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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石头(中篇小说)

2024-10-29梦秋痕

西部 2024年6期

紧赶慢赶,总算在七点四十五分赶到安鹏早餐店。离下乡只剩不到半个钟头,但我还想先扒几口饭,晨泳过后肚子叫得厉害,我怕扛不住。

安鹏早餐店开在东大路,那是县城最红火的地段,短短几年间,它传奇般成了县城最火的一家早餐店,老板娘每天都笑盈盈地站在餐台前,不用招呼,也不用拉呱,人们自觉排成两队等她打菜,好像她那对酒窝是咒语似的,八方街邻都被她吸过来了。

除了老板娘的酒窝,我更迷恋这里的巴浪鱼丝和炒肺叶,还有她做的卤豆腐。巴浪鱼一定要用东山的小白条,去皮、去刺,再撕成丝条,配上黄皮老姜切丝,然后一块儿煸炒至姜丝熟透出锅。炒肺叶除了姜丝,还加了几个本地朝天椒,姜的绵厚与朝天椒的火辣两相叠加,那劲道就足了。这两样小菜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她家炒的火候和辣劲很对味,吃起来开胃,再来上一块卤豆腐,加上两大碗地瓜粥,新的一天就热气腾腾地开始了。

今天又是那个程副要下乡,这是一个让记者们上头的领导。一年前他从外市平调过来。之前,他在那个全国百强县级市任常务副市长,当时要在那市临海的大岙镇落地一个超百亿新石化项目,上下游相关产业再配套进来,足以造就一个五百亿甚至上千亿的产业集群。需要征迁一万亩地,分三期征地。第一期比较急,需要半年内交地三千亩;第二期一年内交地三千亩;第三期视情况在两年内交地四千亩。

这可是有史以来该市最大的征迁项目。以往,一个小小的商住区几十亩地的征迁都要闹出几起“事件”。征迁户漫天要价、群众集体上访、钉子户耍泼、基建队与群众现场对峙等,剪不断理还乱。说白了,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瓜葛,有利益可以协商解决的地方就有无穷争端。但这次征迁的意义非同一般,它足以改变这个百强市的未来,甚至影响它未来百年的格局走向。上级走马灯似的来调研了几十回,就在项目签约落地的前一周,省委一把手还带着发改部门的领导来视察,临走前重重地问了该市领导一句:“你们,接得住吗?”

省领导的话意味深长,招商引资,重在项目落地,落地的首要任务是要用地。在寸土寸金的东部沿海发达地区,项目用地可是难题,这一万亩地可不是小事,搞不好会闹出大事情来,领导的话再明白不过了,这一万亩地你们拿得下吗?拿不下的话趁早说,这样的大项目开不得半点玩笑,从中央到省里市里,层层都在盯着,以免到时骑虎难下。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超级项目就像一块大肥肉,谁都想要,谁拿下谁就赢得了未来几十年的发展,这百强市若不行,其他省市可是眼巴巴地抢着要。

市里两位主官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重重地落在主抓项目建设的常务副市长程副的身上。三人对视片刻,程副斩钉截铁地朝两位主官点个头,两位主官再转向省委一把手说:“能。”

人家这个程副有手段呀,从那一点头开始,还没等主官发话,转身就交代秘书在当天找几位摄影协会的高手,以摄影比赛的名义,joCEazHS8w1l6GetEme85c2mfHINHm/eU6VWa8jFnFw=结合卫星地图,航拍、地拍,神不知鬼不觉在三天内就把大岙镇的每一个角落都拍了出来,不要说住房这样的建筑,就连村头巷尾的一棵树甚至一朵花都被固定下来。紧接着他先把街道、镇、村(居)的相关干部都召集来开大会,要求他们一周内把各辖区的人口、土地、林权和不动产登记清楚,如实上报,然后委派第三方逐一核实。同时,让农业农村局、国土资源局、文物保护中心把征迁区域内所有的民宅、学校、商铺、街道、农田、山地、庙宇、祠堂摸排丈量清楚并登记造册。

紧接着由村民委员会统一组织户代表到特区最著名的宾海御隆小区参观,那种集商超、学校、养老、医疗保健于一体的超现代高档小区,每家一个小院落,清一色四合院,还带车库、草坪,除此,还留有一块小菜地,要啥有啥,简直把人看傻了。然后再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挨家挨户把政策讲透,以三口之家为例,实地搬迁都可获得宾海御隆小区那般一套小院。想种地的不担心没地种,在相邻的东岙村正好有三千亩刚改良的盐碱地,户均三分地,足以补偿他们的“菜篮子”。就业就更不用愁,那工业区还要落地一家包装厂和一家石棉厂两个下游厂家,还有一家大型商超和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光这几家就需要三四千个工位。征迁区户籍法定务工年龄的人全部招过来还远远不够,论起来,未到退休年龄的最差也能到新工业园区混个保安、保洁之类的工作。

最后还成立一个由这位程副挂帅的征迁联合办公室,专门配了一支由该市的纪检委副书记带队的从公检法司抽调过来的精干的执法队伍,天天现场办公。所有征迁赔偿按人、按地、按实物就地折价,逐一核实登记。然后从镇、村领导家开始征迁,紧接着是党员干部征迁,接下来才让群众征迁。

证据固定充分,蓝图无限美好,征迁公正公平。三箭齐发,有主次,有办法,谁闹?谁敢闹?有什么理由闹?迁,马上落实安置政策;不迁,也不为难,把这家的地单列出来,像孤岛一样留在机器轰鸣与尘土喧嚣的工业区内。结果,在短短百天之内一期三千亩地全部交付;二期在半年内也如数交付;三期就更神速了,只用不到半年就把应征土地亩数全部拿下。两年完成项目区内全部清场,应征的房屋建筑一律推平,如数交给项目工程方,在全省赢得“大岙速度”的称赞,陈副本人也在坊间赢得“征地市长”的美名。

这样一个有担当有作为的程副前途一片光亮,按说不会从一个百强县市平调到这贫困山区县来当副书记,但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坊间传闻说这个程副啥都好,就是精力太旺,说他在百忙之中竟还能抽空陪丽人逛街,又恰巧被人抓拍到了,就在他要接替那百强市市长公示期间被人捅了出来,风声很猛,一时吹彻龙江大地。到这份上,不管有无实情都不能带病提拔,这样一缓,他就只能交流到我们贫困县来任职,毕竟我们县也快换届了,前程还有一搏,很难说这不是组织爱才迂回锻炼他。

一说起程副,别的记者都吐槽他不好对付,烧脑。跟领导下乡一般都有相对固定的记者,跟久了比较容易了解领导的脾气,这样可以让新闻少出差错。当然,磨合自然需要一个过程。那次章一弓跟程副下乡参加一个工程项目剪彩,章一弓一下车想趁领导寒暄时先拍一下崭新的大楼,程副却叫住他说:“记者,我在哪里?”弄得他好不尴尬,赶紧把镜头调过来,紧紧跟着他,却落下了其他该补充的画面,整条新闻就程副来程副去的,单位领导只好换李松土跟他。李松土吸取章一弓之鉴,把程副跟得紧紧的,连他吃饭喝水上洗手间都想把镜头插进去,结果还没回来,单位就接到程副电话说:“领导又不是犯人,上个洗手间都要盯着。”这下让单位领导犯难了,章一弓和李松土都是老记者了,分别跟过一二把手,从无差错,让他俩跟三把手明显是高配了,却接连触了霉头。

这让领导很伤脑筋,再下一次,领导试探着让叶玲玲去跟。叶玲玲长相甜美,堪称记者部当家花旦,大型活动报道都由她来出镜,写稿拍摄都有经验,让她去跟应该不会再有差池。谁知,那天叶玲玲刚赶到政府大院候车,这位程副一看是女记者,转身给单位一把手打电话:“我今天要去西部山区调研,来回一两百公里,你却派了漂亮的女记者跟我去吃土,你们单位没有男记者了吗?”他在电话中把我们单位的一把手批了一通,还说要把这事告知上级主管领导县委宣传部部长,这还得了。程副刚放下电话,我就接到单位领导的电话,火速去政府大院跟程副去西部山区调研。

单位领导其实也清楚,并不是我有多大能耐,就因我胆肥、皮厚,什么领导都不怵,比其他记者更“扛揍”,特别适合去“顶娄子”。说白了,那天就是让我去“堵枪眼”的。

说来也邪,程副见我、我见程副似乎都有种“对人”的感觉。其实那天他正在气头上,见我拎着机子呼啸而来,互相对了一下眼神,然后一左一右开车门上车。他坐在后排右边,我坐在左边。坐车位置有讲究,后排左边一般是陪同人员坐的位置,按理我要坐在副驾位置,副驾位置要么是秘书要么是记者要么是向导要么是工作人员。在单位听了这么多程副的轶事,内心多少有些抵触,我偏不惯着他。我想,我是和他一起去完成同一件事,他调研,我记录,我们都是同行者,我有资格和他坐在一起。

一上车,我不看程副,程副却看了我一眼,他没想到眼前上来一尊这么硬的“佛”,但他没说什么,紧接着还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手中盘了几下,递过来让我看:“记者你看,这块石头像什么?”

我端详一下,就是一块普通石头,谁知他是在路边还是哪个沙滩上捡拾来的。“它像什么?”我一时真没看出动静。

“你真没看出来?”程副有点诧异地问。

我拿在手上反复打量,还是没看出它有什么文章。程副拿回他的石头,翻到圆弧那一面,然后用手指着说:“你看,这上面有个头型,下面有两条飞舞的线条,连起来看,它像不像‘飞天’?”

经程副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任何抽象的东西被人一比画,似乎就成型了。我偏不这么说,我说它像“奔月”。

我和程副就这么有来有回地在车上比画着,他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又一个石头来让我看,好像我们不是下乡,而是在鉴石。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就这样被我们给磨过去了,司机小陈缓缓停下车来,我们才发现山岗乡的九曲村到了。几位乡领导和村主干早已迎在车旁。

那天调研的是西部农业转型升级项目。这个以柚起家的山区县,多年前琯溪蜜柚是最大的富民产业,近些年似乎有些不行了。有柚农抱怨说,都怪那些苗圃,不分亲疏,什么苗、什么种都往外卖,湖南、四川、广西、广东、海南,甚至还卖到越南、缅甸、柬埔寨这些东南亚国家,几十年来一直把原种苗木卖卖卖,如今彻底把家底败光了。现在市场上到处都是“琯溪蜜柚”,其实都是琯溪蜜柚的“外甥”。更可恨的是,广东、海南,以及东南亚地区比闽南的气温高,什么作物在那儿都早熟,种在那里的蜜柚自然更早熟。挨到老娘家的蜜柚上市时,市场早被早熟的琯溪蜜柚“外甥”占满了。更关键的是,柚子和橘子一个理,种在娘家是口感独特的香甜柚子,种在别的地方已经不是那个柚子了,舅舅和外甥长得再像也有区别。在蜜柚市场上,蜜柚舅舅的光辉形象已经被没有品质的蜜柚外甥败得差不多了。而种在西部山区的蜜柚,比东部平原还要晚熟一个月,这下可惨了,年年卖不上价,连亏十多年,柚农们争相外出务工,那里的蜜柚整片整片抛荒在地里。

程副挂钩这个重点村,他第一次来调研就说这些没有效益的产业都必须升级。第二次他就把原来临海市的那家卷烟厂的老总带过来,一同来的还有搞旅游开发和生猪养殖的两位老总。

其实,我和程副之前打过照面。那是周末的早上,我游泳回来去安鹏早餐店吃早餐,那天我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埋头苦吃。记者这个职业常年奔波,我吃早餐的速度也跟吃饭竞赛一样快,总是一副饿死鬼的样子。但我不想暴露得太狠,习惯坐在角落,再把帽子压低些,这样可以滤去多余的目光,让自己安心就餐。

那天我端一大碗地瓜粥刚坐下,就听到一个声音:“听说这家早餐不错,叫师傅炒两个青菜尝尝看。”然后便看见一个理小平头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站在餐台前和老板娘打招呼。尽管是冬天,这男人只穿一身单薄运动装,还戴个手环,说不上潮,但很精神。看到下巴那颗痣上那几根长长的须一抖一抖的,便和新闻里的那个程副对上了,他身后那个就是常跟他的司机小陈无疑。周末政府食堂打烊,他一个外地人自然也像我一样到街头就餐。看来他耳朵很灵,直奔安鹏早餐店。

反正他还不认得我这个小记者,我干脆放慢速度,欣赏一个新任外来官员吃早餐。我看他俩要了一盘现炒荞葱,又点名要一盘水焯冬葵蘸酱油,外加两块卤豆腐和两个水煮鸡蛋,然后打了两大碗白粥,三下五除二吃完就走。看来也是和我一样的吃饭竞赛选手,他临走前还和老板娘叨了一句:“这两个青菜有味。”

“是乡下亲戚家种的。”

“好料。”

一抹嘴转身离去。后来,章一弓跟他下乡,结果“中奖”回来了。再后来,李松土跟他下乡也“中奖”回来后的那个周末,我在安鹏早餐店又遇见他俩一次,我依旧在那个角落里欣赏他点单早餐。他点了水捞菠菜和蒜蓉紫贝菜,两块卤豆腐和两个水煮鸡蛋,外加一大碗米粥,扫光后抹嘴离去。我跟他去山岗乡吃大鼎饭回来的那个周末早上,我又在安鹏早餐店遇见了他。那天,他俩点了水煮茼蒿和炒芹菜,外加两块卤豆腐和两个水煮鸡蛋,然后又是各打一大碗米粥吃起来,看来他俩的早餐谱系稳中有变。稳的是高蛋白的摄入,变的是青菜的品类和口味。就在他们风卷残云即将离去时,一抬头发现角落里的我,我朝他们挥手打招呼,程副看到我一人独享四菜,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哇,记者真能吃。”

莫名其妙,他竟是安鹏早餐店的常客,只要是周末,他就在安鹏早餐店用早餐,我可不想撞见他俩,从那往后,我一到周末要么提前去要么推迟去,我不想安静的早餐被打扰。

有意思的是,从那以后,我竟固定跟程副。不过习惯了就好,我都跟程副快半年了,不知自己给程副的印象如何,反正没闹出章一弓和李松土这类事情,单位领导就这么让我一直跟程副。其实,程副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横,他蛮风趣,也蛮务实的。

那次顶娄子跟他去西部调研,临近中午时乡里要留饭,他说不,这里都是原生态的,连空气都是“绿色”的,干吗不留在九曲村里吃大鼎饭?随即让人从田地里现砍了一棵芥菜回去下锅。

大鼎饭一定要用大铁锅柴火烧出来才好吃。如今都电气化了,城里很难煮出地道的大鼎饭。这可是闽南山区农村千百年来传统的家常饭,看似简单,却很考验手艺。俗话说,越简单越能看出真功夫。九曲村的妇女主任李娇红烧得一手好菜,是远近红白喜事争相邀请的大厨,人称“李红勺”,大鼎饭便是她的成名作。

天冷,又在车上颠了一上午,还没临近中午,肚子早就饿得敲响鼓了。大家回到村部已过正午,远远便闻到一股饭香加速了胃酸分泌,大家都觉得更饿了。一进屋,李红勺正在翻饭,这有点像电饭煲跳转后再焖十几分钟,这样饭才能熟透。大鼎饭翻面还有另一层意思,可以让咸饭更匀更香软。那天不知李红勺使了什么手段,那饭盛在碗里饭粒均匀,既不黏糊也不生硬,软硬恰到好处,吃起来有牙路,浓浓的菜香中还有股腊肉的咸香,荤素搭配得非常微妙。可能实在太饿了,大家都顾不上斯文,拿起大碗盛满后便开始狼吞虎咽。在我快速吞咽中,每一口饭都结结实实地在食道内排队,我知道它们的准确位置。一抬头,看司机小陈喉咙一抻一抻犹如莽吞,程副看着大家在笑,其实他也雅不到哪里去。就在大家快吃撑时,李红勺端上了锅巴。她把锅巴倒扣在小簸箕上,整块锅巴色泽金黄,形似一顶大斗笠。可别小看这锅巴,这是对厨艺火候的最好检验。大鼎饭最难掌控的就是火候,火势太猛一下就粘锅,锅巴焦黑;火力太小,饭容易糊,还没锅巴。对柴火的掌控须分毫不差才有李红勺这锅巴。那天饭起锅后,李红勺还用炭火余热再焙上十来分钟,这锅巴才能定型成一顶斗笠,一咬嘎嘣脆。这顿大鼎饭实在令人叫绝,害得我们一路回来都在说那大鼎饭,说李红勺,都忘记了继续说石头。

可能是那锅大鼎饭让程副记忆实在深刻,第二周,他又带着卷烟厂和旅游开发及生猪养殖三位老总再去西部山岗乡的九曲村吃大鼎饭。按他原话说:“考什么察呀,我们就去吃大鼎饭,呼吸一下没被工业污染过的空气,看看那些欠管教的花花草草,晒晒没被雾霾遮挡的冬日暖阳,多棒呀!”

一路上,程副都没玩石头,他天马行空地聊起九曲村。他说九曲村的水多凉、多清澈,比电视上九寨沟的水还清、还甜。关键是这么好的溪水在不到三公里长的河段竟有百米高的天然落差,要是有个小皮艇的话便可飞流直下三千米。又说九曲村的芥菜多好吃,说芥菜加猪肉放锅里炖,那绝对是城里吃不到的山珍。当然,芥菜要霜冻过的芥菜,肉要当地的土猪肉,放大骨或五花肉都行,放在锅里炖上半个钟头,芥菜和炖透的萝卜一样软烂,特下饭。说完水,说完芥菜,他还说了九曲村的山。九曲村有座石头山,整座山就是一块擎天巨石,当地人称“擎天峰”。在擎天峰的背面,还有一个天然的巨石洞。之前因实在陡峭无人问津,近年,当地一个九十多岁的革命五老户提及说,当年有个著名的老红军曾在那儿养伤,还是他亲自给老红军送信送食物。后来证实那儿果然有个天然的石洞,大到可以容下一座戏台。

一路上,程副说得激情满怀:

“这芥菜就跟茅台离不开茅台镇一样离不开山岗九曲。

“那沙砾质田地种出来的烟叶绝对是优质雪茄的首选。

“九曲溪是老天爷偏爱的杰作,擎天峰又是最好的攀岩基地。

“把九曲村圈起来可以散养一万头野猪。”

程副的话太入心了,我当时觉得程副若不当官,去干旅游开发或当商业公司老总,也绝对OK。那么一个兔子都不拉屎的九曲村,就是请个规划公司过来走几趟,也未必有他这么清晰的蓝图,而人家也只来调研过一趟胸中就装下一盘棋。我坐在副驾上一路默听程副凌空起楼阁,他把招商考察变成了唠家常。

那天正好是周五。往常,偏远乡镇的干部,周一和周五通常都说在县城开会或者办事,加上周末,便可在家多待两天,特别是周一上午和周五下午,乡镇连食堂都打烊了,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不知是程副忘了提前通知,还是有意为之,走到半路他突然给山岗乡的领导打电话:“龙鑫书记,恭喜你发财了,我今天给你带来三位财神爷。”

程副那天兴致高,话也风趣,若不是后来和山岗乡龙鑫书记通话有点卡壳,我估计他会一路说到九曲村。我们听他在电话中呼啸着,对方一会儿说在县城开会,一会儿又解释说在县城办事。程副颇不耐烦,他截住对方话题说:“这三位财神爷是领导钦点让我带路。”“什么,我一个县委副书记出门还要提前和你打招呼吗?”“我不管,我再过一个钟头到,中午要吃李红勺的大鼎饭,还要去爬乘风洞。”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估计这会儿山岗乡的龙鑫书记额头肯定冒汗了,不要说“领导钦点”,光他程副就够他喝一壶的。上次台风天跟他下乡,检查隔壁乡一个植保站,那位林站长不在岗半小时,被他就地免职,连那个分管植保站的副乡长也被停职写检查。他虽无权就地免乡党委书记的职,但建议权还是有的,何况是他挂钩的乡镇,手持尚方宝剑,加上是“领导钦点”下来的,大权在握,眼看快到换届了,到时常委会上参一本,不要说提拔,帽子是否能保住还得推敲推敲。

还好,我们到九曲村一杯热茶还没喝完,龙鑫书记也呼哧带喘地赶来了。他下车后一阵小跑过来,那隆起的肚皮像呼啦圈一样晃荡起来。程副乜了他一眼,调侃说:“哟,龙鑫书记重要的大事那么快就办完啦?”

程副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龙鑫书记赶紧向大家赔礼,说家母不小心摔伤住院,他抽空回去探望,没想到赶巧迎来几位尊贵的客人,说着放了一段简短的视频给大家看,老人家手扎绷带躺在病床上。程副看了笑着向客人说:“我们龙鑫书记虽欺瞒领导,但孝心可嘉,母亲受伤这么大的事都没汇报,看来能扛事。”轻松化去龙鑫书记的尴尬。

客人调研完返城,程副送客人上高速后,直奔县医院看龙鑫书记的母亲,让司机小陈送上大花篮,闻讯而来的还有医院的几位领导,大家拥簇在老人家病床前,病房里一下热闹起来,我识趣地躲到一旁看程副嘘寒问暖。我看龙鑫书记笑个不停,肥嘟嘟的脸上就像挂着两朵太阳花。

龙鑫书记的笑容不完全像是职场上的“职业套装”,看得出他是真开心,这三个项目不要说都落地,随便一个项目能做实,他这顶乌纱帽都将升值百倍。试想,一个无工业、无特色产业、无税收贡献的边远乡镇,平时闲得鸟都懒得叫唤,谁会关注到他这个乡镇一把手。之前他曾亲耳听县委书记骂娘时这么说东部工业强镇大峰镇的党委书记:“你良木不去招商,难道还让泽克去招商?他只要在那里不出事就可以了,你不一样,你是全县的工业命脉,时刻都要想着主动出击……”

泽克就是当时山岗乡的书记,龙鑫那会儿还只是大峰镇的党政办主任,在现场打杂的他一下听明白了,所在位置的优劣几乎等同于一个人的平台大小。从以往惯例看,从山岗乡走出的历届领导,最好的一任去了粮食局当局长,其他要么是教育局、农业农村局、建设局的副职,要么是移民局、农机站这两类甚至副科级单位的负责人。从他主政山岗乡的那天开始,他就明白了一个要义——不盼奇迹,但绝不能出事。谁知上苍竟这么眷顾他,程副突然带了三位财神爷来考察项目,这不是喜从天降么!他一下从程副的电话中嗅到一股不一样的味道,立马从县医院的老母亲病床前掉头就往山岗乡赶,还让司机小李抄近道。近道走的是直径,近了大半,而程副他们走大路等同于绕了半个圆。但近道是一条连本地司机都不敢怠慢的机耕路,盘山公路不说,还尽是回头弯,他告诉自己,人有时候就得冒险,就像今天走这样的险路。好在那辆四驱越野车动力十足,总算在程副到达九曲村一泡茶的光景他也赶到了。人家颠簸在这样小道上还一边调兵遣将,先通知挂钩九曲村的副乡长李欣桐前去迎接,再安排九曲村书记李木荣在村部等候客人,然后通知李红勺提前准备中午的大鼎饭,一切都没耽搁。

龙鑫书记赶到后才明白,也不是程副拿捏他,这次九曲之行原本就是一次说走就走的即兴考察。昨晚程副参加市里的“碳达峰·碳中和”节能减排会议,会议一结束,王总便约他,说刚好江总也有空,不妨去“牛伯伯”山庄泡茶,还说:“到时有欢喜,来了就知影。”

程副和王总及江总算是不打不相识,正是那次大岙镇征迁时,涉及王总岳母的西瓜园及江总的一个养猪场,两家各占了近五亩地,坊间传闻王总和江总在社UiCRM5Jc25Hh/ueZ1NqDxw==会上的关系网错综复杂,算是征迁组遇到的比较硬茬的“活儿”,弄不好容易卡壳不说,还可能会影响官帽。而程副也不是吃素的,他啥也不说,直接让人约两位老总到“牛伯伯”山庄泡茶。据说,那天从傍晚进山到半夜回来,次日两位老总家的地就同意征迁了。程副使了什么手段没人知道,有人说是三人按江湖规矩,以酒定乾坤,第一波三大杯“深水炸弹”过后再来一波“遍地开花”。酒桌上的“深水炸弹”那是一大杯啤酒中放一小杯白酒,别看量不大,酒国英雄们谈之色变,一轮下来人仰马翻,鲜有“幸存者”。“遍地开花”就更狠了,啤酒、黄酒、白酒、洋酒各摆三大杯,依次喝干算遍地开花。有的说他们那天仿古人雅兴,玩了一把曲水流觞,酒杯漂到谁跟前谁喝。还有的说那晚他们什么酒都没喝,就吃了个便饭,泡了一壶当地的白芽奇兰茶就把事说妥了。不管传闻如何,程副把事办了是真的。从那以后,王总、江总和程副就成了朋友。程副到山区县上任时,他俩便约他到“牛伯伯”山庄小聚饯行,可一忙就把这事搁了大半年。

那晚程副去了才知道,所谓惊喜是王总和江总还约了客人——季总。这个季总不简单,他可是从国资委空降到市里任职的旅投一把手,被他相中的项目少说也有十几亿,投资体量大不说,而且还很有引流手段,直至推向网红打卡地。前些年相继推出的“筑梦云端”“重阳谷”“阿舍垦丁”都成了龙江知名网红景点。程副之前在那个百强市任职时,约了几次季总都没如愿,没想到他这两个江湖朋友把贵客带来了,确实给了他一个大惊喜。择日不如撞日,三位老总一说次日都有空,都想到程副任职的地方来深呼吸一下山区的新鲜空气,见识一下那些欠管教的花花草草,尝尝李红勺的大鼎饭,席间程副一约成行。

程副可是明白人,人家给足了他面子,成不成就看他下一步如何对接落地。要是这三个项目都能成,那他可是给这个山区县带来了一份厚礼,且不说个人前程,从此改变一个地方的劣势地位也大有可能。他刚走出病房,就交代龙鑫书记要尽快把当日考察的项目做出一份详尽的规划,还特意交代说:“绝不声张,下手要快!”

程副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神经一贯敏感,他这个“征地市长”的美名绝非徒有虚名。当天三位客人对九曲村的考察都非常满意,卷烟厂的王总不但看中了九曲村的贫瘠山地,还准备把相邻几个村的几千亩田地都拿下。这些山地种水稻、种柚子可能不行,但这沙砾质土地富硒,更重要的是它们全是向阳的梯田,对喜光的烟叶来说是难得的良田。

搞生猪养殖的江总更豪爽,带他去看一个叫“肥猪下槽”的山窠,他一眼相中这两山包抄、山谷开阔的地方。他说:“不冲别的,这‘肥猪下槽’四个字就值得我下一注。”

而那个搞旅游开发的季总话说得很谦虚,实际却大有深意。他说九曲溪若成功开发漂流项目,那绝对是天下第一漂;那个乘风洞可以完美开发成攀岩基地;若能把九曲村昌裕楼连同周边古民居盘下来做民宿,这地方的文章就大了。

季总说的这个乘风洞就是五保户提及给红军养伤的大石洞,那天程副脑洞一开就在车上给它起了大名,意思也不言而喻。

程副听出来了,这趟九曲行达到了预期,可以说收获满满,然而这毕竟只是合作意向,只是一个态度。就像相亲,第一次见面印象颇佳,但要牵手还尚有段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又是项目征迁。烟叶种植合作问题不大,毕竟九曲那地方的山地已大部分抛荒,只需要乡、村两级发动群众,又没改变土地使用性质,签个合作协议即可;生猪养殖项目问题也不大,那原本就是村集体林地,不存在林权纠纷,按程序把那片山地承包下来就可以了;最有可能出问题的是旅游开发,开发九曲溪首先会牵扯到下游的小水电站,而乘风洞又处在两县三镇的交界点,真开发难保不产生争地纠纷;最难的还是九曲村昌裕楼和周边古民居的征迁。“若能盘下来”,人家季总说得轻巧,这里涉及九曲村二百三十一户一千零六人的产权,只要有一人不同意,这项目就难以落地,而要盘下来,等于整村搬迁,差不多又是一个微型的“大岙镇”征迁,难点就在这里。而大岙镇项目事关全市、全省的发展大局,可以举全市之力,这里顶多是个普通的招商引资项目而已,怕夜长梦多,水一搅浑什么事都办不成,程副才会当天交代龙鑫书记:“绝不声张,下手要快!”就是要和大岙镇的征迁一样,争取主动。

但难度越大越有含金量,季总的项目更诱人,这个旅游综合开发项目一动起来,少说也是几个亿,甚至是十几个亿的大项目,还能带动整个区域的旅游商业圈,带动区域产业升级换挡。而王总和江总这两个项目撑死了也就扔个大几百万,这样的粗放型项目只能作为产业升级的过渡,并不持久,占地大还没多少利税,和季总这项目比起来,简直是小小巫见超大巫。只要季总这项目不落地,就显得没多大意思。

程副的交代龙鑫书记不敢怠慢,老母亲摔伤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需要一段时间静养,他趁周末先把母亲的事安排清楚,全权托付小妹照顾,周一一早便一头扎回山岗乡主持程副交办的大事。好家伙,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程副当年在大岙镇征迁的手段,他也请了几个摄影协会的人,以摄影比赛的名义把山岗乡特别是九曲村的地形地貌无死角拍一遍,先固定实物地形;紧接着召开乡、村两级动员大会,要求进村入户逐一登记产权并核实;再让农业站、土地所、文保站人员下去摸清辖区内民宅、学校、街道、商铺、农田、山地、庙宇、祠堂等,丈量清楚并登记造册。前后不到两周,就把征迁前奏“三部曲”走完。

程副也觉得无不妥之处,紧接着就正式启动征迁工作。有时候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这一启动,战线拉长,故事也来了。

九曲村很像一个放大的葫芦,分上九曲和下九曲。上九曲在葫芦上半部,下九曲在葫芦下半部。上九曲有三十七户共一百六十九人林姓人家,下九曲有一百九十四户共八百三十七人李姓人家。姓林的人数明显少于姓李的,这就导致村级换届时,每次村主官都是姓李的在交替进行,包括其他好事无不如此,少数服从多数,上九曲林姓人家永远争不过下九曲李姓人家。

别看人少,他们的身上都长了刺一样,谁都不敢轻易招惹。以前生产队时,那年下九曲生产队莳田时发现秧苗不够,就顺手到上丘田薅了几担上九曲生产队的秧苗,翌日上九曲的人不依不饶,直接跑到下九曲生产队里杀了一头肥猪作为补偿。上九曲地势高,以前耕种水田时,只有上九曲的水够用了,下九曲的田才会有水灌溉。不过林李两家世世代代也就这么过来了,没闹出过什么大的事件来。相反,两大家族世代通婚。唯一让上九曲人有点窝火的就是在村委班子里一直说不上话,这点尤其让林良禾不满。

林良禾不比其他人,他本是九曲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学的是水轮机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县农机厂上班,在县城娶妻生子,十多年来事业顺风顺水。谁知后来在国企改革中,农机厂竟然破产了。本以为破产下岗已经够倒霉的,谁知道作为车间负责人的他竟然被查出一堆问题,领了七年牢饭。等他出来后,老婆带着孩子跟原来的车间副主任重组家庭又生了小宝,他只好云游江湖,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老熟人……能联系上的人都走了一圈,一晃三年过去了,却没找到一份合适自己的活干,干脆回九曲。在九曲他能干啥,一棵菜都种不活,成天逛东家串西家,成了全村最闲的一个人。但这么几年走下来,他把全村所有留守家庭的门槛踏熟后,全村的大叔大妈都觉得他说什么话都在理,渐渐地他竟成了九曲村的“智囊”,但凡有什么事都听他拿主意。这次九曲要启动项目征迁之事,被他手指头一二三一掰,大家瞬间觉得“山里人翻身的机会来了”。

林良禾不断鼓吹,各家的田地都要认回来,不然到时候一纸公文下来,被当无主荒地给圈走了,吃亏谁来认。经他这么一咋呼,全村人都打了个激灵,这些田地除了种蜜柚外,少有人耕种,不要说山里的田地抛荒,就连村边的很多田亩都长出腕口粗的杂木来了,这还得了,到时真来征地,那些多年没耕种的田地被白白收走,还真不好说。

大家纷纷把那些生锈的锄头、铁钯、柴刀、砍刀、锯子,还有犁、钯这些多年不使唤的家什,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一夜间,九曲村家家户户响起磨刀声。村头这边开始沙沙沙地磨刀,村尾也开始沙沙沙地磨刀,磨了长刀磨短刀,磨好柴刀磨砍刀。磨刀又不是什么精细活,找个长条石来来回回不停地磨上一锅烟的工夫,原本在锈迹中沉睡的钝刀就醒了。一并醒来的还有这些留守在村中的老阿公、老阿嬷们。

林良禾的姑丈李友文大叔平日里病恹恹的,几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老两口攒了不少体己钱,准备在下月十六八十大寿时风光地聚一下。听林良禾这么一讲,他也赶紧将柴草间的柴刀和砍刀找出来,正磨反磨不断地磨,磨得跟镜子一样亮闪闪的,老两口带上一大壶茶水和干粮,就到肥猪下槽去割草,准备把家里的一亩多山田的杂草割开,看看能否把田地翻一遍,这样看起来,田是田,地是地,就不会再有差错了。

肥猪下槽这山田原本是片山谷沼泽地,种啥都不行。李友文老两口赶到这里一看,连片都是白茫茫的苇荡,这种地方哪能耕种?最适合关野猪、藏老虎。如今连自家的田格在哪里都找不到了。但既然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友文拿着长柄砍刀在前面开路,老伴拿着柴刀跟在身后清除藤条、荆棘这些枝枝蔓蔓,只要找到原来的田格,再往山谷里前进五十步就该到了。她的柴刀“当”的一声砍到一块石头上,欢喜地喊了李友文一声:“别多费力,大石鼓找到了,就在上丘。”

这山窠里的田亩田坎高,上下丘之间都要垫几个坎,这块平整的大石头就是她和老伴费老大劲砌的坎。李友文掉过头来,顺着田坎往前走,前方刚好有一棵碗口粗的乌桕,李友文举起大砍刀正要把它放倒,突然,他好像看到什么东西,他瞪大眼睛一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掉头拽着老伴就跑。老伴不明就里,被他一拽,脚一崴,听到骨头脆响一声,跌坐在下丘田格上,便知出大事了。

“蛇、蛇、蛇,有大蛇……”

李友文拨开杂草正想砍乌桕,突然看到树下盘着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正朝他吐信子,那分叉的信子一吞一吐,他顿时胆汁翻涌。老伴跌倒了,他不敢看身后,搀起老伴就往外走,老伴强忍着疼痛跟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山窠外跑出上百步后,就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茅草上,脸色青成绿胆,豆大的汗珠不断冒出来。老两口正慌乱地四处张望时,便瞧见乔叔从对面山坳赶来,原来他从水牛窠回来。

李友文还没开口,乔叔便说:“唉,哪能看到田亩的影子,一镰刀下去,窜出一窝山兔子,再割几下,又窜出一只山猪仔来,小家伙虽不大,万一再窜出一只大山猪,那就好看了。”

李友文险些被大蛇食了,还连累老伴摔断了脚;乔叔差点被山猪拱了,吓得魂都散了;半仙李仙东差点迎面撞上一只山獐,最后跌个狗吃屎;歪嘴北州一锄头挖出一巢马蜂,脸被蜇成脸盆那么大;大头春生想偷懒,烧荒差点引起火烧山,还惊动了县乡领导。

火烟是从乘风洞山下升起来的,火情就是命令,护林员李亚明看到情况,第一时间上报给乡值班领导副乡长李欣桐,李欣桐马上上报龙鑫书记,龙鑫书记马上上报程副。按说他要先上报分管安全的副县长吴长顺,但他不知火情到底烧得如何,拿不准,就先向挂钩领导程副汇报,探口风。

果然,程副在电话中一通批评:“你连火情到底烧没烧起来都不清楚就报,赶紧把护林队的同志拉上去,再上报不迟。”

龙鑫反应过来了,当天乡党委副书记李咏茹正在九曲村隔壁的坝头村演练森林防火。接到火情,刚吃过大鼎饭的全乡二十多名防火队员转入实战,骑着摩托车从机耕道抄近路火速赶来。

大头春生烧荒的地方原本是一片沙砾地,杂草并不旺,一旁还有几洼水坑,如果小心些也不至于烧起来。可大头春生懒得跟虫似的,四周连个防火圈的草他都懒得割一把。在他眼里,就那稀稀拉拉的几根草,点根烟都费劲,那点小火苗顶多半瓢水就灭了。于是,火一点着,他就坐在水坑旁烧烟,还一边看手机,直到左手边那处火苗烧到山下松柏树下了,他才发现情况不妙,挥着一根杉树枝扑打,但两三丈宽的火线他哪里顾得过来。还好,那里都是浅山,山上杂草都不高,加上那天又没起风,才没快速蔓延。防火队员找到柚园两个蓄水池,接上水枪,居高临下,很快就把正要蔓延的火势压下去了,前后不过半个钟头就把火灭了。大头春生自己的那片从未打理的蜜柚园彻底被烧光了,眼睛一量,过火面积约有十来亩。

九曲村多少年没耕田了,这一动,竟然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龙鑫书记把情况一五一十向程副汇报,看似有惊无险,却吓了他一大跳。

这些都是我跟他去九曲的路上听到的。一路上,我能感受到程副心里窝了一团火,他在车上呱呱地说:“不知龙鑫是干什么吃的,巴掌大的九曲村,就那么一帮老人家都搞不定,成天就知道吃大鼎饭,是不是大鼎饭吃多了脑子短路了。”我很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便说:“领导出门要注意形象哟,领导的话都很占地方,可别吓到下属到时背个凶神恶霸的名号。”反正我不求他什么,才不惯着他呢。

“记者你少扣帽子。”

话虽这么说,但程副的嗓门明显降下来了。其实他那天也不是去兴师问罪的,他还协调了县医院的内科、外科及骨科等五个主任医生到九曲村开展义诊活动,还带了林业局森林防火宣传队和国土资源局的工作人员进村宣传,明显是去化解群众矛盾的。

可别说,他这招还真高明,平日要招集这些老人家还真难,那天,一听说县医院的专家们来,几乎全村老少都来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平时去县医院,要挂这些专家号还未必挂得到,如今就在家门口,全部免费就诊,不要说头疼脑热,就是没什么毛病让专家号个脉也给自己增加信心不是。

程副要的就是这个难得的机会,正好可以和乡亲们当面讲话,当面沟通。他先让国土资源执法大队的大队长詹宝明和乡亲们说说土地征迁及补偿标准,再让林业局人员普及一下森林防火安全知识,再开展免费义诊,真是一举三得。看到李友文搀着老妻走过来,程副上前问道:“老人家,你听谁说那些荒地会被收走?”

李友文看着程副,不知该如何作答。程副也不勉强,摇摇手说:“可别听别人乱讲再做这样的憨事了,回去好好调养。”

还好李友文的老妻是脚踝脱臼,骨科周淳主任很快帮她复位并固定好。一旁的歪嘴北州整个脸肿得比猪头还大,眼睛都睁不开缝了。内科主任罗文武刚好有个家传秘方,这次专门为他带来三瓶药膏,还开了剂消炎药,现场给他抹上药,歪嘴北州本来还哼哼唧唧的,一会儿就觉得酥酥麻麻,一股清凉压住了肿胀烧灼般的疼痛,他突然冒出一句赞叹:“这下快活了。”

看到大头春生也在就诊,被大火灼伤的脸颊黑里透红,像颗熟透的红桃。还是罗文武主任给他敷了一贴自制的烧伤药膏,把他的脸包成木乃伊似的,只留眼鼻口,然后又装了大半瓶药膏给他,让他一周内伤口不许碰水,每天换一次药。

大半上午下来,村里那些急难重症的患者都看过病了,但乡亲们并不走开,他们还围着专家长长短短问个不停,程副走了一圈,他和大家打招呼说:

“专家也很辛苦,大半上午都没喝口水,现在让他们喘口气,我和乡亲们讲几句话。我看大家都上年纪了,都在家好好调养才好,健康第一,多活几年才是最要紧的事,千万别听人乱讲,政府要征迁的话,也要讲政策、照规定来办事,现在是新时代,文明社会,不会偷,更不会抢,就是要征地,到时也是根据田亩原来产权登记的为准数……”

我们都了解程副的脾气,他又不是来看热闹的,肯定不会在义诊现场转一圈就回去。果然,他话音刚落,司机小陈就招呼我们上车,直奔村部开会,把县医院专家和林业、国土相关部门的人员留在现场继续搞活动,转身带着龙鑫他们到九曲村开会。一到九曲村,发现程副的脸色突然就阴了下来,像暴雨前的乌云。这时谁都想躲他远点,可是又能往哪儿躲?大家勾着头坐在椭圆形会议桌前,等他炸。

刚一坐下,乡党委书记龙鑫头一个中枪,说他没深刻领会县委意图,工作不力,没抓好人民群众当前最关心的大事,遇事寡断。批评完乡党委书记后,他又批评了村委会主任李木荣,在程副密不透风的批评声中,李木荣成了一个严重的“失职者”,按属地管理原则,作为基层堡垒,他不了解民情,没掌控舆情,群众工作严重脱节……程副的话越说越重,令人越听越怕。还好,他没动真刀子,只责令派驻工作组进驻九曲村。

周五,看到一队人马来义诊,林良禾便觉得蹊跷,他躲在人群后看热闹,后来程副向乡亲们喊话后,又马上到村部开会,他很快就嗅出其中的味道了。他左思右想,不行,还是要抢在前面行动起来。

义诊一收摊,林良禾又到下九曲串门来了。他先去老姑家,然后又去了乔叔家,再去半仙李仙东家、歪嘴北州家、大头春生家……看他们如同残兵败将般窝在家中,他长叹了一声:“唉!你们简直是猪脑袋,手把手去割草,恐怕草还没割开,政府就把地收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又拢了过来,他掰着手指一二三四地和大家说为何会把县里的程书记给招来,还不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山地,别天真他会因你们摔断腿、被蜂蜇了请专家给你们治疗,这些都是障眼法,大家看吧,过不了几日地就要被收走了,搞不好明天就会有工作组下来,你们这把老骨头到时凭什么和人家争?什么都来不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挖掘机请来,给几个钱,干活快又不累。

被林良禾这么一掰,这一双双浑浊的老眼又有了光。七嘴八舌中,他们商定,趁周末,抢在工作组驻村前把地翻回来。

九曲村这么一动,坝头村的林水坤开心坏了,这几年家里六台挖掘机几乎没挪过窝,这一下子都被人高价请走了。当天,程副和我们还没回到县城,他家的挖掘机已经开到肥猪下槽和水牛窠、上九曲几个地方开工了。

李木荣的两个孩子在县城上中学,老婆在县城照料他们上学,他和八旬老母在九曲,之前每个周末他都赶到县城和老婆孩子会合。上午刚挨批评,他准备把老婆孩子接回来过周末,这样不耽误周末值班,可刚到半路就接到李红勺的电话,他赶紧上报龙鑫书记。

龙鑫书记那天正好挤在程副的车上。一听到他们前脚刚走就有六台挖掘机上山,可把他们气坏了。龙鑫情急之下,竟然让司机小陈掉头,准备回九曲看看到底是啥情况。

小陈准备掉头,程副却让他靠边停车,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他提醒说:“龙鑫书记想过没有,为何我们前脚走,人家后脚就把挖掘机开上山翻地,说明有人在背后捣鬼,我们却不知是谁在捣鬼,这才是关键。再说,村民挖自己的田地有什么错,你越拦他们就越来劲,这样回去非但制止不了他们挖地,还有可能造成群体性事件。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九曲村的地就都翻好了,甚至都种上了苗木,这件事的根本是有人把项目当成唐僧肉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从九曲这条道上走,先从别的道去取经,让人看看条条大道都能取经。”

程副说完,又在龙鑫耳边小声说了一通。龙鑫肉嘟嘟的脸笑成了弥勒佛,他紧接着电话告诉李木荣说:“乡亲们要种地,就让他们种吧,总比抛荒长草强。”他还通知李木荣,他刚获得消息,九曲启动的三个项目,上级论证没通过,让他通知村两委取消工作队驻村计划。

就我和小陈在场,还要叽叽歪歪地咬耳朵说话,明显不信任人嘛,不就是玩个声东击西或欲擒故纵的把戏嘛,不信,咱等着瞧。

果然,一周后跟程副再去山岗时,他没去九曲村,而是直接去了坝头村参加一个水利项目动工剪彩。

坝头村这个水利项目是一个严重延时的生态水利项目,是山岗乡对九曲溪生态治理的复合项目,因资金不到位,就一直被遗忘在项目库里。现在这项目又被强烈地记起来了。

开工这天恰逢一年一度的圩日,平时圩日很冷清,那天却热闹非凡,光蜜柚苗就占了半条街。“红美人柚、葡萄柚、黄金柚、福寿柚、红钻柚、金橘柚、六月柚、鸡尾葡萄柚、火焰葡萄柚、红宝石柚、阳光一号橘柚、甜葡萄柚……”圩市堵车,程副干脆下车步行,他一路问过来,竟然问出了几十种蜜柚苗,很多新品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价格贵得离奇,那个叫“保尔红”的新品种竟然一株苗卖到百元。

不光蜜柚苗,还有青枣苗、红桃苗、芭乐苗、松树苗、杉树苗、桂花树苗……这小小的乡间集市简直成了苗木交易中心。这西部山区的蜜柚马上都面临淘汰,为何还会出现大量的蜜柚苗?程副十分不解。同行的龙鑫却说:“九曲的山地都翻回来了,连种苗木的坑都挖好了,那些苗圃商贩岂不闻风扑来。”

程副听了催促大家赶紧上车,一上车他便一脸严肃地给我下达一个意外的任务,马上手机编一条今天项目开工的短消息转给他,然后便催小陈轰油门去项目现场。

拱门、气球、挖掘机、推土机,现场没什么新意。正当我东奔西跑取镜头时,口袋里的手机抖了一下,一看,呀,我还没拍完,现场的新闻都出来了。刚才下车前,程副把我编的短消息转给我们单位领导,要求头条号、抖音号、短视频等新媒体矩阵全方位轰炸今天项目动工的消息,大家都被这条动工新闻霸屏了。我看抖音里的林水坤家六台高高扬起的挖掘机就像跃起的战马,哗哗的溪水跳着欢笑的浪花,程副现场宣布坝头生态复合项目动工的声音很有穿透力,迎空喷出的彩带,连我撅个大屁股的拍摄画面也被人拍进去了。“打造生态绿丝带,盘活人文和自然资源,有效促进乡村旅游开发,助推当地乡村振兴步伐。”就几十个字,配上五六张图,再带上十几秒的视频,天哪,到我拍摄完成,浏览量已超八万,一下火出圈了。

晌午在路边集市看到商贩正把一捆一捆的苗木装车,准备离开,程副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和坝头村的锣鼓喧天相比,这些天的九曲村可谓死气沉沉。

上回县里专家来义诊,前脚刚走,原本平静下来的事,被林良禾无中生有再点了一把火,又把大家的念头点着了。林水坤家六台挖掘机原本在家生锈三年多了,一下都开到九曲来,开足马力干了三天,把九曲村肥猪下槽、水牛窠、瓦窑窠、大盘尖这些抛荒的山地都翻了回来,茂密的杂草灌木不见,一片片梯田又露出真容,大伙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

这时,林良禾又村头村尾转了一圈,他说:“地里没种粮食,也没种果树,这算什么,随便种棵松柏也比空在那里好百倍。”

他不光说,他自己也在上九曲猪腰岽翻了十多亩地,准备种一千株苗木下去,但种什么他还没想好。

九曲村一时间挖了这么多地,消息如雪花飞舞,很快在圩日时各种苗木都趸积过来了。那天程副路过时,苗木行情一路见涨,连最不受待见的蜜柚苗也从一株三块涨到二十块。但随着坝头村坝头生态复合项目动工的视频出来,很快就有人说“完了,九曲完了,被人骗了”。这声音就像南风一般,很快从集市南边吹到北边,吹遍九曲村的各个角落。

李友文和乔叔在苗木摊前左看看右瞧瞧,太贵了,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原计划买些贵一点的苗木回去种,到时征地时也有个更好的底价,可一转身就听到政府不来九曲投资的消息,那还种什么苗木。但又不甘心,地都翻回来了,集市上的苗木行情也从人参价掉成了白萝卜价,干脆买了几捆最便宜的松苗和杉苗,这一捆上百棵也不过几十元,权当荒山育林吧。后来,遇上半仙李仙东和歪嘴北州他们,发现大家都一样,只买松苗和杉苗,谁也不会傻到再去真的种果。

又请挖掘机又种树,每家都花了一笔钱。李友文老两口提前把庆祝八十大寿的钱都花到山上去了,心里却一点儿底都没有。如今树都种了,却无人问津。人家坝头村却干得热火朝天,征一亩地五六万元,一间低水位土木旧瓦房,一比一获赔一间钢筋水泥房。谁家没个几亩地?谁家没几间旧房?原本大家坐在家里等也能拿一笔征地款,如今却没人问津,还搭上一笔小钱,这买卖简直作恶。居家的老人们一碰面就叹气。

李木荣参加坝头村的项目剪彩后,这些天心里老窝着一团火,闷得难受。说得好好的三个大项目,这还没开锅,就莫名其妙地消停下来,总有一些搅屎棍见不得好,他越想越气。

李木荣是个有想法的人,他原本在深圳发展,经营一家代工电子厂,不说有多厉害,起码也是九曲乡亲们眼中的成功乡贤。前年珠三角商会换届时,他被县里的统战部王部长给招回来,他多想领带乡亲们干番事业,但这穷地方连条等级公路都没有,能施展什么手脚?空气倒是清新,水也纯净,难不成真能卖空气、卖山泉水?但别以为这是天方夜谭,关键是要有雄厚的企业来投资。看到程副带人来考察项目,他便觉得施展拳脚的机会到了,可还没开始就被搅黄了。

李木荣想四处走走,他刚回到村口,就看到林良禾在种树。天哪,这个十指不沾水的“秀才”竟然在种树。他拿着一把锄头在大路两边种树,每隔一步种一棵,这哪是种树,简直是莳禾。再一细看,鼻子都气歪了,上九曲那些人有样学样,他们沿着公路两旁一直朝着下九曲方向种过来,把所有的田亩、荒地都种上松柏和杉树,连下九曲的地也种上了。李木荣气不打一处来,他上去就拔了这些树苗,大声呵斥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大家这种的是谁的地?”

其他人听了都歇手,看着李木荣。这时林良禾跳上前来,他指着李木荣说:“你凭什么拔树苗?”

“你们种过界了,就该拔掉!”

“谁说种过界了,你有何凭据?你这是破坏生产!”

“这明明是下九曲的地,李红勺家种的木薯还在,你还争。”

平时李木荣也懒得管这巴掌大的事,邻里之间,私下里就会协调好。但今天不一样,看到林良禾和林金禾、林银禾几位堂兄弟,还有在家的上九曲老人们一块儿在种苗,就想,不把这几个人给治住,今后任何事都更难办。之前他带村两委挨家挨户地做过大家工作,不要再刨荒种地,村里来项目这是造福子孙的工程,没产业乡村靠什么振兴?当时大家也都说好,一转身又来这儿种苗,这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他一气之下,又把上丘田格的树苗也拔了。

见到这,林良禾暴跳如雷,大吼说:“你核对过田契了吗,凭什么说这些地是下九曲的,这以前统统是我们上九曲的,我爷爷留下的田契还在。”

林良禾说的田契是新中国成立前的旧田契,田尾这片田亩新中国成立前就很乱,林李两家的田地犬牙交错,难以分清谁是谁。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田亩重新划片,干脆全部归入下九曲,但上九曲人还是不认可,总会在两家犬牙交错之地多种三五棵瓜豆玉米之类,总想把那些地占回来。这些年地没人种,下九曲的人也不计较这巴掌大的地,上九曲人又东一株桃西一株李地种过来,他们才不管什么上九曲和下九曲。

林良禾带头一闹,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他们仗着人多,不断朝李木荣吼叫。李木荣也不惯着他们,他拿出电话准备叫村两委的人来,还准备叫派出所的民警过来,今天这事不扯个明白,今后永远别想捋直扯清楚。

林良禾一听要报警,竟一下失控了,他对警察有着过度的敏感,冲上来夺李木荣的手机,两人你来我往不断推搡,跌跌撞撞中,两人从上丘田跌落到下丘田,林良禾面朝下,当场休克;李木荣右手着地,手腕当场骨折。

那天我在程副的车上,我们正在东部大安镇调研的返程路上。程副开免提耐着性子听完龙鑫把事情经过汇报完,然后重重地交代了几项工作:

一、妥善救治伤者;

二、马上派驻工作组进驻九曲村,稳定群众情绪;

三、让派出所把情况调查清楚,包括这段时间来九曲村刨荒种树的事;

四、写个工作简报上报县委。

挂了电话,程副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九曲的事该了断一下了。”

说完他直接让司机小陈驱车去医院看李木荣。

一切水落石出,九曲村“纠纷事件”从始至终都是林良禾从中挑唆,乡亲们怕吃亏,被他带了节奏,跟着刨荒种树,结果还闹出“拔苗摔跤事件”来。过程不复杂,结论却不好下。

周一一早,程副带着我们赶到山岗,在召开的综治安全生产会议上,村两委坚决主张以寻衅滋事或扰乱治安,给林良禾惩戒、拘留或是判刑。乡党委的意见倾向于治安拘留。程副神色凝重,他先请派出所所长林惠明谈谈意见。

“就林良禾和李木荣的事,目前尚不好下结论,何况他俩一个摔成中度脑震荡,一个骨折,都在住院观察。”林所长欲言又止。

程副看了看大家,说:“林良禾的情况我也清楚,他是这大山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如今又回到大山里,他没带好头,却成了村里的一颗蛀牙似的。而这颗蛀牙又没完全坏死,但时常发作,令人头疼。拔掉一颗蛀牙很简单,也很粗暴,但拔掉后会留下豁口,后续还要镶牙,也很麻烦。然而,要保住它不但要费功夫,关键还要有信心,措施还要得当才行,非常烧脑。现在我们碰到的就是这样的一颗蛀牙。”

我压根儿没想到程副会说出这种话来,刚才在路上,他还气呼呼地说林良禾这害群之马该好好收拾一下,越来越嚣张了,绝不惯着。当时听了特别解恨,一眨眼咋变卦了呢?我越听越不对味。程副说完话锋一转:“对待蛀牙先救治,而不是一拔了事。这件事也提醒我们干部处理事情不能简单粗暴,当时李木荣若能理性一些,叫来乡、村两级干部一起做工作,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两位伤者的救治工作。”

会议一结束,程副叫住了林所长。林所长说现场没监控,上九曲人都说是李木荣先动手的,只有李木荣说是对方先来夺手机,推搡导致的。从目前笔录看,对李木荣不利,接下来九曲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程副一听,连中午的大鼎饭也不吃了,他叫上龙鑫和林所长直奔县医院。在车上时他说:“‘擒贼先擒王’,看来,林良禾这个结不解,九曲接下来的工作更复杂。”

听程副这么一说,觉得有意思。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擒下林良禾。

在县医院的康养楼三〇一室,原本还坐在床头和亲友有说有笑的林良禾,见到突然来了一帮人,立马缩回被窝里躺着。这三〇一室原本是留观室,为防纠纷,山岗乡和医院协调后,把他安排在这里,把李木荣安排在另一幢楼的单独病房,互相间还隔着一条马路。

来人正是程副一行人。程副笑吟吟地走到床头,大声说:“林良禾,你也不用溜回被窝,我都看见了,咱有病就治,我们绝不拖你回去,没病你想赖在这里,医生天天给你打点滴、吃药恐怕你也不舒服。我今天带着乡党委书记龙鑫、派出所所长林惠明,还有我们电视台的林秋信记者一起来,你的亲友们也都在,就想等你一个准话。我今天说的话全程录像为证。我知道你是九曲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有过一段自己不想回忆的日子,但吃一堑长一智,你既是良禾,就不当稗草。现在我有一个建议,九曲溪下游电站经营不善,连年亏损,准备改造升级,正缺一个工程师,这正好是你的专业,你若乐意发挥特长,我推荐厂家聘你为技术监理,这样你的社保医保也都有了,你再无后顾之忧。但这得等你和李木荣的事结了,保证不再生事才行。你若不乐意也不勉强,好多人在盯着这工位。我申明一点,你和村书记打架的事,派出所所长在这,我绝不插手。”

林良禾在被窝里扭了一个身,钻出被窝说:“那这次医疗费咋办?”

龙鑫看了一眼程副后,回他说:“除了新农合报销外,由乡里买的意外保险理赔。”

“说话算数。”

林良禾一下跳出被窝。

还真有两把刷子。谁都没想到程副以这种方式收拾林良禾,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林良禾再坏也不过是九曲村的一颗蛀牙而已,该治还得治,治好了还能给九曲村服务不是。

后来证明,程副这招还真灵,林良禾在医院躺了两天后就出院了,按他自己的话说,点滴挂多了也不是好事,副作用大。他一出院,就上九曲下九曲转个遍,逢人便说:“我们想得很复杂,上面的人三下两下就把事情拎清楚了,这格局就是不一样。”转身他又说:“上面能到我们山旮旯来投资兴业,那是我们八辈子修来的福,不然,谁愿意把钱砸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做梦吧!”一眨眼他还说:“九曲若能开发,我举双手赞成。”

真是端他还不如降他。林良禾天天在上九曲和下九曲不断转悠,不断吹来投资兴业的和煦暖风。

“政府征地,是你的一分不会少,不是你的,闹也没用,就不要再管什么田地的事,一把年纪了,健康第一。”听他在劝姑丈李友文不要再进山刨荒种树,李木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到李木荣来,林良禾转向他说:“李书记,我刚才说的对不对?”李木荣连连点头,还不自觉地跟着他一唱一和地在村里走一圈。

回来后,李木荣还觉得蒙蒙的,他对龙鑫书记说林良禾变了,变得让人不敢相信。龙鑫书记却说:“人家本来就是良禾,又不是稗草。”说罢大家开怀大笑。

一看时机成熟,程副再次让龙鑫启动项目征地程序。

一说到征地,林良禾异常兴奋,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一卷皮尺,一大早找到李木荣说:“其他不敢夸口,搞征地野外丈量,那是我大学学过的专业,谁也不能比。”

李木荣正在门口刷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林良禾双手一扬说:“我就一卷皮尺、一部手机就够了。”

李木荣一时也没更好的人选,便说:“那可说好了,项目还没正式签约,干这活不一定有工钱。”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谁还计较那点小钱,有饭吃就行。”

“这你放心,干公家的活,大鼎饭肯定少不了。”

这林良禾还真利索,之前大家把荒地都翻回来了,李木荣带村小组长和他一起丈量,前后不过一周,人家就把上九曲和下九曲二百三十一户的田亩和山地丈量清楚了,还和原来登记的仔细核对,最后按户头造表登记得一清二楚。

底子摸清,就得趁热打铁,赶紧找各家各户签字,然后赔青、去青。然而,一提到各家签字,又面临新问题了。平日里,山岗乡近七成人外出,家中尽是些老头老太太,多是做不了主的角色,找他们签字一个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找不到人签字,这项目用地没人敢批。最要命的是,在程副斡旋下,这三个项目已以火箭般的速度申报入库,还作为本县下个月招商的王牌项目出现在成果汇报单上,这三个项目全部上弦待发,却发现无“地”放矢。

李木荣束手无策,龙鑫书记急得满脸冒痘,又不敢抓,抓破皮容易感染,痒得难受时就自拍一嘴巴子,一张大脸被拍成红彤彤的猴屁股状,样子很是吓人。

那天我跟程副正要去东半县视察水利建设,龙鑫书记火急火燎地堵上门来,看他那样子,程副调侃说:“山岗乡的空气不是最纯净的吗,负离子含量那么高,难道是大鼎饭吃多了上火?”

龙鑫多说一句话都痛苦万分,那溢脂的大红脸就是一个放大的熟透柿子,随时都要破皮的样子。看着说话都痛苦的龙鑫,程副没再挖苦他,只点了他一句:

“难道活人会被尿憋死?就不能想办法去见一见乡亲们?”

程副一语惊醒梦中人。

“可不可以以招商的名义,派出工作组到广东找我们乡亲签字?”龙鑫试探着说出他的新想法。

“这就对了嘛!”

其实,龙鑫对九曲村人的去向做过调查,有四成在广州、深圳,还有四成在厦漳泉,剩下的十多户散落在江浙,兵分三路去会乡亲也不难。

次日下午,龙鑫书记像个“青面兽”一样坐在会上动员,把全乡干部吓得不轻。谁都没想到书记这张佛陀般的大脸,怎么会变得这么难看。他本来眼睛就有点凸,加上一张青绿色的大脸,样子很是吓人。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离招商不到一个月,他急着要去会会九曲村的众乡亲。他媳妇看他上火成这样了还急着要出远门,便从本地老中医那儿要了一个草药方,连夜捣药敷在脸上。真别说,一夜过后,疼痛基本消失,扒下草药一看,那些水汪汪的疮口都结痂了。他媳妇赶紧又给他换一帖敷在脸上,还用纱布缠住,至少六个时辰才可拆去。人家老中医说,三帖痤疮痊愈,然后去跑上一阵子,出个汗再冲洗下,那些草药留下的渍痕就祛尽了。他还差一帖,当下下午开会前把纱布一解,简单用水冲了一下,一脸青绿坐在主席台中央,会场空气一下长毛了一样,台上台下大家都捂着笑意,却没人敢笑。

“我知道今天自己很吓人,但我告诉大家,若是这次项目征迁任务没完成,不但吓人,恐怕还要吃人。”

都没见过向来温和的龙鑫书记发这么大的火,说话这么武断,没提什么要求,也没说什么精神指示,直接下达任务。很简单,直接分成三组,他带副乡长李欣桐、九曲村村主任李木荣和妇女主任李红勺,加上村里宗亲理事会会长李金力一组直奔广东;乡长胡林清带副乡长林添银加村副主任李木辉和宗亲理事会副会长李丙坤赴厦漳泉;第三组派乡人大主席黄长发带李震云和李田田两名村干部远赴江浙,每组都有花名册,名曰招商,实际就是落实到人在项目用地上签字。

折腾是折腾些,但成效出奇的好,来回一周,三个工作组完美交差。别看平时在家时大家常磕磕碰碰,出了远门却出奇的团结,那个珠三角商会副会长李正团正好是九曲村人,他出面一招手,吃餐饭的工夫,大家就把名字签了。

“老家有人兴业投资总比抛荒好,没人住的房屋倒得更快。”李正团笑着对远道而来的父母官龙鑫说。他一表态,其他人都表示认同。龙鑫做梦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在珠三角乡贤见面会上他早就拟好了稿子,准备舌战群贤,结果还没开腔,老乡们都接受了乡里的方案,心想是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

其他两组也大同小异。事办得顺,龙鑫书记的火气全消,九曲村外出的二百一十三户九百二十五人的产权都已签字,只剩留在本村的十八户八十一人的产权待签字,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正当龙鑫书记一脸春风地向程副汇报时,他突然接到值班副书记李咏茹的电话,说话间,他充满笑意的脸色一下僵住了。

十一

李咏茹接到市国土资源局执法大队的电话,说九曲村的老书记李兴枝联合李炳银、李江海一帮老村委实名举报山岗乡九曲村占用耕地搞建设,要求派人来核实。这是自家人举报自家人,举报内容犹如制导般精确,所占用的耕地涉及肥猪下槽十七亩、九曲溪的上墩七亩和下墩十九亩,三处共四十三亩耕地,连所占方位和面积都一清二楚,这还得了,若碰了基本保护农田这条红线,项目叫停事小,搞不好还有一串乌纱帽落地。

李兴枝、李炳银和李江海都是改革开放初期那届村委,如今他们已是八九十岁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关键是这三位老人常年跟着儿女分别在深圳、厦门和泉州,他们不享清福来挑这个事干什么?这背后肯定有猫腻。李木荣听了跳起来说:“我们九曲的坏人怎么这么多?”龙鑫气得脸色一下又涨成红柿子。程副沉着脸,半天不说话,办公室里一下乌云翻涌。刚才下乡的路上他刚接到市委组织部的通知,明天要下来考察,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能看出他心情不错,一下车就交代我去他那儿拿份资料,是由他阅签必须在电视台公示的一份林权改革红头文件,才让我折到这里来。在这节骨眼上,他挂钩的山岗乡被人捅了娄子,真是福祸双至。不用猜我也知道他窝心透了,还没等来市组考察的好消息,竟先等来一份举报大礼包。好一会儿程副才悠悠地说:“明天市里有客人来,龙鑫书记你陪好这一摊。”

翌日市组的考察结果不得而知,换届年,对谁都是一个坎儿,点踩上了就更上一层楼,没踩上就要原地踏步。在这点子上,谁不上心?

当天晌午集体谈话一结束,程副顾不上午餐,他叫小陈先接上我,再接上他便直奔山岗乡而去。没办法,市里国土执法大队的人还在九曲,他马不停蹄地赶去会合,也真够拼的。遇上这种事,还是不看他脸色为好,一上车我就躲到副驾上补觉。在左摇右摆的恍惚间,传来后座的电话声,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稀能听到一些话渣子,好像是在和某个领导告知早上的事,紧接着又说了被举报的事。过一会儿,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好像在向某个老同学倒苦水,想让老同学从中周旋一下。

我不敢有半点动静,这种时候睡不着也得睡,我还故意弄点小呼噜。认识这位领导大半年来,第一次见他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但一下车,他又阳光满格,快步走向那个执法大队长,害得我一路踉跄才勉强扑在他的前头抢下这个镜头。

经工作组核实,肥猪下槽十七亩地并非基本保护农田,而九曲溪的上墩七亩地和下墩十九亩地却是永久性基本保护农田。好在这些田地目前都是村民自发刨荒,政府和相关部门虽已征下地块,但还未被占用和改变用途。结果不骇人,项目却需重估。

所有前期工作都到位,就差这临门一脚,却被人举旗说越位了。但人家也没有全盘否定,球权还在这一边,王总的晒红烟种植项目和江总的山猪放养项目可照常进行,就是季总的文旅综合开发项目需重新评估。但少了季总这个大项目,其他两个项目占地多,还没多少利税,总觉得不给力,龙鑫代表山岗乡在全县招商项目工作会上汇报了当前的窘境。

程副主管工业,今天的会议是他主持的,山岗乡又是程副挂钩的乡镇,他不发话别的领导也不好发话。一直在会上不发言的程副看了龙鑫一眼说:“难道你就一根筋,项目重估就不能让项目灵活调整一下?”程副的意思是把九曲的二十多亩地变成金灿灿的稻田,或变成稻田蛙种养结合新模式,变成游客打卡和体验的农旅基地岂不更好。

招商大会迫在眉睫,程副的建议一下成了不二之选,才不耽搁眼下与季总的项目签约。然而,重新评估的项目需要重重把关,一拖再拖,等把项目修改方案做出来通过审核后,已错过了原定的招商大会。等到金秋招商大会时,季总交流到外地任职了,接任季总的陈总说自己刚上任,前任的面铺得太大,单位面临资金短缺,辛辛苦苦运作的一个大项目宣告破产,令人无比沮丧。

虽然王总的晒红烟种植项目和江总的山猪放养项目顺利签约,但这两个项目和那个文旅综合开发项目比起来,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但后来,程副再次带我们去山岗乡调研项目时,却没发现他有多少不悦的神色,一路上还是不断地拿石头盘给我看,偶尔冒出一句:“石头也是有命运的,我发现它,当成宝,但路边的石头就不好说了。”这话听起来有点消沉,不像他的风格,之前他的话音中总会带着自信,甚至还有点霸气的意味。如今一个项目就把他打趴下了吗?

“九曲那个项目难道没下家接盘吗?”

“记者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折腾了这么久到最后却黄了,不觉得惋惜吗?”

“早有人把漂流开发当成肥肉了,他们不想被人占了便宜,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惋惜的。”

我赶紧打住话题。这些原本就不是我一个记者可以关心的话题,我是仗着几乎天天陪他下乡而磨出的这份熟稔,才有胆气和他说这些事情,好在他也从不和我计较这些小节。

后来我才知晓,程副的动向早有传闻,因有人举报项目占用耕地之事,加上那个大项目没运作成功,程副最终没进本县党政一把手考察之列,转向市文旅部门任职。既然有了新动向,这离任之前再去挂钩乡镇,只不过是履行公事而已,人的心态一转换,腔调自然是不同的。一到九曲村部,却看到黑压压的乡亲们等在两旁,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很是吓人。

十二

车到跟前仔细一看,带头的正是李木荣、林良禾和李红勺他们。程副笑吟吟地从车上跳下来打招呼:“大家这是干什么?领奖还是分红呀?”

“开发九曲溪怎么说停就停了呢?”林良禾很着急地应道。

“什么大事把大家伙都招来啦?”程副问。

“大家想找程书记商量开发九曲溪的事。”李木荣赶紧解释说。

林良禾当然着急呀。季总的项目一黄,上游不开发,下游水电站也就没人接盘了,林良禾原本要去下游水电站当技术监理的事也就黄了。林良禾还指望靠这摊养老呢,越想越是意难平,干脆去找李木荣商量。他俩真是不打不相识,现在竟成了好友,自出院后,两人经常一谈就是大半夜。

李木荣原本就是返乡创业的带头人,几乎每次程副来他都会谈开发九曲溪的设想,无奈要开发这九曲溪确实是一个大项目,至少得投资上亿,若连带开发乘风洞和民宿的话,起码要好几亿,这不是谁轻易能拿下的。何况,其中还涉及全村的土地,还有村集体林权等诸多问题。做这样的大项目,像原先季总这样财大气粗的旅投集团是再合适不过了,结果事情一拖又生了变卦。

李木荣和林良禾一谈开,都觉得这九曲溪开发太重要了,不光能解决下游一家水电站的事,甚至还能改变村庄的未来。两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激动,恨不得把九曲溪立马变成黄金水道,变成旅游热点。

但资金从何处来?

“我琢磨着,干脆自己来,全村众筹开发九曲溪。”林良禾说。

“你这众筹主意好,但就靠我们大家能拿几个钱来投资?”

“不一定,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地,按股份来,多投多得。”林良禾坚持他的见解。

李木荣觉得这是一个办法。他试探着给珠三角商会副会长李正团打电话商量,没想到李正团还真愿意带头入股六百万;林良禾也给上九曲的堂兄——泉州商会的副秘书长林良木打电话,他也愿意出资入股三百万;更重要的是,李正团和林良木都觉得“众筹”这方式好,他们都准备发动全九曲在外的乡亲共同出资,准备设个“九曲明天”的户头。这样估算下来,九曲在外的乡亲能筹到一两千万的资金。李木荣自己手头也有几百万,加上其他乡亲,合计下来,第一阶段至少可以筹到两三千万资金。另外,九曲人还可以以地入股,这样折算下来又大大减少项目基础投入。这些资金若像原先季总那般全盘开发九曲当然远远不够,但若分期开发就是另一番情景。

有林良禾这张大嘴巴不断宣传,加上李木荣村委一帮人也倡导要开发九曲溪,一夜间,九曲人好像生怕九曲溪被别人抢去开发似的,获知程副要来,大家才会齐刷刷地迎在这里,都想听听这领导的意思。要是这位县里挂钩领导也同意大家众筹开发九曲溪,这往后的事情就名正言顺了。

龙鑫书记和乡长胡林清也赶到了。本来只是例行公事到九曲来走一遭,了解一下王总和江总的两个项目进展如何,顶多再小范围地和大家座谈一下,再吃一顿李红勺的大鼎饭也就回去了,算是另一种告别。谁知,被李木荣他们一拉呱,竟成了另一个项目的汇报会。原本是在小会议室开会,一看乡亲们都挤在走廊外,干脆都请到大会场开会。

李木荣在会上汇报说,九曲溪是九曲人的母亲溪,九曲人最应该保护开发九曲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曲人若成功开发九曲溪将是乡村振兴的最好例子。李木荣说完开发的必要性,又介绍了开发的方式和前景,在他的宏图中,原先季总的项目九曲人不但可以接盘来做,还可以好好规划分几期来做。

李金力会长也站起来说,他想以宗亲理事会的名义,干脆把大家召集回来,好好议一下开发九曲溪的事。

村副主任李木辉也说得很激动,一条九曲溪牵着全村人的心,大家比什么时候都更团结。

“把九曲溪开发出来,我便开一家‘李红勺·大鼎饭’招待游客们。”李娇红说。

林良禾接过话说:“眼下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天时地利人和,九曲漂流若不开发,更待何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力挺开发九曲溪。

我看程副也被点燃了,他显然忘了自己是来“告别”的,在这临界点上,他似乎不合适再做什么重要拍板,前程路上以免留下“后话”,但他站起来了,先看了一下龙鑫他们,再缓缓看了大家一下,说:“没想到我们九曲人这么团结、这么爱家乡,建设家乡不等不靠,一次不行就换一个赛道,九曲开发,我看行。”

那次回来的路上程副就说,九曲人可以呀,其实他们是摸过底的,只等他点个头,他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干了。

正是程副这一锤定音,又换来这次九曲行。

还好,紧赶慢赶,总算提前了五分钟赶到政府大院。程副正好走出来,我们一左一右上车,刚坐定,他便笑我:“记者跟我出门还担心没饭吃,竟然带饭团下乡。”

我一摸,真漏气,果然有粒饭粘在脸上。程副语气轻松,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

“跟领导下乡要做足功课,有时还得备点干粮。”

刚丢了颜面,可不能再丢了人格。我这么说程副并不生气,他瞟了我一眼,就把手中盘过的那块石头递给我看。

我接过程副的石头,草黄色图案中,几条白色大写意交错其间,我拿在手上反复打量,一时看不出像啥,就说:

“这是什么?”

“记者,你看它会是一块九龙壁呢,还是一块叶腊石?”

“恐怕都不是,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记者就爱故弄玄虚。”

“从颜色上看它更接近叶腊石,但我觉得它应该是一块九龙壁,一块比较奇特的九龙壁。”

“那,领导岂不发财了。”

“庸俗了不是,就一块路边的石头,图个好玩而已,发啥财呀!”

九龙壁和叶腊石都是当地特有的石头,前些年价格一路飙升到一石难求。转身,程副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又一个石头,这些石头就搁在车上,他总是拿在手上掂几下,然后问我像什么,是九龙壁还是叶腊石之类。

领导兴致高,总不能一直煞他风景。比如那块黑白相间的“和平鸽”,刚开始他认为是“蟒”,后来又认为是“鹰”。我看他也拿不定主意,在手中不断变换角度,就在车外阳光照进的某个瞬间,我看到有一双有灵魂的翅膀闪了一下,接过石头仔细一看,有了。我转了个角度,让领导拉开距离看,问他说这像不像一只“和平鸽”?程副瞪大了眼睛,然后拍了一下大腿,说了一声:“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和平鸽”就确认了。

原来一时断不准的“悬石”有了确切的叫法,程副显得很高兴,他让小陈开快点,小陈一脚油门,一溜烟的工夫就到了九曲村部。

刚下车,龙鑫书记、胡林清乡长和村委会主任李木荣他们早就迎在那里。

今天是九曲溪项目剪彩动工的日子,对九曲人来说这日子意义非凡。九曲溪彩旗飘扬,红彤彤的拱门十分引人注目,连李正团和林良木这些外出乡贤都赶回来参加了。李木荣说,九曲漂流已众筹四千多万元,远超当时两三千万元的设想。九曲村二百三十一户家家入股九曲漂流项目,最大的股东李正团出资七百五十万,最小的股东金花婆祖孙俩以五亩地入股。

项目动工剪彩的场面十分气派,过程却非常简短,拍这样的新闻总把记者累得半死——我一会儿得跑远去拍组彩旗、拱门与气球飞扬的场景,还要抓拍林水坤家六台高高扬土的挖掘机,还要拍参加剪彩的领导和来宾,还得拍主持人,一转身还要拍程副的特写,还要注意从右往左拍他,才不会显得他下巴那颗痣太过张扬,最重要的是拍下他宣布启动的实录,紧接着还得抢下喷射的彩条,以及场边九曲群众鞭炮般的掌声。短短数分钟,我起码要拍上百组长短镜头,最后再去补几组动工的镜头,回去才能让新闻画面生动起来。后来,灵感突然来临,我特意补了几组九曲溪欢快流淌的画面穿插在新闻中。新闻播出时,才发现这是我跟程副下乡一年多来,拍得最生动最有诗意的一则新闻。

往常,结束时一帮人都会回村部或乡里歇脚片刻。那天却没有,他没上车,转身和龙鑫、李木荣、李正团一块儿在村里随处走走。

路过昌裕楼时,程副看到水沟旁一块黄白相间的石头,黄的像田黄石一样润,白的像萝卜一样透,关键是这块石头看起来还很有型。他用脚蹬了一下那块石头,没蹬动。他问随行的一帮人:“它像什么?”

“像老君。”“像鸵鸟。”“像大象。”“像老虎。”大家七嘴八舌。这时传来一声很轻的声音:“像猫头鹰。”

大家寻着声音才发现,刚才还在楼内玩耍的三个孩子都围了过来。那个带头的孩子轻轻说了自己的看法。程副朝她点点头,正想夸她两句,她却一溜烟跑开了。

程副转身交代司机小陈:“小陈,把这块石头抱去洗洗,带回去。”

小陈在溪边洗净石头往回走时,却被刚才说是“猫头鹰”的小孩带着一位阿婆挡住去路。阿婆说这是她家的石头,就上前把这巴掌大的石头抱走。

抱走石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九曲村多年重点帮扶的低保户金花婆,关键是这块路边的石头,压根儿就不是她家的东西,而她却拦路夺石。不过,也难怪前些年这里闹过一阵“石头荒”,有人拿着这里的叶腊石到福州卖出好价钱,一夜间全村的人都出动淘石,村前屋后的石头被翻了个底朝天,后来政府出面引导,这阵风才过去了,但石头是块宝这个念头却种在每个人心头。

小陈一直跟程副东奔西跑,他岂不了解自己的领导,这些石头虽不值钱,但它解乏。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小陈气呼呼地追上大家,他想找李木荣要回这块石头。

“李书记,不说别人,就冲我隔三岔五跑九曲,要块路边的石头回去做纪念,九曲人就这么小气吗?”

李木荣一听直跳脚,他气冲冲地要往昌裕楼赶去。程副一听赶紧追上去制止他俩的鲁莽。

昌裕楼内第八间金花婆家的大门紧锁,石头不知被她放哪儿去了。大家绕到楼边一块空地上,看到这对祖孙俩,一人在浇菜,一人在饲鸡,六七畦菜园子种有荞葱、冬葵、菠菜、茼蒿、芹菜、大蒜和紫贝菜,一旁还有二三十只蛋鸡在争抢那个小孩投喂的玉米粒。

程副上前打招呼:“老人家,这么辛苦种菜、饲鸡,咋卖?”

金花婆讪讪地看着大家:“圩日时换点油盐过日子。”

“今后不用这么辛苦去赴圩卖菜、卖鸡蛋,我叫人包下来,你可同意?”

金花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微笑着看了程副一眼,便低头忙着浇菜。程副却一脸严肃地对龙鑫说:“找人对口帮扶下,把老人家的菜和鸡蛋收了。”

“能不能让安鹏早餐店和她结对子?”我赶紧插话。

“还是记者脑子好使,我看行。”程副说着很坚定地看着龙鑫书记,龙鑫赶紧朝领导点头。

回程路上,看领导高兴,我问程副:“我顺口说的安鹏早餐店,领导怎么就拍板了?”

程副笑笑说:“记者,安鹏早餐店的味道不错吧!”

我们相视一笑,继续说这些从路边捡回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