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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酒记

2024-10-29唐咏梅

西部 2024年6期

初冬有霜了。

清早,依山傍水的瓦屋,房顶飘绕淡青色炊烟,半枯黄草尖儿缀满银白。老人、孩子背对太阳晒暖和,大黑狗躺稻草上眯缝着眼似睡非睡,从里到外暖酥酥的。

还没等来一场小雪呢,新年一晃就到跟前儿,家家忙着蒸酒。冬至是大日子。起坟,打灶,蒸酒,都相宜。那时,老家的冬至,总有响晴的天,总有糯饭香缠绕母亲细条的腰身。

母亲头发乌黑油亮,扎两鬏子,松松的,搁耳后根儿。五六岁的我,头埋进被窝,纸糊的窗,小孔灌进霜风来,飒飒然,吹到脸上刀子似的。不知几时,厨房响起洗锅台的唰唰声。平日里煮饭、炒菜的大铁锅,以井水洗净。饭菜熟了。红薯丝拌米饭、萝卜、青菜,都是素的。

要蒸酒了。

干透的松柴抱进灶前,灶膛内火舌头舔舐乌黑锅底,红彤彤的,呼,呼,青烟直蹿上屋顶,绕烟囱画出一个圆,霜白濡湿,黑瓦水亮。

糯米浸泡两日,微微发胀,滚圆,舀进大酒甑——酒甑坐进滚水中,装两斗半糯米,齐沿儿高;母亲将红皮番薯摆满,轻压,紧上木盖。

姐姐烧火。蒸两三个小时,先大火,再中火,蒸汽透过酒甑底边缝隙渗透,糯米在滚烫的水汽中变软、熟透。母亲忙着准备拌糯饭的大竹匾、放酒甑的大木盆,找出酒饼(又叫酒药、酒曲,白露时节,上山采来草药做的)。

我去矮凳上坐,和黑狗一块儿晒太阳。半睡半醒中,闻着一股糯饭香,熟透的番薯味又甜又香。

母亲将青花大碗洗净,揩干,盛满糯饭,凸起半个圆,倒出陈年冬酒,半盅干茶,点三炷香,扎在半截红皮水萝卜上,摆进提篮。她碎步走到正厅门前,仰头迎向阳光,高高举起,向上,两臂送过头顶,稳稳托住提篮;低头,微闭眼眸,静默。

糯饭香气袅袅上升,霜冷晴空下,飘起一波波圆圈儿,远了,淡了。老神仙睡昏昏,被叫醒了,乘风驾云来,老鼻子闻了又闻,呦,香,真香!来年,保你好收成。

此刻,人安静;狗也不摇尾巴,举头望天,眼神虔敬。母亲将提篮轻轻放低,再高举,放下,反复三次,谢天,谢地,谢神明。

回屋,祭灶神;转大厅,祖宗神位牌前鞠四个躬,将糯饭、酒、茶、香火供上神龛,燃起两支红油烛。香烛青烟缠绕糯饭香,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缭绕神牌。满满的糯饭松动了,一粒粒滚落,沾染香灰。哈,在吃,在吃,老祖宗闻香出动了。

我们躲进巷道门背后,躲在暗影里,让出大厅堂。瞧,来了,白头发的老奶奶,白胡子的老爷爷,挤进屋来,眯眯笑,头碰头,说着悄悄话。

河边,隔着南山坡,大祠堂礼炮响了,嘣!嘣!嘣……连发九响。村子里几百户农家,屋顶流溢糯饭香,男人祭祖,女人蒸酒。天上游荡的神仙,地下沉睡的祖宗,赶集似的一起来,欢聚一堂。

劳累一年的农人,手脚麻利,筋骨酥软,笑容可亲,他们看见了众神仙的微笑——逝去的先人也是“仙”。老人过世,在我们村,那不叫“死”,是“走了,做新客去了”——这不,大年大节,清明冬至,他们又回家了。

闻着糯饭香,我咕嘟咕嘟吞口水。母亲差遣我捧上一海碗糯饭,搭上几个甜番薯,送给屋里的白发老阿婆尝尝。

糯饭热气腾腾,母亲的脸红润润。酒甑抬下灶,轻放架起“井”字木架大木盆上。浇井水,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凉水淌进木盆里。

糯饭舀起,摊开在大圆匾上,母亲和姐姐面对面站着,猫腰,四只手插进黏稠的饭团,一推,一拢,一撒,拨开,抖散,快速舞动。姐姐端来研成细末的酒饼,撒进大匾里,抛一遍,母亲翻一遍,又抛,又搅动,拌匀,分四五次,撒完小半盆碎末(十八粒酒饼捣成的),反复和匀,揉开每一块黏着的糯饭团,让酒饼均匀吃进糯饭中,才能变出香甜的米酒。

拌好酒曲,重新舀入洗净擦干的大酒甑。抹平,当中挖口小井,让空气渗透糯饭中,轻合木盖板,坐回大木盆“井”字架上。置睡房一角,裹上厚棉絮。

余下的事情,交给时间。

夜里霜风紧,关上房门,牛皮纸糊的窗户,噗,噗,像一头小兽要撞进来。床前烧一盆响炭,我和大弟裹着厚棉袄。母亲的斜襟袄子打开,小弟藏怀里吃奶,露出半个黑脑瓜。

酒甑也裹着厚棉袄,旧棉絮包紧它圆滚滚的身子,腰间系根粗麻绳。窗前,煤油灯盏火光暗黄,东倒西晃。屋角蹲着个胖乎乎的老奶奶——她身着棉絮,丝丝毛孔慢慢透出酒香。

夜里,我挤在母亲脚下,和大弟并一头儿,睡梦里还扳住他的小胳臂。怕他半夜起床,把甜酒酿偷吃尽了。

方才三五天,酒甑暖暖的,底下嘀嗒嘀嗒响,米白色酒酿滴漏木盆里,又香又甜。火盆醉红了脸。炭火温暖,酒气熏人昏昏欲睡。糯饭日日熟软,化作甜酒糟。

白日里,大人忙农活,我和弟弟看门儿。偷偷解开酒甑的大袍子,卷起袖子,抓一把送嘴里,酒酿带酒糟吞下,暖融融地在肚里着火,透口气儿,再抓,一吃就上了瘾。

午后敞亮阳光下,我和弟弟站在院坪上,脸上两抹桃红,眼神迷离,步子摇晃,分明是酒醉的神气。扛着锄头、赤脚回来的母亲,看着我俩的傻样儿,板起脸问:又偷酒糟吃了?

小手还黏糊糊的,酒糟粘嘴角边儿。

半夜醒来,盆底唧唧咕咕响。

阿妈,谁在偷酒吃?酒虫子?

酒香醺醒了母亲。她迷迷糊糊地应着:是啊,酒饼里住着千千万万个小虫子,钻进糯饭吃糖,它们吐出甜酒,吹起泡泡儿。

听,咕噜,咕噜,木盆里冒出小气泡儿,气泡儿破了,噗,溢出一股甜酒香。静坐七八天,焐得糯米饭发热,全酥软了,甑底木盆里沥出十几斤甜酒酿,点点酒糟,绿蚁似的。

熟软的酒糟倒入酒缸(暗金色,敞口,圆肚),加一桶凉开水,盖上粗葛纱布,还搁房内暗角里,静静躺着,叫“坐缸”。时间分分秒秒溜走,酒缸里时时刻刻在变——酵母、酒饼中的微生物、空气与时间流逝交缠,自然变起魔法:酒酿鲜甜,女人爱喝,不醉人,“坐缸”前已从木盆里舀起;倒进凉开水的酒缸里,三十天后,浊酒新出,喝一小碗,鲜、甜,和甜酒酿相比,有种些微“老了”的味道。

一小缸三十斤左右,五斗米出六十几斤新酒,分两缸存放,还用粗葛布遮挡,防虫蚁钻入,一周后,压上木盖板。

每日间,它还在变:继续熟化一百日,浑浊新酒成金色,入喉,热、辣、轻甜,一点微火游走。

这客家糯米酒,浓郁香甜,都在立冬以后、冬至时节酿造,所以老家人都叫它“冬酒”。用黄泥封缸,存放经年,酒色金黄,酒质澄澈,陈化为老冬酒。

糯米是自家田地里种的糯谷、老磨盘手推磨碾的;酒饼是自家以中草药熬成汤汁、掺入米粉做的;自家土灶松柴烈火蒸熟糯饭,自家挑山泉水酿出的酒,喝进肚里十万个妥帖、放心。

几坛冬酒,过大年一家团圆吃,正月来客也吃,开春犁田、种谷下泥也吃,春四月莳田也吃,秋天割稻子也吃,一直吃到下年再酿新酒。酒坛里还存着点老酒,冬至日蒸酒,敬天,祭祖,谢灶神,还得格外留心。

甜酒酿用玻璃小瓶盛起,过三五年,拿出来,黑金色;倒一小杯,啜饮几口,甜香扑鼻,粘牙粘口——老酒酿呈自然焦糖色,甜,直甜到心底。老辈人爱攒着两小瓶儿,不怕哪天闹个肚子,胃口不好胀得慌,拿出陈酒酿来热乎乎暖上,喝一小盅儿,打几个嗝放几个响屁,啥事都没有了。

也有女人爱酒,用木盆接起甜酒酿,还倒入软化的酒糟当中,加少量凉开水,坐缸,缓缓地发。十天半月,酒糟细软、舒化,几成酒中悬浮物,就这样连酒带糟,小瓶分装。餐前,饮一小杯(浮层酒糟,绿蚁变半透明,薄如蝉翼),女人常饮,必是面若桃花,活成个老神仙。

十八岁以前,求学、返乡,逢年过节,暑假寒假,帮衬着干些农活,也陪父亲喝上两碗冬酒,老辣、甘甜、微醉,都不碍事儿。

那年冬天,接连下了三场雪。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月亮悬挂枯枝顶,冰凌扎破她雪白的脸。我跟村会计老杨走过溜滑的田埂,转进村中央大屋场,被老乡一把扯进屋:“喝酒。”

九只蓝花海碗,盛满金色黄酒。

“自家酿的老冬酒,放心喝。”女主人殷勤劝酒。

酒是冷的,不辣喉,也甜。一海碗酒一斤足。我又累又饿又冻,菜没吃几口,一碗酒下肚。和我坐一条板凳的老杨,扯我衣角朝我挤眼。我没搭理。

乡镇工作多年,早先说话都怕疼的一介小女生,灵魂里已住进个野蛮人。粗门大嗓吆喝着,连饮三碗。竟坐不稳。

我呼地起身,跨过门槛时绊了一跤。会计伸手紧拽住我。门口有人哄笑。老杨呜呜发动摩托车,我攀住打着绑带的后备厢,蹦跶几次。咋爬不上去?老杨将那根绑带瞧了又瞧,恨不能把人给捆上。

酒醉三天,醒来。照照镜子,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色桃红,从头到脚,肌肤发红发烫,十只脚趾甲都是红的。

“什么酒,会死人!”我电话质问会计。今年春,刚调到县城附近乡镇工作,驻点村会计老杨和我年纪一般大。这回若不是有他护送,真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

酒醒胆寒,浑身发抖。

“碧洲‘风搅雪’——邵溪酒药,碧洲的酒,县里名声响当当的,没听说过?亏你还是老乡镇呢。”会计老杨哈哈大笑。

什么酒?竟有这等霸气的名字?“风搅雪”,我怎么觉得它携着北方狼族血性于大漠狂风呼啸?它难道真是一位身经百战、叱咤风云的北国英雄、黄河汉子真身所化,借一缕酒魂,藏身江南烟雨,沉湎醉软花香,得着一方水土,情愿温柔乡里隐姓埋名?

可它的性子,怎么藏?

戒酒多年,谢绝宴请,诗书润心,混沌头脑变清明。偶有闲情,居家小酌,还得喝母亲酿的冬酒。

某个冬夜里,霜风渐紧,我又想起了它,“风搅雪”——十八年前那个风雪夜,它的尖利骨骼硌疼了我。

十月,寒露后三天,携友前往县城东北角,行走山林竹海间,追寻客家米酒——“风搅雪”的故乡。

傅宗海的新屋,坐落碧洲圩镇南面临河一角。一楼酿酒坊,沿墙根儿摆满小酒缸,南窗下,土灶燃起柴火,咕噜噜,锅里热气腾腾,酒香弥漫,站一会儿,头发衣裳,濡染酒味。一只木甑罩铁锅内,顶着银白铝盆,忙活的女人双颊暖热,从铝盆舀出冒热气的水,又回添凉水。

这是蒸酒吧?

这是“篦酒”,我家用土法酿制白酒。自家种的一季稻,黏米“篦”白酒,糯米酿甜酒。

女人是酿酒师傅宗海的妻。

先做白酒。每一百斤黏米,分五小缸,浸泡十二至四十八小时(看温度、湿度,灵活掌握),掺入酒曲——掌心托着六粒圆饼儿,雪白。老傅宣称:秋后,一家老小上山采中草药,晒干,磨粉或熬出汤汁,拌入米粉——我家有独特配方,酒饼亲手做的。

发酵十五天左右,每小缸加二十斤井水,掺入半发酵米糊,一小缸一小缸,挨次倾倒入大锅,柴火灶上煮开。蒸煮时,酒液沸腾,蒸汽上行遇冷凝结,木盖板集拢蒸馏水,水珠滑入漏斗型金属集水器内,一滴滴带着酒气的“生命水”,追赶一串串小气泡,汇成清流,从木甑一侧塑料软管导流酒缸——每一小锅“篦”出十六斤米白烧,清澈,透明,醇香,浓烈,收起的是“酒心”,飞散酒气,去除酒脚、酒头。

小勺舀起“清水”,女人温和地笑着,叫我尝尝。

吸一口,停留片刻,入喉,火辣辣,吞下,有火烧灼,滚过食道、胃,入九曲回肠,一直烧,滚烫烧下去;又抿一口,四五口下来,更浓烈烧灼感于腹内、丹田盘旋,从内到外,涌起一股甜、暖、辣的气流,浑身千万个毛孔打开,脸上、头发缝里渗出微汗,通体舒畅,像蒸桑拿。真是“烧酒”。米白烧清甜、浓烈,回味是微辣、醇和,烧得热辣,烧得恰到好处。

不善饮者,嘬一口,呛喉,一副苦脸相,哦哦叫唤着:割喉,真像把刀子——是的,清水里住进来一把“刀子”,锋利、滚烫,酒入愁肠,搜肠刮肚,眉间心上,搅动爱恨情仇。

古语中是否有“篦酒”一词,我未能详加考证。

而在建县一千八百多年的古老龙泉,我的家乡遂川县方圆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山里山外,无论客家人还是本地人,提起原始的白酒酿制工艺,就叫“篦酒”——是否可以用这两个字表意?

《王力古汉语字典》云:按,说文无“篦”字,新附有之,注云:“导也。”看看流出白米烧的小管,视以为据。

据史料记载,春秋时期,酿酒师便以芭茅作过滤工具;每年秋,小国亦将上好的干芭茅进贡大国;齐桓公更以此为借口,发动对楚国的征讨(《左传·僖公四年》)。由此推想,古人酿造糯米酒时,以干草铺垫甑底,沥出酒酿——古法酿酒,我以为,“荜酒”二字亦可指称。

火、水交融,相生相克,“逼”出有毒有害成分,任其挥发、散逸,“篦”出杂物,令酒渣沉底;升华酒分子,“荜”出纯净白酒——以竹制器皿收集蒸馏水、干草导流的古法工艺,古代酿酒师首选竹青编织的篾笼收集冷凝酒水,一滴一滴,透过束管一样的干芭茅,导入酒罐。

可以想象,这样提纯、过滤的“生命水”——从草木间淌出来的纯净白酒,添加清竹沥的甜、芭茅草的香,携带山野花草气息,越发自然、纯粹。

“风搅雪”,这甜蜜可人又刚烈如火,看起来水火不容、南北对立的酒,到底怎么个来头?

很简单,这些白米烧,是为酿造“风搅雪”准备的。

立冬后,每天蒸五斗糯米,分两锅做甜酒酿;待酒糟软化、酒酿最甜时,“以白酒当井水,不加凉开水”,掺入半发酵的糯米酒中,二次强化发酵——酒与酒,相激相荡,风与雪,相缠相杀,迅雷风烈,寂静无声。

静静的,放置三十日,出的便是“风搅雪”原浆酒。还不能封缸,木盖板轻压粗葛纱布,边缘留一小缝,持续缓慢发酵,熟化一百日的“风搅雪”,酒色金黄,酒质清冽,酒香浓郁,度数不高,却极易醉人——三碗酒扳倒英雄汉,此言不虚。

尤其是北方来的客人,酒量又好,初来乍到,总被它甜美可口的表象欺哄,一杯一杯畅饮如甘露,因不识此酒之脾性,毫不设防,常饮酒过量,极难醒转。

老傅手掌心托着几颗酒饼,圆溜溜粉扑扑的,我记起当年母亲酿酒用的小酒饼,和这个没啥两样。

“邵溪酒药,碧洲的酒”——邵溪酒饼卖给了谁?村里十几户依传统做酒饼的人家,每年售卖上千斤酒饼。

老傅笑笑,不置可否。

正值寒露,信步走进一户农家——做酒药(遂川习惯称为“酒饼”)的老吕师傅家住G105国道边,枚江镇邵溪村委会一旁。

屋前一片金色稻田,满眼金光,他安坐中堂,品尝存放五年的老酒酿,暖酥、甘甜,身体流遍阳光的味道。

楼顶凉台,四只方竹匾,摊晒雪白酒饼,一半尖头小圆饼,女人小掌心握紧捏出的;另一半手掌大小的圆饼,两面微凸,也是女人手掌大小。

同样是酒饼,怎么还有两种模样儿?

都叫“酒饼”:小圆粒儿,比拇指大点儿的,是酿酒用的酒曲——名副其实的“酒药”,遂川甜糯米酒、白米烧,大多用邵溪酒曲发酵酿制;那巴掌大点儿的,可作点心吃,清早用温水泡软和,切薄片,锅里洒几滴山茶油,煎得两面焦黄,入水煮透,喜欢的,煎个荷包蛋,舀两勺甜酒糟,搁几棵小白菜,撒点葱花,一大碗,香、软、滑,吃得冒汗,满嘴鲜。肠胃寒凉的,多吃几次,保准好转;小儿疳积,不想食饭,蒸熟几个,当面饼儿吃,三两天后,肚里空了,吃啥都香呢。

这就叫“药食同源”,老祖宗传给咱们农家人的宝——一种作酒曲,一种当食品。

听着老吕的讲述,方依稀记起小时候奶奶曾煮给我吃过几回的酒饼——彼时,平常日子没肉吃,一到过年过节吃油腻,伤了食,恹恹的,老没精神;奶奶便找出存放多年的小圆饼,牛皮纸包打开,灰扑扑的,浑身布满虫眼,针孔似的,密密麻麻;下锅一煮,清香扑鼻。

记得那时,母亲只做些酿酒用的酒饼,还从后山挖来细白的“神仙粉”掺进米粉中,加入中草药汁,捏作小圆饼子——烫一壶酒,喝完,酒脚里总有层细沙。

食用的酒饼,奶奶隔几个年头做一回,存着点儿,藏得可紧——有大作用的,她说。非得紧要关头,方得尝一口这道美味,可荷包蛋确是没有的,想也别想。

老吕今年七十多,做了五十几年酒饼,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每年做个几百斤的,食用、酿酒,都是遂川本地人找上门来买。

山上采来的中草药,晒干,熬汤,掺和黏米粉,握成圆饼,两拇指大小,表皮湿润,新鲜干稻草垫底,摊竹匾上先放室内发酵三至五天(室温二十八摄氏度左右最相宜),一股暖暖的香,空气中浮游的酵母菌,闻香而来,钻入酒饼,吃糖、吃水——老酒坊房梁尘灰里、虫子中,秘密住着六条腿的酵母菌,无处不在;温度低于十摄氏度时,需加盖稻草,保暖,升温,利于酒饼发酵、成熟。

阴干至七成水分散失,圆饼表层覆满雪白菌丝,毛茸茸的,长势喜人。

好了。移太阳底下,晒干。

拈一粒,闻闻,小圆饼散发淡淡酒香——每一粒粉尘都沾染爱吃糖、爱吃水的酵母菌,还有其他多种益生菌,直钻饼芯。轻轻一拍,白粉尘扑扑掉落,它的“心”是透风的,表面布满细密针扎小孔。酿酒时,研成粉末拌入糯饭里,它贪婪地吸吮淀粉转化成的糖分,分分秒秒给力,变幻香甜米酒——它是酒的母亲,因此又叫“酒母”。

每一百斤黏米粉,做出干酒饼七十斤。

客家糯米酒的酿造工艺,属低温自然发酵法——“糖”不会一下子消耗完,酵母菌也不似“篦”白米烧一次性被高温杀死,所以,甜酒酿会变“老”,新酒放的时间长了亦变老辣,有劲道,微甜。

同为酒饼,左边食用,右边药用——它们的配方,真的完全相同?

老吕说,主要的几味草药,是一样的。

辣蓼草,蛤蟆藤(海金沙藤),甜酒蘖,土荆芥(马鞭草)——这四种草药是酿酒的,还有其他。

“其他”,哪几种?

老吕笑笑,又不言语。

转进后院,他顺手拔起一头草,顶上开着淡紫色小花,细长的一串,株形酷似牡荆,这就是“土荆芥”。一只老鸭跟进来,嘎,嘎,哑着嗓子,伸脖,张嘴,抢食他手里的草。

食用的,还可添加野山楂、鸡内金、野山药,还有“其他”……

此前,我曾记录母亲的酒药配方:辣蓼草、蛤蟆藤(海金沙藤)、甜酒蘖、三鸡米(野生麦冬)、鸡矢藤,还有“其他”……

——没有土荆芥,很清楚。而且,她每次说的“其他”都不重样。

离我出生地不足五里路远,探问另一户人家的酒药配方——辣蓼草、蛤蟆藤(海金沙藤)、甜酒蘖、三鸡米(野生麦冬)、鸡矢藤、金竹叶、马蹄香、奶子草、地胆头,她的酒药以这九味草药为主,还有变化无端的“其他”,算起来不下十六种——它们的学名叫什么?乡下人说不出,我也说不出。

再问:“其他”几味草药的名儿?土名儿也成。人家干脆把脸埋桌子上笑:家传秘方。不好再问。

金竹叶,加不加?这会儿,抿一口老酒酿,我又向邵溪村的老吕小心求证。

不能多放,会打脑(普通话叫“上头”),老吕憨憨地笑:邵溪冬酒不打脑,酒药里没有金竹叶。

真没招了。

事后,再三向母亲求教:两个配方差别在哪?怎么不同的人家,各个不同?

“拿纸笔来,我念,你写。”母亲戴起老花镜,从镜片后面斜视桌面,盯着笔,在后厨冒出滚滚糯饭香的姐姐家——一个月后,一家人齐聚客厅,姐姐酿甜糯米酒,母亲指点江山。

辣蓼草、甜酒蘖、蛤蟆藤(海金沙藤)、白面风……

辣蓼草、甜酒蘖、蛤蟆藤(海金沙藤)、牛白藤……

辣蓼草、甜酒蘖、蛤蟆藤(海金沙藤)、干桑叶……

每次报出的配方,后边几味草药名儿都不一样。

我丢下笔。抬头看母亲。

是不一样ULmRFE9hKpdf4n/yfZUqKI0Qr2Zv1shfnYyfzXWQOw4=。年成不同,山上田里的草也各不一样,有时没找到鸡矢藤,有时山鸡米被鸡啄光了,不过我们屋前屋后从没见过什么“土荆芥”。

原来如此。

看,入秋,辣蓼草总在河滩水渠边,粉红一片;蛤蟆藤缠绕木籽树,寒露霜降采摘油茶果时顺手捋回家;甜酒蘖性喜红泥山丘,低头随处可见,所以,家乡的酿酒师、酒药师傅,人人心里各有一本家传秘方——“3+N”,三味常见草药,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写在心底的“N”,是祖辈的秘语,也是天地风霜的秘语,可遇,不可求,年份不同,它时时在变。

此番,我也曾按图索骥,将《醉酒的植物学家》一书翻阅十几遍,企图从美国著名园艺学家艾米·斯图尔特记载的一百六十种与酒有关的植物谱系中,寻得中国人酿酒配方之蛛丝马迹——结果,大失所望,它们的近亲也没见着一个。

我原本以为,老祖宗把与口中好物相关的秘密全上了锁,然后,又把钥匙扔进茫茫大山深谷,连他们自己也找不着了;就像散落民间、存储于乡村老郎中脑海里那一部部“秘籍宝典”,一个个诊治疑难杂症的偏方,终随一具具肉身腐烂,蚀入黄土,杳无踪迹。

当我走访完几位本土酿酒师,追寻着酒曲师傅的家传配方,已然明白:没有形成文字传承的民间技艺,生于山野,长于山野,或终将消隐于山野。

老傅讲述的,是现今碧洲“风搅雪”的原始酿制手艺——它的前身,到底藏着怎样的传奇?

自打十八年前被醉倒,我算是领教了它的柔媚与刀锋,它的芳名“风搅雪”,令我生发无限好奇。冬日暖阳下,静坐庭院,橙红桔绿,酒香氤氲,听取傅家祖辈口耳相传流传至今的“风搅雪”的传奇。

它是生活中天赐的偶然——美酒和爱情。

事情发生在唐朝末年。一股叛军流窜福建侵扰地方百姓;原驻守河南固始的银青光禄大夫、威武军节度招讨使傅实奉旨入闽平叛后,传令军中置酒庆贺。可带来的白酒已所剩无几,北方人喜饮烈火一样的白酒,怎喝得惯当地甜津津、黏糊糊的糯米酒?

庆功宴上,岂能无酒?

此时,正值农历十月小阳春,福建百姓家家户户在酿糯米酒。闻着阵阵酒香,傅实将军突发奇想:何不将军中所剩白酒倒入百姓正在酿制的糯米酒糟中去?遂令属下照此一试。

一个月后,军民举杯相庆,喝着掺了白酒的糯米酒,既不像白酒那样刺鼻呛喉,也不像糯米酒那样津甜没劲,而是刚柔相济、柔中有刚——这是一种谁也没喝过的酒。

傅实将军品尝着,赞叹:是啊,是好酒,真是比俺北方的“风搅雪”还带劲儿。

此刻,他或许想起了昔日战场的厮杀声,风搅动雪,雪落满弓刀,偏坐金鞍的少年英雄目光如电,雪夜提刀追杀来犯之敌,马蹄声“得得”,渐渐淹没于漫天风雪里。沉吟良久,他点点头道:依我看——白酒是风,甜酒是雪,这酒就叫“风搅雪”吧。

据《傅氏族谱》记载,“风搅雪”的诞生,缘于事件与人物的奇思妙想偶然相撞——傅实将军为傅氏入闽第一人,后长期驻守福建,子孙绵延四方。

碧洲镇境内傅氏家族是福建客家迁徙到此的移民,为傅实将军后裔。当年酿制“风搅雪”的独门工艺,由傅氏子孙代代相传;如今,遂川已有多地酿制“风搅雪”酒,但都以碧洲傅家“风搅雪”为正宗嫡传。

无独有偶,晋南威风锣鼓经典目录中,亦有《风搅雪》曲名。威风锣鼓,相传源自尧舜游猎文明的古老文化遗存;这一代表性曲目,却与遂川客家米酒——“风搅雪”撞了名儿。

这,是纯属巧合?还是另有历史渊源?

“风搅雪”这一独特的酒文化背后,是否透露了北方游牧文明与南方农耕文明长期相争相杀、相互融合的隐秘传承与书写信息?

此刻,我悬坐庭院秋千架,微风摇荡树影,满地碎金;栏外,一片金色稻田映衬蓝天。端起“风搅雪”陈酿,闻着杯中醉人酒香,我仿佛听到来自远古的风搅动北国的雪,鲜衣怒马的血性男儿踏风雪一路狂奔,蹄声冷冽;威风锣鼓密集的鼓点为他壮行,随他杀出重围,或者召唤他坠于战场的英魂,安放江南烟雨里,数点青峰间,直认他乡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