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性:理解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哲学基点
2024-11-05沈遇安
摘 要:深入理解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哲学基点,对于全面把握文明建设与发展的基本脉络至关重要。具体性在以下三个方面扮演着关键角色,成为这一哲学基点的核心:首先,从唯物史观的角度来看,具体性是社会历史发展的本质特征,深入分析中华文明与现代世界文明的具体相遇过程,是理解‘第二个结合’的关键所在;其次,在哲学渊源方面,具体性是中国传统哲学与当代转化及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西方近代理性哲学批判性反思的结合点,这一结合点成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坚实的哲学基础,通过对三大哲学传统的深入梳理与融合,构建了其哲学根基;最后,在文明的未来发展上,具体性是衡量文明成果的根本尺度,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以人民的具体生活实践为动力和评价标准,其深刻的具体性理论素质将为世界提供一种建设民族现代文明的中国模式。
关键词: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具体性 唯物史观 “第二个结合”
中图分类号:G122;D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4)10 — 0073 — 06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不断深化,主体性的理论自觉问题日益成为国内学界关注的焦点。2022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河南安阳市时首次提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这一重要概念,这不仅为我们从时代视角审视中国式现代化与民族复兴的经验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而且为从学理层面构建我国文明主体性指明了方向。
在深入理解这一重大时代命题的过程中,“具体性”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哲学基点。它不仅彰显了唯物史观指导下社会发展的本质定向,还揭示了中华民族哲学思想的深厚底蕴与当代融合的理论核心。更重要的是,它将当代中国人民的生活实践视为检验文明成果的根本准则。从这三个维度把握具体性,有助于拓宽历史视野,整合思想资源,从而实现对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全面而深刻地理解。
一、具体性作为唯物史观演历的本质定向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唯物史观是我们共产党人认识把握历史的根本方法。”①唯物史观,作为马克思思想体系的两大基石之一,强调摆脱形式化和教条化的束缚,深入挖掘历史事实,从中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然而,第二国际理论家及其苏联后继者对唯物史观的误解,导致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被简化为“还原论”和“决定论”,这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批判的焦点。对此,恩格斯尖锐地指出,那些表面上坚持唯物史观的人,实际上往往是教条主义的信徒,他们把唯物史观当作“不研究历史的借口”。
唯物史观的核心在于具体和充实,它要求我们在深入分析具体历史进程的基础上,不断提炼和升华。因此,要深入理解中华民族现代文明,首先必须准确地把握其历史脉络,这不仅关乎对中华文明各个阶段形态及其历史意义的正确理解,也关乎对其现实发展趋势的准确判断,进而实现历史主动与文明发展的统一。
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建设,首先面临的是世界历史进程中的“非原生性”现代化浪潮。自十八世纪中期的工业革命以来,先发的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凭借其工业生产能力,通过血与火的征伐开辟市场,扩张殖民统治。这一过程使得世界历史获得了强大的发展动力,而“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则陷入了民族危机。鸦片战争后,中国开始了非原生性的现代化进程,这一过程激发了民族意识的觉醒,但也促使了民族自我否定的开始。面对积弊,中华民族选择了“除弊”和“立新”的双重路径,形成了近代中国特有的“学徒心态”。这种心态虽然为现代文明的早期建设提供了必要的素材,但也存在降低自我认同、构建文明“洼地”的风险。因此,这种自我否定的姿态并非无目的的贬损,而是在期待在特定历史阶段重新赢得主体尊严,实现向“自我主张”的历史主动跃迁。
在对海量的世界文明素材开展普遍认识的过程中,中华民族的文明素质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性结合渐露端倪,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文明的初步认同。作为世界“先进思想”之一,马克思主义受到中国知识界的广泛关注,首先是起于前者坚决彻底的革命立场;正是这种革命立场指导下的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向中国的早期知识分子传递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推翻现实压迫、抵御外来侵略的实际可能。然而,相遇并不能确保“相知相携”,“结合的前提是彼此契合”,理解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自身革命的结合时,绝不能简单地停留于直接初步的实践需要,而是必然要不断深入地开展理论比较,尝试以外部比较或内在融洽的方式阐明二者之间的必然关联。为此,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一方面坚持学习钻研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一方面坚定扎根中华大地、维系民族渊源,将民族的深厚文化积淀视为其建构自身现代文明的过程中必须“总结、继承”的重要文化遗产;正是在这样的比较和会通过程中,“天下为公、讲信修睦的社会追求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理想信念相通,民为邦本、为政以德的治理思想与人民至上的政治观念相融,革故鼎新、自强不息的担当与共产党人的革命精神相合”①等愈渐深入的理论关联得到了日益充实的把握。在此过程中,中华文明的内生性传统要素既在与马克思主义的沟通过程中不断丰富其现代化的内涵,又在辩证的扬弃过程中不断凝练自身、清洗尘污,恢复其生动的本来面貌。尽管其中诚然存在过一些野蛮的、过激的做法,甚至造成过“文化大革命”的灾难,但也正是在这种持续深入的革新历程中,深陷封建统治中的传统文明得以不断洗刷其助长剥削、支持压迫的落后文化片段,不断为其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形成中充分展现生机活力、发挥“尊古不复古”的重要作用构筑现实的可能。其中,党的领导人在处理对待传统文明的态度时长期坚持辩证看待、去芜存精的基本观点,提出了“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②“我国古代和外国的文艺作品、表演艺术中一切进步的和优秀的东西,都应当借鉴和学习”③和“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思想解放”④等切合时代发展脉络的重要表述,为处理传统文明成果标明了鲜明的理论方向。在一系列的革命和建设实践历程中,中华传统文明不断在与马克思主义的深入沟通中扬弃、提炼自身,与后者共同将“第二个结合”推向深处,为自身的现代转化做好了初步准备。
改革开放是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其持续深入的推进,使得已经确立起马克思主义基本内涵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得以在摆脱了“冷战思维”的历史基地上继续全面汲取世界文明成果,以初具主体性的态度为自身现代文明的落成进一步获取借鉴。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建构自身现代文明这一理论视野的展开,对于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时期中长期被打上“资产阶级”或“唯心主义”标签的、内在于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文明中的理论形态的研究成为学界热潮,越来越多此前一度被遮蔽、被忽视或被贬抑的观点得到了其应有的重视和深入剖析,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具有深刻现代视野的哲学家重新获得其应受的关注;马克思主义学科方面,“异化与人道主义”“实践的唯物主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此前一度被搁置的话题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入探讨。然而,与近代早期“文明洼地”式的虹吸效仿不同的是,此时的中华文明已然经历了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的训练,来到了对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及其文明成果具有一定鉴赏力、辨别力的理论高度上,这使得中华文明得以在一定程度上扬弃了先前那种严苛地自降身段的“学徒心态”,以更为自尊和周全的态度看待文明的沟通比较,逐渐形成了更有利于现代文明生成的“平等心态”,为中华文明得以重新拥抱世界广袤文明场域而不致迷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得以跨越“卡夫丁峡谷”提供了必要保证。与此同时,对于中华传统文明的理解也在这一历史过程中得到了恢复、释放和发展。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学热”“传统文化热”等先后以民间潮流的形式弥漫开来,伴随着学界以“情本体”“和合学”“生生哲学”等角度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理论内核进行的阐释,为当代重新恢复和理解中华传统文明中的优秀要素提供了具有深刻意义的理论先导。
随着国民经济的长足发展、理论活力的进一步释放,交会融通的思想进程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人民的生活情态,也从根源上为“第二个结合”培植了其赖以茁壮生长的现实土壤。作为同一历史过程的两重理论表达,“第二个结合”与“思想解放”呈现出互为增益的良性互动关系:思想解放所引致的充裕活力为“第二个结合”提供了更为广阔自由的生长天地,以此为契机得到充分发展的“第二个结合”有关成果又为思想解放和主体性理论自觉的进一步落成夯实了具有重要意义的理论地基。“‘结合’本身就是创新,同时又开启了广阔的理论和实践创新空间。‘第二个结合’让我们掌握了思想和文化主动,并有力地作用于道路、理论和制度”①,正是在这样的辩证演进过程中,“第二个结合”不断融会和吸纳二者的优秀理论基因,将其持续显化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现实发展历程;对“第二个结合”的主体性理论自觉的确立,为建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提供了日趋成熟的时代条件,也为我们在当代开展哲学省思、把握各项哲学渊源之间的融会关系提供了基本的理论立场。
二、具体性作为哲学渊源当代会通的理论中心
尽管在唯物史观的视野中,哲学或思想并不具有其“超感性的”外观、没有其独立的历史和发展,而是人类社会之历史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但对于思想来说,成建制地构成对世界的系统解释的趋向总是引导着它们以“理论自身的方式”展开对话,从而不断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实现新的会通形态;理解这个过程、抓住这一形态,对我们把握哲学这种“时代精神的精华”、管窥历史发展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以此为指导,就需要深入到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构过程中起到突出作用的三项哲学渊源——以具体生活世界的朴素关照为内核的中国传统哲学、以复归人类具体生活世界为革命性特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以自我意识和人的能动性为根本立场的近代西方哲学当中,通过开展理论对话的方式厘清其中关系,找到辨明三者思想关系的理论中心所在。对此,本文认为,“具体性”构成了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各项哲学渊源在当代会通的理论中心;理解这种具体性,是我们从哲学思想高度把握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构的要义所在。
首先,朴素的具体性关照是中国哲学有别于西方哲学传统的独特品格。中国传统哲学是中华文明在漫长演进过程中自我孕育生成的原生性思想,蕴含了中华民族经年积累的民族品格与民族智慧,是中华民族长久立足于世、维护自身延续性与主体性的重要精神保障。承载这种文明形态之“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等突出特质的,正是对人类具体生活的体贴:它借人的具体情感体验由以来显,凭人的具体实践工夫加以深化,在人的具体生活情境中达至圆融,最终实现人与世界的协调统一。这种朴素的“具体性”,标识性地提示了中国传统哲学在漫长历史进程中积淀下的基本思想形态。然而,之所以又将之视为“朴素”的,则很大程度上是在与西方哲学的对照中以“学徒心态”审视自身文明缺陷所得出的结论。黑格尔的世界史观在这点上颇具代表性:当他将“未能超出这种抽象的开端”因而“未能进入到真正的历史联系之中”②的中国哲学仅仅视作历史的“儿童期”时,主要依据的正是中国哲学没有在发展过程中彻底脱离这种具体性的宰制,从而“上升”到纯然抽象的彼岸世界,实现独立性思维的彻底发展。从这一点上来说,坚执“具体性”与否可以看作在近代地平上审视东西方哲学之根本差别的指针。就西方哲学方面而言,其自柏拉图主义传统便已确定了作为“理念”的形而上、超感性世界对感性人间的统摄,以及人类凭借理性得以观照和返回“理念”世界、回归真理的基本思想建制。及至近代,这种超感性世界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的进一步巩固之下,与笛卡尔式“我思”的自我意识相结合,构成了自我意识通过思索超感性的“绝对者”来理解和支配外部世界的强大主体性结构。
其次,具体性构成了黑格尔—马克思批判性省思西方现代社会的根本立场。前文谈到了黑格尔对东方具体性思维的贬抑,然而,当他在此基础上指认持有充分抽象精神的欧洲世界为“历史成熟期”时,却又并未打算让历史终结于此;因为他同时还看到,正是在这种主体性结构中,关系、知识被抽象化为外部律令,形式思维配合着资本逻辑的自我演进,塑造了西方式现代化过程中颇具典型性的“市民社会”形态。在这种市民社会形态的展开过程中,黑格尔意识到个体性的自由与“需要的体系”所内含的资本统治力之间无可避免的强大张力;为此,黑格尔提出“国家是市民社会的内在目的”,试图通过内在关联的激活来达到“普遍的最终目的和个人的特殊利益的统一”①。尽管这种努力最终没有达成,反而不可避免地导向了“绝对精神的自我瓦解过程”,但是,以辩证法超越抽象个体性和外在反思、以揭露具体社会关系的方式调动市民社会自我批判、自我革新的任务已然得到了历史的提出。因此,正如前文所论及的那样,作为马克思重要思想创见之一的历史唯物主义,正是在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哲学遗产的前提下,要求具体而深入地研究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从“拜物教”式的抽象、虚幻关联背后发掘人类具体而真实的社会关系,并且为这种社会状况的自我革命而付诸具体的现实努力。
因而,具体性成为我们在当下理解文明哲学渊源会通的理论中心所在。如前所述,追求抽象思维与“超感性神话学”的西方哲学在近代发展出强烈的主体性,成为西方世界以资本逻辑开拓现代化道路、开辟世界历史的重要思想基础;但是,这种抽象隔绝的主体性内蕴着市民社会自我崩解的巨大危机,故而马克思在黑格尔辩证理性主义的基础上对此展开了深入的剖析和根本的批判,要求以具体而真实的社会关系代替抽象的资产阶级法权、以感性现实性的革命活动代替玄想和思辨的自我螺旋;正是在西方哲学已然开展出的自我批判话语中,“具体性”作为审视资本主义世界、弥合现代性危机的理论要求得到了本质重要的提出,以具体关切为基本品格的中国传统哲学资源被越来越强烈地呼唤“到场”。然而,理解这一点依然离不开当代的历史语境,因为在此前较长的历史时期内,不仅中国哲学的具体性品格,甚至唯物史观的具体性定向都是遭到历史地“遮蔽”的:长期以来,受国际共产主义理论环境和国内自身发展阶段的影响,国内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持续滞留于“还原论”“决定论”等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形态当中;“实践”的意义长期局限于认识论窠臼中,未能从理论的根底处发挥出其根本区别于“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②的划时代价值。随着改革开放对这一前现代理论框架支配下的国际思想环境的扬弃,国内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和领会日益深刻,不仅从第二国际以来长期盘踞于国际共产主义阵营内的经济决定论传统中批判地解救出了其对生产关系及其历史性价值的根本重视,而且辩证地汲取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中作为其对立形态的、对人类能动性主体实践的高扬。据此,以人的感性、对象性实践为历史生发原点的实践唯物主义日渐成为理论共识,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理解得以迈入新阶段;马克思主义扬弃西方近代理性形而上学、从抽象外在的理论结构下拯救出的、人类具体生活世界日益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阐发。
最后,具体性的哲学阐发又势必以中华传统文明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为前提。伴随着上述这一理论进展,以人类具体生活情境为l2/LcKB5iaEjLdQ37qAJW3vOG+U4T0IVTawEHxPAUac=思想根基的中华传统文明方能得到重新的审视和估价:无论是当各种高扬“绝对理性”“绝对价值”的西方现代思想充溢于世时,还是当马克思主义被理解为“十八世纪唯物主义”或是别的决定论性质的前现代理论时,中国传统思想这种不以“超感性世界”为其根本追求的思想形态势必被认定为“原始的”“未开化的”而遭到摒弃;然而,当现代性的矛盾不仅在世界,而且尤其在中国得到充分展开,因而马克思扬弃理性形而上学、重返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的理论革命意义得到充分估计时,中国哲学作为“天人合一”的、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以及人与人和合共生的哲学形态,其中所蕴含的弥合现代性危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思想价值也就重新登上世界文明舞台、获得了其应得的重视。然而,这却并不是说中国传统文明的价值仅仅是长期被“遮蔽”了:作为一种在漫长历史演进中积弊颇深,乃至于在外来文明的挑战中积重难返的文明而言,除非其在“第二个结合”的历练中充分清洗自身附着的结构性“污垢”,否则根本无力在一众现代文明的比较交流中脱颖而出。另一方面来说,尽管西方理性主义在近现代因其抽象、孤立的主体性而陷入自我批判当中,但其哲学演进过程中内蕴的对于人类主体和自由意志的追寻却并不因此而彻底沦入故纸堆中;时至今日,这一主体精神依然在现代社会的形成与运作中起着根本性的作用。因此,以具体性开展现代性批判、夯实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地基,绝不意味着将西方主体理性简单地弃置一旁,而毋宁说是要在坚定自身具体性立场的前提下,充分扬弃后者内蕴于抽象性、绝对性色彩中的深刻人类尊严,对其文明成果进行有所择取的接纳与吸收。这既依赖于对传统文明的革故鼎新,又根本地基于对“第二个结合”的深度理解。
三、具体性作为检验文明成果的根本标准
具体性之作为唯物史观的本质定向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哲学渊源当代会通的理论中心,其根本在于对人的具体生活实践的关切。唯物史观之所以聚焦人类在不断追求自身目的过程中展开的历史视域,核心正是在于将个体的具体感性现实生活重视为历史发展的基点与原动力所在;具体性的哲学关照之所以能够在当代具备融会贯通的可能,同样根本地源于当代人在具体的生活历程中切实面临的、对外在宏大逻辑的拒斥和对具体实际的复归。作为唯物史观本质定向的具体性、作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哲学渊源会通之理论中心的具体性,归根到底都是人的具体性,是以人的具体感性体验为直接表征、以人的具体现实活动为变革动力的具体生活世界展开。
首先,以具体性为检验文明成果的根本标准,是我们在唯物史观和“第二个结合”指导下开展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的必然要求。对人在具体生活实践中遭遇的异化状况开展全面批判,是马克思的市民社会和资本逻辑批判的直接发端与根本旨归。我们不会忘记“对于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对初出茅庐、以青年黑格尔派立场参与报刊实践的马克思所造成的巨大触动:正是在具体现实与哲学思辨之间的强大张力中,马克思逐步开启了使辩证法从“以头立地”变为“以脚立地”的哲学革命,其关键就在于以“感性的人的历史合力”取代了黑格尔思辨哲学体系中的神秘的“绝对精神”,从而将这一具体的历史方法真正内化为对于人类社会自我演进、自我发展的深刻认识道路。为此有必要一再申说的,正是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写就的隽永格言: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尽管马克思此刻尚与费尔巴哈并肩而立,未能从根本上掌握黑格尔解体中的庞大哲学体系内所蕴含的深刻历史精神;但是,在此后的思想历程中,马克思绝非对这一观点进行否弃和倾覆,而是将它展开为不断具体地充实着的学理方法: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以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工人感受到自己“生产的财富越多就越贫穷”①这一感性实际为切入点,揭露了市民社会内部的矛盾对立在其弱势阶级具体生活中的淋漓尽致地呈现;进而,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等文本群中,马克思明确了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生成具体历史内容的基本观点,对符合这一观点的历史沿革和阶级状况作出了合乎逻辑的阐发;更进一步,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及其后的《资本论》写作中,马克思全面地阐明了资本逻辑不断生产这种异化现实、与此同时也不断产生自身否定因素的历史过程,最终完成了自具体异化实际开始、通过剖析其中内含的深层社会经济政治结构对其进行根本把握,进而以这种历史自觉来号召历史主动、发动具体社会革命实践的完整循环。在这一实践—理论循环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正是作为社会真实组成部分的、每一个具体的人的现实生活,因为恰恰是依靠这无数的“神经末梢”从未间断地、敏感地触及社会发展的具体现实,理论才能在与其开展良性互动的过程中不至于沉入经院式的自我演绎,而是始终以人为来历、以人为目的,不断发挥其推动人类社会自我革命的重要有机作用。发扬具体性关照、时刻贯彻群众路线,为我们在当代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开展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提供了至为重要的理论指引。
其次,以当代中国人民的具体实践为检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成果的根本标准,是我们充分发挥历史主动精神、激发时代活力的必要保证。“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②,人民群众置身检验文明成果的一线,一面深刻感悟着文明当代转型伴随而来的沧桑巨变,一面时时刻刻投入到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当代事业之中。因此,重视人民具体生活实践、善于引导和发挥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强大力量,是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事业得以持续深入推进的根基所在。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入推进和“第二个结合”的持续发展,为中华民族培养了一批空前胜任于这一现代文明建设事业的中国人民:随着历史的持续推进,当代中国人民既在最大程度上远离和清理了古代王朝积弊遗留下的桎梏,又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历史实践中深入扬弃了统治整个二十世纪人类世界的意识形态对立冲突;国家实力的冉冉升起赋予了他们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主体责任感,密切的国际交往和动荡的全球形势又使其不至于陷入盲目的自我封闭当中;发达的社交媒体网络将其史无前例地联结为一体,高度的新媒体生产活动参与使得以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为风向的文艺活动愈发普遍地成为现实,这为文明形态的现实建构提供了空前海量的素材。变革生产关系的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③,同样地,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任务也只有在胜任它同时又史无前例地对它抱有热情的一代中国人出现时,才迎来了其最终完成的历史契机。日益培育起良好文明素养和鲜明当代品格的中国人民,以其具体生活实践进一步深入体悟中华文明的现代转型历程,对一切心底认同的文明内核加以具体弘扬和践行,对一切真实感受到的文明缺漏予以具体批判和扬弃,这不仅是建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必要方式,而且就是建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历史进程本身。
最后,以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具体性品格参与世界文明对话,是我们立于现代世界民族之林、为世界文明的现代转化提供中国方案的担当体现。由于其思想资源所具有的深刻理论素质,以“第二个结合”的内在理论融通为核心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不仅将使中华文明如何实现现代化转型的问题得到最终解决,而且将向世界展示建设现代文明形态的中国方案;不仅将从根本上理顺中华民族的现代文明自觉,而且将为现代世界的前进和发展提供具有深刻借鉴意义的现实参考。根植于西方近代理性主义思想的西方式现代化以高昂的热情大肆开掘外部世界,借市民社会这一人类组织形式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获得了“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还要多”①的庞大生产力,但也豢养了根植于其现代文明形态当中的、以周期性经济危机和难以弥合的社会对立隔阂为首要表征的深刻社会危机。这种现代文明状况的根底,正是由海德格尔所指证的、经过了无数西方现代和后现代思想家严加批判后依然痼疾难除的“意识内在性”②危机:由于内在性的意识必须依靠对超越者(上帝)的直接关系来确认其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因此坚执这一超越信念(实则是其意识活动自我赋权下的超然地位)就意味着将自己对他人、对外部世界的关系降至从属性的位置。对市民社会中的“原子化”个体而言,需要负责的对象首先是居于超然地位的超越者(理性、信仰、资产阶级法权等),而不是实际上与他具有密切关联的对象世界和对象人,这种“天赋”观念越是强化,现实地弥合社会分歧的愿望和可能也就越是渺茫。正是在这种理性形而上学的统治状况下,马克思开展了其哲学革命,以“对象性活动”击穿了意识内在性的障壁,将人们的现实经济社会关系以及通过协商和变革来现实地改善这种关系的要求摆在了他们的眼前。尽管在二十世纪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这种超越时代的哲学革命从中间“爆裂”为第二国际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鲜明对立(正如它的理性先驱者黑格尔的哲学曾经遭遇的那样),但随着现代性危机愈益成为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马克思主义对这一危机的深刻反思和根本扬弃的历史价值也就愈加深刻地得到认识和发掘。因此,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明成果在“人的具体生活世界”这一立场上的根本结合,不仅意味着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最终落成,同时也意味着扬弃超感性统治、回归人类现实交往及其共同体建构活动的思想内核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和巩固;不仅意味着中华文明实现其现代形态的转化,而且意味着以其内蕴的现代性批判为当代世界的和平与发展贡献具有重要建设性意义的中国方案。
〔参 考 文 献〕
[1]习近平.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2]任时先.中国教育思想史[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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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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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庆海,周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