬先生所代表的品牌的利益,不过她不想要什么“教师爷”。她的立场可让任何自爱且自尊的国人感到放心。
酒宴之后,令邬先生意外,女强人总裁安排了一场公司内部歌舞晚会。她有数量庞大的员工,她选拔出善歌舞富魅力的表演者。那些歌舞几近专业水平,叫唯一的真观众邬先生惊叹。
最后,女演员们邀请客人邬先生上台,请他献艺。邬先生不能退却,只好朗诵了一首法文诗,一首波德莱尔的诗。一个俏丽的女演员情不自禁喊道:“邬先生太可爱了!法文诗哎,我的天哪!”邬先生只好当场反思自己的虚荣心。
何以这顿流水席留在了邬先生的记忆中,让他时常回想?十五年之后,当那位女总裁锒铛入狱,老邬并没感到惊奇。
听说入狱后的女总裁被安排进行巡回演说,将自己如何被亿万元人民币腐蚀的故事贡献为反面教材,他也没惊奇,只有喟叹。
老邬想,那场流水席其实早弥漫开了一种被试图掩盖的气息,那气息势不可当。
感谢这个有合作关系的女人从未违背她的承诺,她完美地履行了和邬先生所代表的外资之间的合约,简直堪称一位完美的合作伙伴。她需要邬先生提到的外资商誉,她也许会因此从中受益,但她小心谨慎地看护了不属于她的商誉,并将之完璧归赵。老邬想,这个女人始终躲得远远的不让人接近,以便随心所欲做她自己的事,不过她对合作方并无亏欠。
八
第二个电话打来,再次惊扰了老邬已死水微澜的宁静生活。那个隶属贸易部门的女干部态度很和气却很执拗,她希望老邬简明地答应出席她发出邀请的那个酒宴。
“这位外宾对我们的进出口业务很重要,可能其他媒体朋友都已联系不上,所以我们期盼您帮助我们,跟外宾见见,他应是有美好的回忆,想一起怀怀旧。”女干部解释。
“我听明白了。”老邬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回答,“我要看看我自己的健康状况,到那时再说吧,现在有点早。”
在首都工作,邬先生生活起居并没不习惯,他过去读老舍小说,对北京有充分的好奇心,并且能共情。然而邬太太情愿留在上海不进京,她一到京城就受累于气候干燥而浑身起红点,皮肤痒个不停。身在苏黎世的上司请邬先生少安勿躁,本是让你到京城历练,后面公司和上海将有大项目,你还得回自己的城市去照管。这么个“安民协议”让邬先生更珍惜在京城的好日子,全心全力地积累资源,愿同各种各样的人交朋友。
他当然着力兴办自己和行业主管单位间的社交,他国内国外地看过的,心里很有分寸,既要和主管单位的人交朋友,又必须小心在合规范围内腾挪。
诚心诚意一番来往,托京城里的人同样推崇规矩的福,大家本本分分交流得不错。因他邬某人单身在京,有时主管行业的某局里还有人来电话约他周五下午去打篮球(周五下午举办体育活动是不外宣的员工小福利)。可见他们也当邬先生是朋友。
邬先生自然常请人吃饭聊天,也送些高情义低价格的小礼物。他不求什么,只想让人感到舒服和高兴。保持良好的沟通是公司最看重的。
他原以为自己能两年“毕业”,带着好成绩回上海去干事业。一顿意想不到的美餐却给他带来了坏消息。
局长秘书小赵同邬先生平素结伴打篮球喝啤酒,有天给邬先生来电,说要不你来局里吃个午饭吧。我们平时杜绝外人,可你已不能算外人,你来吃饭可以。
邬先生在京城也吃多了流水席,晓得流水席在京城实在稀松平常,你就算花个天花板价格,流水席还是流水席。小赵请吃的这午饭才是不得了的待遇。
他到局办门房出示了自己身份证,写下身份证号码。门房打电话进去,叫小赵到门口来接人。
小赵笑嘻嘻逛出来,问邬先生:“北京住习惯了没?你是个上海人哎!”
想见局长那是不要指望,这不是地方上,找个借口就能和干部说上几句。邬先生懂,所以他不毛糙,就好端端坐小赵办公室里喝茉莉花茶。北京这地方仿佛不适合喝其他茶水,就是茉莉花茶能滋润人,抗衡那种无处不在的干。
小赵爱和邬先生扯东扯西,但不谈业务。邬先生历来顺着小赵,小赵聊什么他奉陪什么,自己见的世面是多些,这个不必掩饰。这俩人能说到一起,有时说私事倒比说公务多,小赵留点城府,邬先生貌似无所不谈。
喝了小三壶顶级茉莉花茶,邬先生上个洗手间,远远望见局长大人走出门来。他低头溜回小赵房间,并不吭气。小赵听见老板声音,跑出去应答半天,回来笑笑:“上午的事忙完了,局长知道你在我这儿,特意关照让食堂给你备几个小锅菜呢!”邬先生忙起身摇手,笑道这是皇恩浩荡。
小赵大摇大摆,邬先生笑嘻嘻抓着自己西服胸襟跟上,踅进了局办公楼食堂。一看那陈设,比街上一般的餐厅高级多了。好几个戴白高帽的厨师站在那里,有的添东西,有的起个小火,做少油的小锅菜。小赵抽一个亮晶晶的餐盘递给邬先生:“先自助,挑喜欢的自己拿。”
房间不大,大约两百来平方米,不锈钢餐柜里放满了荤素菜肴和米饭面食,小赵压低声音凑到邬先生耳边:“没跟你说呢,这里所有菜都是没毛病的,放心吃!”
“怎么讲?”
“我们在东西南北几个最纯净的山区和海岛签订了互助协议,所以你碗里所有东西都是无污染区域天然生长的。”
邬先生点点头,他觉得自己问太多了,该一言不发好好吃饭。菜真好吃,不但料好,大厨们也出色。
他俩快吃完的时候,局长亲自下来吃饭了。邬先生放落筷子,笑吟吟准备寒暄。果不其然,局长轻轻松松过来问邬先生吃得满不满意:“你们满世界吃惯的人,可能不习惯我们的小食堂哪。”邬先生倒挺得体,说自己只有吃不到好东西的苦处。局长打个哈哈,走开了。
吃过饭,邬先生说小赵我们去外头喝咖啡吧。小赵领会,一起出来,出了大院,坐上邬先生的车,司机知道该去哪里。
“给你透个信儿,上海的事儿黄了。你们公司想跟上海方面合作那是自然,不过,局长拍板把这合资项目定到福建漳州了。”小赵脸望车窗外,平平淡淡地说。
邬先生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摸摸鼻梁:“没跟我们总部商量呀。”
小赵看看他,不响。邬先生明白自己说了蠢话,这事无须商量。然后他冒出第二句蠢话:“为什么选漳州呀?”
等苏黎世总部上司来电告诉邬先生公司同意中方主管部门指定的合资地点时邬先生已打包好了行李,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猎头公司早替他找好了上海的下家。
苏黎世人抱歉说公司没得选择,漳州是局长先生的家乡。如果邬先生愿意留北京,那公司情愿聘用邬太太一起到京。这样的安排若不合适,邬先生可同公司协商赔偿额度。总之,拟合资地点的改变不是公司的选择,颇感抱歉。
邬先生对上司很温柔,他一点没生气的样子,说自己回上海,公司人事部门只要像对待一个普通同事那样处理这件事就好。是的,公司别无选择,甚至那位局长先生也别无选择,他马上就要退休,而家乡父老谁能辜负得了?
到了上海,邬先生的遭遇反倒有点搞笑。猎头公司效率奇高,邬先生走进徐家汇那座双子塔,不是去面试而是去同新老板见面。如此待遇,该让邬先生对北京的意外感到释然。他的收入一夜间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头衔前头还添上“高级”两个字。
新老板裘女士身体纤瘦年逾五旬,她接待邬先生时脸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微笑,让邬先生忍不住起鸡皮疙瘩。裘女士是副总裁,理论上她领导全国隶属于本部门的三千名员工。邬先生倒会开玩笑,讲:“您是我见到的兵员最足的上司。”裘女士“嘿”一声,回答他:“我们这里将不是将,兵也不是兵。”
其实邬先生该认真琢磨新老板的话,可惜他轻视了裘女士。
头一天上班邬先生就有点恼火,他发现自己这个总监竟然没有独立办公室。他看自己该管全国三十个分公司的三十个部门经理,他们已知他上任,按猎头公司代传的话,三十份报告已提前堆放在他案头。
他到人事部办完入职的事,又到IT部门领了新电脑,也不休息,在咖啡间打杯咖啡,就开始看下属交来的报告。很好,大约十来份报告让他感到满意,其他差强人意,但有一份简直是胡闹,有个女经理交给他一首打油诗,请他读诗了解她的工作状况。邬先生发个电邮,要求这位女士端正一下工作态度,好好复交报告。然后,他就慢慢开始领会在这个体系里什么叫“捅蜂窝”了。
批阅完三十份报告,邬先生在大厅里到处走走,看见摆满了绿色植物,有龟背竹,也有滴水观音和更高大的棕榈,他心一动,跟人打听这是什么公司维护的绿植。没一会儿工夫,服务周到的大楼管理处来了个女经理,问邬先生有何吩咐,是不是要调换或增添什么绿植。邬先生顺藤摸瓜地一问,果然,这些绿植全是从杨爷叔的那家上市公司租用的。邬先生心里登时泛起绿波浪,往昔人生历历在目。
杨爷叔从未派人取走放在邬家的那些绿植,但也没再来更换。那些植物大部分熬不过缺少天落水的室内生活,枯萎了。邬太太花钱请人,才把那些没了植物的大缸搬下楼去丢弃。不过,有一株散尾葵却适应了邬家客厅的光照和邬太太谨慎的浇灌,和阳台上那棵开红花结绿果的石榴树一起滋滋润润存活下来。邬先生已很久很久没打过杨爷叔电话,他现在仍旧不准备打,面对桌边的滴水观音,他感觉自己浸入了原来的水土。
一个满脸黑气的中年妇女跌跌撞撞从他面前的廊道里走过,朝他狐疑地看了又看,踅进了副总裁的小单间。他沉浸在回忆里,根本没留意。裘女士出门来,本想唤他,后来改了主意,挥挥手又回了自己房间。
九
人回家乡就是好,这一个月邬先生吃席吃得心潮起伏,几乎应接不暇。
他也不是故意,大概外面世界去转了好些年感到寂寞,不由得给杨爷叔打了电话。杨爷叔起初在电话里没声音,愣了一会儿,搞得邬先生尴尬,忽听对面大呼小叫起来,杨爷叔像找到了手机音量按钮:“喔哟喔哟,小邬呀。你失踪了这么久,今天冒泡了?”
“必须摆酒的。”杨爷叔拍胸脯,“你衣锦还乡,这个酒必须我来摆,欢迎你小阿弟。也必须摆摆酒了呀,这帮人,哎呀,再不聚一聚,就怕有人要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他们报到了没事,我们的酒席就缺热闹!”
是雷厉风行坐言起行的上市公司老板,杨爷叔在浦东包下个度假村,派出十八个助理十五辆轿车,人盯人把郭老师当初那班媒体朋友一个不漏“车”到度假村来。邬先生是自己开车来,他边开车边接杨爷叔电话,笑得流眼泪:“阿哥,人家退休在家的,都不晓得你想干什么!”
这个宴席不讲吃得好不好,只讲时间加给每个人的情绪酵值。邬先生一进度假村大厅,一堆老汉老太太就齐声嚷嚷着跳起身,像迪斯科音乐发动:“小邬,哎,小邬嘛!哎呀呀,小邬回来了!”
邬先生开心得眼泪溅出来,拉住郭老师手:“郭老师,吃好老酒还是四国大战,棋子我带来了!”他一个个握手拥抱,人还是那些人,不用辨认,只不过手脚动起来都有了点螳螂相,要说话嘴巴先一瘪一瘪。杨爷叔倒显年轻,嗓门老大,皱纹很紧致,脸泛红光。大家讲杨爷叔这就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采阴补阳。
杨爷叔拍邬先生肩膀:“嘿哟,嘿哟,小阿弟!我激动啊,时光倒转了。”
邬先生发觉不对劲,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两大桌子老头老太太,从前滴酒不沾,现在都端起了茅台杯,哭着喊着往喉咙里灌。
“大家过得好?”邬先生向满桌老脸问候。
“苦哈哈,苦哈哈!”满桌老脸如此作答,“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说起平面媒体最近的十多年,唉!”郭老师一声长叹。不过,郭老师历来是大家的带头大哥,“话要这么讲,在座的每一位都把平面媒体金光闪闪的高潮期从头过到了尾巴,一天也没落下,所以在座的全是成功人士,是幸运儿!”
他这么一说,杨爷叔就嘻哈起来:“对对对,你们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今天小邬衣锦还乡,大家要开心!人生如梦,开心一刻是一刻,白相一天又一天啊!”
大家的心舒展了,喝酒尽兴,闹得一天世界,满房间进进出出服务生,第一次看见有这样狂欢的老人家们。
那个曾因腰间BP机乱响被老外白眼的老头儿喝得神神道道,突然做手势要大家安静。大家以为他要敬酒致辞,哪晓得他哀哀地说:“我向大家告别!我还以为没这个机会了。谢谢小邬,谢谢杨爷叔做东,给我机会。以后我们不可能聚得这般齐了,人生一场戏足够了,我向大家道别。”
有人啐他,有人呼应,有人戚戚,小邬不晓得说什么好,但听杨爷叔大声道:“呸,我不要听你这种触霉头话。什么足够了?什么告别?瞎七搭八!”
香喷喷的带鱼送上桌,大家连干两杯茅台,心情转好……
裘女士每次走过邬先生的办公桌,总要对他的背影打量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对前来汇报工作的邬先生讲:“你还没进入状态,没进入状态呢。你有点紧张,不是我过敏,你有点紧张!”
邬先生被老大姐说得没趣,心里啐她:“被你念咒呀!本来我心情不是蛮好的?”不过,自己是否真有点紧张呢?他发现没一个下属主动来找他述职。一个个像忙得欢,都不来拜会新上司?
他倒也不着急,他还有一点尘埃落定的轻松感,何必马上上手纷繁复杂的人事,将自己太快卷进去?
副总裁秘书跑过来找他:“周末别安排事,老板要我们江浙沪所有的中高层到杭州聚会,这种活动叫作‘公司家事’,你没参加过,你是新家人,可以说就是为你举办的哟!”
“公司家事?”邬先生有点迟疑。
“为了让你尽快融入我们!”秘书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除了看风景,就是一起吃团圆饭。一顿比一顿吃得好!”
那顿奇异的午餐并没摆放在人杰地灵的杭州,而是在富春江畔一家农舍里。
裘女士一路上被手下女将们环绕,使旁观的邬先生以为自己眼花看见了古人佘太君。
不过,酒桌排序基本按各人头衔,邬先生虽靠上司近,却仍有一个角度,能看清她老人家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直觉,邬先生起身礼让两位女士坐到自己上首去靠近裘女士,然后他便能看清上司的正脸。
秘书小姐挨着裘女士右手坐,扯起尖细嗓子问:“老板娘,有几副野猪肠子呀?”农家菜老板娘立刻上前售其奸:“今天新鲜的送来四副呢,都是有好大疖子的!”
“疖子什么讲究?”裘女士奇怪,“是有病的野猪吗?”老板娘一听,唱戏般开始解说,无非说野猪吃野蛇,蛇在猪肚里闹腾,咬出了脓肿的疖子之类。后道:“疖子才值钱呢,每个疖子加价五十!”裘女士又好气又好笑:“今儿个您就编吧,谁知道野猪是不是有胃溃疡!我是北方人我不懂这些,我也没钱,你别跟我讲,找我秘书去。”
先上七八个乡野小菜,都是时鲜,什么煮河虾、手剥笋、炸柳叶鱼、马兰头叶子、童子三黄鸡之类,裘女士让所有人喝酒,限啤酒和女儿红两种。大家高高兴兴向她老人家祝酒,邬先生在外国和外企待久了,有点木讷,不过也跟着敬了上司一杯,将杯中女儿红一饮而尽。
裘女士这会儿肃杀之气消融,浑身轻飘,整个儿一张慈爱的脸,譬如人家家里聚族吃寿酒。她清汤挂面的直发垂下,眼睛在眼镜玻璃片儿后面扫视桌边诸人:“你们一个个都辛苦了,平日里事情办得不错,今天出来游山玩水的全是(孤家)信得过的,不行的人不得来。”
她犹疑地扫了新人邬先生(外文名彼得邬)一眼:“我看彼得还是有点紧张,没松弛下来。”
邬先生被她说得一哆嗦,忙向上司看去。裘女士指指台面上一个女人,正是满面孔黑气且向邬先生发过打油诗的那位:“佳佳要和彼得多聊聊,告诉彼得现实的困难。”
邬先生这才看看这位陌生的中年妇女,觉得她气色好差,一点不像身体健康的人。才这么一看,那女人便瘪了嘴委屈地说:“彼得是天上空降的,哪晓得我们人间疾苦?”
问了身边同僚才恍然大悟这佳佳是谁,邬先生心里狐疑,怎么明明是自己下属,说话却敢带刺,还是在公开场合?
一轮轮热菜轮番上桌,长江三角洲在远古曾是炎热的森林,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沧桑变迁后留下了许多能点缀人类餐盘的独特物种,裘女士自己不怎么饕餮,她喜欢看自己的团队大快朵颐。她看见了一个扭扭捏捏同她自己一样不怎么肯吃的人,就变得尖刻:“彼得呀彼得,洋面包吃多了吧,农家菜不对胃口了?哎呀呀,你还是放不下来!”
邬先生苦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团野猪肠子。他左手边的女同僚轻声对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彼得,贾母要你放松吃饭,你不要像个林黛玉。”
她一句话说到点子上,邬先生恍然大悟,回答:“我懂了,你们平时说的平面管理,就是没层级,大家都直接向贾母汇报的吧?”女同僚扑哧笑:“可怜你才回过神来!”
豁然开朗,邬先生明白了。
他一颗心反倒放平。原来不需要自己领导团队,反之也就没有责任。拿高工资而不担大责任,这是多么好的一笔买卖,这种公司真奇怪。她也未免太要当贾母!
胃口大开,邬先生吃喝起来。
两天吃下来,裘女士观察邬先生的眼睛目光变柔和,她在餐桌上夸那有说有笑的邬先生:“彼得开窍了,彼得放松了,彼得开始融入团队了。”
大家逛一个庙宇时,邬先生笑嘻嘻问好不容易落单的上司:“您要我这样的人是为啥?有点浪费呀,既然大家都很会听您的,何必要加我一个多拿钱的呢?”
裘女士见他问对了路,很欣慰,勉励他说:“底下那些干活的哪有你们几个聪明?她们又没见过世面,你们几个负责指导,业务上指导。”
“明白了,老板,您早点明说不就好了,还让我自己想破脑袋!我现在乃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是也!”
“你可真是调皮,倒也说得形象!”裘女士夸道。
还没走得很累,却得到一个休养生息的职位。邬先生从此轻轻松松在裘女士麾下消磨时间,享用一份丰厚的待遇。裘女士见他样样都懂、样样都能演绎出一套管理原则,倒挺器重他,时不时亲自出面,组织各部门各地区的“头脑风暴会”,让邬先生去当教练,树立他的“学术权威”。
邬uGrFi9sH91EwaG6ZM50SFK2J3K7XZ1TpAgjF9FzgiPA=先生回到上海,年轻时出没的城市变得有点陌生,这陌生让他不安。于是他问上司裘女士是否需要他捋一捋上海乃至各地的媒体关系,以便危机时找得到现管的朋友。裘女士道:“求之不得,你好自为之。”
公司生意庞大,派给裘女士做公共关系的资金也庞大丰足,邬先生忽有替前同僚实现心愿的感觉,他现在可随心所欲地“请媒体朋友吃饭,送媒体朋友礼物”,尽管媒体朋友们走的是一条山穷水尽路,再无柳暗花明的可能,但仍是邬先生的同源人,他愿尽己之力,给他们续上媒体人不可或缺的流水宴。
时代的风不仅有风向变化,连气味和强弱也不同于从前。
邬先生先到东南沿海的特区城市找老同学,原意是叙旧之余为公司当地团队建立一条直接沟通渠道。哪晓得老同学反应强烈,如一棵伏地的树猛然竖起,对着狂风用力。
他不让邬先生摆宴席,哪怕知晓邬先生用的是公司经费。他倒过来摆下隆重的流水席,整个媒体的高层管理团队都来当老同学叙旧的啦啦队,带的是好酒,奉的是珍馐,个个称呼邬先生为“邬总”。
是呢,“邬总”代表著名的市场品牌,一定要和我们携手合作呀!邬先生又不是傻瓜,尽管不停声明自己不负责公司广告业务,却明白老同学们留在媒体,确确实实口渴得要命。一株倒树奋力站了起来,你不忍心让它又伏下去……
回到熟悉的京城去和媒体朋友摆龙门阵,情况委实特殊些。老同学们也来了,仿佛没那种焦灼,只是沉陷在各自人事的迷惘里。不进则退呀,在京城,可以不谈什么庸俗的业务或广告收入,但人到中年,往前一步能确保今后几十年的待遇,故步自封就什么也不是了。然而,往前一步哪里说迈步就迈步,腰要发力,没后面力撑,有折腰之虞。
还是本乡本土的媒体好周旋,邬先生认定自己是老法师,虽郭老师那班人已烟消云散,媒体的年轻人大概还“孺子可教”?他精心设席,在外滩十八号的高档法国餐厅请涉猎本行业的媒体朋友吃饭。
相当奇妙的做东感受:邬先生看着一大桌各路媒体派来的年轻人,以为是看着同自己的青春相似的灵魂。不过他还是缓过神来,看懂了眼前是新人类。郭老师和邬先生其实是两代人,他们两代人的媒体都已蒸发殆尽,现在貌似还有媒体在,却是不同性质的事物。
年轻的媒体人们对邬先生这位“老前辈”彬彬有礼,对他热诚而不合时宜的亲近若即若离,他们不需要为媒体争取什么广告费用,他们是有拨款保障的群体,但他们也不会学邬先生这样的“老前辈”去操任何事的闲心。
“邬先生需要我们效劳吗?需要的话给我们现成的信息稿好了。”他们出席邬先生的宴会不喝酒也没社交的愿望,这是日常工作呀,差不多吃饱就该告辞。他们回家休息,第二天还要进办公室继续朝九晚五。“邬老师,你不晓得,现在就是‘程序猿’的时代呢!”有个小女生怜悯老人家不懂时务,好心点醒他。
确实,邬先生也一点点看懂了,那个暗藏春心的媒体世界早就不见了。
裘女士听他汇报工作时笑了,她听那么多人从各个位置各个渠道直接向她汇报,或直接向她告状,她很领行情的,她知晓一切。她赞扬邬先生,想让他心里平安:“谁说不是呢?我们做的是食物的生意,人不能一天不吃东西。你安安心心在这里工作一辈子吧,别的行业不踏实。”
十
老邬很久很久没出席社交宴了,他最烦上海每年六七月的梅雨季。一旦淅淅沥沥下上一个来月的雨,他就要去摆放吸湿剂,否则他那些久不穿的西装和高级衬衫就会发霉。是不是把这些衣服扔了就不烦了?他有点舍不得,衣服带给他很多记忆,让他想起纷繁驳杂的往事,是碎片般软软硬硬、繁花般暗暗亮亮的往事构成他对人生的记忆。
那个贸易部门的女人真是锲而不舍,竟然打来这么个电话:“邬老师吗?邬老师身体好吗?我来探望您一下好吗?”
如今的人都读不懂他人的言下之意了吗?老邬想,我已经反复回绝了她呀,我不想在多年自守、习惯孤独后再去任何浮躁热闹的社交场合,难道不可以?难道她不能尊重我的选择?
但是,他还是和蔼的。他想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压力,于是就在电话里答应见她,不过不是在家里,是在家附近的咖啡馆里。
这是家很清静的咖啡馆,兼卖西式简餐和比萨。女干部踏进咖啡馆时天忽然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不冷不热,雨水不大也不小。女干部说:“邬老师好,给您添麻烦了!”
她坐下说起了事情的原委:那个外国人年事已高,在中国投资的项目都已经过时间考验,对双方都算互惠互利。不过,这次他来上海是做退隐前最后的旅行。他托女干部寻访他见过的一批媒体人员,却只留有邬先生(当年还是小邬)的名片,那些媒体人员曾是邬先生组团的。
“何必如此念旧呢?”老邬表示不解,“很多见过他的媒体人员早已退休,我找不到了。”
“他说他当年向你们宣布的项目由于意外事件没能成立,他想当面解释一下,并非他行骗江湖。他一直感到内疚。”女干部说。
“不用这么认真的。”老邬点点头,“其实哪有人还记得他这个老外?连他本国人大概都已忘了他曾是大腕。”
看看面前的女干部很想干一番事业的样子,再想想她的年龄和职业上需要的考评,老邬心软了。老邬说:“好吧,我回去看看我还有没有西服领带没被虫蛀吧,假如宴会那天天气好、人没什么不舒服,我一定来。”
女干部喜出望外,诚心拉老邬手:“邬老师,你真好!”
邬先生在裘女士手下当一个好脾气且体贴人的“八十万禁军教头”, 平安过活了六年。他走遍全国大中城市,将他归纳的职业技巧通过培训提供给当地的团队,一点也不评价不批评人,只是建造人。
大家都认为邬先生经验丰富、学历奇高而温文尔雅,每年的不记名考评都让他得到最高分。这样,他的奖金和花红当然多。理论上邬先生该感恩,且感到满足。
因此当他将辞职信放在裘女士手里时,老太太不解且愠怒:“彼得,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催我让位吗?我实在也干不了多久了,你多一点点耐心就好!”她心里早已对彼得有很好的安排,配得上他的高学历。但他何以等不了再多一点点的时间!
邬先生试图解释自己,但最后却放弃了。他只说:“我做这个行业已经没新鲜感了,再待下去人要麻木掉。现在我去试试时尚业,让我自己醒醒。”
的确,邬先生有机会为法国首富的时尚企业工作,算是个改变。法国人很务实,不想养闲人,他们让邬先生合并三个相关部门,把对“商业风险”的防范全部交在他手里。邬先生觉得自己可笑,现在,他的新地位类似于裘女士在公司的地位,那么,要不要学裘女士搞“平面管理”,将大小权限全抓在自己手里?
且慢,他这么些年学乖了:暂且什么也别想别做,静静维持部QGlP9n5jXBY5zSGUU05+HAq1LDwqCV6Xrnxae1TIbcY=门的运转,看清新公司内在的规则,再做自己的打算。
他从第一天上班起就各部门串门,同上上下下的同僚喝咖啡吃午饭能聊就聊,像一个分析系统般过滤提炼得来的信息。他并不想多了解什么行业奥秘或产品知识,他唯一想知道的是这一回自己在体系里是充当什么真实职分,公司看中自己什么价值。这些事没人会对他明说,但准确地把握和理解这些事将决定他能自我发挥的程度。
到北京参加行业对主管部门的联合斡旋,由于他代表市场上的大玩家,行业人士立马接纳了他。委办局是不可能开什么招待酒会的,行业代表们白天跑委办局斡旋完,晚上由轮值“行业沟通协会主席”的那一家举办工作晚宴。
带着耳朵和温文尔雅的态度来的邬先生马上就进入了状态,明白了大家正游说什么,要游说的正是这行业的大环境。用简明的话解说,就是所有进口单品都受到了过于严格的管制,无法与全球市场同步上市,而这行业做的是时尚奢侈品啊。任何令产品“落时”的管制对销售都有致命的影响。
但为何要如此管制呢?不过是些消费品而已。行业老炮就回答邬先生:“保护国产,更维持管理部门的权威。”
回上海,公司下属品牌的总经理们共同设宴欢迎邬先生加盟,大家请上大老板,一起到最奢华的酒店极尽其奢华。
法国香槟木塞带着啸声飞舞不停,总经理们当着大老板的面要求邬先生帮品牌规避主管部门和巡检单位的种种不合理骚扰。只要他挡住外方干涉,品牌们一定放手大干,把利润年增长率保持在令巴黎总部兴奋的曲线上。年终来临时,在座的包括邬先生都会在自己的花红和奖金额度上体会自我实现的快感。
邬先生笑吟吟喝了大家敬的酒,刚加入的新人们态度总是和顺的,不过邬先生心里却叹,原来自己的使命是推大石头。推开大石头让这群搬着利润的大小猴儿们过去。游戏无所谓对错,关键在于最累的一环交到了自己手里。
不经意间听到一个惊人消息:杨爷叔的上市公司出事了!因编造虚假财务报告被管理部门立案审查。听说杨家的股价已连续狂跌,好比要破产一样,至少被ST处理是免不掉的了。
邬先生回到家,请太太做几个下酒菜,自己开了一瓶珍藏的法国红酒,在月下阳台上想想这么些年来的见闻。
他早已不是什么大学刚毕业的青年,他经历了很多时空,经历了形形色色的职场。人们,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聪明人,都照着“利益最大化”的方向安排自己的赛道,有时还宁愿压抑一下炽热的欲念,但结果却不可测。
邬先生有一点后悔放纵自己离开裘女士的团队,裘女士是个精怪的老板,但可能对他存有善意,会考虑让他在韬光养晦后得到施展的机会,但他邬某人的自尊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现在骑虎难下,新加盟的公司是把他当成一个高质量的减压阀使用。如果他施展浑身解数让公司品牌能在管理部门眼皮底下为所欲为,他就能最大化自己的利益。不过,这绝非长久之计。减压阀的损耗很大,没有一只减压阀能长寿。
邬先生想,无论如何,这职场做到头了,接下来不如早点退出江湖,归隐到街坊。
一张模样雅静的绿请柬寄到邬先生公司,他打开一看,不由大为惊奇。
都这么个时候了,听说杨爷叔的上市公司马上要被ST,他怎么还设宴呢?为了什么目的如此高调?邬先生想了想,拨通了杨爷叔的电话。杨爷叔很平常地接听,告诉他郭老师也会出席宴会,没什么,就是想念老朋友们,再聚一次。
宴会地点在早已不时髦的新锦江大酒店,这个酒店是小邬年轻时代的顶流,后来便和光同尘。邬先生买了一件绘满了各色牡丹的广东内画当礼物,要赠送杨爷叔。
到了新锦江四楼大厅一看,杨爷叔还算低调,只摆了五桌酒,庆祝他夫人的生日。这个杨夫人从来被他雪藏,没浮出过水面的。看去是丰腴团团的一位矮个老太太,只笑不讲话。
杨爷叔虽头发全白,嗓音还是高亢,脸上的麻点因为皮肤收缩变得看不清,反倒比从前俊俏些。他不谈公司的事,不谈生意上的事,一个劲地和五桌老朋友谈往日的交情和友谊。到了以郭老师为主的这一桌,杨爷叔叹道:“和大家相处的那些年头才是我杨某人真正发达的年头哪!”
他不会展开的,他总说些高深莫测的话,显得他身在红尘情商不俗。他走来搂住邬先生肩膀:“小邬,你是我的贵人!来,干了这一杯,一切都不说了!你吃了酒不要走,郭老师也不走,我还有点事找你们。”
等曲终人散,杨爷叔收了大家礼物,请太太先打道回府,招呼服务员来把一盒最好的岩茶拿下去泡,里间已备下麻将桌,却不是要打麻将。杨爷叔说:“我们再来下一回四国大战吧,我明天就飞美国,飞过去大概就不再回来。”
哦?杨爷叔解释,他已和第三方达成了股份转让协议,从此公司好坏同他无关。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人,这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一个老上海,不要牵丝攀藤,要一刀两断,清清爽爽。
大家听了叫声好,摊开军棋棋盘,开始部署棋局。
对邬先生而言,这是他参加的最后一个有意思的社交宴席,最后一顿值得他记忆并回味的流水席。
那个老外来到上海,女干部及时告知了老邬招待酒宴的地点,并很巴结地要派车来接。老邬婉拒了车辆,答应会去。
他把自己的十六套西服摆放床上,又把五六十条领带散放在西服上,他看见的是好一场历经三十多年的职场生涯。他挑了一套灰色隐条纹的高档西服和一条色彩绚烂的意大利阿玛尼领带。可惜他过去的好皮鞋放着不用都酥烂了,只好以一双暗色的运动鞋代替。
他走进市中心古色古香的别墅式宾馆,觉得自己这一身打扮让人好奇。现在谁没事会穿这么正式的礼服呢,现在的女生连高跟鞋都淘汰了,男生不喜欢衬衣。
那个老外他到底图什么?何必一定要人家来奉陪他追忆或反思?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还存什么心思要去烦扰他人?不过,他也有好奇,想到这个老外必定要谈起那个小杭。那小杭,眉毛长得像他父亲,浓黑稠密,却是不吉利之相。
走入宾馆大厅,见大厅布置得很隆重,那个女干部正迎宾,她看见了他,微笑走来。
老邬说:“我多年不出席宴会了,已经忘记宴会的礼仪了。”
女干部说:“没什么礼仪,邬先生,谢谢你来。老外在贵宾厅休息,您去聊聊正好。”
老邬来到贵宾厅,看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外国人,依稀有原先的相貌。没等女干部介绍,那老外就努力朝老邬走来,鹤手鹤脚,嘴里说着问候的话。
老邬客气了一下,同老外握手,他忽然觉得这房间阳光明媚,室外有碧绿的柳树。他从自己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有上海外滩景色的明信片送给老外,在上面他用英文写了一段话,意思是:我们坐在船上向前航行,我们从不谈论经过的风景,盛大的宴会在前方。
老外读着他写的句子,频频点头。老邬说:“我特意前来向您问候,祝您健康。我很久没有出席公众活动,在这里不能待久。”
他再次同那老外握手,对老外的来意却已毫无兴趣。他告别后走出宾馆,快活地吐了一口气,朝南京西路走过去,乘机要逛逛童年时生活的街区,他已多少日子没回来过了?
人生其实是一排没有尽头也无须过分留意的流水宴席啊!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