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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上飞龙

2024-10-29詹文格

西部 2024年6期

抵达小镇的夜晚,碰上停水停电,我在知青食堂用过烛光晚餐,提着铁皮桶,上井台打水冲澡。夜色朦胧,被水淋湿的地面一团乌黑,远远看去如一摊陈年血迹。

夜风扑面,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歌唱,我沿着井台边缘,踩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往前走。远处交错起伏的山脉如同襁褓,趁着夜色将田园村舍紧紧包围。处于盆地中心的小镇,像一幅剪纸,显得孤寒而单薄。夜空高远而深邃,目极之处除了高山还是高山。

行走在苍茫的夜色中,猛然发现一个人是如此卑微和渺小,似乎和一只蚂蚁没有差别。我从路的下方匆匆穿过,仰望高高在上的井台,有一种宗祠戏台的威仪。井台一面沿河,一面靠山,四周是砖石垒成的围墙。井田之间,流泉蜿蜒,水用它利万物而不争的柔情,维系着古老的乡土秩序。

我顺着宽敞的台阶,拾级而上,双脚刚踏上井台,脚底就发现了异常。赶忙低头察看,我的天哪!井台上竟然扭动着一条乌黑的大蛇。

那一刻我吓得魂飞魄散,绕过黑咕隆咚的水井,跌跌撞撞地往下奔跑,边跑边喊。慌乱中我下意识地把手一松,顷刻间铁皮桶也像受了惊吓,咣当咣当从台阶上一路翻滚,最后滚进了幽深的水沟。

厨师听见那么大动静,不知发生啥事,赶忙冲了上来。我在惊恐万状中已经双腿瘫软,眼珠发绿,只好用手压住狂跳的心脏。看到厨师过来,如见救星,拉紧他的衣袖,往食堂奔跑。一脸蒙的厨师像个提线木偶,被我硬生生拽进了食堂。

站在飘摇的烛光中,我舌头打结,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

我双手不停比画,井台上有一条这么长、这么粗的大蛇在扭动!

厨师见我吓成这副模样,让我先坐下休息。他抄起一根竹棍,拿着应急灯,咚咚咚朝井台上走去。

我叮嘱厨师千万小心,可趿着人字拖鞋的厨师,嘴叼香烟,微眯双眼,根本没把蛇当回事。对于一个擅长宰杀的厨师来说,见蛇和见鳝鱼、泥鳅一样,普通平常,根本用不上大惊小怪。

厨师在井台上来回寻找,除了看到一根垂落地面的井绳,空空如也,连蛇的影子也没看到。厨师回来,一身松弛,面带微笑,如大人安慰小孩般,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肯定是错把井绳当大蛇了!”

我否定了厨师的猜测,确认刚才看到的就是一条蛇,而且我已经踩到了蛇的身子。厨师给我分析,井台有围墙,蛇如果真的爬进去,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里面没有别的通道,更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觉得厨师的话也有些道理,蛇没长翅膀,不可能眨眼之间就飞走了,莫非真的是我看花了眼?

俗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虽然没被蛇咬过,但走村串户做兽医的父亲被咬过。我记得父亲被蛇咬伤后,好多天痛苦不堪,那条受伤的小腿肿得比冬瓜还粗。蛇医每天给父亲换药,清洗伤口,我看到创面上不时流出桐油般的毒水。后来蛇医说,幸亏那蛇的毒性不算太大,要不然父亲这条腿可能就废掉了。

几十年过去,我以为父亲那个伤口早就愈合如初,了无痕迹。直至父亲八十岁那年,他生病住院,我给他擦澡洗脚,脱下袜子,伸手一摸,这才看到,那个咬伤的地方表皮粗糙,皮肉之间落下一个凹陷的伤疤,酒盅一样清晰入目。

陈旧的伤口告诉我们毒蛇的凶险与恐怖。自从父亲被蛇咬伤,我们一家人都变得杯弓蛇影、神经兮兮,只要去到草木丛生的野外,就会下意识地想到有蛇。蛇在家人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这一趟独自进山,我做好了充分准备,比如按照“晴带雨伞,饱带饥粮”的原则,备好雨衣、夹袄、手电、药品、面包、饼干等吃喝穿戴和应急用品。可是再充分的准备、再周全的预案,还是存在未知和意外。

对于一个天生怕蛇的人来说,我宁可在翻山越岭中碰到一群猛兽,也不愿遇见一条毒蛇。可总是事与愿违,你越是害怕遇见的事情,越是会让你遇见,想躲都躲不掉。

头天晚上那根似是而非的井绳,成了铺垫预演的道具,对一场虚惊进行了真实的补偿。在那条贯穿山林的古道上,我遇见了一条挡道的大蛇。当时阳光朗照,四野明亮,我反复确认过多次,这一次再不是虚构,更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证,手机里拍下了毒蛇滑动的照片和视频。

那是一条五步蛇,俗称棋盘蛇,学名尖吻蝮蛇。这种蛇毒性强,尽管五步之内致人死亡的说法有些夸张,但被此蛇咬伤丧命或致残的例子屡见不鲜。

此前我从与山民的交谈中获得过一些有益的经验,不管路遇毒蛇,还是与猛兽相迎,万不可正面迎击。大多数时候只要人不先去冒犯它们、招惹它们,动物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向人发起攻击。

蛇是一种阴险动物,它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其行为不像虎豹咆哮山林,更不像老鹰盘旋天空。它是一口隐藏的陷阱,一支引而未发的暗箭。蛇借助天然的保护色,埋伏在草丛中,隐身在树叶内,让匆匆而过撞上枪口的行人防不胜防。

蛇流着冰冷的血液,所以有个词叫“蛇蝎心肠”。蛇没有亲情,产卵孵化之后,母蛇与小蛇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不管在哪种场合,这种软体爬行动物总有一种天生的威慑力,只要出现,便让人惊慌胆怯、脊背发凉。

我弄不清人为何对蛇会如此害怕,哪怕是牛高马大的壮汉,对蛇也会表现出深深的畏惧。美国“哈里斯调查”机构曾进行过一项关于恐惧的民意测试,蛇荣登“我们普遍最恐惧的东西”名单之首。美国达拉斯-沃斯堡恐惧症中心主任克拉克·文森说:“这可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或者人们在早期被蛇惊吓过。但是人们对蛇的反应,看起来好像是一种机械反应。”

人们对蛇的恐惧是一种心理因素、一种条件反射。蛇向前蠕动,无声无息,永远都是一副居心叵测的凶相。

我第一眼看见那个三角形的蛇头时,打起了寒战,赶紧停下了脚步。只见蛇头伸进右边的草丛,蛇尾还隐藏在左边的草丛,它毫无顾忌地横亘着,像拦路剪径的强盗,把一条本就不宽的林间小道牢牢挡住。

为确保安全,我后退了好几米。当时阳光正好从山林的上方投射而来,映照着古道,阳光下能清晰地看到蛇身上每块鳞片都闪着幽光,那些规则完整、排列有序的菱形斑纹就像一件花格子上衣。

精巧的花纹图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图案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后来还是想起了,多年前我到李时珍故里蕲春县蕲州镇采访,在陈列馆见过这种蛇身图案,这图案就是《本草纲目》中记载过的蕲蛇。蕲蛇焙干之后是一味治疗中风偏瘫的中药,有祛风、通络、止痉的功效。

从蕲州中药馆陈列的标本说明中,我知道了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描述的“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指的也是这种尖吻蝮蛇。

我不懂蛇的习性,不知道蛇除了冬眠之外,是不是每天都有午睡的习惯。这条蛇懒洋洋地横在路上享受着阳光。我希望它只是在路上伸个懒腰,摆个姿势,就会赶紧离开。可谁知这蛇像个耍赖的泼皮,静静地躺着,不再蠕动。

面对当道的毒蛇,我束手无策,只能退守远处,焦急张望。此时我手中尽管有一根探路的棍子,可始终没有挥动。我站在那儿既不敢打草,更不敢惊蛇,唯一能做的只有停下来耐心等待。

在过往的日子里,我经历过等车、等人、等风、等雨、等阳光,可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等一条蛇,等它滑向山野,钻进洞穴,游往目所不及的远方。

在等待时我想起了人生中的那些必然和偶然,有些事物苦等不来,有些事物却挥之不去。看来万事都有关联,前不久我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无意中看到了许地山先生的散文集《空山灵雨》,而且当时随手一翻,刚好翻到集子中的那篇短文——《蛇》。

在高可触天的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凳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的蛇也盘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儿让我看见它,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的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

“什么缘故?”

“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它,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它,还是它怕我?”

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它是毒蛇;在它眼中,你比它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他伤了我,便是我伤了他。

写出名篇《落花生》的许先生,眼光果然与众不同,他在树下休息,遇见一条毒蛇,双方对峙,最后各自回避,脱逃而去。此文写出了一种相处哲理,只有双方惧怕,才有和平。

我选择和平,我缺少挑战蛇的胆量,只想转身退缩或者绕道回避。可进入此山就像进入华山,自古只有一条道,而我此行又肩负重要任务——扶贫工作年终走访慰问,可以说无路可退只能前行。

在山野,时间似乎带着不同的刻度,这里一切都显得凝滞而缓慢,除了林间吹拂的风、流动的溪水,其余的物体都静止不动。面对断裂的山崖、苍老的树干、遍地的落叶,我无处言说。在这些擅长等待的物证跟前,一天连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层层叠叠,根本找不到时间的参照。

我明白,时间的缓慢、等待的煎熬,皆因手机没有信号。平时一闪即逝的时间,此刻成了一块坚固的岩石,找不到消耗的缝隙。我在路旁苦苦等待,这种跨越物种、没有约定的等待是一种煎熬,我双掌合十,祈求毒蛇快点离开。

百无聊赖中,我又一次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点开手机相册。上翻下拉,再上翻再下拉,那些或远或近的风景和人物瞬间浮现。突然,一张存储多年的图片劈面而来,我的思绪在惊奇中被拉回那个遥远的早晨。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我与友人随船送货,从九江去往南京。船至芜湖出现故障,船老大连夜上岸找人维修。我和友人只好下船等待,夜宿江边小旅馆,服务员安排我们住在一楼靠外侧的房间。房间潮湿,屋内飘散着一股浑浊的气味,服务员让我们推开窗户通风。江上的风带着一种湿热的腥味,我开始感觉不适,可因旅途劳顿,时间也不早了,不想再去另寻旅馆,只好在此将就一晚。

我们进房后洗了把脸,倒头便睡。翌日清晨,江上船只往来,汽笛声声,我们都受不了噪声,同时醒来。起床洗漱完毕,提着背包准备退房起程。

平时离开旅店时我们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把被子枕头逐一掀开,查看有没有遗漏啥物品。当友人掀开被子的那一刻,一个比卡夫卡《变形记》还要魔幻的画面突然闪现,靠墙的床角上有一条蛇在摇头摆尾。那是一条一尺来长的小青蛇,青草似的身体像一截翠竹。青蛇不时把头昂起,朝我们吐着信子。

友人大声呼喊,服务员!服务员!很快跑来一名脸蛋圆圆的女孩,她看到床上扭动的青蛇,顿时花容失色,夺门而逃,只听到她在走廊上边跑边喊:“我的妈呀!我的妈呀!”

伴蛇而眠的友人,这个时候好像才回过神来,不停地说着:“万幸啊,万幸!”我们倒退着脚步往门外走。友人胆大,他一边后退,一边用手机拍照,只见那条青蛇在床上转圈游走,急着要寻找逃离的通道。

后来不知那条小青蛇被旅馆人员作了何种处置,我们急着返回了船上。修复之后的货船重新起航,望着江上弯弯曲曲的波浪,我不禁想起了美女与蛇的故事。我一路上不停地笑话友人。他年近三十却迟迟没有解决婚姻问题,这回遇上美女变蛇,相拥而眠,算是交上了桃花运,此生值得!

一番调侃,友人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想来事情蹊跷,他也弄不明白,那蛇在床上怎么就没咬他?难道这条来路不明的小青蛇,真的是爱情化身?钻进这个江边旅馆,目的是传递美好爱意!

让我疑惑不解的是,孤僻内向的友人,从那之后性情大变,他对爱和宽容有了更深的理解,不仅懂得爱己爱人,还努力呵护着苍生万物。

说来奇怪,友人从发生与蛇同眠的经历,不到一年时间,便有月老给友人牵了红线——他竟然遇上了一名属蛇的知心爱人。而外人哪会相信,友人佳偶天成、喜结良缘的美事,始于与蛇而眠的那个夜晚。

为了让他留下与青蛇相遇的美好记忆,我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新婚期间特意给他送了两张光碟: 一张是赵雅芝版的《新白娘子传奇》,另一张是叶青版的《白蛇传》。

蛇一直与传说相连,蛇在属相里被称为小龙。传说蛇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再过五百年长角,再过千年长出翅膀,成为神龙,故称蛇为“小龙”。《左传》《孟子》诸多古籍都将龙蛇并列,可见古人对龙蛇的认识是一种历史文化现象,蛇与龙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远古时代,人们把蛇作为圣物。埃及君主把蛇看成是最高权威的保护神;印度人褒扬蛇是智慧的象征;中国人最早以蛇作为崇拜图腾。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盘古,华夏始祖女娲、伏羲、轩辕帝,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我认为人与蛇在物种上没有任何关系,为此人对蛇保持了天然的警惕,但蛇往往在不经意间闯入我们的生活。

有一位办汽车修理厂的朋友说,去年夏天,一名司机怒气冲天地跑来修理厂,差一点和修理工打起来。原因是司机前两天刚到厂里维修过空调,收了他八百元修理费,当时司机认为收费太高,骂骂咧咧,说了一大堆牢骚话。修理工没有搭理他,后来他可能感觉无趣,只好付了钱把车开走了。可是他把车开到山区拉了一趟货,回来空调竟然又坏了。坐在驾驶室闷热难耐,汗水山泉一样往下流,他用手试试,连出风口也没一丝凉意。司机越想越气愤,卸完货一脸愤怒地赶到了修理厂——他兴师问罪来了。

和气生财的修理工,还是忍耐着,没与他争吵,告诉他维修绝对没有问题。司机一听,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推推搡搡想要动手。修理工一边回避,一边打开引擎盖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两位修理工把工具一扔,见了鬼似的呼哧一声窜得老远。司机见修理工一惊一乍的,不知何因,赶紧凑过去查看,只见他脖子一缩,一声尖叫,蹦了回来。刚才还火冒三丈的样子,一转眼便成了泄气的皮球。

不是修理工大惊小怪,这事确实让人太过意外。朋友问我:“你猜里面有啥?”

我摇摇头,猜不到。

他说:“你肯定不猜不到!好家伙,一条大蟒蛇。它安安乐乐地盘在里面,肥硕的身体刚好挡住了空调的出风口。”

听说车里有条大蟒蛇,我的身体也猛然一震,好奇心被勾引上来。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朋友:“那后来呢,那条大蟒蛇哪儿去了?”

朋友夹着香烟,不知为何他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咳完了我以为他会说出结果,可他并不急着说话,而是把指尖上的烟卷塞进嘴里,猛吸几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团烟雾。

朋友告诉我,修理厂修车修出一条大蟒蛇,此乃奇闻,当天报纸、电视都播了这条新闻,等于给他的修理厂做了一次免费广告。

他告诉我,修理厂只擅长修车,哪敢捕蛇!一条足有二十斤重的大蟒蛇,藏在车里,大家除了逃避和害怕,再没有别的办法。即使是平时不畏刀斧的汉子,只要见到蛇身的花纹,立马就双腿发软,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那名脾气暴躁的司机不再吭声,躲在一旁束手无策。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拨打110,民警带着林业部门的专业人士,用特制的工具把大蟒蛇拽了出来,送去了野生动物园。

进山之后我一直忙于上户,山里人家居住分散,从这个山岭到那个山岭,看上去只是一箭之遥,可是真正走进对面人家,要爬很久的山,绕很远的道。好在上户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再遇到蛇,不过走路、吃饭、如厕、睡觉,我还是处处提防,总觉得如影随形的蛇无孔不入。

忙碌了十几天,村里帮扶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周末我准备休息两天,顺便整理好手头的帮扶资料。村主任却热情地邀请我去大山之巅参观风力发电厂,我没有推辞,风力发电在山区还是个新生事物,我很想去看看。

出发前村主任帮我找来了高帮鞋,加厚工作服,还有安全帽和手套。我对这一身铠甲般的装束很不理解,全副武装地上山,难道风电工地上有什么辐射物质需要严密防护?到了山埂上才知道,原来我们攀爬的山路要经过一个特殊的地方——蛇窝。蛇窝因毒蛇密布而得名,对于蛇窝的现象我深信不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介绍辽宁大连附近有一座海中孤岛,岛上没有淡水,没有青蛙、兔子和野鸡。海水曾多次将小岛淹没,其他种类的脊椎动物全部灭绝,唯独有一种蝮蛇却能生存下来,而且那种蝮蛇在小岛上还大量繁殖。弹丸小岛,成了毒蛇的王国,那些蛇依靠捕食小鸟而存活。如此说来,这个蛇窝应该也是一个类似于蛇岛那样的地方。

假如早知道有蛇窝这事,打死我也不会上来。眼看着到了半道上我还想转身回去,可村主任连哄带劝,告诉我只要有他带路,我就放心大胆地往前走。我想既然都已入了虎穴,想跑恐怕也跑不掉了,干脆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这一路走来,真的让我汗毛倒立、心惊肉跳。每走一步都像踩着雷区,无论在水沟旁、石缝间,还是草地上,随处都能见到或大或小的毒蛇。最让人感觉恐怖的是,你刚一抬头,就会发现头顶的树枝上也缠满了毒蛇,那些蛇颜色花纹与树枝几乎一模一样。高处的蛇像悬空的树挂,在枝杈间晃晃荡荡。

看到这千奇百怪的蛇,我四肢发软,浑身冰凉,已经根本迈不开脚步。我闭着眼,倚靠在村主任身上,像个虚脱的病人,被他架着往前走。好在蛇窝的距离并不长,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就穿过了那片险象环生的“雷区”,安全抵达了山顶。

站在风车转动的电厂,仰望巨大的金属叶片,我有一种逃离劫难的舒爽,一种重获新生的畅快!那个盘踞在山下的蛇窝,如同一块天外飞地,长成了一束异界奇葩。在这个万物皆有秘密的世界中,匪夷所思的现象之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肉眼凡胎者找不到答案。我相信在这博大的天地间,造物主安排了千万种生命秩序,有的葳蕤蓬勃,有的枯萎凋零,有的瓜瓞绵延,有的轮回永生。在奇异无解的事物背后,一定有自然法则的存在。

回来时我与村主任商量,千万不要再走蛇窝,哪怕绕再远的道、爬再多的坡,我也愿意。可村主任没有同意,他说走其他路线情况不熟,或许会有更多未知的危险。

村主任告诉我,这些年来,从蛇窝过往的村民数以百计,很少发生毒蛇咬人的事件。他说,这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家都知道蛇窝一带毒蛇多,过往必须小心,行动一定谨慎,为蛇让道,见蛇绕行,如履薄冰地走过蛇窝,都能相安无事。而那些看似平静的安全地带,其实暗流涌动,行人总是毫无顾忌,粗心大意,缺少防范,往往一不小心就惨遭袭击。

都说胆子是吓大的,当我经历了从蛇窝来回往返的两度惊吓之后,感觉对蛇的恐惧已有了明显变化。开始满以为从今往后我对蛇将不再畏惧害怕,可万万没想到,从过去的视觉害怕变成了幻觉害怕。蛇如同一道心理阴影,成为一种梦游般的臆想,只要路过山野,感觉身旁摇晃的枝叶也状如游蛇。还有地上的布条、绳子、悬挂的衣裙、空中的电线,甚至连戏台上一波三折的手臂、旋转扭动的腰肢,统统都幻化成蛇的影子,让我惊魂未定的肉身无处安放。

这些年,随着乡村生态的修复,蛇的数量不断增多。在我所处的村庄下游,有一个库区,由于大坝蓄水,低处的虫蛇鸟兽便往高处迁徙。有一户山上人家住在理想的位置,那些往上迁移的虫蛇鸟兽把这户人家当成了首选的驿站。可这家人毫不知情,他们依旧早出晚归,没有防范。傍晚,下地干活的女主人归来,她去衣柜内找衣服洗澡,伸手拿衣时,衣服没摸到,却摸到了蛇的脑袋。一条藏进衣柜的蝮蛇,一口咬住了女人的虎口。家里人来不及对付那条毒蛇,赶紧背起女人,从库区划船送往医院。由于路途太远,又被蛇咬到了虎口这个要害之处,可怜的女人还没到达医院便气绝身亡……

恶毒的蛇,不讲情面,我总是疑心有一条蛇正尾随身后。天气渐渐变凉,蛇在为冬眠做准备,这个时候走在路上,我依然会处处提防蛇的出现。深秋时节,我从河滩中走过,在一丛枯草上看到一条银光闪闪的蛇壳,悬挂在草叶上。蛇的肉身从蛇壳内溜走了,只留下一个幻影,类似于新生的蛇早已冬眠于某个洞穴。蛇壳又叫蛇蜕,是一味治疗咽喉肿痛、惊痫、疥癣等症的中药。尽管这是一条并不存在的蛇,它却无声地钻进了我的身体,朝着心脏的位置一路滑行,最后滑进了我的梦中。

那段时间我经常做梦,只要做梦必定会有蛇的出现。有一次在同事家住宿,半夜里我被吓醒,梦见一条粗壮的菜花蛇爬上了同事家的瓦屋。蛇在瓦屋上追逐老鼠,老鼠拼命往墙洞中逃命,蛇却穷追不舍,一直从墙洞中追到了楼板下。老鼠最终被蛇咬住,蛇一口将肥硕的老鼠吞了下去。吃饱的蛇腹部鼓胀起来,它将身子缠绕在楼板下的横梁上。晚上同事的父亲起夜解手,听到楼板下有奇怪的声响,于是拉亮电灯,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房梁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于是叫醒家人,拿来老铳,对着大蛇扣动了扳机,蛇应声落下。

天亮之后,我将这个梦讲给同事听,同事一脸惊奇,他说我这个梦就是他们家两年前发生的真实事件。这回轮到我一脸惊奇,印象中同事并没有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可不知为何,我却在他家里做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梦。难道那条早已死去的蛇,还想借助另一个人的梦再度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