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噶尔盆地:有恐龙来饮
2024-10-29毛眉
只要你深入准噶尔盆地,就会发现,创世纪与末日,这两件巨大的事物,都在准噶尔盆地汇聚了。
眼前这个世界,在海形成之前,在词语形成之前,曾存在,暴烈地存在,古老地存在。
那时,地壳,在灼热液态中;时间,在铸就日子以前;宇宙,在起源学以前。
当时间在时间中,就什么都不发生?或者是什么都不发生,就是没有时间?
几百万年的时间,把整个戈壁上的石头镀成银色。
只有在准噶尔盆地,恐龙才是真实存在的,不是讹传,不是大象、河马的放大。除此之外,恐龙都只存在于文献中、争论中。
这天,从绿洲小城出发。
一路上看过了硅化木群,那被深埋地下,又复出地表的各种树木化石、果实化石、动物化石……
那近乎神迹的内涵还远没有消化完,再往里走,就进入了恐龙沟。
干渴的河床。荆棘。山上的岩石堆积得像侏罗纪时期。那个世界的变化非常缓慢,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地球的幻象,却直接演绎到今天。
当时的准噶尔盆地,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湖里,大小恐龙打着滚,天上,飞翔着巨大的蜥蜴似的准噶尔翼龙,茂密的岸边森林,出没着学名拗口的龟类、藓类、蛇颈龙类、蜥臀类恐龙、鸟臀类恐龙……恐龙曾在这里,在它们的出生之地,欣喜若狂。
真该早点去修一门大型哺乳动物的课程,那样,就可以随时回到一亿六千万年前。
那就先从想象开始吧。
造物主创造了地球,地球却没有根基,就在地球下面造了一位天使;
天使没有立脚地,就在天使脚下造了红宝石岩;
红宝石岩没有托盘,就在底下造了一头公牛;有四千只眼、四千只耳朵、四千个鼻孔、四千张嘴、四千条舌头和四千只脚;
公牛没有落脚地,就在公牛底下造了一条鱼;
在鱼的底下放置了水;
水的底下一片黑暗;
在黑暗面前,人们就一无所知了。
于是,黑暗笼罩着史前页。
我在这一切构成的背景中,开始慢慢阅读整个准噶尔的故事。
在神话和宇宙起源的学说以前,在时间铸入日子以前,那时的准噶尔翼龙,那暴烈的古老生命,在泥浆中打滚,啮咬胡杨,大声地换气。
最初,我是泥。
然后,我是软体动物。
后来,我爬上了岸,看到了那一刻的地球。上古,尚无生物,死寂,骄阳弥散着能量,大海重复地掀动,没有鸟,没有风,黑暗,寒冷。
没有一双眼睛见过这一切,因为那时眼睛还未出现。
那么,这一切为了谁?
我等待着进化,和所有的眼睛一起睁开。
我爬上了岸,一上岸,岸上就有了时间,有了生死,于是我被时间、被生死从两端截住,分割了命运。
没多久,就看见了恐龙。恐龙,带着它的拉丁文学名,在史前盘踞,在黑暗里爬行。
那是中生代,气候暖和,没有冬天,原始森林荫翳蔽日,湖泊毗连,有了木贼、石松、苏铁、羊齿、白果,爬行动物迅猛发展,直到出现了恐龙,它们在阜康大黄山的一片山地丘陵、黄褐色的土层中间,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也许我再早点儿来,就能看到恐龙在岸上蜷缩,静息养神,而不是被不同的地质层压着。
那时的恐龙,处在它野性的巅峰,那是个赤身裸体的时代,它的鬃毛发出红光,黄色的锯齿,伸长的脑袋,从胸腔深处挤压出吼叫,一声又一声,每次都更响、更猛、更急、更尖利,那是创世的初音。
那时的地球,是个活的大动物,有毛发、牙齿、骨骼,有自己的习惯,退潮与涨潮,睡了醒,醒了睡,像鲸鱼那样喷着气,空气里有强烈的鱼腥味。
我的盆地,仿佛是一本现成的动物寓言集,混杂了科学、幻想、惊奇、恐怖。
这让人每每分不清这样几组关系:实与虚,假与真,现实与想象,开端与结束。
一旦你在准噶尔戈壁动用了想象力,就会诞生一个神话动物园,这个神话动物园里,除了恐龙,还有狮身人面、半狮半鹰、半人半马、一百个头的怪物、海妖、塞壬、独眼巨人、独角兽、波塞冬海神、住在镜子里的鱼……
如果你来戈壁,被洪荒笼罩,教给你一个躲避荒凉的小技巧:让自己躲藏在一只猛兽的体内,感受它的喘息与换气,挥舞着它的肌肉,那么,荒凉的戈壁就不再空空荡荡了。
那天,我双手掬水,在内陆河边,见对岸有恐龙来饮。那只巨大的恐龙,一起一伏地呼吸,推着弄皱的水面,一直向前,迈着沉重的步子,顶着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我感到一个庞然大物的气息在逼近。
我紧张,冒着汗,想抚摸一下它的额纹,清理一下它发间的杂草。我不确定它是一只准噶尔翼龙还是别的恐龙。
饮足的恐龙,扑向了灌木丛。
在那次小行星撞击之前,恐龙是这个星球的霸主。为了它,地球由白热降温到温暖,使地面获得定型,并达到静态,这,已经耗费了六万年。
它肌肉紧绷,浓密的皮毛,湿湿的舌头,懒散地在湖中消闲。
虽然出生就光秃秃的,没有毛发,像直接遗传了衰老,但每一只都气势如山。
那穿着甲胄的、纹章的兽,涉过戈壁,闷锤似的步履重击大地。
那只龙,居高临下,把其他的猛兽撕成碎片。猛禽像兔子一样四散。
它是陆地上最后一个重型机器的样板,嗜食其他动物的后代,靠其他的鸟蛋养活,其他哺乳动物,在亿万年的时间里,只能在恐龙的脚下仓皇逃窜。
我继续,把想象中的所有猛兽都引进到戈壁,让它们集体复活,那时,准噶尔的恐龙会与鲨鱼大战吗?那时的毒蛇会进退如闪电吗?那时的孔雀有羽毛吗?那时的野狼见过笼子吗?
谁,会最终赢得这场大戏?
沼泽冒着热气,一条半隐半现的巨型蛇类在滑行,一只漂浮观望的鳄鱼在阳光下时隐时现。
恐怕,还是恐龙。
这巨兽,是搏斗者、独白者、暴烈者、满怀激情的庞然大物,在人类登场之前,在把整个旷野留给我们之前。
一个夜晚,它用脚步丈量着沼泽,停下来,退了两步,昂起头,冲进林间空地,进行了最后一次攻击,完成了一场角斗士之战。
恐龙的吼叫,响彻了戈壁。
最后一只,就是我刚才尾随的那只,从灌木丛中慢跑了出来,在丛林,在水边,洗完饱满的面庞,脖颈,站到一块石头上,转过脑袋看着我。
至今无法想象,那么庞大、主宰世界的物种,如果遗存到今天,该与人类怎样相处。
它是愤怒的。
试想,最后一只恐龙,是一个失去了九个孩子的母兽。那些完全被激怒的兽,都是雌性。让它尾随着一列沙漠里的骆驼队,将是多么惊悚。
造物主仁慈,没有使人类目睹那狂澜骇人的景象。
恐龙消失了,上百头巨兽,无数自由的个体,死在一起,没留下一个活体。
空气里,散发出腐败的味道。
可是,为什么没有食腐动物把这些鱼翻出来吃掉呢?
因为,所有的生物都死于那次灾难。当规模庞大的毁灭来临,烟雾、灰烬席卷大地,直到阳光再不能穿透那烟幕,植物不再生长,没有蜥蜴能找到食物,只剩孵化不了的蛋,被遗弃在泽地和沙漠。
创世纪只有一次,毁灭也只有一次。每一只恐龙,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次性事件,尽管,恐龙可能有着比大象更美的牙齿、皮毛、胆与脑,重现时也不可能完全相同。
这个世界,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改变,更因为它们的消失而改变。
置身准噶尔盆地,我似乎亲眼看见了小行星撞击的情景。
我会觉得自己和那一天产生了关联,这种感受非常特别。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之后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有一块鱼鳍化石,保存了小行星撞击地球、白垩纪灭亡的那一刻所发生的一切。是一条两米长的匙吻鲟,被巨浪摔到树上,鼻子撞碎了。一枚没有孵化的恐龙蛋里,胚胎完好。其他的鱼都张着嘴,吞咽了水里大量的沉积物而窒息,多数鱼保持垂直姿势,它们甚至来不及翻身。
所谓进化,无不是洪水雪崩地震,一旦临头,无可抗拒。
“进化”两个字,哪里会心旷神怡。
自从恐龙走后,这星球万物无声无息。失去恐龙的戈壁,像失去了大象的印度,像失去了狮子的非洲,像失去了奥德修斯的希腊。没有树,没有鸟,没有四处嗅探的狗,没有嗡嗡的苍蝇。
与恐龙一起消失的,还有湖泊,还有河流、星辰,世界已经不再魔幻。
这个世界,因为一些存在的东西而改变,更因为一些消失的东西而改变。
当阳光重新穿透烟霾,照亮了地狱般的景象:海洋干涸,陆地覆满尘灰,森林里满是烧焦的树桩。接下来的很多年里,藻类和真菌可能是地球上唯一的生物。
当恐龙从这个世界离开,从微小的蝙蝠到巨大的雷兽,从马到鲸鱼,到可怕的原始肉食哺乳动物,最终进化出超大脑容量的灵长类。哺乳动物获得了解放,生命以新的形式盛开,有可以抓握住东西的双手,有可以看穿时间、看到过去的智慧,那是我们自己的时代。
现在,大幕拉开,我在入场,舞台与观众都已调换。
这之前,一切皆是流逝,这之后,一切仍是。
戈壁上,一切都在打开,不像城市,墙外有墙,圈套里有圈套,你在这里,会与世界一同站在开端,目睹银河系的形成、动物爬出海底、两栖动物的进化。
我熟悉史前的大部分黑夜。在准噶尔戈壁,常常有磕磕绊绊的脚步来到身后,不用转身也知道,那是一张兽的脸,是消失了的恐龙在回归,从石头、从地球的岩浆中缓缓呈现,缓缓走来,像时光机。
夕阳坠落,揭开了最辽阔、最抒情、最彻底的燃烧。它并不担心燃烧的灰烬没地方安置,整个戈壁成为银灰色的灰烬,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被耗尽之前。
该如何与最后一只恐龙推心置腹地谈出路?
如此巨大,恐龙一定耗费了造物主太多的时间、精力、材料,不可能因为一点小问题就毁了它。
是因为它太巨大,死于自己的体重?
是因为它对食物的需求量太大,把地上的草吃光了,树上的叶吃光了?
是因为它太凶暴,把其他动物逼得走投无路,只剩下同类互相争食、撕咬,搅成一片,于是地震、大水泛滥,让上帝没有了其他选项?于是那有着褐色眼眸、布满光的动物,让骨架化作了标本,让灵魂化作了翅膀。
我曾搭过一座树屋,在一个密林里。
从那儿,看遥远低矮的灌木林,蕨类、棕榈、爬草、芦苇,茂密繁盛,看那被困的兽,哼哼着,用自己的声音,讲述着地球的长篇故事。
清晨,造物主的目光在森林深处醒来。在绿树遮天的地方,有恐龙栖息,清澈的湖水中,小鱼悠然。
我看见一大批白肚皮的种族,带着腥味,走在起先平静的月色里,后来却手脚大乱, 上百万条鱼在垂死跳动,吼声变得尖利,尾巴甩过胡杨林,胡杨林被折断,从那折断的声音中,走出最后的恐龙。每个脚步都在戈壁上按下绝望的徽章,所有的阴影都屏住呼吸。
当整理属于这个盆地的芜杂时,恐龙无疑是一笔极大的遗产。它参与了生命的盛宴,融入那窜腾的夜空之兽,吸干沼泽后,死去,不留皮囊。我们没办法拽着一只恐龙的尾巴,听它诉说生死疲劳,它只能成为铺展在银色石头戈壁上的一部伟大的《逝物录》。
我一边开采个人生命的经验,对故乡的地貌分析、审视,一边沉浸式地眼看大群恐龙穿过一片又一片灰色戈壁,安静而迅速地通过。
为什么,我居然成长于恐龙消失之地?
哦,我难道是在盆地里冒充了自己,承担了自己的命运?我到底是谁?
那分裂和再生的细胞是从哪里来的?所有事物的眼睛、耳朵、翅膀、舌头,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除了我,这里还是恐龙的故乡?
这些巨兽,第一次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我的名字与恐龙挤在一起,久久不得上岸,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哪个故事里来的?
我有一种需求,需要一个来自远古的链条、时间的链条、事物的链条,让我成为它的一环,成为整体。我总是企图,用家乡的地貌与自身贴合,做一种象征性的置换,让自己莫名其妙的命运有点凭借、有点注脚,因为我们都活在某地,并且都知道答案——终会消失。我们无法保留任何拥有的事物,一种紧迫感促使我总是试图打捞、挽接。
只是这一次,链条是从藻类的铺展开始,从鱼类爬上岸开始,从猴子跳下树开始,从完全的水面开始,从露出头的山巅开始。
在北方,我有过先天的浪漫:想要讴歌未来。最终,因为戈壁的虚空,而成为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一个感觉论者,我透过文学,在戈壁上创造了一个虚构世界。触摸虚空中的一切,让幻想远远超过现实的比重,让创作远远超过生活的比重,让戈壁远远超过海水的比重。
因为,我是戈壁的居住者,也是戈壁上一切无用事物的见证者、调查者。
这样巨大的消失,出现在我的故乡。腾出大片空间,是特意供我遐思的吗?
我能对这片焦灼的空无说些什么呢?
每天早晨,在戈壁,我可以更早地看见太阳升起,世界在太阳的橙色光芒中醒来,也能更晚地看见,黄昏燃尽。
一切都曾发生,都正发生。每出悲剧,都可以当作一个成熟中的自我故事。
又一个清晨,我重复,重复洗自己的面庞与脖颈,重复新的呼吸。
尽管恐龙活在一个没有历史的时代,但它一定看到过太阳,那个著名的恒星。
就为恐龙写几行短短的诗剧吧。
地点:奇台恐龙沟
时间:一个痛苦、灭绝的日子。
人物:太阳、恐龙、胡杨、我。
一头巨大而惊人的动物,恐龙,正在掉头返回这世界。
现在,跟我数到三,静下来,听,恐龙爬出来了。
它摇晃,颤抖,晾晒着自己的皮毛。
戈壁上,月光在泛滥,虚空在泛滥。
曾经的沼泽翻腾着,那时间的液态形式。
——在森林边缘,那只黑暗的兽,纹理斑驳,眼睛褐色,拽着尾巴,打着响鼻,从对面涉水来饮。
这深奥的动物,有过美好的时光。曾经,所有的动物都轻松度日,无忧无虑,不弄虚作假,彼此爱抚着脊梁。
那巨兽,掀开阳光的一角,回到爬行的年代,摇着沉重的脑袋,张开可怕的大口,露出尖利獠牙,多肉的口腔里,发亮的舌头,从喉中传出嘶吼,它消失那天的那一声嗥叫。
我该用怎样一个词,钳住恐龙的嘴,让它保持无异议的缄默,别发出曾经的怒吼?
它呆头呆脑,回忆起它还是软体动物的情景。那时,它还在进化中,没有眼睛,现在,所有从鳍到翼的生命,眼睛都睁开了,却不知所措地,面对那些层出不穷的闪烁的红绿仪器。那些挖掘机、输油管比恐龙更为庞大。
当最后一只孤独的恐龙,来到恐龙沟,它发现了我们今天的文明、信念、教义、观点、原理、规则,全都如此滑稽。
在地球的一场复原之梦中,它醒来。
那最后一只漏网之龙,甩掉肉身,通向大海。
我差点看到,鱼,爬上了岸。
能与你共渡吗?我在激流中,抓紧恐龙的尾巴,看见前方模糊的岸,被越冲越远,回不去的白垩纪。
——这,你相信吗?
恐龙放弃了自己的蛮力,肉身变得像羊、像鹿,且跪了下来,最后,从装甲车变成了一只轻盈的鸟,放弃了地面,开始扑棱棱飞过准噶尔戈壁的天空,去称霸天空。
恐龙变成了一只鸟?那它庞大、多余的部分去了哪里?
那时,人类就快要出现了。
直到某一天,一只恐龙躲到第四纪的最后的牲口圈,你能想象吗,牧羊女挤着恐龙的奶,烧烤汉子用准东的优质煤炭,慢慢烤一只全恐龙,还把它的尊严,从身上一片片撕下……
一只鸽子忽然卷进来,扑棱棱飞向远方,那是它最终变为的鸽子吗?这反抗之鸟,不是在泥浆里打滚,像成百只历史的沉船,而是点缀着天空,谁说,这不是最好的安排?
上天在人类的贪婪到来之前,让恐龙甩掉肉身,收拢起血肉的铠甲,藏好手指,把脚趾变成翅膀,变成了天上的鸟。
它最终飞翔而去,即使最后一头,也没有躲进牲口圈。恐龙。野性的巅峰,它怎么可能被驯化?
为了子孙不被塞进标本,它勇敢地自我毁灭。那巨大庄严的躯体,无法与任何链子、笼子达到协调。
我在准噶尔盆地的梦里,醒不来。
那时,各种各样的事物,在应在的也是预期的位置,只是不在当下,完全模糊了我的昨天。
那个梦里,所有的飞鸟,所有的人群,都跟我一起,在迁徙,赶着成千只恐龙,那曾被消灭了的军团。
当我谦卑地接受了恐龙之后,才发现,这片戈壁的快乐,这片毁灭了恐龙的戈壁是光辉的,又是幸运的。
当光透露到我的梦里,但愿一场苏醒能抹去我的名字,和我曾经所有的一切,只给我留一点关于恐龙的记忆。
上天以其智慧创造了恐龙,却忘了告诉我们原因。
生命之后,是一场盛大的逃窜。
没有了恐龙,我们失去了冒险,还有那不可思议的恐惧与荣光。
没有了恐龙的准噶尔盆地,变得空旷。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