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何离离
2024-10-29丁莉娅
诗有用力与不用力之别。
东坡极喜韦应物诗。绍圣二年冬,被贬逐岭海的东坡偶读《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酌酒依苏州韵作了一首诗寄予栖居罗浮山中的友人。其诗云: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
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深涧、白石、风雨、暮晚,落叶、空山。那阒寂无人的空山中,满地铺了落叶,叫我往何处去寻你的踪迹?韦诗质直素朴、语淡情深,南宋洪迈称东坡和诗不如原作,大约就在这用力与不用力的区别。不以思力取胜,而全是胸中语。
中唐诗人韦应物的人生自安史之乱后,判然二分。天宝年间,即为唐玄宗身旁近侍,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使气任侠,“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凭的全是一腔痴勇。安史之乱后,寓居寺所,始读书作诗,已近而立之年。后于洛阳丞任上见讼弃官,遂生栖隐之念,其性益高洁,诗风也愈发趋向萧散冲澹一途。
那首外放滁州时所作的《寄全椒山中道士》怕是他最为人熟知的五言诗。这首诗中出现的“白石”,是韦苏州念及在山中修道的那位友人生活场景中出现的物品,南宋刘辰翁曾评断韦应物、孟浩然二人诗风——“韦诗润者如石,孟诗如雪”,这山中莹洁的白石,与诗人韦应物或可有着某种内在联系。
少时初读韦诗,不免心中纳罕:“这道士行径真与常人不同,捡个石头还得煮?”看过注释才知,原来古时仙人、方士生活清寒,常烧煮白石为粮,后为各朝诗人创作时用作道家故实。只是这“白石”一词,要说频繁地用以指代仙人方士生活中的事物,或描摹僧道隐士生活,且赋予更多的人文意涵,则要到唐代了。
素朴至缥缈
最早将“白石”形诸歌咏的诗文,得追溯至《诗经》,在《唐风·扬之水》中出现了“白石”一词:
扬之水,白石凿凿。
素衣朱襮,从子于沃。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在这里出现三次的“白石”,远没有后世与方士仙人生活相牵连的意思。文中一咏三叹的“白石”,实则还是《诗经》中惯用的一种起兴手法。叶嘉莹曾谈到“兴”:“一般说来,兴的作用大多是物的触引在先,而心的情意之感发在后。就其相互间感发作用之性质而言,则兴的感发大多由于感性的直觉的触引,而不必有理性的思索安排……”在这篇《扬之水》中,诗人以激扬流淌的河水及水中“凿凿”“皓皓”“粼粼”的白石起兴,而引出其后着红领白衣的人及他们心中起伏的感情。潆洄波动的流水,水底鲜明、素白,明净的石头清晰可见。
《诗经》中的白石,还是自然中的景物,是在清流中被冲刷着的洁净素朴的白石,一如《诗经》的温柔敦厚。
先秦作品中,宁戚《饭牛歌》中也出现了“白石”:“南山粲,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禅,短褐单衣长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传春秋时卫人宁戚家贫,某日他喂牛于齐国东门外,适遇桓公,击牛角而歌。桓公闻而以为善,命后车载之归,任为上卿。后世诗人便以“扣角”作为求仕的典故。但此处巍峨南山上的白石以及潺湲流水中的白石,也还仅仅是指自然界中莹洁耀眼的石头而已,与仙家生活远没有牵涉。
到了汉代,“白石”一词慢慢与飞仙有了关联,至六朝,更是提及白石便指向仙人方士生活,山林溪涧中净得不沾一点尘的白石,此时便忽而沾了仙气。
西汉刘向《列仙传》中的兹堂本、东晋葛洪《神仙传·卷一》先后出现了“白石生”条:“白石生,中黄丈人弟子。彭祖时已二千馀岁,不爱飞升,但以长生为贵……尝煮白石为粮。”“白石者,中黄丈人弟子也……因就白石山居,时人号曰白石生。”二者在内容上没有太大出入,都是讲这个叫作白石生的人,修得了长生不老之术,却不想升天成仙,他经常煮白色的石头为食,且“日行三四百里,视之色如四十许人”,身轻体健又驻颜有术。彭祖问他为何不服飞升之药,他答曰:“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是故当时的人就称白石生为隐遁仙人,“以其不汲汲于升天为仙官,而不求闻达故也”。至此际,白石便与仙家生活、隐逸情趣紧密相连。汉末魏晋时期,煮石为粮已成潮流,但绝不是常人行径,多是仙人异士,大抵与魏晋之际服药之风盛行也有很大关系。
《太平广记·神仙传》中记载了一个奇人——焦先,“字孝然,河东人也,年一百七十岁。常食白石,以分与人,熟煮如芋食之”。《晋书》卷九十五《艺术·鲍靓列传》也记有:“鲍靓字太玄,东海人也……尝行部入海,遇风,饥甚,取白石龋食之以自济。”无论是野火不焚、飞雪不埋的焦先,还是少时即晓幽冥的鲍靓,从中皆可看出当时修道之人的行事作风,大抵是仙风道骨,还带了几分缥缈奇幻色彩。
诗中寻白石
“白石”一词的运用,在唐代诗歌中俯拾即是。经杜甫等盛唐诗人之手,却让这一看似平淡无奇的词汇有了新鲜与生机。
在此时,白石的意思大约有几重:一是指从《诗经》一脉而来的自然界景物——洁白的石头;二是指仙人果腹的粮食,或是仙人的代指,还有以此衍生出来的“白石先生”“白石郎”;三是来自宁戚扣角求仕的典故。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在《杜甫的诗论和诗——在京都大学文学部最后的一次讲演》中,提及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时说:“更值得注意的是第四句‘白石素沙亦相荡’里用的‘白石’一词给人的印象。水中清晰可见的白石、白砂,在不安定的环境中不安地摇动着。这里白石的形象或“白石”一词,乍看似乎是很一般的普通词汇,现在在中国已经消失了……除《诗经》以外,这类不大为人注意的词汇,被千百年来的作家忘却或闲置起来,经过杜甫之手,却把它复活了。这是杜诗致密性的又一个表现。”吉川在此处说“白石”一词经杜甫之手复活,毋宁说是在唐朝诗歌内容题材极大丰富的背景下得以复活的。在与杜甫同时期的盛唐诗人王维、李白的诗中,皆能见到“白石”的影子,“白石”至中晚唐已成特定词汇。
盛唐诗中,“白石”在诗人笔下成为极富色彩感的景物,往往与绿色、红色、青色形成鲜明比照。
王维笔下的《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白石滩是辋水边一处由白石形成的浅滩,这一景色为诗人自建的辋川别业二十景之一。此处的白石还是自然之物,是清水中历历可见的白色石子。水边长有绿色盈盈可把的蒲草,石之白,蒲之绿,构成了一幅清新生趣的图画。另有《阙题二首·其一》:“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应该是冬天的山景,天寒水浅,夏秋间丰沛的溪水变得细瘦了,蓦然露出了水中的粼粼白石,萧瑟清冷的山间点缀着稀疏寥落的红叶。摩诘应是最擅此种颜色的对比,白石与红叶,一清冷,一热烈,白愈发清,红愈发艳。
李白《忆秋浦桃花旧游,时窜夜郎》一诗中,写灼灼夭桃盛开时节,一潭春水荡漾,潭中洁净的白石为激流冲刷着,丝丝蔓蔓的女萝在风中轻曳,夜空中一轮迷蒙的春月漾着清辉,月光下的白石也变得迷离惝恍起来。“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摇荡女萝枝,半摇青天月。”《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其二》写的是江边丛生的黄绿色莎草,江滩上散落着洁白可爱的石子,太白在秦地想象着南国春天的景色,虽有依依别情,但总体还是乐观的情绪,就连这愁也是轻愁:“尔家何在潇湘川,青莎白石长沙边。昨梦江花照江日,几枝正发东窗前……送君此去令人愁,风帆茫茫隔河洲。春潭琼草绿可折,西寄长安明月楼。”
杜甫笔下的白石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曲江三章章五句》写:“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天池》写:“天池马不到,岚壁鸟才通。百顷青云杪,层波白石中。郁纡腾秀气,萧瑟浸寒空……九秋惊雁序,万里狎渔翁。更是无人处,诛茅任薄躬。”《溪涨》写:“当时浣花桥,溪水才尺馀。白石明可把,水中有行车……不意远山雨,夜来复何如。我游都市间,晚憩必村墟。乃知久行客,终日思其居。”无论是秋天江水里素沙荡涤着的白石,还是绝岭之上、清溪之中的白石,皆是秋天的物象,再加上衰荷、寒空、飞雁、夜雨,让人顿生瑟瑟寒意。
至中唐诗,“白石”始多用于指代仙人方士生活中的景物。在描摹僧道隐士生活时往往成为他们特定的匹配意象。“白石”用以指自然界的景物存在也继续沿用,至于“白石烂”则是固定用法。
白居易爱石成痴,认石为友。他尤喜以“白石”入诗,检索其诗作出现“白石”的就有十八首。他笔下的“白石”大体还是前两类,尤其是描写隐士生活以及栖隐山林的诗作,如“寺闇烟埋竹,林香雨落梅。别桥怜白石,辞洞恋青苔”“香炉峰北面,遗爱寺西偏。白石何凿凿,清流亦潺潺”“我有商山君未见,清泉白石在胸中”皆是此类。另外张祜“绕舍烟霞为四邻,寒泉白石日相亲。尘机不尽住不得,珍重玉山山上人”,姚合“先生自说瀛洲路,多在青松白石间”“阴径红桃落,秋坛白石生”,诗中出现的“白石”,也多是描写隐士仙人的山林生活。那个以“画眉深浅入时无”一句闻名的朱庆馀也写过“白石”,他的《宿陈处士书斋》写得疏淡清幽,将隐士的高逸简笔写出:“结茅当此地,下马见高情。菰叶寒塘晚,杉阴白石明。向炉新茗色,隔雪远钟声。闲得相逢少,吟多寐不成。”
韦应物于建中三年夏秋到兴元元年冬末被外放到偏远州郡担任滁州刺史,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诗人与滁州山中的僧道交往十分密切,有《宿永阳寄璨律师》《简恒璨》《赠琮公》《答释子良史送酒瓢》《寄全椒山中道士》等十余首诗可以为证。与僧侣道友酬赠往来已然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和精神消遣、因此他写下“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的诗句也就不足为怪了。遥想中落叶覆满的空山,与诗人所处的清冷寒斋,两个场所连接叠合起来,其实他所写的那位山中客,或许实有其人,或者就是他自己而已。清代王尧衢评说此诗:“韦公是学道之人,胸中全无执滞,全椒山中道士,当亦非等闲浊质,故当寒斋无事,忽然而念及山中,亦属不经意事。束薪煮石,此是仙家行径……道士不食烟火,我欲持酒以访之,以慰风雨相思之夕,而空山NgNkL+4TAlNOn7YJkRizjw==杳然,落叶满径,道士之踪迹何在?是又寻不成矣!忽然而念,忽然而已,只写得胸中有一道士,所以寄也。”“忽然而念,忽然而已”,这说得又有股子晋朝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意味了。
作为自然界中景物的“白石”的用法,在中唐诗歌中也依然能见到。张祜《濠州水馆》写:“高阁去烦燠,客心遂安舒。清流中浴鸟,白石下游鱼。”刘长卿《送杜越江佐觐省往新安江》写:“去帆楚天外,望远愁复积。想见新安江,扁舟一行客。清流数千丈,底下看白石。”二诗都是俯视视角,一则鱼儿于洁白石子间游弋穿梭,一则是清澈流水中静谧的白石。
白石与禅味
中唐诗歌中写“白石”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诗僧对其的大量描写。从道家的惯用典故到着意表现方外之士出尘离世的生活,“白石”一词遂扩展了外延。
以“苦吟诗人”著称的贾岛,便常写到“白石”。贾岛虽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诗僧”,但其早年曾出家做过和尚,法名无本,自号“碣石山人”。后以诗谒见当时诗坛的风云人物韩愈,韩愈很看重贾岛,劝他还俗应举。《唐才子传》载:“韩愈与贾岛论诗道,结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愈赠诗曰:‘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自此名著。”或许因着早年禅房生活的影响,贾岛诗中也有不少提到“白石”的篇目。《寄华山僧》写:“遥知白石室,松柏隐朦胧。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
《山中道士》写:“白石通宵煮,寒泉尽日舂。不曾离隐处,那得世人逢。”《题鱼尊师院》写:“老子堂前花万树,先生曾见几回春。夜煎白石平明吃,不拟教人哭此身。”从贾岛诗中可以看出,白石与僧道生活联系紧密。僧道居住的环境多为曲径通幽的山林寺观,与清泉、山石、茂草、秀木朝夕相伴,安守淡泊,使得他们的审美趣味向具有瘦劲、阒寂、淡泊特性的事物趋近,而石头的特性正是绝佳之选。煮石为粮,寒泉泠然,松柏隐隐,月落云升,堂前春花,在诗人造的这个诗境中,有一种物我同化的寂然。是否真的煮石为粮其实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出世绝尘的心境,白石在这里成为参禅修道之人精神的一种象征与外化。
诗僧无可,少年时出家为僧,尝与贾岛同居青龙寺,两人以“从兄弟”相称,过从甚密。贾岛还俗时曾与之有约,将来仍出家,是故在贾岛写给无可的诗作中常能见到烟霞之约的允诺——“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 (《寄无可上人》),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送无可上人》)。无可的诗中也出现过白石,其《宿西岳白石院》写:“白石上嵌空,寒云西复东。瀑流悬住处,雏鹤失禅中。岳壁松多古,坛基雪不通。未能亲近去,拥褐愧相同。”应是冬日的荒寒景象,山中凛凛白石兀立,萧瑟苍白的寒云飘曳,再加上银白的飞瀑、洁白的雏鹤、素白的冬雪,诗中始终弥漫着清冷空寂的禅味。这便是诗僧以白石入诗与其他诗人的不同所在。至晚唐,诗僧齐己也常写到“白石”,其《寄武陵微上人》中写:“秋声度风雨,晓色遍沧浪。白石同谁坐,清吟过我狂。”另《寄南岳泰禅师》写:“江头默想坐禅峰,白石山前万丈空。山下猎人应不到,雪深花鹿在庵中。”
因着诗人空无超然的心境,耳边瑟瑟秋声,又兼风雨潇潇,淡淡的晓色,青苍的湖水,清冷的白石,皑皑深雪,林中花鹿,其笔下的景物无一不蒙上了幽远清逸的色彩,且于自然山水的观照中构筑了隽永含蓄的禅境。
晚唐以降,“白石”遂基本沿用中唐固定下来的用法,且多与清泉、古松等一同用以指代幽人隐士生活场景中的标志物。曾在《诗经》中一咏三叹反复出现过的简净纯朴的白石,恰与高士仙人那种超逸绝尘的生活相契合,也为他们青灯短褐的山居生活找到了最佳的注解。
白石入日常
先秦以来,白石一开始只是自然山川间的素朴景物,并无后世人们在其上所赋予的人格象征。自南北朝始,因着文人审美眼光的投注以及当时私家园林的兴建,而逐渐形成后代以咏石而兼咏人格情操的比兴诗学传统。逮至唐代,尤以中唐以来,造园之风日盛,山石作为园林中的景观而成为文人笔下时常吟咏的题材内容,白石作为其中一类审美客体,也与当时文人的日常生活有了关联。
中唐诗中开始出现白石枕、白石床一类生活器物,这些石制用品大多形制朴拙且极富生活气息,颇符合那一时代诗人们别具意趣的文雅生活。中唐诗人历经山河板荡,他们诗歌的创作视角也随之发生变化,由关注庙堂之事逐渐转向个人生活及内心情感,进而促成了中唐诗风的转变。与初唐、盛唐诗人所追求的清新质朴审美趣味不同的是,中唐诗人对生活中的景观慢慢有了一种艺术欣赏的眼光,孜孜以求的是另一种雅致意趣。他们善于观察生活细微处,惯以日常入诗。白石枕、白石床即在此背景下进入诗人们的创作视野。
石枕在唐代时常作为友人间的酬赠之物,钱起就曾送过白石枕给友人,并在其《咏白石枕(并序)》中叙及这一经过,“顷于蓝水得片石,皎然霜明,如其德也。许为枕赠之。及琢磨将成,炎暑已谢”。他偶然得到一片莹洁如霜的白石,念及友人毕耀的深厚友情,将这片石细细打磨成石枕赠予友人,并以之比赋朋友高洁的品德。其诗曰:“琢珉胜水碧,所贵素且贞。曾无白圭玷,不作浮磬鸣。捧来太阳前,一片新冰清。沈沈风宪地,待尔秋已至。璞坚难为功,谁怨晚成器。比德无磷缁,论交亦如此。”白石无论从质地还是颜色来说,皆有一种清寒冰洁的美感,做成石枕于炎夏用之,凉意沁人,退去暑气,且忘却人世纷繁,遂成为士人寻常生活之物。
爱石莫如白乐天,他视庭中苍然双石为友,对片石发出痴人之问:“回头问双石,能伴老夫否。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乐天对白石似乎有种偏执的喜爱,在他远离朝堂的简淡书斋生活中,时常能见到白石床枕的影子。其《新构亭台,示诸弟侄》有句:“清泠白石枕,疏凉黄葛衣。开襟向风坐,夏日如秋时。”《秋山》里虽不是特意打磨而成的石枕,但山间自然形成的白石也可拿来作枕,诗中依然流露出诗人随性适意的心情:“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意中如有得,尽日不欲还。”《朝回游城南》《仙娥峰下作》二诗以白石为床多了几分陶然忘机的隐逸情绪——“青松系我马,白石为我床。常时簪组累,此日和身忘”“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铺缟。向无如此物,安足留四皓”。乐天诗可说是中唐诗风代表,诗人历经朝政的混乱灰暗与仕途起伏,对时局失去信心,由外在的事功之心而转向对内心闲适安乐的追求。乐天自觉而全面地以日常生活为审美对象,石枕、石床作为日常生活器物显得古朴厚重,颇具士人雅趣且暗含一种出世的意味,很自然地被诗人选取入诗。
先秦至中唐以来白石意涵发生流变,自然山水间的山石移至城市园林,进而制成各色日常生活之物,潜在影响唐代文人生活与创作。至宋以后更是蔚为大观。中国哲学向来关注人如何超越外物,通于天地,进而舒展一己性灵。在此背景下产生的美学,遂成为一种朱良志所说的“生命超越的美学”,而传统文人眼中的白石,实则也是其生命超越的一种美学符号,经由这一超越的过程,内心在纷杂喧嚣的人世寻得适意。白石在各朝诗人的反复吟咏中逐渐加深其文化意蕴并成为独立的审美客体。
一块经过美的眼光打量过的白石,它便不再是青郁山林中简单素洁的石头,而成了文人笔下那颇具雅韵且能自我投射的离离白石。
确如放翁所言,石不能言最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