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麦里的青葱岁月(散文)
2024-10-29熊晓丽
这些日子,我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从前。我所说的从前,其实也并不遥远,也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对未知的将来充满了无限憧憬。一九九二年十月,我收拾好行囊和伙伴们告别家人,去了离家四百多公里远的彩南。
彩南,据说名字来源于五彩湾之南,取名简单直接,是石油人的习惯,亦如在克拉玛依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叫“克一”,一见白茫茫的碱滩地就有了“白碱滩”一样。可我更喜欢叫它的另一个名字——卡拉麦里,卡拉麦里的名字来源于横亘准噶尔盆地东部荒原以黑色岩层为主的低山丘陵,哈萨克语意为“黑油油的山”。这里是新疆有蹄类野生动物主要活动区域,因此它还有个称呼——卡拉麦里有蹄类自然保护区。
翻看那时的日记,上面写道:“一路上,都可以看见金黄的树,金黄的草,最让人心动的自然是胡杨,维吾尔语称它为‘托尔克拉克’,意思是最美的树。它们站在戈壁上,仿佛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蓝天下,在空旷的荒野上,美得炫目。恍然间那燃烧的树变成集香木而自焚的鸟,在火中死去又在火中再生,这样的生命该用怎样的语言去描绘呢?”
准确地说,那不应该叫日记,那个本子上记的只是在那期间的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并没有每一天的记录。
离家的兴奋持续到第二天,从乌鲁木齐再往阜康方向前行。过了阜康路就没那么好走了,路越走越窄,在车上大家颠得晕头转向,好在我有从小随着父母东搬西走的经验加持,甚是从容。
金秋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上,那一浪浪黄沙在金光中凸现着高低不平的曲线,犹如波涛起伏的大海上涌动着无限的希望。而我们的车就像大fa45ad1cead3341248a6413b25ca75192f8b0e0d69951ed80bddc8c5ea8449a8海中的小船儿,在浪与浪之间颠着、摇着。那沙梁线条柔和、自然,好像生来就是如此,你看也好,不看也好,它都在那里,不管有谁的眼神落在上面。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我们的目的地——彩南。
放眼看去,在无垠的荒漠上,除了井架,就是排列整齐的列车式野营房,这个条件,比起父辈那时的地窝子、帐篷、板房,是好了太多了。
那时我们把这种钻井、固井、测井、试油、运输等多工种一起参加的大范围的新油区开发工作,统称为“会战”,比如“百口泉会战”“夏子街会战”“北三台会战”“火烧山会战”。为什么要叫会战呢?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了开掘丰富的石油资源,找到大油田,加速国民经济的快速发展。一九五二年,由毛泽东主席签发、中央军委颁布命令,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九军第五十七师转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第一师,从此在为国找油的队伍里出现了一支“石油师”。这八千余名军人在祖国石油工业发展的历史关头,放下枪杆子,抓起刹把子,承担起“光荣的祖国经济建设的任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陆续也有不少的部队官兵转业到石油企业。他们把部队的作风带到工作中,在石油行业镌刻下部队的烙印:在职务上,有指挥、副指挥、教导员、指导员;在管理体制上,也带有很强的军事化色彩,有些机构还存在营、连、排的编制。于是,那些大大小小区域性需要共同完成的工作都叫“会战”,“会”的自然是“油”,为找油而发起的工作就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前方打仗,后方支援,于是就有了“上前线”“在后勤”等词语。
我们所到的地方就是彩南会战指挥部,近百个野营列车房围成了四个方形的小院子,各个不同工种的单位驻扎其中。真的是多工种联合作战,数百种设备齐上阵,那就是一个“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架势。
野营房通常中间开门,迎面就是一个过道。过道也就两米多,墙上有一面镜子,镜子下面有洗手台,可以摆放少许的洗漱用品。过道的两边各有一个推拉门,两边各摆放着两张一米左右的上下床,每张床的床头都有一盏床头灯。每张上下床的中间都有一扇不大的窗,从窗中望出去,可以看见一角蓝天、一朵纤细的云,大家把这四个方块形的小院落称作一公寓、二公寓、三公寓和四公寓。每天一早,吃过早饭的人都分散到各个岗位上,整个指挥部静悄悄的,只有食堂的大师傅和公寓里的服务人员活跃。
刚到这里,我就爱上了那一道道沙梁,蜿蜒、安静地盘亘在这沉静了千年的荒漠,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是我吗,是我们吗?这里亿万年前是海,沙梁自然就是凝固的波涛。我们的到来,会惊醒酣睡的“海”吗?醒了的“海”会发怒吗?这些问题总是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着。
十月的彩南,天高云淡,给人以无尽的遐思,远远的沙梁上那棵红柳在湛蓝的天地之间有一种无依却又带着股顶天立地的味道。于是,我这颗心就被它的神情感动着,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我的头发就是那不屈地伸向天空的树叶,我的双臂就是被风吹弯曲的枝干,我的双腿是深植大地深处的根,对了,还有我的血变成了生命之水在中间流淌。是的,我站成了一棵树。十月的阳光轻柔地落在我的身上,白云的投影,小鸟的鸣叫,在这空旷深远的荒漠,真的容易让人迷惑。
诗人王维眼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浩瀚大漠,我日日能见,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伫立在远处的博格达峰呢!
最喜欢看夕阳,每每站在野营房的背后,静静地站着,或再走得远一点,找一个还温热的沙梁坐下来,看那西天的瑰色和天边的一轮明月,以及明月旁边那颗很亮很亮的星。屏住呼吸,夕阳的余晖会慢慢爬上额头、脸颊、唇。慢慢地闭上眼睛,感受到风吹动身边的骆驼刺,好像一个哀伤的人在拨弄着琴弦……
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我自由且随意地切换着它的名字,工作需要我叫它彩南,心情低落时我叫它卡拉麦里,寄出的一封封信中我称它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在卡拉麦里,我喜欢鸟,喜欢看它们在天空飞的样子,看它们振翅飞向蓝天、在天空翱翔、追逐。记得刚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午后,我们曾在沙地上追过一只鸟,那鸟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骆驼刺旁,很悠闲地在沙地上寻找食物。它偶尔扇动翅膀短距离地飞行一下,闪露出尾部斑斓的颜色。那时我们躺在沙地上,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懒洋洋的。不知是谁先跳起来扑向那鸟,于是空旷的荒漠就响起了鸟儿惊慌的鸣叫和我们年轻的笑声。鸟儿飞远了,我们也累得坐在了地上。接下去的日子,鸟儿成了我们的伙伴。偶尔一声鸟鸣总能让我们抬起头来看看飞过的鸟儿。
在卡拉麦里见得最多的还是鹰。鹰总是在天空盘旋着,在无聊寂寞的日子里,看鹰飞就成了一件趣事。鹰是多么的自由呵,它有那么大的天空可以飞翔。我相信,每一个看鹰飞的人都渴望有一双鹰的翅膀,哪怕是只给一片沙漠、一角蓝天,也会在风起的时候去追风。
看久了,那亘古的荒漠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他没有过多的装饰,就那样袒露着,任凭风吹日晒,从没有改变过。没人知道当我一个人在空旷的荒漠,有着什么样的心情,我躺在沙梁上如同躺在他的臂弯,静心聆听他的叹息;我站在自认为荒漠的中心如同站在他的心上,闭上双眼,任凭风如同他的双手抚过我的脸颊。
漫长的冬天,在雪化的声音中悄悄过去,春天在风的狂吼声中踉跄走来。古人云“二月春风似剪刀”,可是这剪刀只剪绿了长江两岸。卡拉麦里的春天是有风的,只是此风非彼风,好在作用是一样的。在风声下,绿色悄悄地在这荒漠上滋生,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等待、孕育,生命欣欣向荣地生长着。
大漠的雪在一天天化去,天气也渐渐暖和了些,冬休过后的石油人又陆续回到了这里,野营列车房的屋檐嘀嗒嘀嗒滴着雪水。
终于,我们看见雪化后的泥泞。终于,我们在泥泞过后发现淡淡的绿意。春天,慷慨地洒下一地的阳光,于是荒漠变得生机盎然了,天空有了鸟儿婉转的鸣叫;跳鼠也钻出洞在荒漠上悠闲地散着步;枯萎了一个冬季的植物泛青了;人们脱去笨重的棉衣,穿上了毛衣,在酷热来临之前的短暂间隙,很惬意、很满意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大漠的一天在西天的一抹微红中慢慢地走进夜幕。我站在早晨站立的地方,目送夕阳沉落,迎来繁星满天,忽然天边传来鸟的鸣叫,我循声望去,一个黑点向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追去。那是什么鸟?
最喜欢坐车在宽阔的沙漠上奔驰,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在茫茫的荒原之上,看无边的旷野飞速地倒退,恨不能在车轮上再安上翅膀,让自己像鹰一样飞翔。
晚饭后,我搭乘一辆车来到离驻地不远的三岔路口,这里是彩南最繁忙的地段,南来北往的车都从这里经过。在车辆欢快的奔跑中,车尾总会牵起一条条不大不小的尘烟,犹如一条条“黄龙”游弋在辽阔的“海”上。
沿着简易的公路向西走不了多久,就到了一个很高的沙梁上。在这里放眼远眺,无数条公路和公路上的车以及远远近近的钻塔尽收眼底。这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车轮声和钻塔的轰隆声交织成铿锵的鼓点,酣睡的荒漠就在这密集的鼓声中醒来。
不久,夕阳落入远处的地平线,小鸟们不紧不慢地飞回自己的巢窠,跳鼠们还在沙梁上东张西望……
夜就这样来了,我依然坐在路边的沙丘上,看天,看天上的云像梦中的花。
一辆车在很远很远的沙梁后亮着灯朝这边驶来,灯光在夜里是那样的刺眼、醒目。由远及近又“轰”的一声由近及远了,根本看不清是辆什么车,远远地只能看见车尾的红灯,但是不久那灯也远离视线了。周围又是一片宁静,静得可以听见微风吹着脚边的野草弯腰轻轻扫着沙地的声音。
夜,真的很静。不远处四个公寓的灯光连成了一片,在夜空下那一串串的灯光就像海市蜃楼一样缥缈。
沙梁上已经凉得坐不住了。
在月光下的荒漠,影影绰绰中似乎藏着神话故事。
偶尔有车辆驶过。在蜿蜒的公路上起起伏伏,白色的前灯在起伏间闪闪烁烁,红色的尾灯如一颗流星滑落。之后,一切又静如处子。这时,远处钻塔上的灯逐一亮起,在黑暗中闪烁出迷人的光芒,仿佛是一串串精心编织的珍珠项链,与头顶璀璨的银河相映生辉,将彩南的夜空点缀得如同梦幻般绚丽。
后来,我看过无数城市夜晚的霓虹,这些城市的夜景无比绚丽夺目,可它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却始终无法与心中那片闪亮在沙漠中的钻塔灯光相提并论。
时光荏苒,如今彩南油田早已是我国第一个百万吨级沙漠整装油田和第一个自动化油田,而我已步入退休的年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像一个渔夫,不停地在岁月的河流里打捞出往事的碎片,恍惚之间看见年轻的自己如鹅喉羚般奔跑在荒漠上,看见自己在停电的冬夜缩在被窝里借着手电光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看见有个在梦里冒着傻气的女孩子牵着一片云想给酷热的彩南油田带来一片阴凉……
在卡拉麦里,在彩南的那段青葱岁月,宛如风中摇曳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我想那应该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美好吧。如果你也去过卡拉麦里,那么,也许你也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