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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马兰谷(散文)

2024-10-29王琦

西部 2024年6期

很多记忆,像年少时藏在口袋里的一块糖,日子苦涩时,拿出来剥开轻舔一口,回甘润心;有时又像一杯现磨咖啡,音乐听得起腻时,慢啜一口,灵魂生香。

而我的那些记忆,大多跟一条山谷有关,我叫它——马兰谷。

先生去了一段时间内地,回到新疆后说了句:“我还是喜欢羊比人多的地方。”

于是,仿佛为了弥补,一有闲暇,他就开上帕杰罗进山。对他来说,只要有车辙,就是可以到达的远方。

以至于,把一个喜欢待在家里读书码字种花养草的宅女,慢慢培养成迷恋看山看水、追云逐雾、热衷捡蘑菇挖野菜的女子。

先生的外婆是蒙古族,他的血液里,一定也有那种自由洒脱和豪放的基因。儿子去南京上大学后,蓦然轻松下来的两个人好像回到了年少时光。先生的后备厢里,就是一个移动的家,帐篷、天幕、桌椅、炉具、茶具一应俱全。两个储物箱里,一个放各季的衣服,他说:“在野外,衣服鞋子必须准备好,应对突发情况。”一个箱子里放着瓜子点心茶叶药品和水,他说:“这是我哄老婆开心的百宝箱。”

行车野外,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天幕一搭,桌子椅子支起来,水果点心摆上桌,煮一壶茶,闲聊慢品,看山看云。

有时,我们会支起烤炉,烤几串肉,炒两个菜。春天,随手摘一把锦鸡儿炒个鸡蛋,挖一些蒲公英凉拌,甚至人人惧怕的蝎子草(荨麻),也是做凉拌菜的好食材,只不过要戴上手套和剪刀才能品尝。我们还会带饺子皮、调好肉馅,在山里感受吃饺子的快乐。夏天,采了新鲜的蘑菇,煮肉时放几块,“鲜掉眉毛”这个词,那时我就体会到了。喜欢户外的人都知道,冬天山里不仅比城里暖个六七摄氏度不说,即使城里大雾弥漫,山上仍是阳光明媚,正是徒步滑野雪的好时光。我们会在雪地里煮一壶茶,慢慢等着。等着风把城里的大雾搅动着推上来,慢慢涌进山谷,形成云海,我们只需站在山顶,疯狂地按着快门,就能把惊艳和美景带回家。

每次我们进山时,先生还会买些土豆、胡萝卜、辣子、西瓜、包菜之类好储存的果蔬,遇到牧民家时,送给他们,因为这是山里牧民最需要的物品。有时,我也会把儿子的书和一些好的衣物收拾一些带上,送给山里的孩子。因此,当时国防公路沿途的很多牧民,都和先生成了朋友。

先生骨子里是有些野性的,这一点体现在他迷恋越野不走寻常路上。进到山里,只要是有车辙的路口,他都要进去闯一闯,看一看。起初,我是要阻拦的,担心有危险,久而久之,我也被路上的风景以及未知的欣喜带来的震撼所吸引。

因为,无人知处有仙境。

十多年前,现在被称作S101省道的国防公路还是砂石土路。这条公路修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长近三百公里,东起乌鲁木齐市硫磺沟西至克拉玛依市独山子卡子,与G217国道独库公路汇合,是一条备战公路。它如一条玉带,蜿蜒起舞于天山北坡的裙裾间,与乌伊公路隔着良田城郭遥相呼应,是连接沿途农牧区和风景区的重要通道。

四月初始,漫山的郁金香、蒲公英、锦鸡儿、金蔷薇、马兰花、打碗花、大蓟、桔梗、柳兰、千里光等次第开放。这北天山最美的季节我们怎么能错过呢?

蒲公英盛花期,路基下的沟槽里,花儿像流淌的河流,张开儿童画里小太阳一样的笑脸,令人心神激荡。山坡上就更是绚烂一片了,牛羊马成群地散落在花海里,不慌不忙地吃着花草。

停下车,我有了在这花海里打个滚的冲动,这或许是很多人置身其中都有的想法吧。此时,多想回到童年,就那样肆无忌惮地滚它几滚,染一身草汁花色又何妨。

但毕竟儿子都上大学了,我们还是很含蓄的,躺在山坡上,看着云朵在头上飞来飘去。拿起相机,埋头于花间,我闻到了淡淡的清香。不亲密接触,我怎么也想不到,花儿的香气居然可以用“清雅”这个词来形容。掐一朵放进嘴里,味道不仅不苦,还有一点点回甘。大场景,微距,咔嚓了很多张,依然拍得意犹未尽。

就这样,我们一休息就行驶在看花的路上。有好几次远处白云下那一抹不一样的绿色,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指着远处说:“那山下的绿色,为什么绿得那么不一样呢?你看那几个毡房,多像几朵蘑菇。”

“那就走,看看去。”

估摸着方向,还真在路边找到了向南的入口。离入口不远处,牧道两边有两栋土木结构的房子建在山坡上,门口停着摩托车,有牛羊散落在房前屋后。两条趴在路边的牧羊犬看着我们的车子,眼皮抬了抬,保持着不变的姿势。

车子沿着牧道向里行驶,一个很陡的大坡遮蔽了视线,仿佛要攀上天边,坡上的云朵伸手可得。

后来发现,正是这个大坡阻挡了视线,让接下来的风景成为秘境,鲜为人知。

要不是先生胆大,或许很多人至此就望而却步了。他可是喜欢冒险的越野大哥啊,几脚油门轰隆隆轰到大坡顶,豁然开朗,东边是延绵起伏的山,有着圆润饱满的顶部曲线,坡度也不是那么陡峭。西边是一道沟,沟的另一边有一突兀而起的雅丹,与S101省道北部被称作黑干巴斯陶区域的大片雅丹隔路相望,像是它们远行的孩子,身体上的纹理红得有些瑰丽,与路北雅丹的宏大雄伟相比,有点势单力薄,但放在此处恰到好处。(后面我在里面拍摄时,这个雅丹和山顶的敖包成为最佳的背景,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成全。)它的山势向南低缓而下,直至与草原完美融合。车子驶下大坡,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碧绿,缓缓顺着山势抬升着,与远处的青松云杉雪山连成一体。几朵白色的毡房飘在山底,分外灵动。

一瞥间,我发现东边的山坡上有一片片紫色的花儿,连忙叫着:“停车,停车。”

山坡上到处都是一丛丛一片片的马兰花,不止这里,远处的那一片绿,也都是马兰花。当时是五月下旬,马兰花盛花期已过,只有这山坡上正开得热闹浓烈。

马兰花谷,就这样向我们敞开了怀抱。

从这里再往里开,牧道的特点愈加明显,车辙凌乱不说,还高低纵深不等,不是越野车和老司机,恐怕不是车底盘受伤,就是司机的胆量受伤。小心翼翼骑着车辙的高处,缓慢把这一段惊险路段平安度过了。紧接着就是一个新的挑战,我们要通过先前西边的那道沟。而且,是个“S”形拐弯,坡度很大,由于长期风雨泥泞,这里简直不能称之为路,难怪牧民都是骑着摩托车进出。车子贴紧崖壁,在刚容纳下一车多宽的石堆里前行。车里的空气有些凝重,我抓紧扶手。几声沉闷的轰鸣后,车子一跃冲出沟底开到这一大片高山坡地草甸中。

徜徉在一丛丛一簇簇的马兰花海,其中还有蓝色的勿忘我、黄色的毛茛、蒲公英、白莲花,仔细看还有很多细长的沙葱。我们还捡到了白白胖胖的草菇,不时有旱獭扭动着肥胖的身子,从这个洞里探出头,又从那个洞里钻出身子,调皮地像是逗你玩。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同一只,是我们分辨不出而已。这是它们的领地,四通八达的地道是它们的乐园。不远处的小坡上,还有几个站立着看着我们,啵灵啵灵的眼神,生生把我的叫声给憋了回去。我想起有一张旱獭站立着大喊一声的视频,不禁莞尔,心想,万一我叫一声,它们也大喊一声,该怎么办呢?

风很轻柔,阳光充满质感,风中有花草的气息、牛羊的气息。

天蓝得深邃,云,或成团成簇,棉绒蓬松;或成丝成缕,成条成带,飘逸灵动。云朵嬉戏着,不时会遮蔽阳光,在远处黑干巴斯陶盛大的雅丹地貌上,投下不一样的阴影,让那一片地貌的嶙峋皱褶在光影中明暗有致。

这样的时刻,不禁让人陷入沉思,这神奇的景象,多像泼洒的颜料,再好的画家所能呈现的也只是一部分。如同此时我按下的快门,记录的也只是这一瞬间,像人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样,再也无法复制。因为有了光,时间便有了形状,影子便有了语言。这万千变幻的人间,便有了温暖和明暗,每一颗心都会有不同的感触和收获。

阳光透过云朵的缝隙形成的丁达尔光刚好打在远处的羊群上,我赶紧拿起相机。那是一群山羊,耀眼的白,像移动的云朵,皮毛在光影里每一根都泛着光,像勾勒了金边。

近处有几头牛,一口一口把花草捋进嘴里,花草断裂时好似有汁液喷溅。那些牛儿,哪怕我离得很近,它们也不躲闪,瞪着大眼睛看着我。我想起一句诗:“嘴角流着绿,淌着香,这是幸福的新疆牛羊。”

山梁上的马群,是被光影惊扰了吗,不然它们为什么会在山梁上奔腾起来?枣红马黑马白马灰马,几十匹马儿矫健的身姿,在逆光里,便有了梦幻的意味,镜头中的马儿奔跑的骨骼和肌肉运动,在油亮的皮毛下清晰可见。

难道,这是它们对我们这对不速之客特有的迎接方式吗?

车上有西瓜,先生又拿了瓶酒,向山脚下的毡房走去。

我没有跟过去,继续拍摄。即使我把这一带天山深处的沟沟坎坎都探寻了,这里还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想要的风景这里都有,尤其这一片绿,在光影里的变幻莫测,满足了我对绿色的所有想象,很多风景被说成是神的后花园、神的自留地,这些赞美送给这里也都名副其实。

有那样一个时刻,我坐了下来,身后是雪山云杉松涛,眼前是碧野草甸牛羊。东面是那道山脊饱满圆润的山梁,山坡上也是碧绿的马兰花。西边的远方有一道红色的雅丹,不高不矮,像堵墙,有几间木屋很卡通地摆放其中,在云朵下像极了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天空之城》。

蓝天澄澈,白云飘逸,北边的黑干巴斯陶正在上演着光影色彩的大戏,每一帧风云际会的瞬间都是能上《国家地理》的大片。

我用相机对准坐在毡房门前的两个人,先生和那个大哥抽烟的画面入了镜,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像是亲人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家常。

见天色不早,回程还有近五十公里的路程,我向先生挥手示意。路上先生告诉我,大哥叫艾山,一个孩子在上大学,还有两个孩子在城里上中学,他妻子这两天带着老母亲走亲戚了。

他们冬天回到镇上生活。这里是他们的夏牧场,入口有两家牧民,西边山梁那里还有两家。

从那以后,我和先生经常去马兰谷,艾山家有啥需要的,也会给先生打电话,米面油煤,蔬菜水果等,得空就给他们送上去。

天热时,我们会去那里纳凉消夏。有一次,山下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人热得没处躲没处藏,我俩周末来到马兰谷,给艾山大哥送了几个西瓜,还带了块砖茶。艾山大哥要的莫合烟,先生在市场找了好久,也给他找到了。两个人用娴熟的手法卷着莫合烟,点着后,深吸一口,连眯着眼的沉醉表情都一样。

那天我俩在帐篷里午休。山里凉爽,睡梦中的第六感把我惊醒,透过帐篷缝隙我与一双眼睛对视着。它忽闪着睫毛,丝毫也不闪躲,就那样看着我。

“看啥呢?快吃草去,找你妈妈去。”

“你的眼睛好漂亮啊!”

“你会笑吗?给我笑一个。要不就‘哞’一个也行呢。”

它真的给我“哞”了几声,我甚至从这头小牛的眼里看到了笑意。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跟它们对话的。

一个扎着麻花辫、戴着渔夫帽、穿着宽大布袍的女子,喋喋不休地追着牛儿羊儿马儿旱獭说着话,甚至天上飞的老鹰,都要对着喊几嗓子。

这样的情景,不知会不会给人误会。

艾山家在城里上高中的女儿巴哈暑假也来到夏牧场,骑着摩托车载着我,风驰电掣地撒着欢儿。我举着装着佳能280镜头的沉重相机,白裙子、粉红围巾和长发随风飘扬。

后来,韩天航的《大牧歌》在马兰谷东的山那边拍摄,我作为记者进摄制组采访,好几次都想和司机翻过山去探访一下这个秘境,但还是忍住了,怕泄露了天机。

要不要把马兰谷告诉身边的人,有一阵这是我和先生一直纠结的问题。

“这里太美了,知道的人多了,变成风景区,肯定就变了味道。”

有几次,艾山大哥提议,让先生在他这里建一个蒙古包,可以接待客人,有些收入,被先生婉拒了。

艾山大哥说:“我们哈萨克祖祖辈辈的毡房,被你们叫成蒙古包,反正你这个家伙也是蒙古族,叫就叫吧,都是草原的家,住人的地方嘛,名字不重要。”

“美好的事物要和爱的人分享,不然心里会有愧疚。但知道的人多了,会不会打扰这份清静和纯净?”我和先生商量,要不要告诉朋友们。

“自己偷偷来,太自私了,不是我们的风格啊。”先生说。

我把拍的照片给我的摄影指路人——著名摄影家沈久泉看了。

老人家说:“哎,这里居然被你发现了!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十几年前我一个人开车住在山里等日出,遇到三匹狼围攻一头马鹿的事情,就是那个大坡啊,马鹿最后不得不摔下大坡才逃过一劫。那里还养过五十多头牦牛,是个出大片的好地方。我在那里拍过一张暗调的马兰花和牛羊,上过摄影杂志。”

原来如此,心里安生不少。

我们开始把身边的朋友带到马兰谷,一起享受美景。几家人夜宿艾山家的毡房,在夏日夜晚的星空下把酒言欢,载歌载舞。我们在松林里捡过羊肚菌、鹿茸菇。冬天在这里煮火锅,观云海,这里留下了我们最纯粹的快乐。

有一次,一行四人到马兰谷采风,看到一匹马掉进路边的一个坑里。坑不大,刚好马头和前半个身子窝进狭长的坑道。马儿扭曲着身子,越动弹卡得越紧。我们停下车,三个男人围着看了一圈,准备救援。

我说:“万一被牧民看到,以为是我们把马惊到了,跌进沟里怎么办?”

“哪有那么多怎么办?先救出来再说。”

他们三个人拽着马尾巴和马腿,一齐使劲儿把马给拉了出来。一下弄得三个人灰头土脸。马打了个趔趄,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甩了甩头,却并不急于走开,伸着脖子嘶鸣几声,才跑远。

“幸好马被窝得太久,没有力气了,不然给yYa3qH1+iueQDhS8sOXA4bZRA3allLYfxV5Tp6PZDvQ=我们一蹄子,够我们受的。”

三个男人心有余悸,我也为自己的小心思红了脸。

后来,一夜之间,那个最爱我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

后来,S101省道全程修成柏油路。封路两三年后,修葺一新的S101省道有了护栏,再也不能随时停车,与山坡草地亲密接触。

去艾山家的路却更难走了。他家毡房的山坡下,因为一场洪水,硬生生出现了一条新的河道,河道里翻起了大片大片的石头,把原本完整的草甸切割得有些凌乱。大自然的威力,可见一斑。

随着G217国道独库公路家喻户晓,成为游客到新疆都要打卡的网红公路,S101省道也被带火。车水马龙的景象,也开始在这里上演。节假日也会堵车,还有泥石流发生。为了保护草场,沿途几乎都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进入牧民家的牧道,也都装上了铁栏杆。

S101省道变成了一条只能在路上看美景的网红公路。

去艾山家的路口,也装了铁丝网和铁栏杆,但是没上锁。艾山家新建了几个毡房,陆续有游客去品尝手抓肉,看风景。

马兰谷成了不是秘境的秘境,更多人看到了她的容颜。

今年春天,新疆雨水好,花草开疯了。

我和朋友来到马兰谷。花儿很好,牛羊很好,旱獭满地窜来窜去。朋友们在花丛中欢呼雀跃时,我坐在艾山家的毡房门口。艾山的母亲切木大婶,患了白内障,过些日子会有医疗队进山义诊,给老人家做手术。大婶虽然视线模糊,依然手不闲着,把羊毛一点儿一点儿撕开,准备擀毡。

“小张前两天来过。我看到他跟艾山喝酒呢。”

这里是一些人出发的地方,也是一些人回归的地方。

我想变成马兰谷的一株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