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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2024-11-26王晓燕

野草 2024年6期

他最具写小说的人的习惯,总要笼络住意识之室里那一小束一小束的光焰,柔弱的,不怎么明亮,多少有些病态的,可他不写小说,只是随时将无助的自我躲在那饰有幻想花边的钟形罩里面,天长日久非他乐意的养成。曾经也有过耀武扬威的时候,由于父母的缘故,走到哪都受优待。最好,是他成为父母的弟子,从他们手里稳妥地接过衣钵,连带地,把那根深蒂固的思想也传承下去,他也才会有稳妥的人生。

“那你为什么没去学医呢?”

“他们希望我成为公务员。也不是。”大致他也下不了那番功夫。

似乎也曾有过那么一刹那的觉醒:这个家里,一切都是愚昧的,在这样一个时代。他的父母,姐姐们,无不是,一盏落满灰尘的老青灯高悬于房顶,在它映照下的人,天长日久地,也就习惯了那昏暝幽暗的光。如若真的摆脱了他们,他将会是个可怜人。况且,他没法做到摆脱。

第一章

梁大夫没有过自己的面容,峻庭的意思是,他母亲在大庭广众下,只是口罩上方的两只眼睛,或只是一个嗓音。

在这个荒凉的冬天,许多人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因为疫情,诊所暂时关了,他母亲有了点闲暇,人人都戴上口罩的时候,他母亲终于摘下了口罩,露出自己的面容。这天,她从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段话:

她们的年龄是一个谜,没有任何重要性,因为她们唯一的年龄就是老年。

这令这位从没有过业余生活的女医生震惊,随后,她感到惧怕:很快就会成为这样一个“年老而神圣”之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吗。窗外,细细碎碎的雪还在飘,苔蓝的这个冬天,苍冷,空寂却不安宁。

房子里,到处是关阿姨的痕迹。过去这些年,是关阿姨在操持这房子里的一切。空调开着,暖气似有若无。每年都有人去这里那里地闹一阵子,闹过,也就闹过了。老房子公摊面积小,结构合理,厨房整洁宽敞,就一点,客厅里采光不怎么好,平时就都喜欢在厨房里待着。天气好时,暖阳会直直照进来。才换的智能灶具,水池旁,搁着关阿姨的咖啡杯和茶杯。

对面的窗子不知何时贴上了花玻璃纸。以前,只要她出现在窗口,那个年轻女人总会打开窗户,探出头来问她一些小毛小病的事,而那个男的时常在做饭。好久没见过那对夫妻了。

后悔将关阿姨给打发走了,做饭令她发怵。唐博士的一碗稀饭都要讲究阴阳五行,从来考虑不到她的时间和精力。篮子里衣服塞得满满的,也不知是洗过的还是才换下的,书桌上堆满了乳液香水瓶,一阵清冷的香,她闭上眼睛,静立片刻。这个房间本来是峻庭的。儿子在外边饿瘦了吧,大概又长高了,他这个年纪,还长个的。当初,正是为了生下他,她跟唐博士的人生才被彻底改变了。墙上贴着的女子头像极其美艳,放肆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像是黄夏楠,近前细看,真是黄夏楠。

夏楠。哎,夏楠,是吃别人的奶长大的。来到客厅。那是个至今都不敢触碰的话题。那时候,他们还在市一院上班,幸好是在冬天,藏着掖着出生了。一落地就交给乡下的一个熟人抚养。那年公公去世了。处理完丧事,婆婆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她决定留在农村帮老二家种地。

“如果你们愿意,就把引棣留下来。”

婆婆没说夏楠要怎么办,这个女娃儿,一出生就没人喜欢。现在,她也有点怀疑自己:夏楠被抱走的那个瞬间,她是否真的感觉到一阵解脱。丈夫和婆婆的态度令梁大夫意识到自己故意又生了个女儿。夏楠在别人家长到六岁。其间,抱回来几次,哭闹不休,又送回乡下。直到上中学了,唐博士仍怀疑是抱错了,夏楠没有一点点父母的特征。

梁大夫的父亲六十岁还在外打工。母亲天晴时种地,天雨时卖杂货。她上大学并不容易。却连她的父母也认同,虽然她也要工作,但她生命内容的主题还是为夫家生儿育女。姐弟三个,只有唐峻庭一路念到了博士。夏楠到来之前,婆媳一直处得不错。公婆另租房住,生活费用由唐峻庭负担。唐博士的大哥在上海,婆婆处处以曾在大都市生活过半年的经历要求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在唐峻庭不能没后这个问题上,却最为坚决。

就算当年被开除公职,她都没有此刻这般感到耻辱。好笑,这把年纪,才觉醒了似的。她从未有过如此悠闲的假期。唐博士说:若不是因为你和孩子们,不然,我去别处,随便哪个医院应聘,都可以从头再来。

她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如果她的乳房上没吊着一个接一个婴儿的话。这许多年,是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在拼命。峻庭出生后,博士专门请来了关阿姨。她不敢跟女儿们讲她们的小时候。她从没分析过自己的人生,也没时间思考别的。除了拼命赚钱,似乎并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可回忆。

不知几点了,躲避着不去看那只手机。抱着一本相册乱翻着,不知要找什么。被辞退反而抬高了唐博士的身价,他常被请去各地主刀攻克艰险。

从没人对她那样讲过:保护好自己。她哪有时间精致优雅。恨不得成为超人。

忽然是无尽的委屈,她厌恶每天都跟自己的丈夫坐在桌子的两边,她厌恶人们更多把他们当成是生意人的心思。她是在对厌恶的克制中活着。这居然是事实。

她放任自己坐着。都到哪去了,一个也不见回来的。孩子们也都厌恶起自己的父母来了,既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要小孩,熟人间论起这个,也都是做父母的失败。夏楠至今都跟她不亲,心情极坏或极好时才会准点回家。引棣没心没肺的。要是唐峻庭跟黄夏楠性子换一下就好了。

如果与另一个人经历婚姻生活,会不会少一些虚假?至少因爱之名,他们拥有三个孩子。当一声,她把手中的茶杯蹾到台子上,这屋子里,可真够舒服的,难怪关阿姨在这里一整天不想挪身。冬天可以照到暖阳,夏天可以望到湖景,她想象着春天来临,一株紫藤,攀攀附附会开满窗口。

她把窗子打开,对面的黄胖子螺蛳粉店、军军蛋糕店、锦衣时装店都关门了。一阵劲风,窗户又关上了。倒了杯茶,顺手剥了两粒蒜,却把蒜头扔进了垃圾桶。

那只手机,突然像有了生命,这半天都在那里期待着她。有二十五年了吧,她想不起那位旧识的模样了。不知为何,在这一天里她会突然想起了他。她该打个电话吧,或是发条信息,说点什么好呢。她想起了他呼唤她的名字时别样的口音。

*

瞧,这是二姐。二姐姓黄。当初抱到玄麻村后,就随了那家人的姓。后来,她拒绝再改姓唐。如今,她还使用着这个令她二十三年的生命充满羞耻和屈辱的名字。峻庭对这个姐姐蛮敬佩的,他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和胆量。

播放了一整天的古典乐终于被关上了,片刻的不适,倒像是耳聋的人突然听见了声音。共有十一个店员,每天清早化同样的妆,穿同色工服、系同样的白蝴蝶结来往穿梭,很难分得清谁是谁。应聘来工作那天,正好立冬。冬天快过完了,除了几个固定来做皮肤护理的,黄夏楠几乎还没什么销售业绩,她担心会被开掉。疫情令许多行业都受到冲击,裁员也属正常。

夏楠总是待在护理区,听和听不同,夏楠的倾听令女人们总有知己之感,在美容床上躺下来就开始说话。问夏楠,怎么就做了这一行呢。夏楠停下手指在那一张张脸颊上的动作,想远了去。

“我们这群狗熊终于可以停止跳舞了。”张越已经换好了衣服,帮夏楠将大衣从更衣间里拎出来。张越比夏楠年纪大一点,眼里老有一股黑黑的讥讽的意味。

“怎么样,这名字,后来让你爹妈如愿没有?”夏楠第一天来上班时张越特意走到跟前来问。

夏楠回敬道:“关你屁事。”若非有相似的命运,很少有人对那个名字有异想。夏楠准备好要带进坟墓的,那是她的耻辱。

风里飘着似有若无的雪,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城市像荒野。没什么顾客,明天也还得上班,俩人看了眼夜空。张越说:

“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去我那吧。”

俩人走着回去,几站路,说着话就到了。夏楠倒不习惯正经起来的张越。张越住的地方临湖,湖四周长满了柳树,如今荒芜一片。六楼,复式结构,陈设豪华,夏楠吃惊。站在阳台上,可以望见远处很多顶蓝色帐篷。乐曲似乎是从墙壁内部散发出来的,走到哪个角落都听得到。

“你是来这儿的第一个客人,可别告诉她们我住这里。”张越从楼上探出头来说,她换了件肥大的居家服。

夏楠想着,为什么是我。杨以凡电话过来了,张越说:“让他也来吃火锅吧。”夏楠问还缺什么,张越说那就买三个馒头吧,没准备主食,家里也没米没面,平时不开灶的。夏楠建议,让杨以凡顺便扛袋米过来吧,备上些粮,不会有错。张越说,不用了。

俩人的烫菜上桌时,杨以凡拎着水果和馒头也到了。之前,三个人一起在外面吃过几次饭,杨以凡也是第一次到这来。

“门口有酒精。”

“都要消哪里的毒,说具体点LHVFBKwfRTblb/mbhBKmpw==。”

“这个你得问夏楠。”

张越还说了句什么,只把夏楠臊红了脸,一只橘子滚沙发底下去了,杨以凡将瘦长的身躯弯折下去脸贴地去找。

“豪宅啊,像我这样的可供不起。”杨以凡扫了一眼红木家具,目光落在纯白色KEF音响上。

张越往桌子上摆了许多小碗碟,喊杨以凡开白酒。杨以凡拿起看了一眼,五粮液啊,还是别开了吧。张越几下打开了。三人围坐在一张宽大餐桌的一头,一只铁锅子在电磁炉上嘟嘟翻滚着。

杨以凡问:“这音乐是在表达某种冲突吗?”

“一次最妥恰的协助,互通与成全。”黄夏楠学唐博士的口吻说。

“是你解读出来的,我就听不出来嘛。这什么曲子?”杨以凡说。

“《克莱采尔奏鸣曲》。”

“我记得冰柜里有冻饺子,杨以凡你去拿一下。老天保佑还没过期。”

夏楠的目光追着杨以凡瘦长身躯的晃动,她并不喜欢那种单薄的感觉,他身上有一股不怎么清洁的味道,他鉴赏音乐的品味,他那看哪个都是一眼已深交的眼神。夏楠挑挑眉毛。疫情前的很多个黄昏,杨以凡坐在商厦电梯口的椅子上等她。现在想起来,他坐在那里不停打呵欠的样子是那样委顿灰暗。她试着以张越的目光朝他望去:头发乱糟糟的,窄小的一张脸上,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她跟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坠入情网的?

杨以凡才从父母家中搬出来,住在一个租来的房子里。不是太宽敞,但他往里面堆了很多书,书再怎么堆,也不会给人不整洁的感觉。几次都是她叫外卖,付钱时他就站边上,一点也没推让就让她付了。几次坐车,也是这样。

杨以凡正说道,父母常年生病,令他老怀疑自己也有某种疾病的症状。老人则认为他嫌弃他们。他只是想稍微放松下神经,好应付白天的工作。又说工作上的事,太难搞了,上头的人想一出是一出,没一点谋划,令他头疼。

“我感觉自己要分裂了。”

“你搬来同住吧,床大呢。”张越的嘴又胡扯上了。夏楠取了只盘子过来,将袋子里的馒头取出来。“吃完我赶紧走人。”

杨以凡说:“今天有个叫‘马统’的来办事,最尴尬的是,我那同事,念得那么大声,笑死我了。”

如果将来有了小孩,她会以玄麻村那个女人的名字命名的,夏楠愣住了,居然不晓得女人叫什么,唐家人一直称她黄妈妈。杨以凡带着醉意的目光飘过来。想起那些迷失混乱的时刻,令她懊悔。

杨以凡急于结婚,不过是想让她名正言顺地分担他那些家事,虚荣好面子,好大喜功,只顾自己的前程,会把家务全抛给她的,甚至,他会让她辞职,反正她也没有正经工作。

她对苔蓝并无多少好感,杨以凡令她越发地厌恶这个地方。她的故乡是黄姓女人的那个村子。刚辞职那阵子,她在上海晃悠。只那半个月的经历,令她想念苔蓝。张越忽然问夏楠:“你不会真有个弟弟吧?”还在讲名字的故事。夏楠没说话,张越又说:“我有个同学。”张越将烟灰抖到吃剩的半块馒头上,杨以凡叫着“过分”把馒头抢过去,问张越,口音不像苔蓝人。张越说,她同学老家在江西,到苔蓝不过两年时间。上面是个姐姐,同学姓徐,女的。这个姐姐,极端地护着徐同学。这事是徐同学给我讲的:姐姐跟姐夫相处五年后准备结婚了。俩人视对方是可以生死相依的人。不是,你们先别猜。那年,我们大三,我跟徐同学。应该是在国庆节,徐同学去老家参加姐姐的婚礼。来去三四天。回校后,神思恍惚。

杨以凡突然哧一声笑了。夏楠只觉得他神色猥琐,那一笑,也不似男人明朗的笑。如果世界真的要毁灭了,最后几分钟,她可不乐意跟这个人待在一起。

三个人又喝了四罐啤酒,夏楠头一次喝白酒,面红耳赤。

张越接着说:“婚礼的头一天,姐姐喝得大醉,告诉徐同学一件事。当年,她们的妈妈本来怀了双胞胎,比徐同学晚两分钟出生的那一个,一落地,就死了。”张越又喝一杯白酒,然后把杯子倒扣在桌上。“是被族里的亲戚用枕头捂死的。”

突然很寂静。三个人坐着一动未动。屋子里的热气很足,夏楠浑身是汗。

“那一定是个女娃子喽。那个年代的人都在拼命生儿子。”杨以凡起身倒了三杯水。他家没女儿,他有个在深圳工作的弟弟,父亲病重,住了三次院,都是杨以凡一个人侍候。

没人接上他的话,乐曲还在循环播放,屋子里却流淌着一股阴湿晦暗的寂静。

“姐姐说,从没人告诉过她,但她就是知道。”张越不再说话,低头专注地抽烟。

夏楠也点了一支:“哦,我得感谢我那些亲戚没有掐死我。”

玄麻村是被一道河沟劈成阴阳两半的村子,黄家在阴山里,站在门外的白杨树下,可以望见阳山里夏楠的叔叔或婶婶走向场院。偶尔还会在路上碰见爷爷奶奶。夏楠紧紧地闭上嘴巴,爷爷奶奶的眼睛看她时有种憎恶。黄家住在公路下面一所新建的房子里,房子外面种满了白杨树,往左拐一下,爬上陡坡,坡那边有片树林。往右拐一下,拐上七个弯,爬上山梁是公路。黄家的男人跟初中刚毕业的儿子出门打工去了,女人带着夏楠和自己的两个女儿种庄稼。夏楠被抱来的那天,刮着冷飕飕的秋风,女人在地里刨洋芋,她给小猫样的夏楠喂了一次奶后继续回到地里去刨洋芋。那之前也从没人告诉过她,但她就是知道。

夏楠基本上是由黄若兰带大的。黄若兰那时候有六岁,黄若柳不到三个月大,女人不知道怎么避孕生下来的若柳。梁大夫教会了女人避孕,后来才不再生了。夏楠和若柳被裹成了两个硬邦邦的粽子,这样方便若兰在她们哭叫时抱起来摇一下,若是哭声一直停不下来,若兰就跑到白杨树下去喊她妈妈。女人的奶水不是很足,她给夏楠喂奶时,若兰就把自己的妹妹抱起来挤掉夏楠,那个老实的男人总要讲这番话,也不知是为了让人听出若兰从小就聪明,还是觉得对夏楠有所亏欠。每次夏楠去看黄妈妈(她一直叫女人妈妈),黄妈妈必要讲另一番话:夏楠小时候很难带,只肯吃她的奶水,不吃奶粉,能走路了还尿裤子。

夏楠喝了口水。第一次把精神的重压释放,说出来,竟像一口气,只是呼出来而已,并没有料想中的重量,也并没有造成什么恐怖效果。杨以凡和张越都不怎么相信,夏楠是在讲自己。

初中二年级,一个周末,她骑自行车回玄麻村,车筐里带着苹果和香蕉。那之前,每个周末回玄麻村她都是兴高采烈的,这一天她是真正轻松自由的,因为她要回自己家了。可那天以后,不一样了。

她走进那个只有两间房子的院子,那些令她分外亲切的家什经年累月等着被拿起委以重任,猫儿绕在她脚下,鸡也对她亲切,若柳接过那袋苹果香蕉,夏楠喊了声妈,就是那个瞬间,夏楠看到若柳把那些水果猛往花园墙上一放,眼里腾起一缕极其复杂的东西,类似于仇恨鄙夷,又像是嘲弄讥讽,就像是她们方才坐在那里讲一个秘密的笑话,她们全知晓,独夏楠不晓得。她一直以为她们是真正的亲姊妹。可在那个瞬间,夏楠感觉天地间裂开一个口子,她要掉进去,没人可以救她。她假装弄不懂的事,那个瞬间全能懂了。

六岁被接到镇上。每个人都晓得那两个人是她的亲生父母,独她不信。一直到现在,还有诸多不适。身体里有些伤痕,只要她不乐意,就永远也愈合不了。精神上的巨石,没人能帮她挪移。

“我感觉不能原谅他们,甚至想过以死来报复。他们对我越好,我就越想让他们受折磨。我需要那点残忍的满足感。我总想做一些残酷的事情。”

张越“哦”了一声,说:“天啊。对不起。”又说,“你得去看医生,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用。我正常得很。”

“你听我的,我最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张越认真地说,“自这个夜晚起,我更加爱你了。”

“你们讲的这都什么年代的事啊。”杨以凡嘁嘁笑了两声,“说来,我们不都是一条贱命吗。我们的精神,其实大都病着,麻木着混罢了。”

“对了,那个姐姐的婚礼后来怎样了?”

“姐夫没来。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小提琴声忽然尖厉地扬高了,扬到云外去了,钢琴的敲击声像一串沉重的雨珠,连续地落下。

“五年后,姐姐才又恋爱了,这个姐夫人很好。就像上几次一样,姐姐把婚期一拖再拖。”张越喝了口水,“姐姐忍不住总要讲那件事,那是一个魔咒,不讲出来,仿佛对别人是一种亏欠。她没法信任什么,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反正,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我希望恋爱的结果是婚姻。”杨以凡多喝了几杯,女孩和女人的故事听得他不耐烦。

张越说:“我认为契合更重要,是男是女,反而没那么重要。”

闻所未闻过,夏楠感觉自己的感情越发地偏向于张越了,如果非得要婚姻,她想要跟张越在一起。

“你们这些女人都疯了。”

梁大夫举着个喷壶对着夏楠一顿猛喷:“哪天不用半夜三更地等你们了,怕也孤独可怜得很。”

“很抱歉,你等不到那样的时候。”夏楠晓得,梁大夫是盼着她赶紧结婚。对着梁大夫的脸关上卫生间的门。边洗脸边看手机,她的精神从没这么轻松过。

去厨房找水喝,餐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夏楠瞥了一眼,很长一段话,还没有发出去。那么用心写信的人,现在没有了。夏楠转身望了一眼窗外。头一次意识到,梁大夫也有七情六欲,意念里,她是个只会生育的愚昧人,应该拿石头将她砸醒,可她是个木头呢,除了是他们的母亲,居然也会被人欣赏和爱。

连她本人也早已忽略了自己的性别吧。梳妆台上堆的全是姊妹俩的高档化妆品,还有唐博士的男性护肤品,唐博士把身体乳当面霜用了很长时间后,引棣就替他买了摆在那,梁大夫一直用的是丈夫的护肤品,她们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房子里,根本没有梁大夫的私人空间,夏楠从没想过,怕是引棣也没想过吧,峻庭就更不可能了。

*

帐篷里生着火炉,一整天,门帘子挑开着,像一个洞口张开。时有进出小区的人,穿着个红马甲、戴着个红帽子的唐引棣跟同事就挡住这些人查验手机上的健康码并让他们伸出手臂测温。

疫情加重,各处都在加强防范和封控。帐篷前面可以望见狭长的蓝湖,向着东西两个方向延伸而去,湖水没有结冰,上面没有活物,看去也像是静止的。湖堤两边,还是严冬的肃杀,天地间一片苍灰色。只有冷风不停地吹。也不下雪,荒凉得很。

引棣偎在火炉前打着盹,被捅炉子的声音惊醒,看见桌子上的生日蛋糕。帐篷里亮起了灯,帘子放下来了,小小的空间里涌动着一种特有的温馨和炉火带来的暖意。引棣扭身望着那个浑身还带着一股寒气的人。往炉子里添好煤,柳茗将右手伸过来,也不说什么,只是望着她,清俊的相貌令她生了一瞬的迷惑。

她真诚地道谢。却想得到另一个人的祝福,冰天雪地里,只这一点盼望。却是柳茗将这一天在最昏暗处兜住了。值守, 查验,解释,调解,还有这寒冬,叫人渴盼一丝阳光。

“真有你的,哪里找到的蛋糕?”

柳茗脱掉身上的棉大衣:“嗨,到处都关门了,为这只蛋糕,我那哥们可费了功夫喽。那么,来吧,我们还是不要辜负了它。”她的被子上也放着一件那样的厚大衣,是柳茗妈妈退休前保存的警服,全新的,他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给她值守时穿。她还没有穿过,虽然夜里极其严寒。

柳茗把桌子上的杂物推到一边,将蛋糕的盒子摆在中间。

“生日快乐。”柳茗注视着她的眼睛,端起纸杯跟她碰了下,把报纸包着的一瓶红酒在手里转来转去。他比夏天时壮实了,变黑了。他的头发非常浓密,黑黑的,干净清爽,她挺喜欢他的嗓音。她的心,并不是静如止水。也许,她其实是怕失去,同事说,柳茗只能远远欣赏,他只会给身边的女人带来痛苦和灾难。

她算不上貌美,秦汝森第一次见成年后的她时,说她气势凌人,她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柳茗则认为她多愁善感,时时需要依靠。对同一个人,有这样不同的印象,能说明什么呢?柳茗并不在这值守,特意跟同事调换了岗位来陪她。她想要什么,柳茗都可以弄到。他甚至有办法让她不来这里值守。她站在那里眨动着哭过的眼睛,心里一点点有了炉子里的暖意。

从来没人为她过过生日,梁大夫最多会为她做一碗长寿面。今年,干脆完全忘记了。她本来还可以调休的,最终仍跑来值守,家中很冷清,也很吵闹。

柳茗说:“那明年的蛋糕,我现在就预订了吧。”

她笑着避开回答那个问题,反问:“还能回到以前正常的时候不?”

“当然会的。”

“那时候,你最想做什么。”

她这算不算欺骗?头发垂在肩上,仿佛有着沉重的力量,才令她那样低着头。羽绒服的拉链拉开着,露出里面珠光色的毛衣。

“经过这阵子后,你有没想过,人活着,重要的是什么呢?”

这正是她在思考的。一阵风从帐篷的缝隙处吹进来。

上初中时他老咳嗽,哪个医生都治不好。他妈妈便带去找唐博士,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几服中药就治好了,名气很大,不过名医好像生了一大群丫头片子,是个老封建。她说她妹妹最多。

“我没她那样的觉醒意识。”夏楠老是跟父母闹别扭,她感觉夏楠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心理。她从没以外人的眼光设想过父母对儿女们的心理。

柳茗笑:“叛逆期过长了点。弟弟叫什么,不会还叫什么男吧?”

“他叫唐峻庭。说来你不会相信,我从没觉得那种思想有什么不对,他们对弟弟的偏爱我至今以为是理所当然的。”

柳茗想到一个飞扬跋扈之人。

“如果当初保留了公职,恐怕早就转到行政岗位,世间则会少个名医呢。”

引棣想起冬天,一家人挤在出租屋里的情景,他这个独生子怎么会懂呢。

“你们家真有意思。”他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家里来个人他会拉住不放走,“真羡慕你们家那么多人。”

俩人挨着炉火坐着,帐篷外静极了,如同置身在荒漠里。她看了眼手机。她的心在别处,却也不想让柳茗马上离开。

上次见秦汝森,她说:我辞职好不好?我想待在你身边。我会找一份工作,我会养活自己。

他说:你想让我每天都揣枚炸弹吗?

她说:那我保证不爆炸,好不好?

他说:宝,我不能让你成为炸弹。

她今天有二十五岁了。是这寒夜,是后背贴着的警服大衣、是帐篷里滋生的带着孤独苦味的温度,叫她突然又有了一番决心。

峻庭的大姐,就是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人。

*

我们那地方的人习惯称峻庭的爸爸是“唐博士”。峻庭的记忆里,他老是被打发去问博士一个妈妈和姐姐们都不敢去问的问题,或是喊博士回家吃饭。而博士一回家,发现万事都不对头,就片刻不停止地抱怨。

沦为自由职业者后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令博士认为,还是进入体制稳妥,两个女儿如他所愿。不过夏楠很快辞职了,唐博士勃然大怒,随后,他意识到,夏楠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他跳起来。

瞧瞧博士过的这一天清早:

他的夫人总是六点多钟就起来了,可是,到了七点钟,仍旧不见早饭上桌,厨房里乱糟糟的,不时探出头来喊这个要吃什么,问那个喝牛奶可以不,因为豆浆机不工作了。引棣上班迟到了,啥也没吃出门去了。那头煮了几只鸡蛋,把冻包子放锅中热了下,喊夏楠给引棣送去。

“晓得自己啥水平,就不要把关阿姨给打发回去。”

夏楠喊道:“老梁,你晓得吧,通往男人心中的路是胃,通往女人心中的路……”到底没有说下去。夏楠的辞职事件后,唐博士待女儿们的态度大变,夏楠也越来越放肆起来了,动辄大喊大叫:“我姓黄!跟你唐家有什么关系!”

唐博士倒是晓得那关于路的后半句的,只装听不见,走进去看一眼:“这是搞什么吗,搞得像个手术台。”

退休了,会更可怕吧。他一阵恐惧。他想更健康一些,尽量直到死前一天,也还被人需要着,还在工作,那才是最体面的老年吧。

他很少进厨房,任由那里一片混乱。不得不承认,这种声响,其实让人踏实。

猛瞥见梁大夫在卫生间梳头,扭左扭右地看身上的一件宝蓝色长裙,他从没见她穿过,买新衣,浪费嘛,又不能出门,那锅碗一定又撂下了,要集中起来洗的,合理运用时间。想想过去两个人每天早起狼吞虎咽赶时间的时候,有点唏嘘,患者多时,下午三点钟才能换着吃午饭。很少见她梳妆打扮过,总是打仗一样,处理病患,干家务。女儿们小时候啥样的,他不怎么记得了,只记得有一回引棣抱着峻庭下台阶时跌倒了,他的巴掌狠狠落在女儿的屁股上。他的夫人,也不知是惧着他还是怎么着,也只是去拍哄儿子,过半天,才发现引棣给他揍得尿裤子了。那时候,引棣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吧。现在,他还理直气壮呢,把他的宝贝儿子摔了。

唐博士忽然就有点烦躁,起来坐下几遍,看了一眼时间,出门去了。

开车提前到了高铁站,作为医护人员,他可以自由出入。这世上,那么多人,与你擦肩而过,你能记住几个。工作之故,他得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近来,老是想起那些在他面前一点点丧失掉生命的人,那种遗憾和痛,将伴随着他一天天衰老。

就在他刚走出小区那会儿,护士小赵给他打电话说有个亲戚跟峻庭在同一趟车上,烦他顺道接一下。

诊所有两个护士,小刘和小赵。小刘很勤快,他总是多喊两声小赵,想把她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喊醒。小赵总是在老板在的时候干活,他当然清楚,老板不在的地方,小刘也还在干活。有一天,他问小赵:“去外面透透气,可以不?”

风从车窗外扑进来。他开车的样子很紧张,这辆大众已经很旧了,也许都没人看得起它,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半个身子前倾,或许是听音乐太投入的缘故。小赵觉得他的一些习惯很老土,唐博士习惯喝煮过的浓茶,要去田间干活的农民才煮这么浓的茶喝;他洗过手会在衣襟上抹两下,等于没洗;他吃很油腻的东西。他跟患者谈论文学和音乐,给他们推荐他读过的书,听过的音乐。

小赵说起小时候,对门有个同学天天练琴,她只能羡慕。她跟妈妈两个人生活,妈妈在工厂里上班,没有多余的钱付她学费,出于实用的考虑,让她上了护士学校。她对钢琴一直有种奇怪的渴望,像一种浅淡的爱恋,一直萦绕在她生命里。后来手机上可以随便听音乐,那份渴望也就淡了,手机里播什么她就听什么,其实都没听全过一首歌曲。此刻听到的乐曲,她觉得是一种破坏,引人烦躁,听上去很乱,甚至很粗暴。她问,可以换一首不。

他并没有换掉。想起有一次小刘居然说听上去像两只兔子在追撵着跑。哈哈。小赵这会儿都没听出来,这是同一首曲子。连绵不断的树从两旁向后倒去,一阵清凉叫人心旷神怡。小提琴和钢琴在此时听来并不那么和谐,它们本来传递给人的是不同的语言。他一直认为这是最好的协作。让人想象到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在一段时空里达成一种契合,如有神助似的合拍。“哎呀,人总是,有着一点可悲的幻想的,是吧。”

她想在那双眼睛里看懂他说这番话的意思。他没有朝她望。车子停在公路底下,他们下车往山上爬。

在半山腰,唐博士说:“今天早上,一个病人去世了。也许,是我没有尽力。”他往高处望去,脸色阴沉,“你不知道,这给我多大的压力。”

他们迎风而立。太阳很烈,风猛烈吹了一阵,就悄隐了。

那以后,还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出行,有时在中午,有时是黄昏。有时去一个病人家中,有时也去别的地方。

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带她去医院参加一个会议,结束后一起去市中心的一个餐馆吃饭。

她说,有个同学要去外地,也许明年才能回来,让她给个准话:“你说,我该怎么回复?”

他想了想,细问了她对那个同学的感觉:“如果有感觉,就请珍惜吧。并不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令我们感觉到自己。”

“感觉到自己?”

“女人嘛,要以家庭为主。你多喝一点这个姜汤,我们的胃,最喜温暖。”

她很快就与那个同学结婚了。他送了一份贺礼,被她退回来了。有几个月,她没有来诊所。一直到快要过年了,梁大夫接到小赵的电话,说年后想来继续上班。挂了电话,梁大夫说:“这个小赵,懒了点。若是再用新人,也比较麻烦。”

小赵结了婚,越懒了,从早上混到天黑,也没人说她。

唐峻庭是被疫情逼回来的。唐博士到时,工作人员已打算把他带去酒店隔离。唐博士打了好多个电话,最终同意将唐峻庭隔离在诊所里。父子俩捂得严严实实的。等到唐峻庭坐进车子,唐博士才想起小赵那个亲戚。给小赵打电话,说已被带去酒店隔离了。他说,那只好这样了,酒店里安全。说得言不由衷,就挂了电话。

将峻庭安顿到诊所里,梁大夫弄了吃的,唐博士给峻庭送过去,也没有进去,隔着铁门说了阵话就分开了。

回头,夏楠求博士去看看张越,低烧了两天,没有感染病毒,也不咳嗽嗓子疼的,就是浑身不舒服。现在医院不敢随便进。

“是我最好的朋友。”夏楠强调说。

他得带些药片什么的,出来后给小赵打电话:“去看一个病人,一起去吧,记得装备好自己。”他确实把亲戚的事给忘了。

“老板给我放假了,我没义务在假期出诊。”小赵还在生气。

“我需要你。”他的口气变轻了,轻到他怀疑自己。

他将车停在那个公车站旁边,五分钟后,小赵就出来了,包得严严实实,还戴着个护目镜。他穿了件防护服,也让她穿了一件。

看了通行证明,保安放他们进了小区。进了单元门,小赵说,你也在这买套房吧,这是苔蓝最高档的住宅区。他说,三个孩子都是在那栋老楼里长大的,有了感情了。大家都不那么热衷于买房子了。

张越曾到诊所看过病,他记不起来了。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城市绝大多数人都识得他,包括那些医院里的大夫护士,他总是分不太清的。对有些人记忆深刻,不过这样的人太少。一张口国家大事,或是一张口柴米油盐的人,他都不是太感兴趣。人跟人之间,“那些打着灯笼,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的人”,总容易被记住。人为什么会需要文学和艺术作品呢,难道是为了去寻找里面的人间烟火吗。

他记起有个小伙子,在一个雨天来找他,那天人少,在他面前坐下来的时候,没有先讲他的病情,而是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说,这种雨天,是为了让人的精神游荡和休憩,是为了让人考虑一下内心和精神方面的事。在这种天气里,他总是压抑得发疯。他问他哪里不舒服。小伙子反问他,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他记得自己说:

“不瞒你说,你进来之前,我就是这样的感觉。”当他停下医生的角色,而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坐在那里,他会抓狂,他特别怕闲下来,特别怕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找不到一点事做。他给护士放假了。他的搭档、他的妻子去剪头发了。“她不常逛街,我希望她多去逛街。”

小伙子接上他的话说:“但你从不陪她去,是吧?”

他笑出了声,然后,又笑了一声。看着小伙子说:“你还这么年轻。”

“人的心理与年龄没关系。这种时候,最怕回家去。最怕妻子会跟我说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之类的事。我老躲在办公室里,但我真的不是在躲我妻子,知道吗?我时常替同事加班。人们都说我有婚外情了。我也不否认。”

他点了支烟,走到窗口去抽。抽了两口,掐掉又回到桌前来。

“今天不会再有病人来了,好容易休息一下。很难得。”

“我心脏这里痛。”小伙子指指胸口。

他并没有给他检查。小伙子也没有要求他开点药。他给了小伙子一张名片,要他感觉不好时,随时联系他,若他忙,可以打他电话。若没空接听,就写微信,他看了会回复。

再有消息,是在一段时间以后了。小伙子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工作上有了点起色。特别说了一番话:“感谢那天你没把我打发给某个心理医生。你说的办法很管用,虽然你没有收到过,可我写了很多信给你。”

他笑了,并不记得自己教给他什么办法。小伙子说想约他出来坐坐。

那个头发盖住了眼皮的年轻人时不时会跳出来,让他中断工作。他会放一段音乐,只戴一只耳机,跟患者进行正常交流。他一般在上午坐诊,尽量把预约挂的号处理完。

那个雨天,小伙子的手机好几次响起来。是一首英文歌曲,那曲调听着让人有奔跑的欲望。

之所以想起他来,是因为进门时灌进耳朵里的正是那首歌曲。小伙子的形象一下就冒出来了。他记起自己一直没有找到时间。小伙子也再没有联络过他。不知道如今他怎样了。

小赵戴着手套给张越量了体温,提醒唐博士再听一遍张越说自己的病情。他仔细诊断了,也做了抗原检测。只是普通的肠胃炎。火锅和方便食品吃多了吧。三个人站在门厅处,仿佛是室内过响的音乐把他们挡在那里。主人的耳朵早就适应了,根本没察觉到音乐太响了。他跟小赵也没有提醒她去把它关小点。小赵拿出备好的药。

音乐按顺序播放着,这时换成了熟悉的一首奏鸣曲,插进他们谈话的声音里。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张越是夏楠的同事。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夏楠向来避免跟他交谈。他对两个女儿都不怎么了解,只盼快快嫁人。对儿子一直寄予厚望,如今看来,峻庭那样子,注定也只会让他失望了。倒是夏楠的个性与哪个都不同。他在音乐里发怔,这是个会享受生活的女子。暗中观察张越,张越成熟、干练,夏楠需要这样的朋友,只是,他不怎么喜欢留短发的女子。

说了会儿夏楠的工作问题。他有点不高兴,想到夏楠冲张越诉说的情景他越发地不高兴。

“我供她上学了,还要怎样?那她现在有没有交往的人?”他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工作也行,赶紧嫁出去,我这个当父亲的就算完成任务啦。”

张越表示很遗憾,都什么年代了。一个外人俨然掌握着那个家的隐私,他越加愤怒了。小赵拿开手机说:“我们的父母也不会天天说爱我们的吧,而我们做子女的,就更不会说爱自己的父母那样的话了吧。”

“我们说的是两回事。”张越提高了嗓门。那首奏鸣曲也杂乱地夹杂进来。

唐博士赶紧说:“没事了。我还担心你真的感染上了病毒。看看,都是这疫情搞的,人人都神经起来了。”

唐博士接了个电话。小赵交代了怎么吃药的事,语气有点冰冷,又拿门口的酒精喷了一遍自己,捉过唐博士的左手喷了,再捉过右手也喷一遍,在张越的注视下,将他的护目镜摘下重戴一遍。唐博士建议,等他们离开后,打开门窗通一阵风。他指指空气里说:“我们听的,是同一首曲子呢。”

还是老式的热水器,插座装得太高了,梁大夫搬了把椅子,爬到上头插上插头,她每天都要干这件事,每天都要碎碎念。

喊女儿们,去峻庭的房里看一下,打扫打扫。房子在市中心,买给峻庭结婚用的。引棣说要和夏楠搬进去住,空着也是空着。

“别拉上我,我没那么贱。”

不管怎样,天天有热水。夏楠用毛巾包了头一边吃饭,一边跟张越打视频电话。梁大夫过去将空调的温度调高,埋怨着暖气。

视频里一阵晃来晃去,人脸终于出现了,张越叫道:“美人,有件事想说,是关于……”却不说下去。夏楠就想到杨以凡。如今,她的感情,完全偏向于张越了。要不是张越说过那番话,她准以为自己又有什么心理问题了。论长相,张越其实并不怎么好看,夏楠想半天,女人味,就是这个,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如此幸运。引棣身上有,梁大夫也有,她自己却没有。她认识的那些女子,只是年轻罢了。

“说吧,我承受力好着呢。我这条贱命。”梁大夫听到这句,一下走开了。夏楠转而说:“等疫情过了,请你来家里吃饭,老梁是有手艺的,不过很少给我们这些贱女露一手。”头上猛挨一记,抬头看,是唐博士进来了。

“老大不小的了,你做过一顿饭吗?给宋主任打过电话没有?”

夏楠叫道:“不也没见过您老人家言传身教嘛,您这什么思想,妇女同志又不是生来做饭的。”

“这怎么又跟我的思想扯上了。”梁大夫在那头嘟囔了句什么,唐博士借机躲开了。

“你爸到家了吗?”

“还有谁一看见我就不顺眼呢。我明天就搬出去住。”

“都搬十多年了,就别搬了吧。”

第二章

是疫情,把他给逼回来了。他的心到底是太小,没有把握。世界这么大,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不同凡响之人,只是混入海水的一滴,在无边的人海里,他最需要牵绊住点什么。回到家里,他又过上了猪一样的幸福生活,什么觉醒不觉醒的,真是好笑。

在诊所自行隔离几天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

“唐峻庭,你瘦了哎,个头都矮了,你亲爹亲妈的心得痛死了。”

峻庭背贴着门,摘下口罩,将脑袋低下去,一串泪珠子啪嗒啪嗒掉落。他的头发越发长了。说来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出门在外,最想念的人是黄夏楠,这个着实欺负过他的坏家伙。

峻庭懒洋洋地去各屋里转了一圈。原来,他是狂热地爱着这破房子里的一切呀。设若他真的死了,这一家人,会怎样?暗自又掉落几滴眼泪。从窗口瞥见老街上的店铺商行,公车站牌上方的枯树枝,无不让他感到亲切。

半下午热热闹闹地过了。晚饭时,一家人围桌而坐,喜气洋洋。他暗自想到了自己的前途。这可能是最幸福的时光了。唐博士评说全国各地的疫情以及国外战争的时候,梁大夫催他,去看新闻吧,让他们母子说说话。

唐博士就去看电视了。几个人都松了口气,声气儿大了起来。夏楠主动收拾碗筷,倒令大家愣了一下。菜做太多了。梁大夫进来说道:“去问问,他有女朋友了没有。”

“我看你还是先操心他的工作。”

“你爸希望他先结婚。唉,等峻庭安顿下来,我也就不用这么拼命了。”

夏楠本来打算洗碗的,听到这个,将妈妈扯到那水池边,甩着两手水出去了。梁大夫半天才反应过来,哎呀哎呀叫了两声,小声说:“我说的,是事实嘛。”她也承认,一颗心,也确实是偏向着儿子的。

新房子在市中心,专等着峻庭娶个女人搬进去,街坊邻居都晓得两位医生把全部积蓄都投进去了。梁大夫叮叮当当地收拾妥了杯盘碗盏,念叨峻庭早上起来想吃什么,翻翻检检地看。夏楠去洗了脸,敷了面膜,扬着一张黑色的鬼脸先去峻庭房中,将自己的物件胡乱集中到一块,桌上腾出一块地方来,又把自己的被褥卷了,抱去引棣房中。峻庭过来帮忙,引棣找了新洗的被套床单为他换了,梁大夫把她屋里的一个小太阳拿过来,费半天劲也没找到插头,没人理她,因为屋里本来就开着空调,一点也不觉得冷。照例是天气最冷的时候,暖气就断气了。客厅里的唐博士看上去有点孤独,但姐弟几个谁也不愿意走过去坐在旁边陪他看电视。顶多没必要地说一句,爸,你要喝水不。

唐博士大声回道:“要睡觉了,你们让我喝那么多水做什么嘛。”将沙发上的一件外套团一团又放下去:“不知道收起来,一会儿又乱找。”没人搭腔,他们听见了,也不会理他的。他不理解,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有什么必要,说那么多。这房里要天天这样,是有点窄小了,过几天必又闹矛盾了。一个个若是成了家搬出去了,又会太冷清了。就是不见有动静,哪一个都安静得很哪,说到底,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看一眼儿子,唉唉。起身走到窗前,那边在建一个商厦,这条街上的房价又起来了,女儿们赶紧嫁出去,也许可以把这房子卖掉,再去僻静处买个小点的,会被骂惨了吧,那就不要说出来好咯。

峻庭洗完澡,靠着桌子拿一条浴巾擦头发,不晓得她们方才说什么。

“说吧,唐‘引敌’,你老偷跑去外地,是怎么回事?”

床上的引棣撩撩眼皮,又去看书了,粉色的睡衣,大波浪的长发,峻庭和夏楠都觉得姐姐真是好看得很,就像一只暖融融的猫,生怕这样一个人吃了亏。“不信我告诉他们去。就你,人傻好骗。”夏楠对着镜子把面膜抹抹平,下巴尖尖的,鼻子笔挺,有棱角的美人。而引棣是团白甜美的圆脸。背后看去,夏楠腰细臀翘,双腿修长。引棣就跟峻庭说:“可惜有张利嘴。哪个敢要她。等将来有了孩子,才会嘴甜心软的吧。”

“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做绝育。”夏楠转过脸来。

峻庭张大眼睛,夏楠说得出,绝对也能做得出。

“尽胡扯。说正经的,我看你还是回原来的单位去吧。”

“老妈!一天还不够人烦。唐峻庭,你也不拐个南方姑娘回来。”

嘁。

“我看刘若希挺喜欢咱们峻庭的。”峻庭正拿毛巾擦脖颈处的头发,看不见他的脸。夏楠又对引棣说:“对柳茗你不上心,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样的。”

“你个傻子。”

“这还用你提示吗,我被扔出门那一刻就傻了呀。”夏楠揭了面膜,露出水嫩的脸来。

引棣也不知自己本要说什么的。静了一瞬,叹道:“对柳茗,怎么就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呢。”

夏楠学了一番张越说过的话,峻庭都臊得慌,引棣只骂下流。

“其实,告诉你们也无妨。他不仅离得远,还有老婆,年纪也不小了。”

夏楠和峻庭互看一眼。夏楠走过去用一根手指挑起姐姐的下巴:“网恋?你的上司?”

“滚开。我还没那么无聊。你们还记得秦汝森吗?”峻庭想起上中学时,丁香树下那位拉小提琴的仙人。

“想起来了,就是在家里上私课的那位秦老师?要是博士舍得给你投资,说不定,你现在是个音乐家呢。咦,他该有唐博士那么老了吧?”

“哪有那么夸张。年轻有什么好,傻不拉几的。”乐器学了没一阵,博士就不让学了。引棣怨恨了几天,也就作罢了。

“我可不傻。”峻庭一本正经说。

“恋父情结。想想都恶心。”

“给你二姐一说,啥都听着不像话了。”

空阔的房间,午后的大太阳把屋里的一切都晒得白白的,小提琴把那些小而黑的音符奏成尖锐高昂的韵律,到了顶点,要刺透什么,猛又婉转降落,断裂的弓毛迎着太阳狂舞,与演奏者的头发跳着合拍的舞蹈。引棣终究不好意思告诉弟弟妹妹,上中学时候就爱上了秦老师。

夏楠又去那边屋里,从柜子里翻出一大堆内衣抱过来。一会儿,峻庭将她的睡衣拿过来,问她:“确定再不会跟狗遗屎似的来骚扰了吧,我要睡了。”夏楠道:“个猪,你身体的哪个部位我们没见过……这会儿还讲究上了。”又讲他小时候的笑话,尤其是梁大夫,恨不得揪下来吃掉了,照相都要特意给露出来。哈哈哈,几个一顿大笑。峻庭早把相册里他穿开裆裤的照片都藏起来了。别以为我们都没发现,哈哈哈。直到把梁大夫也给吵过来了,被一通奚落嘲笑,梁大夫看看儿子,骂两个女儿真是的,峻庭多大了还说那个。她摸摸儿子的脸颊:“我的儿,啥时候可以给我个孙子抱抱,想想都很幸福哦。”扭头看到桌上的一张相片,那时候可真年轻啊。唉,也有过年轻时候,想想都不怎么真实了。夏楠将妈妈推出门去,啪一下合上门。

峻庭吃惊,大姐越发温顺了,而二姐越发地口无遮拦,咄咄逼人之势。他又有了小时候的那个疑问,夏楠当初住到家里来时,他老怀疑她是那个眼睛有点歪斜的黄姓女人所生,用手背抹嘴、直接端起碗喝汤的习惯也被他嘲笑,挪动了属于他的东西,他会大哭大闹。他忽然笑出了声。夏楠问他笑什么。

他就又睃了她一眼。一点也不像是这个家里的人,越来越不像了。她自己知道不?她会背地里打他,有一次把他背上扎出了血,教唆他跑到诊所去,就说是街上的小孩扎的。他确实非常怕她,她最有办法让他变得乖乖的。现在才能理解了,她极为凶恶,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想刺伤别人。

“来跟我们挤吧,你二姐又不让我好好睡觉,不如我们好好说话吧。”

夏楠不说了,出去时重重地关上门。梁大夫喊说,小声点,吵着邻居,惊天动地的。

“看你的剧,少安毋躁。”

峻庭在大姐旁边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上一块暗黑的迹子,那是他上中学时拿一只装水的气球砸上去留下的,那时候,可真是无聊啊。

“爱恋最终都会成为一种伤害吧,可是,人仍然会去追求。你有过吗?我的傻弟弟。”引棣将他羊毛一样手感的头发抓乱了,手指在他脸颊上摸着,哪个姑娘不喜欢这样一张英俊的脸呢,偏是这样软绵绵的性子。

女同学的身影从脑海里闪过。唐峻庭这时候想起,她们叫他“妈宝男”。他知道自己从无锐气,读的大学也马虎。

起初,他那些同学有小毛小病的都会来找他,凭着耳濡目染的记忆,他也可以诊治那些小毛病,遇上比较复杂的,他就让同学连线唐梁诊所。很遗憾,为什么从没有人对他逼迫多一点,让他学到更多一些。他原本是喜欢中医的。

他曾改变了两位女同学的饮食观。他们三个经常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农贸市场的餐馆里吃饭。高同学总是等不及餐厅开饭。胃火盛,易饥饿。他帮她从饮食方面调整,高有点崇拜他。看见她们中的一个,他会喊“嗨,高”,或是“嗨,周”。她们发现,他的嗓音浑厚,蛮中听的。他记得秦老师说他和唐引棣的嗓音都很特别,声线具有很强的辨识度和穿透力。念中学的时候,他最想当的其实是音乐老师,那是最舒服的工作,音乐课可上可不上的,没人来要求你的学分,音乐老师就整天无所事事。他想起那位秦老师站在一棵丁香树下拉小提琴的样子,看上去很仙,秦老师什么乐器都能来上一段,他是引棣的偶像。

他究竟为什么没有选择自己擅长和喜欢的呢?

同学高和周对他的姐姐们非常好奇,周蠢蠢欲动,策划着要做一期关于姐姐的访谈节目,那是个尖锐的社会话题,她想象自己会因此一举成名。照他的模样,姐姐们一定非常漂亮,他高高的个子,柔顺的黑发略微长了些,老是恰到好处地遮住他的眼睛,牙齿洁白宽大,她们都认为他长得像费翔,只是他小了两个号,没有费翔那样强壮的体格。

虽然他从未受过苦,但家境却不如南方那些同学,父母其实挺艰苦的,他意识到,那是他们咎由自取的结果,就越懒得与家中联络了。

“那你二姐后来怨恨吗?要是我,我会与他们脱离关系的。”

“我会再也爱不起来那样的父母的。我想,我会因此而心理不健全的。”

峻庭笑了,她们是没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姐姐们没什么的,啥好的都让着他,就是二姐凶了点,跟他和大姐一点也不像。他当然不讨厌姐姐们,她们不是那种空洞乏味的美人,她们挺优秀的,都考上了公务员,只不过,二姐后来辞职了。

“在我的家乡,考上公务员的人在祭祖时可以跪到父亲前面去的哦。”

她们大笑不止,对他将来一定也要考公务员的打算表示不理解。

他喜欢周多一点。却与高的关系忽然有了进展,那时候他才明白,她们两个原来一直在期待着另一个的主动退出。高脸上有雀斑,性子活泼,像他的二姐,直来直去,有啥说啥,跟他接吻时有点粗暴。他时常会碰见周,发现周长得更甜美一些,对他说话总是很温柔,周喜欢阅读小说,她就像他读过的一部小说里的人物。

直到上中学,他的袜子和内裤还是妈妈和姐姐们洗的,他什么活也没干过。最贫穷的时候,梁大夫都会给他买上好的牛肉,订最贵的牛奶,他喝剩下的大姐会喝掉,二姐则会直接倒进水池。艰苦与他无关,他过的一直是小皇子的生活。起初,一家五口人住在出租屋里,梁大夫每天晚上临睡前会说一句:“唉,为了我的宝贝儿子,还得加油干喽。”上初中时,他还跟父母睡一张床。听说这个后,同学高也不再跟他来往了。

他简直不能容忍自己言说过那么多关于自己的来处,为了他的到来而给姐姐们起那么荒唐可笑的名字,最不能提的是,把其中一个送去陌生人家里养大,父母居然为了生育而被开除公职。他的心一阵阵颤抖,感觉自己就是个笑话,他那些同学一定会认为,那是动物的行为。他骨子里本有跋扈之气,但渐渐地,变得自惭形秽起来了,他因此而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人。他越来越不爱说话,遇到非说不可的场合,就露出极为羞涩的一笑,牙龈全都露出来,牙齿白白的,宽而大,还算整齐。这令他看上去天真无邪。

毕业后打算逃得远远的。先去了云南,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帮一个花农种花。不久跟随一个工友到了广州,在深圳混的时间最长,在一个教培基地干了三个月,后来那个基地散了。回忆起一些事来,他会痛哭流涕。

不知怎的,逃离的心又起,然而,这疫情。不,他并不是真的想逃。

夏楠进来了,赶峻庭赶快去睡。也不知几点了,反正这阵子,人们把日子都过得不那么清楚了。

*

第二天,峻庭一直睡到中午。被褥柔软,温度适宜,他睡得再安适不过。听见梁大夫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没有成果地混战。上高中时议论各自的家长,梁大夫是模范好妈妈,因为她从来不说:快去写作业吧。她说,去睡吧,把我宝贝的眼睛看坏了。他摊手摊脚地躺着,意识像一枚漏出壳的蛋液,缓缓地滑走,光线穿透淡黄色的窗帘,在眼皮上形成一圈光晕,他不知身在何处,家很遥远,妈妈的嗓音也像是梦境。

“妈。妈。”连着叫了五遍,他想要阳台上挂的那件背心。

峻庭起来不久,唐博士从外面回来了,拎着一袋子土豆,一只宰杀好的走地鸡。梁大夫给刘若希打电话感谢她。刘若希特意问了峻庭回来没,梁大夫便让峻庭接电话。

峻庭说:“信息看到了。你也多保重。谢谢你,你们那的土豆煮来吃最好了。你正好多休几天假,就是,应该快了吧。”长脚大手地伸懒腰,太阳光斜移,照亮了空调机旁的一盆幸福树,那棵树才开过一阵花,黄绿色的小喇叭还吊垂在油亮的叶子间。

到了第三天,气氛就变了。吃饭的时候,唐博士看着夏楠,严肃地谈起峻庭的工作问题。峻庭早想好了对策,说已报考某市某单位,下个礼拜去考试。当天就搬出厚厚的教材来。那一阵,也不出门,每日都坐在桌前用功,全家人配合着不来干扰,偏是这样的时间流逝得飞快,一下就到了考试的那一天。

因为封控,去高铁站时,不知怎的,门卫不让出小区,梁大夫跟几个人争执了一阵,竟就招来了警察。

“请你配合。你再这样不听劝,我可要打电话叫警察来管你了。”

“可是,我的儿子是要去考试啊。”

唐峻庭后来再也不打算回想这个早晨。争执间,口罩一边的带子掉了,梁大夫的脸完全露出来,一张因为震惊不知所措的脸,她声嘶力竭说着自己的理由,她的嗓音令峻庭难过又害臊,听上去,就像在撒谎。

本是掐着点要赶上最早一趟车,到了那边,也才刚好赶得上考试。但那趟车注定赶不上了。唐博士好容易把失控的妻子扯上楼去了,像强行带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峻庭低着脑袋跟在后面。一缕朝阳照亮了他的头发,峻庭慢慢转过身来。朝着天空,他说:谢谢。

*

一阵劲风,将街两边光秃秃的槐树枝吹得一阵摇摆,刘若希站在卖早点的小推车前,她终于又回到城里来了。

诊所重新开诊。头一天,病人并不多,似乎人们在这些天里已学会控制着不生病了。刘若希一早就在打扫,诊所里面空间开阔,她将里里外外全扫一遍,连玻璃也擦了,一股清新的空气蹿进室内,窗台上的花草都还活着,青绿一片,很是养眼。梁大夫进来时,刘若希正扯下几张小床上的床单被套,要去洗一下。梁大夫不忍小刘那么辛苦,却也没阻拦,望了眼面对面贴着摆放的桌子,她的丈夫会在她对面坐下,她熟悉他那一系列的动作,喝茶时上唇会鼓起,一直戴着耳机,也不知在听什么,慢条斯理,问诊病人的语气会极为温柔。她突然喊:“小刘。”

俩人将她那张桌子搬到一个窗户下面,那里光线暗了点,离洗手间近了点,这些她可以忍受。

刘若希想着,可能吵架了。进来了一个女人,跟每个人打着招呼。

“你太艰苦了,再弄个办公室嘛。”

梁大夫有点走神,没法静下心来替这个女人看病。她让刘若希给倒杯水,稍等片刻,她要出去一下。

两排栏杆风尘仆仆,疫情前才装上的,两边的店铺被围在后面,得走好一截路方找得到一个出口。那些店铺也都开门了,也没什么顾客,店主三三两两地站在门口,目光里多少有点茫然,似乎正面对着一个新世界。

她退回去。唐博士在那张桌前正翻弄着一张报纸,白衬衫是她手洗过的,毛衣是她一个人去商场买的,不大不小,是他的尺寸,丈夫的整洁,是妻子背后耗的时间和力气,大概,还有感情。藏在报纸后面的男人都是为了躲避与妻子正视,梁大夫忽然省悟到,每晚坐在电视机前也是为了避免与妻子讲话。她在电脑上看剧,何尝不是。背对着丈夫的方向坐下来,他居然没有表示惊讶,挪桌子干吗。太阳出来了,从门里洒进来,斜斜地打在女人的肩膀上。晴好的一天。

唐博士说下午要去看个病人。临走时,说晚上的聚会,他不一定有空,要去哪看个病人。梁大夫说,随便。又说,那你看着办吧。唐博士离开后,梁大夫一一电话过去确认孩子们的时间,还好,都说有空。要在往常,她不一定能请得动自己的女儿们呢。

*

饭店里人不是很多。刘若希事先跟峻庭两个换了个大包间,把里面没用的东西撤去了,中间摆了特大一束鲜花,刘若希买的,这次聚会也是她建议梁大夫操办的,刘若希觉得峻庭不是很快乐。梁大夫也很自责,因为自己上次的态度问题而耽误了儿子的考试,处处想着弥补。夏楠邀请来了张越。引棣带来了柳茗。唐博士的目光匆匆扫过去,落到张越身上停了那么一会儿,她的短发抹了什么东西,不那么难看了。张越和柳茗各自也都带了鲜花,欢迎峻庭归来,说花是给梁妈妈的。梁妈妈张大眼睛,神情像小孩,从来没有人送花给她,多看了柳茗几眼,却看不懂究竟是哪个的朋友。一束夕阳从大玻璃窗外探进来,不知从哪传出一阵阵大笑声。

唐博士在这天猛然发现妻子身上的韵味,他从没注意过她的发型,长时间没理了,乱乱的,反而多了种妩媚,珠灰色的半身裙得体优雅,脸上的雀斑不知哪去了,上了年龄,浑身越加饱满。金色的斜阳越发地明亮了。

柳茗跟峻庭一见面就聊一些车子的事,俩人一见如故,有说不完的话。

唐博士怨妻子也不提醒一下,他一直以为是在为儿子过生日,他从不记得孩子们的生日,这怨不得他,他连自己的都不记得。

夏楠给众人使眼色,一边大声地说,这个时代,红包最表人心,特意补一句:“女儿们从来不用过生日,但儿子一定要哦。”

唐博士一直笑嘻嘻的,大方地掏出手机,假意问着,要发多少呢。夏楠跟引棣率先发了,柳茗、张越几个也要发,梁大夫阻止,哪个也不许发,不过,唐博士的不能免。夏楠盯着唐博士写数字,抢过手机多补了个零,唐博士也不说什么,利索地输了密码。夏楠指着峻庭,要请客哦,才回到自己座位上。梁大夫不时把胳膊搭在峻庭肩上抱他一下,在他脸上抹一下。

“峻庭刚从外边回来,也不认识什么人,以后,你们要多联络。”

“来我们店里当模特吧,你往那一站,我们店的营业额会飙升的。”张越说着看了一眼唐博士。唐博士一边是峻庭,一边是梁大夫。唐博士也看了一眼张越,这一眼,被柳茗注意到了。

刘若希隆重地买了礼物,一个长长的纸盒包得极为精美,郑重地站起来递给峻庭。

“要打开吗?”峻庭接过来,憨笑着道了谢。大家叫嚷着让他打开。

一层层包装纸撕开,盒子打开了,是一条领带。安静了一瞬。买领带以及选什么花色,都是梁大夫给支的招。

峻庭伸出一根手指挑开额上的头发,只是笑。刘若希怔了那么一下,这么一下的失神,令她有种庄重的美。她的个头有点矮,老是仰着脸看峻庭。她总是漾开一脸笑意,隔着口罩也能看出她在笑,眼眉处,一片绯红,竖着细白的绒毛。这会儿,她郑重地再说一遍,要快乐哦。她笑得脸都红了,看着峻庭时,眼神小心翼翼,生怕把他看疼了。众人各怀心思地笑了几声。

可是,他的生日还远得很啦。在外面,他老大不小了。而在这样的场合,他又变小了。

梁大夫叫来服务员切蛋糕,这蛋糕也是打发刘若希去订的,红红的奶油写着:欢迎庭庭归来,永远快乐呀。

梁大夫劝博士吃块蛋糕,他白她一眼,让她吃自己的。菜随后上齐了,照着峻庭的喜好点的,麻辣的居多,唐博士将就着吃了几口鱼,说,诊所那条街的老家八大碗又开张了。梁大夫说,他就喜欢那里的手工馒头。又说,若希做的更暄软。刘若希把正剥着的龙虾搁下,红了脸对着唐博士笑,她才去修了刘海,黑黑的、厚厚的一帘,罩在额上,一张脸越发地窄小了。

一声小狗叫,引棣看了一眼手机,抬眼瞥了一眼张越,飞快地打下一行字:你胡说什么呢。

柳茗写:你信我的好了。再看引棣时,有了几丝恼意,只把头扭开,再没朝他看一眼。

夏楠欢叫着跟张越斗酒,要大家都加入。两位医生意识到自己有点多余,先离开了。

微微的风吹着,街上行人很多,长时间的禁足之后,方知这户外的风和空气的奢侈。俩人拉开一点距离走着。唐博士故意慢了几步,希望妻能挽着他。

“刘若希和峻庭,怎么回事?”梁大夫优雅地挺直脖子,只管走路,没说话。唐博士又说:“你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呢?”

“谁让一下就成了。谈谈朋友也是可以的嘛,看看你儿子,连个朋友也处不到。”

“尽胡闹。我看刘若希早就认真了。没那个真心,就别耽误人家。”

半天没等到妻子的反驳。正上了一座过街桥,为了躲避两边的行人,俩人不得不靠近了走路,路灯下望去,他的妻似笑非笑,从容得很,简直得体得很。倒勾起他的愤怒,停下来观望桥底下的湖水。梁大夫也不等他,一直往前,挺直上身得体地去了。

*

跟刘若希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峻庭也不太知道。整个春天,他都在忙着准备另一场考试。刘若希住在出租屋里,梁大夫不时邀请到家中来吃晚饭,小刘做的家常饭,品相不怎么好看,但味道好极了。吃罢饭,梁大夫就打发峻庭送送刘若希。因为刘若希的存在,唐家人却变得团结热闹起来了。几个年轻人一顿饭要吃两三个小时,谈天说地,仿佛是对食物的一种感激。疫情虽然过去了,人们变得谨慎,尽量不在外聚会的,连唐博士也应酬少了。他坐在那里,令所有人都拘谨得很。吃完饭,梁大夫照例打发他去看电视,好让几个年轻人轻松自如地说话。唐博士并不在家待着,他向来行动自由,没人过问他去了哪里。刘若希手脚麻利地刷好碗,一切收拾停当,才坐旁边听他们说笑。渐渐地,刘若希来吃晚饭就成了常态,一进屋,她就钻进厨房忙活,也没人拦着。峻庭和夏楠要吃一些网红菜,刘若希都能照着手机做出来。刘若希最擅长做工序复杂的面食,唐博士最好这一口。关阿姨的假期便无限延期下去了。

刘若希起初怵着夏楠,一收拾停当就让峻庭送她回去。这天晚上,夏楠对引棣说,她碰见柳茗。

“你不会仓促成婚吧,如果嫁谁都不是所爱之人,那谁都可以嫁。”

“我没说过要嫁人。都半年没见了,你满意了吧。”

“你不可能改变那么一个人的趣味、追求以及固有的一种节奏,包括他心里想什么,如果自己心里不明确,时间多久都白扯。”

“我并没有在等一个结果。”

夏楠啪啪拍几下桌子:“哎哎,唐引棣,那你认为,那个老混蛋他当你是什么呀?”

峻庭将手臂伸长,在刘若希刚擦过的餐桌上伸过去,打了下夏楠,懒洋洋地说:“积点口德嘛。”

刘若希抓着衣服站在峻庭身后。夏楠忽然冲着刘若希说:“你可得看清了,这是条懒虫,还是条被宠坏了的混虫。”

刘若希受惊似的冲夏楠笑笑,想说峻庭看不上她,但那是句实话。就又笑了笑。

“若希,你以前恋爱过吗。你别顾忌峻庭。唉,我们这个傻弟弟,得有个人好好教教他。”

峻庭直起背,咧咧嘴,双手支住了下巴,过一会儿,把一只胳膊又伸得长长的,贴在餐桌上,脑袋枕在上面。几个女孩子像吵闹的鸟儿,在他四周闹成一棵多枝的树,他需要这个树形的护罩,虽然早就困了,却还趴在那里。

夏楠倒了杯果汁端过来,一手叉腰地喝,引棣怪她,不给刘若希倒一杯,夏楠说都自家人,想喝自己去倒。往窗户那边瞄了一眼说:“你们注意过我们对门的夫妻没?”

那层玻璃纸里面,安静了好些日子了。

“很多人,只能远观罢了。有一次,在地铁上碰见,那男的,跟我聊一路,就烦自带着优越身份感的人,真是一点也不客气,他居然批评我辞掉了一份好工作。我猜,这种人,可能给人开会上瘾了,凑着个人就开会哈。我决定提前一站下车,走到门口,他居然也站起来,直直走到跟前来问我,”夏楠喝光了果汁,把杯子蹾到桌上,呸一口,把一粒籽儿吐出来,“我等你办完事,我们一起回吧,去我家吧,我妻子不在。那混蛋,就这么直截了当,他就是这么说出口的。刚开始我没听懂啊,准确说,我后来回味他的眼神,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从没说起过。他很绅士啊。”

“不是有意打击你们,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一直以来,我很羡慕那个女人,她浑身老有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在这边老听见他们一家子的大笑声,那个小男孩总是活蹦乱跳的,我觉得那一家人都是被上天摸过头的人。”

引棣。我不能做伤害你的事。属于你的美好人生,还没有真正到来。一个声音对她说着,正是因为,他那样保护她,记忆才会永恒。那时候,她上中学,她感觉得到,秦老师的眼睛看她时与看别人时不一样。他一直是清洁衣衫里面的一团热气。热时混同在她的体温中,冷时从内里给她温暖。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刘若希想,若是叫她遇上了,该怎么办呢。

夏楠挥挥胳膊:“我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那些人全看着呢。我的愤怒,可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愤怒,那一时刻,我完全没有想自己,我可能想的是那个小男孩吧,或许,是那个女人。”

引棣又在那种感觉和记忆里了。很久没有联络了,但只要她往那还有余烬的灰里吹口气,火焰依旧会在瞬间腾起。那时候,家中只有一台电子琴可以练习,秦老师除了给她展现音乐的世界,还给了她某段可贵的人生经验。那段时光的记忆,因此而打上了一道柔光,让她在这一生都可以保有那段回忆。直到这时,引棣方意识到,一个少女曾经做着一个接近于完满的美梦,而秦老师最大限度地成全她做这个梦。很多个午后,秦老师以及他所拥有的一切,是电影中的场景,她一走进那个房间,连大太阳也变得迷幻起来,不仅仅是她对音乐和艺术最初的那种好奇和迷恋。

峻庭说:“你没告诉我,不然,我去把那家伙捶一顿。”

夏楠“哦哟哟”几声:“然后我们再把你给抬回来,拉倒吧。”

她们是不一样的人。梁大夫与刘若希在卫校时认识的老师也不同。如今人都爱说投胎的重要性。而爱情,就是高攀一个好家庭,没有那么复杂曲折,刘若希所受的教育,有一个好公婆似乎比有一个好丈夫更重要,何况峻庭几乎是完美的。父母对她唯一的期望是嫁到市里,有了这个,她工作的事就变得含糊了。她在苔蓝市上的卫校,那时候,虽属绮年玉貌,卫校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男生配她,高的,她靠近不了。跟她一样的,她没打算。原以为要在乡下医院度过平平一生了,却在名医的诊所得了幸运,更没料到,会对峻庭一见钟情。她晓得,自己的爱情是妄想症,却有梁大夫一直在为她创造条件。峻庭本人原来也是极容易接近的。第一次在诊所里遇见,她轻易就得了他的微信。他总是回复她的,不管她说什么,他都礼貌客气,这令她的妄想症越发加重了几倍。

她已经试过他了,他不是看女人“脖子以下全是腿”的那种男人。她原本不懂这些的,是在诊所这几年,慢慢就知道了一些。有个害痛风的男病人,来诊所里打了两天吊针。第三天上午,给她发了个酒店的位置,让她中午去那给他打吊针,他在那开会。刘若希去问小赵。小赵骂她,真是傻货,拿出手机给刘若希看,他给她也发那样的信息了,那就是头猪。

有一次,一个拿着文件袋的女人走进诊所,指着手机上的一张图片,问有这个药吗。刘若希举着那个手机,去架子上找药。那女人悄声问,卫生间在哪,向里慌里慌张地去了。

找到那个药的时候,手机上跳出来一行字,刘若希就瞥了眼:昨天那个数据赶快传我,别闹了,主任盯着呢。快啊。

刚要放到玻璃板上,又跳出来一行:那天的费用已发你了,房费和饭钱咱们平摊。你不要生气,忘了我最好。

想了半天,刘若希惊惧地叫了两声,却想起引棣那样美好的人,居然背地里爱着一个半老头子。她又看不懂如今的人,火热地为着物质的东西,她也融不到他们中去,也许去乡下生活会好些,然而,她心里有峻庭,对他无限真诚的爱是一个巨大的希望。每天来这里吃晚饭,就是一个希望,这家人对她越来越自然的态度,更是一个希望。连那么私密的事都不避开她讲,刘若希暗自感动着,心甘情愿,为他们做一切事。

峻庭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带着刘若希的一只发卡:“回头又到处乱找哦。”刘若希的心融动着贴到了实处,揪住峻庭的袖子说:“去换下来吧,我赶快洗了,明天一早就能穿了。”峻庭说,哪里用得着那么急,几十件呢。刘若希有点窘,夏楠和引棣各自看起了手机,也不知听见没。刘若希觉得自己又多余了,便催峻庭送她回去。这时候,温顺的峻庭也不似那么可靠了,她要征服的,其实是那两个姐姐吧。

*

他要在这个小城里度过一生了。

经过大半年养尊处优的家居生活,身体里觉醒过的那部分,他放任它又沉睡了。他不用操心天晴还是下雨,不用担心打开冰箱里面会空得让人心慌,就连他房间摆的那盆君子兰,也不用他去操心浇水拂尘。这个房子里到处摆满了君子兰,大部分是从第一盆里移植的。一觉睡起,枕头旁会有干净的衣衫可换洗,而他,仍是有未来的人。

这年秋天,峻庭参加苔蓝一个融媒集团的招聘考试,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考中。笔试成绩第二名。面试的时候,他记得几位评委都给了他满分,但有几位男评委似在有意刁难,提了几个刁钻古怪的问题。

唐博士其实庆幸他没考上这个,博士不当面说,但从一开始就不屑于儿子的选择。在这时候,峻庭也发现,那真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职业,也从来都不是他的理想,当初选择那个专业,是因为在形象气质上,他有这个优势,他的老师建议他报考播音主持。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在云南种花的工作,是最理想的。其实,当个医生,也不错。

每天下午,昏睡一觉醒来,他站在厨房那个窗口,对面窗上的玻璃纸被太阳晒得淡了,他打开窗户,任一股秋风吹彻身体,一阵空虚,直从心里泛上来。匆匆下楼,走路去诊所里晃一晃。

他会在梁大夫对面坐上一会儿,唐博士下午不来坐诊,他尽可以多坐一会儿。那条街上的人都已经跟他熟了,会站在门口跟他交谈几句。如果唐博士正好回来了,他马上就起身离开了。

那些病人都以为他是为刘若希而来。刘若希匆匆追到门口,非要跟他说上几句,总不免是晚上想吃什么之类的,叫他越发地空虚。从玲玲面皮店、马有才羊肉馆、一品果蔬店门外走过去,回头猛瞅见,门里的小赵正冲他望过来,匆匆转身而去。

夏天是怎么过来的呵,这么快,就过去了。是在一种安全、稳固又略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中度过的。每天晚上,他都送刘若希回她的出租屋去。他一直在学习教材,做题,人人都晓得他要考试,看似忙碌着,也成了一种压迫,他下了一番功夫的,只在晚上这点时间,他没有负担,可以轻松愉快地度过。他希望这样的日子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他太懒了,也不擅长交际,过去喊他游泳打球的伙伴都不知哪去了。如今,他越是孤独得很,没有同学和朋友跟他联络。

也许,连他的母亲也不过是怀着一点小小的私心和狡猾。时常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不知怎的,没有一个合适的,已经有了一份稳定工作的女孩子,要不是太自我了,就是太物质了,当面打听他的收入,他房子的位置,或是讲现在哪一行赚钱。刘若希笑意盈盈的脸在他心里会猛一下浮上来,刘若希不关心这些,只关心他想吃什么了,晓得他的衣服得洗了,她总是对他慈悲又欢喜地笑着的。那些女子,令他又生了空虚,和一阵阵没来由的恐惧。不如他先拒绝好了。除了刘若希,熟人都知道他一直去相亲的,有时在一个朋友家中,更多时,是在一个可以吃饭喝茶的地方,必有人事先安排好了,他只需到那个地址即可。

但那点幸福感是不经击打的,小赵一个同情般的眼神就可把他心里稀里糊涂依赖着的事物击散。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对刘若希来家里这件事,稀里糊涂地期待着,稀里糊涂地,每天晚上送刘若希回出租屋去。他的姐姐们也从不怀疑:他跟刘若希之间一定不会发生什么事,也才宽容地笑着跟若希说,再见,让峻庭送送你。

刘若希住在诊所后面一条极为偏僻的巷子里。起先,一个在超市工作的同乡跟刘若希合租,那个同乡疫情后就再没回来。一个人付房租高了点,但刘若希再没找别的租友。那爿地方,是西城区多年来遗留的一个顽疾,拆了几年也拆不掉,人大都已搬走了,却还把残缺不全的建筑遗留在那里,多是一些打工者住在这里。刘若希租的房子在一个二层楼上。穿过两条马路,拐上一个斜坡,再从一个桥洞子里穿过去,那里有一片不再有人来修剪的矮篱,在这时节,散发一片生机。路是曲折了点。看见那些矮篱,他们的脚步会慢下来。一只慌乱飞扑的蛾子,或是一只地下蹿走的老鼠,令她一下抓紧了他的衣裳,自然地,他们会牵起手。远处的路灯透射过树丛,依稀能看见她的面相,衣衫柔和的肩膀,她的脚步是欢快的,白天则没有这般灵动的印象。他尚没学会阴谋诡计,她也只是纯粹地在心里怀着他。也许被他还暂时地看重着,因为喜悦,她不由自主地说着,读卫校时,她作为一个乡下人的格格不入,因为胆小错过的一些机会。再没人认真地听她讲,也只有在这些事物里,她才是自如的。她那些同学,多不过是嫁人了,就算在医院当了个护士,都没她如意,语气中,是唐家的诊所成就了她的意思。若换作别人这样说,他会替两位医生高兴的吧。他更喜欢听她讲村子里那些男孩子的趣事。他没有那么恣肆的冒险经历。末了,她说:“人们都进城了。村子,如今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庄稼也不重要了。唉,毕竟在城里生活,怎样都好。尤其是在冬天,光是想想乡下那发白的土地、山沟沟里弥漫着的死寂,都会让人受不了。”

城里有什么好。但真要到她说的那样的地方去生活,他会一刻也待不住的。昏昏然左一丛、右一丛树木的暗影,全都像是洋溢着生机,他们心里,是这样好的时节。上中学时,他跟伙伴骑车会经过这里。春来,这里的桃树和樱花比别处开得早,道旁的颓垣断壁之间,乱生出榆树、紫藤的枝丫。夏天,晚上八九点钟,尚能看得清楼上斜挂横搭的被褥衣衫。峻庭猛生出要给刘若希一个好居处的善心。每日往这荒郊的地方去,她也是欢天喜地的。天气这时候恰好很舒适,风吹起她想要快速长长的头发,仿佛他陪着她已经走过很多个季节了。一阵夏日的微风,从那些矮篱上掠过,杨树的叶子哗哗乱飞,他们衣裳的一角也被轻轻地吹起。他没什么野心,亦不能狂热。她抱着几本从他书桌上拿的书,决心要赶上他的思想,要把他读过的书全部读一遍。只是走路,他看不到刘若希欢天喜地地笑,他自己在这时是不用笑的。她那个人,是薄而轻而柔的一团影。似乎早有一个安全的钟形罩将她罩起来了,他就只感觉到这个罩子里的女子。无论谁,对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绝对放心的。他没有上去过,看她上到二楼,中间那个房间的灯亮了以后,他挥手离去。

在浑浑噩噩中,时间也是飞逝的。

刘若希的父母让这种模棱两可的关系突然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有天清早,这对夫妻从乡下赶来,一路寻到诊所里来,事先也没跟哪个商议过。一进门,也不说是刘若希的父母,就要跟唐博士进行一番郑重其事的谈话。那时候,已是深秋时节,刘父披着一件大衣,戴着一副老花镜,说话有条不紊,大意是,已经晓得刘若希在和峻庭搞对象了,他们希望早点把两个娃娃的亲事给定下来,本来应该由唐家先提出,可是,他们迟迟等不到。

唐博士听刘父讲完,扭来扭去看着诊所里的地板不知要说什么。刘母只是配合丈夫点点头,始终没怎么开口,看去,她瘦弱矮小,比丈夫谨慎得多。

“你们工作太忙了,不如由我来操这个心吧。”刘父接连抽了三支烟,看唐大夫很有礼貌,嗓门就越大了,简明扼要说了问题的实质,就又掏出烟来抽。唐博士叫刘若希带老人去家里吃了饭再走。刘父说不吃了,就告辞了。出来看见门外的长椅上已坐满在排队的人,刘父回头望了几次诊所。

背过刘若希,博士跟梁大夫吵了一架,好几天没回家吃饭,指着峻庭的鼻子骂他“糊涂虫”。两个姐姐倒不觉得峻庭跟刘若希之间真有什么,确也看不出刘若希有什么心机,不过,刘若希对峻庭真的可以掏心取肺,如果峻庭是真的喜欢,她们倒也愿意祝福的。问题是,峻庭没个明确的态度。一到做决定的时候,峻庭总是那么含含糊糊。要怪则怪梁大夫,对刘若希的善心发得太过宽广,让人家完全会错了意。没想到刘若希还有一个这么强硬的父亲。

唐博士发起火来,峻庭还是怕的。他对刘若希的感觉,仍是在夏天里,两个人每晚走那么曲折的路,在心里,好像也留下了曲折的记忆。

刘父又来过一趟,这次态度不怎么友好。唐博士已经收到熟人的道贺。权衡利弊,刘若希可以在生活方面照顾峻庭,这是最大的前提,娶个别样的来,只有峻庭每天伺候别人的份。三番问过峻庭,没有确切的反对态度,就选在一个良日,考虑到刘父还要赶路,选在中午的时间,在一个比较偏僻的酒店订了几桌饭,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定了亲。几个亲戚朋友走后,两家人还坐了一会儿。刘父希望早点把婚结了,已托人看过了,就在下个月末,最是这一年的良辰吉日。

刘若希面红耳赤怪怨她的父亲,都不跟她商量一下,真像是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这么着急,她不敢说:那是她的事。刘父忽然拍了桌子,身上的大衣掉落下去,以打架的嗓门吼道:“老子跟你商量个屁。你让我在村里丢人吗?都这么稀里糊涂的,以为刘家没人了。”刘母歪歪眼睛,示意女儿闭嘴。

夏楠将几个服务员撵出去,眼看着她要跳起来了,峻庭就说,他要在那个月考试,刘父这才做了让步,工作要紧。看着峻庭时,刘父的眼神很复杂。

那场考试,峻庭过了初试,复试要在第二年春天进行。

第三章

冬去春又来。

天气一下热得不像话,大太阳猛猛地晒了几天,催开了向阳处的一树桃花,这一带的花草树木,仿佛无余事,只一味在春天里。唐博士出诊,路过那片至今都还没被拆掉的地方,乍见一束桃花,停了车。他有一肚子对儿子的怨恨,却发现这怨恨并不是单一的,它从来就很复杂,再看儿子,左右看,皆不顺眼,生了这样一个儿子的夫人,更是愚蠢得很。他的两个女儿老大不小了,还住在娘家,成何体统。啊啊,这诸多的烦恼。也从来不晓得自己的内心其实是多么孤独。拍了张桃花的照片,隐隐记得小刘住在这一带,板起脸,慌忙开车走了。

第二天,刮起大风,天阴着,到黄昏,下起了雪,全国各地都在下雪。苔蓝接连下了一个礼拜的暴雪,专家说,已有近五十年没有下过这样的雪了。店铺门外停放的车子都被埋在积雪下面,只见白白胖胖的一排排。

峻庭却是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结婚了。怎么说呢,这大概是这世上最艰难险阻的婚事之一。凡是在那个冰天雪地里冒险去娶过亲的人,至今还心有余悸,从此对还能拥有这生命更是有了一番感恩敬畏之心。峻庭的人生,似乎是从这一天里真正发生了改变。万事有人替他做主,他只是微微地愣了那么一下,似要反对,又不清楚自己要反对什么。反正,父母是不会害他的。与如今那些不婚不育亦不工作的“专职儿女”比,峻庭愿意结婚,也还愿意考工作,没有彻底躺平,博士夫妇已经谢天谢地了。

唐博士在电话里跟刘父商量,把婚期改一改,非得在这么个天气,大家都不方便。刘父回说:“你们的脑子,究竟会考虑真正的问题吗?”梁大夫又去求亲家母,亲家母说:“你们把儿女的大事当儿戏,这种日子,怎么可以随便改呢,我不想让我的女儿一辈子都不吉利。”再问一次,刘父在电话里爆了粗口。唐博士才真正吃了一惊。看刘若希,也越发矜弱憨呆,就只生峻庭的气,那个火,也从不习惯对着儿子发,最后就呕到了梁大夫那里。多年来,却有好习惯,夫妻间,从不出恶口,冷战最可以保全彼此,有理由数日不归家,也不来诊所,后来知晓,是去了县城医院。

事已至此,婚事也只得操办起来。全靠了柳茗召来的二十多辆车子,年轻人仗义,也不怕冒险,一呼即应。唐家人永远都不想再回忆起这一天。

刘家在深山里。头一天中午,车队就出发了,高速路封了,绕小路行驶,原打算提前住在县城,没想到道路结冰,到县城已是晚上九点钟。为了赶上刘家要求的必须在凌晨时分娶亲的时间,只得继续设法赶路。每辆车上事先都带了两把铁锹,铲一阵积雪,走一阵,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两头铲路的人才会合。到了山下,车子是上不去了,新娘也没按说好的候在山下。刘家人要峻庭上山去背新娘下山,这是传统,新娘子脚不能沾地。峻庭跟柳茗他们便往山上爬,好在路是开的,倒不怎么辛苦。到了刘家,却又被挡在门外,因为带的礼金不是现金、来的车子不够二十六辆之类的事,耽误了整整三个小时后,峻庭方进得门去,挡开闹哄哄的小孩和大人,后面自有人给发红包,径直寻到刘若希,也不说话,背了就走。柳茗几个搀扶着,一起下山而去。

后来回忆起,刘家倒殷实,门外车库就有三个。之前因为在特殊时期,峻庭也未曾来认过亲,诸事都是在诊所里谈妥的。下山的路容易了许多,峻庭心里,却起了坎坷,二十多年来,要在这一天里,让他一次亏欠个够,让柳茗那些同事笑话个够。浩渺的天宇间,大雪还漫漫而落,渺小可笑的人,看似必需的热闹还进行着。也才敢回想起,来时路上,前面的一辆车子在结冰的道路上滑出去过好几次。他从未信过神灵,却在那一刻,暗暗地乞求某个神灵的出现,只求不要让那些人和车出事,至于别的,都随他老人家乐意吧。隐隐,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在这一天里受到了惩罚吧。向来,他只有被逼迫,才会想得清楚事情,这时候,他似乎看到了未来那一缕探头探脑可疑的光,他有这样一个根本没道理可讲的岳父,需要这么多人来冒死为他举办的结婚仪式。这一切,原来都与他相关着。他不敢想下去,闭着眼睛听着一声声指挥,抢过一把铁锹,发狠地铲出去,嚓嚓,像铲到了黄土的骨头。滑出去的车子回归到道路上,近了,终于到了。好吧,这个不对,那就打个电话吧,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由双方的家长去解决。

现在,终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了。好了,峻庭你把车门再关一下。他想起哪位作家说,他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人。回来的路上,大伙都很安静。

峻庭又下车了,新娘子你得抱起来呀。他转身,脑子里混沌一片。是熟悉的地方了,他的心无力地降落。一看见梁大夫和引棣站在路边,他哭了,她们也在哭。他朝着她们走过去,抠索跌宕着的心,完整了。哎哟,总算回来了。安全就好。真是太辛苦各位了。

仪式上,怎么摆布,他都很配合,闹哄哄的,他的脑袋很大,那时候几点了,再没什么差错了吧,他感觉不到一点新郎的喜气,还沉浸在对冰天雪地的后怕中。因为那深刻的惊怕,他才又觉得,这一切来之不易,便庄重地靠紧刘若希一点。这之前,刘若希仿佛是个幻影,突然间,她就真实了,这一天,全是为了她。刘若希则一直处在自个儿的欣悦里,她的一个哥哥抱怨了句什么,她仍然笑着。后来,他就像在配合着表演了。

总算在新房子里了,他确实感觉到累了,仍处在黑夜里大雪纷飞的意识里,闹洞房的客人还没走,他倒头就睡。他的几个同学把他捉起来,瞎闹了一气,看他跟昏迷了差不多,只好丧掉了兴致,吆喝着去别处玩去了。

昏睡到第二天下午,他们没吃午饭,他妈妈和姐姐们居然没来关心他。他吃惊地坐起来几次查看手机,的确没人给他打过电话。他又惊又怕,恍若隔世,想起来的一切都很遥远,这么不真实,来到客厅,看见刘若希哼着歌在拖地,才松口气。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 你想做的戏

断肠字点点 风雨声连连 似是故人来

他愣了阵,反而在这几句里清醒过来。

他往电脑上接了两个音箱,听古典乐,音质还不错,点开播放记录,刘若希几步走过来,让他赶紧换一首,她在药店里听腻了:“你爸其实也不在听,每天打开就是为了吵人。一点也不好听。快换那首,我正学着唱呢。”

也许是从这天开始,他习惯听那些老旧的歌曲,与古典乐里那深沉的忧伤不同,似乎歌者更懂得怎样将那些纤维的细丝探布进他身体里的空洞。也许,刘若希是跟他一样的理由,或许,纯粹是为了制造点声响。恍若他们过着现代的生活,精神却赖在远古。

房子太空阔了,家具,地板,墙上,都贴着博士夫妇起早贪黑的人生,也贴着对儿子过度炫耀的偏爱。他理所当然地蜷在沙发里打呵欠,他用毯子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还是旧房子里的拥挤让人心安,那暗旧的一切是多么温暖怡人,叫人怀念。

刘若希的细嗓门,却是在兴高采烈地唱那词。闭上眼睛,“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也许是一个风雪夜,执手相看,也许那人,懂他这渺渺茫茫的人生,从此将他救了起来。

他们也没到老房子那边去。新房子里,空空的,是对一对新人的期待,这个不能用,那个还没有安上,本没想着他会这么迅速地结婚。他们会充实它们,一点一点弄出家的样子来。墙上的照片是真实的,唐峻庭和刘若希都笑嘻嘻地偎在一起,化过妆的刘若希,细眉细眼很好看的,细看又不怎么真实,那些人赞美他相貌的声音,他从此也厌恶了。自己英俊的样子,那么蠢,为什么就没有人提醒过他。穿着睡衣的刘若希温热的体温是真实的,他将双手伸在这团温暖中。刘若希说,峻庭,我爱你。她终于把这个说了出来。他没说话,等着刘若希来问,你爱我吗。刘若希问:“峻庭,这一切,是真的吗?”他翻身将她拉向怀里,将说着傻话的女子咬了一口,刘若希就生动起来了,他的心也活泛起来。

第三天,刘家人带了二十多人来观摩新房了。刘父突然有那么点羞涩,走来走去打量房子里的摆设,就像此前他从未那么威严刁蛮过,对唐博士和梁大夫也是毕恭毕敬,独对刘若希严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教她要好好孝敬公婆。刘若希像一截树枝般地忍受父亲的暴脾气,父亲一严厉,她就变粗糙了似的,眼睛瞪圆,嘴角鼓起,脸上的雀斑也欲跃离面颊。这位朴实的农民一辈子也就威风过那么一回,因为去讨儿媳时,别人也是那样居高临下地要求他的。生女儿,就这点好,女儿嫁到别人家,从此,就没他什么事了,比如此刻,在这房子里,他只是在这沙发上,坐坐就离开了嘛。方式是笨了点,最终也没酿下啥祸,唐家人便也谅解了:一切是为了峻庭和刘若希。真做起亲戚来了,人也可亲可爱起来了。因为疫情,从简,仓促,委屈了若希。刘父叫起来:“这是抬举她了,委屈什么。”

梁大夫揽着峻庭说了很多,嫌他穿太薄了,窗子得开开,这暖气太热了也不好,换洗的衣服她拿过来了,被子有点薄,下午会再拿过来两套,吃的啥,不要喝凉的,要不,你还是过来那边吃。唐博士跟刘若希开了句玩笑,把梁大夫的宝贝抢走了嘛,女人才会嫉妒,你看看,不要在意。刘若希也不往心里去,峻庭从小受宠惯了,妈妈的偏心,不还有两个姐姐怨恨吗,还轮不到她呢。

再没什么好说的,峻庭与刘若希,跟这小城中任何一对小夫妻一样,就过起日子来了。

那场复试还在延期中,峻庭也就还关在房子里复习功课。刘若希仍去诊所工作。下了班,峻庭要去外面吃饭,刘若希嫌花钱,最终还是在家做着吃了,若希只做一道杂烩菜,峻庭吃了两口,说饱了。若希十分不理解,以为他真的饱了,自己吃饱了就去洗碗了,她要赶时间。峻庭就想,只有妈妈贴心,哪怕是两个怨气冲冲的姐姐,看他吃不饱,她们也还着急的。就去另一个屋子里,把门使劲关上了。在那里等着人来哄,来问,强把他拉起来再去吃点好的,愤怒中,睡着了,也没人来给他盖个毯子什么的。

过了几日,俩人又回到老房子那边吃饭,新房子离诊所远,中午刘若希来不及回去给峻庭做饭,峻庭天天叫外卖,好多天不出门。唐家每个人业已习惯了有刘若希在,梁大夫最是离不了个刘若希,诊所里还好,回到家一旦没有刘若希,梁大夫非常恐惧进厨房,关阿姨已无必要再请回来了。母女几个,都喜欢围着刘若希转,刘若希爱讲一些村子里的奇闻逸事,令她们快乐无比。晚饭的气氛总是那么和睦祥和,刘若希在,每个人都能说会道的,单是唐家人待一起,人人像是赌着气,实在冷清没趣得很。

峻庭是从小孩直接跳到大人行列里来的,中间没有过渡。他一下就被大人从身边推开了。

最明显的是唐大夫对他的态度,峻庭意识到,无论他做什么,唐博士都不会再管他了。他暗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脸,忽然就笑出声来了,简直是得解放。考虑到可能会被误认为是那新婚蜜月什么的好事,又一下红了脸,装作被辣椒呛到了,咳嗽了好几声。梁大夫不再赶紧扑过来,而是往刘若希脸上看。刘若希却真急了,放下饭碗,直扑过来拍他的背,又转身去找他的杯子。不要倒掉,半杯咖啡拿过来就好,我不要喝白水嘛,叫你不要倒。这一番折腾,众人的心,也就彻底安下来了。这便是缘分吧,老天自有安排。

吃过晚饭,峻庭坐在客厅里陪唐博士看新闻,本来俩人心思都不在新闻上,可考虑到对方坐在旁边,就真的去关注新闻了。唐博士对儿子很和气,峻庭忽然理解了博士一贯对他故作的恼怒,其实也是在表达一种爱护,更觉别扭,一眼眼朝厨房里瞄。等到刘若希那头收拾妥当了,峻庭马上站起来催她走,俩人带上第二天的早点,一起回新房那边去。

车子是刘家要求新买来的,一般由刘若希来开,她总是跑来跑去的那个人。四平八稳的峻庭令她着急。有一回若希等在路边四十分钟,峻庭电话打不通,后来说起,车子借给了别人,他在看一部动漫电影,电话就没听到。一回,两回,三回,刘若希也跳起来了,索性自己开走了事。峻庭还没毕业时刘若希就去考了驾照,想象自己开车时有峻庭坐在旁边,如今真的实现了。种种喜悦令刘若希脸上有了某种熠熠的神韵。

有房有车,还要了好些财礼,峻庭坐在刘若希旁边,想起熟人间对唐家那场风雪几百里冒险娶亲的传说来还后怕,当时是怎么想的,若再重来一次,万不敢去冒那样的险嘛。将来会和某个同龄人谈起,哎呀,真是担心死了,自然不如你们咯,啥都是女方陪嫁来的,没什么没什么,将来还不都是你们自己的。梁大夫说总共花了多少钱时是喜笑颜开着讲的,仿佛那是一番为他花钱买来的成就。车子穿城而过,经过一所师范院校,年轻的学子双双牵了手,在路灯下不急不缓地走,花一重一重地开,先是玉兰、桃花、樱花。开花的季节,人心也像在融化、开花,满心打开是慈悲。这天晚上经过,蓬勃的一树,又一树,直朝着围墙外跃出来,走得熟了,夜晚的灯下也看得清,那是梨花。梨花开,梨花落,春天总是那么易逝。再走一阵,变成柳和槐的枝儿在校园里绿了盛了。峻庭忽然想到,身旁这个女人是那么多人冒险花重金换来的,猝然对着那掠过的乱树暗影说:“我对你,要分外珍惜才好呢。”七叶菩提从围墙里探出长长的叶子,洋洋洒洒,迎风一阵阵摆动,他的心,也是颤颤巍巍的广大的柔情和慈悲。单是这时节,真是说不出来的美好,要与另一个人相陪相伴同经受才好呢,那个人,似身边人,又不似。

“峻庭,你说的,是真的吗?”刘若希声音都哽咽起来了,伸手抓住峻庭的手,她还开得不熟练,全副精神都去注意路况,心里猛生了惊喜,倒似惊吓,手心里都冒出汗来。那一对对男孩女孩还在灯下漫步,仿佛已经握有将来,也握有希望似的不管不顾。

“真的呀,要不,我会人财两空咯。”峻庭一直扭脸注视着围墙里的人影和花树。

刘若希松开他的手,每当唐家人说些一语双关的话,她的脑子就不太跟得上。反正此刻,她心里是稳妥的,再踏实不过,她全心爱着的男人,这会儿就在她身边,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这时候,倒要感谢父母,要二十万元财礼,要迎亲车队,现在想来,那番隆重是必要的,显得她珍贵。要紧的是,坚持不更改婚期,这真的不是迷信。当初她还万分生气,在妈妈那里哭闹,她担心的是去了唐家会遭嘲笑。连夏楠都没有笑话她。幸好,还给她要了这辆车。不然,如今就不好张口了,他们会把家中那辆破旧的大众让她开,开了送这个,接那个,有时还去拉货,寒碜不说,毕竟不能算自个的。如果还有什么是她含含糊糊着不踏实的,呃,那都已经不重要了,人不能索求太多,她把他追到手了,想起他那张英俊的脸,她心里就涌起一阵温柔的喜悦。唐梁诊所,将来,自然而然也是她的了,最好,峻庭也在诊所里干,不过他喜欢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工作。前景里,有两位老人坐诊,越老,越值得信赖。而她要百般地勤快,就可以弥补上很多不足,况且,她还有的是时机,去学习进修。人活这条命不能不看病,看看那些在别的行业里破产了的人,哎,她真是幸运得心里一虚呢。姐姐们迟早会出嫁,那这一切都是属于峻庭的,一生都已经是稳固的了,老人的话,不得不信。那些亲戚讲过的她觉得是愚昧可笑的话,不由得也中听起来了,道理可都在里头呢。

这天中午,刘若希回去时,引棣一个人歪在沙发里,不知是刚回来还是没出去。刘若希就去做饭了。引棣跟过来,看了一眼窗外。若希偷偷看一眼,穿得再怎么邋遢,唐家姊妹身上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致,而她打扮得再好,仍是少了那点东西,哪还敢邋遢。她憔悴,就真的是憔悴了。她暗暗掐自己一把,下回,衣裳要买高档的。

“我遇见秦汝森在先,柳茗是后来的事了。”引棣看着刘若希在厨房里忙碌。秦汝森在苔蓝想见她,她已拒绝了。

“那你也得做个了断。”刘若希把每个字咬得很重地说。引棣期待着,刘若希却不再说什么了。

刚遇见秦老师时,她觉得那是老天对她的补偿。她愿意一生就这样。很辛苦,也很快乐。

她没朝他要过任何东西:多一次的见面,接近一点的距离,她想要与这个人的婚姻生活吗?不知道,她还没来得及想过。每次见面分别之后,她才会无比强烈地爱上他,那段时间,她才是一个恋爱当中的女子,在意念里与那个男人相爱着。

去他所在的城看望他。他也会到苔蓝来找她。一同去蓝湖边散步,选在偏僻的餐馆里一起吃饭。第二天一早,她去酒店与他道别。很多时候,俩人又会在一起待上大半天。

他给不了她未来,他一点也不可靠。她早知道。

总是在长久的分离之后,他像消失了一样,不与她有任何方式的联络。她却在分别后才开始期待,到后来,也生了决心与自尊。他又会突然出现。这根本就不是爱情。像中了蛊,她难以彻底摆脱。

秦汝森这次专门来苔蓝是要告诉她一件事:他想与她一起生活,他想要她辞职,跟她走。她记得自己这样恳求过他,他不乐意让她成为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如果是那时候他提出来,她会义无反顾跟他走。

昨天中午,一直到晚上下班,他就站在单位门口,毕恭毕敬地站着。没有人认得他。他站在那里,像她的家长等着她。

上次也是这样。他们去了乡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一再意识到,她爱这个人,幼年时候就爱上了。而如今,他有条不紊讲电话的样子,他那艺术家的才能如今化成卓越领导的气质,他的成熟魅力又在统领着她。他在她心间占据的地方太大了,以至她都失去了自我,从她是个小女孩时候起,直到现在。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工作中遇到事儿,她都乐意给他打电话,虽是不同的领域,他提出的建议总能轻易化解她的难题。她欣赏他,这是最重要的。

“哪有工夫像你们年轻人一样乱弹琴。但你永远像刀刻一样,印在我心里。”

世间那么多人,仅这一人曾经秘密击中过她的心脏,然后,不早不晚,在最合适的时候,就与他相爱了。

随后,他去了国外,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杳无音信。起初,她还愿意主动骚扰,他拍会议正在进行的照片给她,说被俗务淹没了,身不由己。然后是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刻意忽略她。过一阵,他说马上要回国了,有重要事要跟她说。她什么也没说。直到昨天,他突然出现了。引棣看了眼时间。

“其实你还想见他的。”刘若希利索地切了一盘青椒,她最爱吃这个,越辣越够劲,吃得满脸通红,不停喝冷水。引棣脸贴在门框上,低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剥一粒蒜,蒜皮沾在她淡黄柳色的裙子上。“要我说,你去见吧,约他在哪喝喝茶,一次把话说透,这样,才就慢慢淡了吧。可是,这样对柳茗不公平嘞。那你见还是不见好呢?”我哪个都不稀罕见,我心里只有峻庭呢,刘若希这样想着,直把一张脸红透了。正切的这枚青椒,一闻就辣,把它切得细一些,夏楠喜欢吃细丝丝,引棣喜欢吃辣椒圈圈。

“迟早要过去。像得过一场病。”这个声音虚浮在空气里。刘若希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到。“呀,少做一点吧,爸爸和你二姐中午都不回来。我也不吃了。”

刘若希的心,在那两个称呼里稳稳地贴下去,暖意浮上来,她真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分子啦,好不真实呢。引棣看着窗下的一树樱花开得正热闹,好盛大的样子咯。那个病症一直会在身体里。她不确定,她分辨不清楚。窗口飞过一只黑色的鸟儿,扑棱棱降落到对面窗台上。玻璃纸里面,一团晃动的影。刘若希全力飞速地切一盘土豆丝。

*

夜里,落过一场细雨。空气鲜洁潮润。街道两边积了一层粉白的落花,风过处,悠悠起伏。淡黄的柳,一层层,绿得深了。花是一重一重开的,引棣上下班经过的那条路两边,樱花正繁茂。过一阵,海棠就要开了,一簇一簇团凝着。接下去,会是牡丹、芍药。走了一阵,天桥上,柳茗出现了,一跃一跳下了台阶,走到跟前来。

引棣抢先说:“峻庭结婚了,倒越像个学生了,整日专心用功,还是这个阶段好。”

柳茗本要说什么的,怔了下,说:“这大好时光的。”就给峻庭打电话,邀请他出来放松放松。去看引棣,引棣扭过脸。“这樱花只开几天,也就败了呢,不如不开。”

柳茗轻拽了她的手,一路走着没说话。分别时说好,周六大家一起出门去看看。

这天,夏楠跟同事调了班,约了张越。柳茗带了同事小袁。迎娶刘若希那天,小袁开着自己的车也去了,没有临阵脱逃,跟他一起去的有六人中途直接返回了,连个借口都没找。

小袁一看见夏楠就叫道:“感谢美女的红包,真是救火了,唉,不过后来还是输掉了。”

众人这才晓得,为了感谢柳茗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去娶亲的朋友,夏楠拿自己的两万块钱给每人发了一个现金红包。破财消灾,希望峻庭的将来顺当,也是为了柳茗的朋友不看轻了唐家,红包是以唐博士和梁大夫的名义发出去的。

听说了这个,最震惊的人是峻庭,再怎么样,二姐心里原来是有这个家的,要换作他,不一定有哦。再想到,一直在昏昏欲睡般的安好中,原来他还没有真正自己做主的意识。夏楠这笔钱,他该还给她才好吧。可他还没有工作,回头若是冲刘若希要,刘若希准会告诉她父母,又会是一番惊天动地的闹腾。或者,告诉梁大夫,梁大夫肯定要把钱再还给夏楠,夏楠又会觉得梁大夫原来还是没把她当亲生的。怎样都不好,除非他自己有钱。顿然惶恐,心虚,才就真的在负重的生活里了。

开了两辆车,峻庭在柳茗的车子里暗自想着,梁大夫一定也早忘了去过问那件事了。娶亲那天,夏楠被梁大夫借口拦在家里帮忙的,为的是避免她跟人家暴躁起来,会惹出额外的事端。反正都是因为他了。想着想着,峻庭就睡着了。睁眼已到了郊区。夏楠和张越坐小袁的车子,他们早到了,站在一棵巨大的野梨树下大声说笑,梨树正开花,蓬蓬勃勃,一树白。峻庭看那梨花静静地开放,没有一点游玩的心思,为什么要跟了出门来呢,总归,姐姐们会为他操心的,蒙头蒙脑跟着就是了。先去一处天然森林里晃了一圈,原始的树木,长很多年也没长多大,有一棵枞树的树心里另长了棵小栎树,据说是鸟儿叼的树籽长出来了。柳茗和小袁打头,漫无目的地带领大家乱走一气,都不知看了什么。太冷了,很快都走出来了。走到一个还没被开发的天然湖边,绕着湖游荡一番,天阴着,乡下天气还比较冷,也就没有下水游泳,女士们裹紧了衣裙背着风索索发抖,打算好的几处地方,也不去看了,就近在湖边的农家院里吃了午饭,都不想再动,围坐在一个小亭子里,意兴阑珊地打牌。

“峻庭怎么不带刘若希出来玩呀?”

峻庭露牙一笑:“人家要上班哦。”

“看这自然界的树啊草啊,到了季节,就会有新的生命,多好啊。而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每跨出一步,我们得三思才好呢,对不对,我的傻弟弟。”引棣吊在峻庭的胳膊上,把他推远一点,仔细看他的脸,怎么看,弟弟都很好看,跟小时候没啥变化。他还不懂事,就已经结婚了,刘若希不在跟前,这个弟弟已在婚姻当中的事,就更不那么真实了。

柳茗有点嫉妒,引棣对他不如对峻庭亲昵。这半天,期待不到与她目光的交汇,心下落寞。

“有个作家说过,‘当你坠入爱河,你就是在爱,所爱之人的性别并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之间的感受、情感和关系’。”柳茗看了眼搂抱在一起的夏楠和张越,挑衅似的说。女人间的说话,无可厚非,可那俩人挤坐在一起的神态,令人想入非非。

引棣看了眼柳茗,带点恼怒地继续问峻庭,对刘若希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柳茗觉得自己也真是多事,像个侦探,一定要刺探她家里每一个人的隐私。

峻庭从宽阔的胸腔里吐出一口闷气,摆脱掉背后家长无形的束缚(实是依赖),一下凌空,他还不怎么适应,不过他越加地俊朗有形。问柳茗:“那你们是啥感觉嘛。”

“你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成了你本来想成为的那个人。”说话的是张越。她的头发留长了,看去比短发时妩媚秀丽许多,原来她本是个娴静的美人。夏楠睃一眼:“啧啧,你最有经验喽。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货。”

“想得而得不到,也是一种幸福哦。”小袁一直试图插进夏楠和张越的交谈中,可她们不搭理他。他的脸黑黑的,眼睛亮亮的,说这个时,直勾勾盯着夏楠,他对她,一见钟情。

“那就是一种妄想症,要不,就是一种误会。”峻庭想到父母,亲朋长辈们的爱情是最稳固的,年轻人那么高的离婚率,说不定,恰是谈论爱情太多,就虚幻咯。稳固是好的,他是没能力去追求那些不确定的事,打小,他是在稳固中成长的,变化令他承受不起。猛然之间,大学女同学的一张面影浮现,他对她还有无比强烈的思念之情,这才明白,他的心,曾经真的动过呢,但他们不是同路人,这世间的事,不就这样吗?

引棣和柳茗对看两眼,各自扭头去看野梨树,繁花纷纷又落下一阵。

“哎,都什么年代了,你不会还是个忍受一切的苦行僧吧,现在社会,容不得你有所顾虑,更容不得缓慢的。”小袁大声地道。

峻庭去看他的姐姐,她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么愚蠢的人吧。她跟那个秦汝森如今怎样了,难道也是散了吗?无论怎样的感情,总归要散的吗?那缕情,为什么要起呢?当第一次听说引棣跟那个秦汝森之间的关系时他轻看这个姐姐,而此刻,他又觉得从来就没了解过她,更不了解女人和爱情,他倒希望引棣能跟秦汝森长久相处下去,一个人,并不总是能轻易爱上另一个人,要对一个人动心,那实在是太不容易的事情。他的心,太懒了。

“你们,是认真的吗?”他大胆问了柳茗这么一句。

柳茗看了眼引棣,笑道:“不知道。我想给她幸福,真心话。”引棣的目光飘过来,她总是甜美地笑着,谁忍心惹这样的人伤心呢。夏楠就不同了,跷着一条腿,正豪爽地啃着一只苹果,忽然就叫起来了:“别尽扯些没用的了,鱼给老母亲带一些吧,你们就从来想不到她喜欢吃什么。唐峻庭你个货,赶快去跟老板说,一会儿烤一些最新鲜的,打包带走。去呀,你亲自钓一条去。”

小袁站起来,从长长的蔷薇还没有开放的廊下穿过去,陪峻庭去院子里面找老板了。夏楠猛将一包纸巾砸向柳茗:“什么人都给我塞。”

“谈对象就输在一张嘴上,老实人,其实最可靠哦。”小袁许诺,要替柳茗去乡下蹲点一个月,柳茗今天才给带了来。

“他老实?收红包他最利索了。”说起来,小袁的老家就在那座山的背面,那里的人,个个以精明会算计出名,个个自称是中国的犹太人。这会儿晓得,原来小袁早就对她有意思,却还来收红包,就有点看不起这个人了。“让给你。”她转头看张越。众人骂她。

张越说:“不好意思,我不能再要了。”

“咦,怎么讲?”

忽然只剩下张越和夏楠还坐在亭子里。“这阵子都不理我,在搞什么名堂?”

“工作的事,考虑好了吗?”

夏楠不言语,想回原单位去是不可能了,就说:“老子现在也没办法咯。”

一阵风从远处的湖岸荡过来,坡上面的几棵板栗树一阵曼妙的舞动,头顶的巨大云朵慢慢地把自己摊薄,越摊越大,越摊越稀薄,眼看着要消散无形了。再一阵风荡过去之后,云朵凝固了,有了重量。夏楠说:“你不要老是试图分析我。我说的是工作的事。”

张越说:“我姐的婚事,又黄了。”

“你姐姐?”

“你活着有罪,有个人替你去死了,可你却活着,你生下来就带着这种罪。”

夏楠朝张越眼睛里望去,又抬头看着远处的湖水,跟天色一样阴沉,她的心,一下像找着依凭,踏实地落下去。

“我现在感觉万分庆幸。夏楠,对不起。”

柳茗和引棣回来了,却看见俩人已喝红脸。夏楠还逼着,让张越把满满一杯酒喝干了。张越真就喝干了一大杯啤酒。

“一件事要发生的时候,很自然,它就发生了。你们那会儿不是在说爱情吗。我觉得爱情,就是治愈,当然是精神上的,是一种巨大的转变,是一种成长。从明天起,我就要去认真履行泽美美妆店经理的职责了,本来今天是要跟我的员工们在一起的。夏楠是我的好朋友,我最愿意陪她一起开心。”

“为什么,你会是经理呢?”夏楠站起来。想起张越形容她们,两只狗熊每天在一起跳舞到黑,一只舞出了星辰,而另一只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令她舞蹈的那亮光来自哪里。

“说来话长了,也许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没必要再讲了。我家里是做化妆品生意的,我毕业的时候,他们给了我这家分店,我从没认真经营过,倒是搞了不少破坏。我不知都干了些什么。现在不一样了。”

夏楠曾经讲过张越那个同学姐姐的故事,引棣感觉略略地懂一点,又不全懂。夏楠则完全不懂了,隐隐觉得,在失去,可是她无能为力。

这时候,峻庭和小袁回来了。大家又坐了一会儿,风从四面吹过来,携带着四周田野间野草花甜腥腥的香气,还有湖水湿冷的气息。

“你们在说什么啊,这么严肃。”

大家为张经理举杯庆祝一番。小袁不知他们在讲什么,另讲了个水鬼的故事,说是与这亭子有关的,一再强调,千真万确就发生在这里的。

说有两个男的,到这一带的工地上干活,中午,就躺在他们坐的这长椅上午睡一会儿。有一天,其中一人做了个梦,有个脑袋很大眼睛发绿的人从水里冒上来,对他说,你下来陪我吧。这人一下就惊醒了。摇醒另一个人,跟他讲了这个梦。让那另一个听:你听,那个声音还在这里。那听的人说,我听不见,不就是个梦嘛,要不你下去看看,反正已经醒了,正好游个泳。做梦的人笑说,我下去了,如果被留下了,我也喊你下来。笑过后,就起来各干其事去了。

到了四五点钟,做梦的那个人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去游泳了。大伙也停止干活,都聚到湖边喝水休息。那另一个呢,返回工地取了件衣服,回来时,去游泳的那一个还没有回来。就坐下给别的人讲那个梦,众人大笑道,不会真的是给梦里的人叫走了吧。又有几个人笑着跳下水也去游泳了,还冲着水面呼喊了几声那人的名字。

不会游泳的坐在湖边,看着翠绿的湖水。那个听梦的人突然就惊慌起来,喊起坐着的人,一同往水库方向跑,大伙也搞不清到底过去了多少时辰了,沿着湖边大声呼叫那人的名字,后来又去湖里打捞。折腾很久,在下游,捞到了那个再也做不了梦的人。

那会儿,天色已转暗。一番慌乱之后,每个人都清晰地想着那个梦,往那另一人脸上看,不敢说话。有人打算当天就离开此地,工钱也不要了。也不知是哪个叫了声,点着每个人的名字,发现那个听梦的人不见了,也没发现啥时候不见了的。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刚才还在这抽烟呢。分头跑开去找。工地上,四周的人家,到处找不着。喊也喊不应。又去湖里打捞。

夏楠先叫起来,不让小袁讲下去了。这时候,有了一点太阳的影子,不知不觉,黄昏已降临,弯弯的月亮已挂在天边。柳茗说,如果明天来就好了,天就晴了。几位女士听了那个故事,决定再也不来了。说到冒险和恐怖的事,小袁自然又讲起那次娶亲的经历,真是太刺激了。峻庭心里,再一次兵荒马乱。小袁一脸坏笑地问峻庭:“新媳妇还乖顺吧?”

峻庭咧开嘴,举杯跟小袁碰了,自己闷声闷气地先喝干了,那张脸露出来,还是笑着的,肤白唇红,浓眉俊目,哪一样都是最恰当的搭配,就连神情,因为他的沉静,都有异样的魔力似的。男人还是粗糙一点好,小袁就想远了,尤其是女人,要那么好看干吗,一眼眼去看夏楠,去想今后的生活,那么厉害一个人,她会制服他,可是,到底也愿意被征服呢。转眼,又灰心了,叫嚷着,该回去了。

峻庭和引棣继续坐柳茗的车,夏楠和张越坐小袁的车,小袁一下就开出老远。一开车,小袁又讲那一天,夏楠彻底厌恶了,从没喝这么猛,要拿很多话问张越,又不知从哪句问起,昏天暗地,有种失恋的意思。而张越,却是恋爱中的人,浑身都闪闪发光。别的人,别的事,随他去吧。睡了一路。回到苔蓝,天已经完全黑了。

一想到娶亲那一天,引棣和夏楠还后怕,也还对弟弟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们从没交谈过那一天。轰轰烈烈,进到深山里,娶到一个单薄得不怎么真实的新娘:体重不到九十斤,婚纱撑不起来,她一直在笑,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笑,这一笑,倒似来自那深山里。梦想成真的满足,一点也不懂得掩饰,也不知是因为抹了胭脂,一张脸通红着,独这一点,看上去很健康。那一天,半个苔蓝城人的心都为她而悬起来了,十八辆车子在冰天雪地中探险般行驶了几十个小时,婚礼开始已是上灯时分。亲友们交口说着,新娘子是住在深山里的。

后来,每当有人提及那一天来,就说,没那么多讲究。从那一天开始,似乎也终于可以改掉一些规矩了:唐家就没那么多讲究,日子不过得好好的。呃。就在这里打住,日子是往后过的。

引棣特意嘱咐峻庭,经常带刘若希出来走走,见见大家也好。

峻庭憨笑着,将眼睛藏在头发后面,只看见红红的牙龈和白白的牙齿,那英俊的相貌仿佛就淡了一些。老是一句话:无所谓,那就去呗。那你们来吧。“不知道”这一句,他一天不知要说多少遍。谁也不解他真正的思想和内心。众人对他的希望仍旧寄托在不知何时才举行的下一场考试中,至于考什么,连刘若希也不怎么明确地知道。这一年,无数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

每天,他都到诊所里去,梁大夫会指派他帮小赵抓中药,峻庭很乐意干这个的。小时候就非凡地喜欢着那些草药名,盯着红木匣子上的小白字能看很久,他是从这里开始识字的。做这件事时,愉快而专注,他本来有着安静的品性,念着那些草药名,拿起小秤精确地称量,正适合他。他有了一个习惯,没事就从书架上拿过那些印有彩色图片的书籍翻看。有一天,他发了会儿怔,原来大多毒药才是很好的中草药,真的很有意思。那些名字,应该说为它们起那个名字的人,一定是有着难以言说的浪漫气质吧,曼陀罗、秋木香罐、鸩羽千夜、郎君子。哦哦,他投入地动情地想象这样的字眼怎么一一与那些植物对应上。没人管他,更没人和他一起在这些字眼里寻些趣味,独自一味地想得远了去:在那深山老林,开花结籽,被人的手采了来,失了生命,植物的尸体,却依然是浪漫的存在。每个名字的背后,是不是都隐匿着第一个采药者的故事?非常有意思吧,可是书里没有记载,若由他来写出来,哎,那得有一番沉静的心思,又不是现实的事情,必要遭如今之人笑话的喽。

不久,秤杆子划拉着,他能分辨出几样必不可少的药名儿来,也就大致晓得是治什么病的,细听梁大夫对病人问询,果然是那个病,小小的得意。他在诊所里待的时间就越久了。唐博士瞅见了,看他一眼,再看窗外一眼,峻庭懂,是对他深深的失望。几日不再来。到底房子里没意思得很,没有目标的功课也学不进。过几天又来。有一天,他盯着处方上一样透骨草看了半天,竟忘了抓药,不知它有什么功效,光是这学名,就够惊心动魄的。就想起姐弟几个曾说过关于刻骨铭心的话来,这样想着,不由笑起来了。拿过唐博士桌子上厚厚的专著查阅:“性喜阳光,适应性极强,移植易成活,生长迅速。”这是讲刘若希这样的人了。“种子亦名急性子”,这又是在说夏楠。“茎亦名透骨草,均可入药,有活血化瘀、通经透骨之功效”,实在是神奇。也许在这世间,每个人都与某样中草药能对应起来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朝门外望去。街上的小贩不知被追撵到哪去了,他喜吃一个广东人卖的肠粉,想来还蛮叫人怀念的。街道是整齐空阔了,可少了烟火气,最是不方便了,以前那些人没事都会来诊所串门子,如今,也给栏杆挡住了。这条街,寂静得很。

有一天,唐博士扭头,看见峻庭一手拿小秤,专注在小白字间搜寻的样子,怔了很久。猝然,一阵难过。

下午即出门去找一位熟人,将一只鼓胀的公文包谦卑地放在熟人怀里。博士曾医治过这位熟人极为复杂难说的一种病。熟人很快就答复了:今年的招考已经结束了,等明年。那公文包里的东西,没有下文。不久,梁大夫的弟弟买房,梁大夫求博士借点钱,她只管一点小钱,要用大钱,她得跟丈夫申请很久。方知已将一点积蓄全给了那熟人。或许是给的不够?或许熟人说的是真的?要再多送一些钱给熟人,还是索性要回来呢?博士为难了很久。

*

“你手巧,没一点感觉。昨天小赵一针扎得我跳起来了呢。”

口罩上方的眉眼,忽然生动起来,额上的皮肤,微微地泛红了,戴着结婚戒指的手指熟练地弹了几下吊瓶上的管子。她还在笑的。她得过的赞美并不多,何况是被柳茗夸赞,她的快乐是深刻的。她喜欢跟人聊天,却总是不能合时宜地接上话,在事后,某个瞬间,才会想起一句妥恰幽默的话来,恨当时脑子转不灵。成为唐家的媳妇之后,还时时生了警惕之心,在柳茗这里,自然更是警惕。柳茗是峻庭要成为的事业的榜样,与其说他还在努力,不如说,她还在暗中期待丈夫努力,对柳茗的笑,是恭敬而含义复杂的。窗外,正午的大街上,只有大太阳照着,时有一辆车子,从新绿的槐树枝间无声地滑过去了。

“啥时候娶我姐姐呢?”也许,这个话题更能聊得下去。

柳茗在小床上挪动几下,躺舒服一点,看着吊瓶哼笑了声,又叹了口气。刘若希跟峻庭一样,似乎都还是个孩子,良善又无知,柳茗的心思,是不能讲给小孩子听的。

“你可要抓紧了,小心叫人抢了先。”

“哦。莫非有人在追她?”柳茗并没想着要在刘若希那里探听到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呀。不过,像姐姐这样的,没人追求,才怪呢。”

“刘若希,你说,结婚了好不好?”

“不知道。”刘若希的额头又泛出红来,她本来想摘下口罩,可还戴在脸上,遮住她的窘。

柳茗又笑了几声,不再说什么。每每这种时候,刘若希会担心自己说错话,就转去干别的去了。真正在一口锅里吃饭了,刘若希渐渐感觉到自己的不能够与不能比,如同是一种缺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又是一种潜移默化,不是她此刻意识到了就可以弥补得上的。即使是引棣那种老好人的脾气,也令刘若希时时地变得难堪起来,事后,却又认为,完全是自己的心眼才只有针尖尖那么大的缘故。她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涵养,没有天生的好性格。她是在叫骂声里长大的,而引棣和夏楠从小就在学习和培养一种教养,连夏楠小时候被送去乡下这件事,在她身上,如今也是增加了某种深沉和幽默的气质。刘若希切一盘菜都是零乱难看的,谁也没有说出来,她自己发现,总是切太多了。要是给夏楠看见,会走过来,分一半出来,随口说一句“多了炒不出味道来的哦”。夏楠是笑着的,没有说吃不了这么多,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刘若希感觉到的却很复杂。引棣对峻庭总是很友好,夏楠总要挖苦他几句,刘若希觉得是在挖苦自己,回头问峻庭,吃饭时,夏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峻庭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从小就这样的。”

刘若希说:“哦。原来我是个外人咯。”

过半天,峻庭才说:“你们女人,怎么这么没意思。”

刘若希想发通脾气,但她学会了思考:若从唐家姊妹的角度看问题,就能忍得住了。

在感情上,更有明显的差距,她不可能被柳茗这样的男人追求,也不会有谁那么远地专门跑来哀求着要见她一面。如果唐峻庭有一份工作,那他将会有更多机会与别的女子结识。而她,只不过是买彩票中了奖。她从不问他的过去。峻庭很英俊,非凡的相貌和气度令她骄傲,她也是一点点发现,峻庭与柳茗那样的男人是不一样的,当然她不是不满足。读了很多峻庭读过的书,峻庭也跟她交谈这些书的,但讲起那些医学书籍来,她就更显出浅薄来。峻庭只是凭兴趣爱好,都比她懂得多,她连皮毛都还没学到,上学时,打算着够混生活就好的。她非常注意峻庭对刚开始的婚姻生活究竟是怎样的态度,然而,她看不出,峻庭是因为工作的事尚无着落,还是因为跟她在一起生活,看去总像是怏怏不乐,总是一个人懒散地闷在屋子里。他们的房子很大,她使不惯那些新灶具,家具和物件多而无用,又虚虚空空的,不如老房子那边让人感觉实在,俩人都乐意上那边去。那几个人比峻庭更需要她,她做什么样的吃的,都有人期待和欣赏。在自己的新家里,她一个人舞动锅铲,很寂寞,峻庭也总是没什么胃口。在新房子里,她还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来: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令她找不到安全感,她把峻庭从他们身边拐跑了,但同时,她被唐家人抛弃了。农村兄弟分家后,就得凭着各自的本事去过活了。这令她后怕。

刘若希想远了,有形无形的压力,令她忽然间成了一个心思复杂的女人。慢吞吞地洗了手,瞥了眼小床上的柳茗。没病人时,诊室里有种病态的空寂,不像商场给人的松弛愉悦。往手上抹护肤品,夏楠送她的。亲戚们看见她嫁到了城里,嫁了好人家,有一个英俊的丈夫。这么多好,她偏得了。街上越发安静了。槐树挡住了窗玻璃,太阳光从树缝隙间漏下来,那明亮也是含蓄温柔的,诊所里面就阴冷得很。刘若希太会过日子了,再冷也不开空调,按照刘父的观念,唐家就一个儿子,将来财产都是刘若希的。刘若希倒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从小节俭的习惯罢了。太奢侈的享受会令她心生不安。如今,唐博士和梁大夫下午都不来诊所,这个点来看病的也没几个。刘若希如今有了一副神气,小赵便不乐意单独跟刘若希待在一起,得空就去外面逛了。尽管唐家姐妹让她时时生出卑怯,但她也是有收获的,决心要从她们那里学习和弥补自己的不足。她猝然生出一丝莫名的勇气,走到柳茗跟前去,大声说:“这一组吊完,还有三组呢,你再睡会儿。”

柳茗借中午休息才有空过来,得了急性胆囊炎,唐博士建议打点滴治疗。

柳茗说:“怪了,平时只要平躺着,一下就睡着了,可在这里就是睡不着。”刘若希又没接上,想幽默一下的。就等着柳茗说。柳茗像是失望了,看看吊瓶,闭上眼要睡了的样子。

在这一刹那,刘若希偏生了说话的渴望,就把听说的那个秦汝森的事给说出来了,她本意是说被人老远追着的那种触动,但当她讲完,才意识到听者是柳茗。不过不要紧,刘若希回味了一下,她想表达的,只是衬托出姐姐的优秀罢了,幸好没说别的。柳茗也只是“嗯哼”两声,平静地看着吊瓶上垂下来的那根细管子,小小的水珠子扑嗒滴落下一颗,扑嗒,再滴落下一颗,像人这长长的一生,忍耐着,扑嗒着。印象中,柳茗的身后是一个浑厚广阔的背景。而峻庭,单是外形,就单薄柔弱了些,风吹草动起来时,才会显出那个背景的重要性。柳茗又不说话了,刘若希就去干别的去了。

第二天,柳茗继续来打针,这天人多,柳茗躺的小床边上还躺了个小婴儿,围了三个大人。后来,柳茗索性坐到椅子上去。刘若希过来换吊瓶,那个婴儿正好哭闹起来。第三天,柳茗没来打吊针。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再来。刘若希跟引棣讲,最少得一个礼拜,不然以后会复发。引棣说,她也没见着人,电话过去,说在忙,就挂了。

引棣出差去了一趟苏州,回来跟柳茗见了一面。柳茗约她下了班去湖边散步,河堤两边的荒草转为青绿,樱花败落了,枝叶稠密。银杏树上圆圆的小叶片努力地冒出来,湖水清澈如碧,到处一派新生气象。这样好的时节。引棣感叹,还是家里好,这一草一木,出门在外,都叫人怀念呢。柳茗走得很快,脚下发出空空之音,背后看去,他很挺拔,那阵足音,叩出她心中的一阵柔情蜜意。几日别离,她心里暗自婉转几回。铺设在湖边的木头有些腐烂了,探出底下翠绿的湖水。柳茗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一直相信,你会在心里腾出个地方容下我,我曾想凭我的努力,让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大。”他躲开她的眼睛,望了眼湖水,“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那个地方,永远被另一个人占据着。人心不能老被辜负。你,难道不知道吗?”

“胡说什么,我出差了,不信我给你看车票。你怎么变得疑神疑鬼的。”

柳茗仰着头,大步往前走。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将他的身形拉得修长。手机在响,他没理会,一径往前走。

“我有事要说。你等我一下嘛。”引棣跑了几步,她穿着一双青绿色的高跟鞋,短裙紧裹着她丰满的臀部,长头发在背上零乱地甩起。

再宽的水面,也不能淋无根之木。柳茗停下来,双手叉在腰间,直着脖子俯视着,他戴上了墨镜。

“我要看见你的眼睛再说。”引棣抚着栏杆喘气。一阵风吹起,湖面上,落花随波逐流而去。她要讲的居然是,她看见唐博士和一个年轻女子在酒店里。

“唐引棣,我发现你其实是一个狡猾的女人。”

“这怎么是无关紧要的事。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柳茗耸耸肩:“关我屁事。”

“吃饭那次,你就已经看出来了。不是假的。自从峻庭结婚后,爸爸什么都不管,诊所里都很少去,一副要从那个家里搬出去的样子。”

柳茗眼里露出一丝讥讽,忍住一句刻薄话没说出来。

或许,她只是太能装了。你看这双眼睛,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女人。他低头揪着一根黄刺玫的枝,如果女人心里有了你,就是有了。他摘下墨镜,再次去找她的眼睛,如若没有,就真是没有。

人忽然多起来了,夕阳在湖面上铺下一层金色的光,有人在狭长平静的湖面上惬意地泛舟,有个女子忽然跑到前面去,企图把一只鲤鱼形的风筝放飞,左跑一阵,右跑一阵,鲤鱼就是飞不起来。她的同伴让她接着跑,跑啊,别停下,接着跑啊。低处的河堤上,丁香的枝儿一年长高一截,几棵七叶树的枝叶经风一吹,婆娑有姿。矮篱间再上去,一辆轻轨开过来了,下来一些人,上去一些人,又开走了,摇摇荡荡,开进那一片繁茂的绿里去了。

*

苔蓝的春天,打头温温暾暾,猝然,乱花迷人眼,三两日,又猝然地败落了。满城绿树,盛大起来了,城市有点神秘的意思。几日不见张越,这天,夏楠打电话约她,有很多话要说。张越说,正要出门。又说,夏楠,对不起。那后面的内容,夏楠猜不透。也许该主动去辞职了。

在购物广场碰见杨以凡。他穿着一件浅灰的西服,西服很长,吊在他肩膀上,下摆过于宽阔了,长裤有点皱,鞋子上有灰尘,苔蓝到处飞扬着灰尘。他还是那样瘦长,口罩上面露着两只眼睛,目光朝夏楠那么冰冷地一扫。他跟一个女人各拎了几只艳丽的大包,看样子是被子内衣之类的。终于又有人要结婚了。夏楠真诚道了祝福。女子道了谢,继续往前走了。夏楠忽然想到,唐博士并不真的关心她的工作和婚姻问题,不然,这会儿走在杨以凡身边的就是她了。她一点不现代呢,她其实一直渴望婚姻的,渴望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张越原来也是不确定自己的。如果张越是个男的呢,那这会儿,她的难过会更重一些吧。

几个环卫工正将街两边树上的灯饰摘下来,风里若隐若现槐花甜丝丝的香气。

“我始终没有搞明白。”杨以凡目光里有股怒意,他将那艳丽的提包放在地上,手叉在腰间,夏楠感觉他越发地细长了,也越发地不可靠了。

“什么不明白?”

“你懂我。可是,我搞不懂你。你却是懂我的人。”

夏楠望向正在过马路的女子。“快去帮她吧,提那么多东西。”

她跟杨以凡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天她从地铁站出来,没想到对门那个男人居然追下来了。他完全会错了意,因为她跟别人的愤怒不一样,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大概认为那是在挑逗吧。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低头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夏楠忽忽飘过,猛又折回来,贴着年轻人往前走:“后面那个家伙骚扰我。”

年轻人瞄她一眼,迅速回了下头。“那agLreJh/aGYT99myTACzgDw5YUkm/iIKtjd0fxgFC/Q=是我同事。一个系统的,我没开玩笑。”夏楠骂了句粗话。

“别紧张,他朝那一头走了。不如,你真做我女朋友吧。”

相逢是喜剧。人生不过也是场闹剧吧。

*

这天早上,一位女士来诊所看病,专门给梁大夫带来一套咖啡杯具,她刚从欧洲旅行回来。说起去过哪些地方,梁大夫没好意思说,她跟唐博士从没一起出门旅行过,甚至都没出过苔蓝城。这两天,她正打算出门一趟呢。

那位女士离开后,梁大夫也出门了,原本要收拾很多出门的行李,就在刚才,她改变了主意。这样也不错,随身带的小包里,只装着平时那点物品。她很少坐出租车,这天,她拦了一辆。陷在座位里,窗外的一切离她远了。有个病人下午要来复查,她忘了通知他别来了。家中的热水器坏了,得告诉女儿们,小心触电。等一会儿吧,她会在微信上说这些。这么多人,在外出。那么多人,归来了。

游丝飞絮,草长莺飞,她要在这样的时节里给自己放个假。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她的一小时空闲,意味着她的病人会不满,会流走。她从来不会这样不负责任的。她太是个中规中矩的女人,比这世间活着的哪一个都忙得手脚不停,可是,她感觉是虚空,半生都是虚空。

人的一生,究竟什么是重要的?与物质比,究竟哪些事物是值得追求的?夏楠辞职也许是对的,怎么开心,就怎么来,考虑那么远干什么。

自峻庭的婚礼以后,她是不会再去要求女儿们的婚事了。作为一个过来人,她也不过只看到一团迷雾。

感觉没意思得很。出趟远门,要好好考虑一下。一些事情。

这行字像是一个谜团,她得慢慢剥除外壳,看出本质。她低着脑袋一遍遍地看。唐博士自己其实清楚得很。这么多年来,他们不曾为对方写过点什么。就在那位女士进门那会儿,唐博士往她的手机上发了两条信息。不然,她要出门的事也还只是个计划。

她还没看明白那行字,又跳过来一行:我对不起你。

她还是第一次乘坐高铁。猛看见油菜花已满坡满坡地开,列车已驶离了她的小城。她想起小时候讨厌油菜成熟时的气味。可真快呀,这几十年,不过是一眨眼。她希望慢一点,她也要在这途中考虑一些事。活着就靠了那点“意思”吧。早就感觉不到那点“意思”了。

衣服底下的肉身,因为尖锐的惊疑而不停地渗出汗来。

说不定,博士也在这趟列车上。哦,我们从不晓得,生活会当头赐予什么。倒是他感觉没意思了。

她朝一个人诉说着,以平静沉默的嗓音。她会这样回唐博士:好得很。我也感觉没意思了。唐博士绝不会是一时冲动。她猜得着,又完全猜不着。一起度过的这么多年,她感觉是了解他的,然而,看看如今的峻庭,又觉得既没能了解儿子也没能了解他的父亲。

他干吗非要给她发后一条信息?那样的话,一些事就还没那么明朗。可是,那句“对不起”是道给谁的呢?或许是发错了。那么,一些事就又变得不确定起来,像她出这一趟门一般地不确定。

好奇怪,偏是在这样封闭的日子里,想起你来了。你还好吗,请保护好自己。

有好多年没人那样直呼过她的名字了。

车厢里的人都处在掌中世界里。她观察那些轻松自如的旅客,感觉自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旁边座位上的人在看手机视频,发出爆笑声,只叫人烦躁。

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年老而神圣之人”。她在脑子里跟那个人继续倾诉着。她不知怎么上的车,已经行了多久,再扭头看时,青黛色的秦岭山系已经出现在车窗外。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在春天里,草木都是蒙头蒙脑着,也轰轰烈烈着。

春夏秋冬。又一春。

而今,更是知道,这世上的人和事多是锋利,于他无益。他越发喜欢无声地处在那老歌子的情绪中,一个安全的钟形罩,他空虚的人生,没有什么能侵入,点点的忧郁,让他的灵魂被催眠,倒似一种享乐。意识不时会像一摊蛋液慢悠悠滑走,他将它及时兜住了。

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而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明显一天天在变化着,他竟不晓得,这种变化起自什么时候。他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尤其是他的母亲,太让他吃惊了。就像才发现,妈妈原本是个女人。他一下看清了她的相貌,衣着得体,就算是坐诊,如今她也很少再穿那件泛蓝的褂子。反正他们,像是在一天天离他远去。刘若希偶尔跟他发脾气的时候,他就成了个被彻底抛弃的孤儿。倒是刘若希随时还穿着那件白大褂,有一天,居然穿回家来了,再没有穿回去,索性就一直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了。当黄昏降临的时候,那耀眼的白,就泛起一点融有暖意的蓝。

他那些同学,羡慕他可以没有忧虑地躺平,而他们都负担沉重,不得不想着法子赚钱讨生活。放在这样一个时代,好像,他也算是个赢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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