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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孤儿

2024-10-29熊生庆

西部 2024年6期

天刚蒙蒙亮,堂哥就把我叫醒,让我跟他去补蓄水池。

头天晚上,我们连夜赶回了松烟。村主任老刘打了好几通电话,说温泉小镇开发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征拆就要启动,让我们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这事在我看来简单,政策摆在那儿,房子该拆拆、土地该征征。姐姐远嫁省外,父母过世后,我一年难回来一趟,那些东西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但对堂哥来说不是这么回事,他炸爆米花似的丢出一连串问题:房子拆掉住哪儿?土地没了以后种什么?老娘和细崽怎么安排?……我心里一团乱麻。

堂哥熟练地拌好灰浆,猴子般跃进蓄水池,指了指旁边的铲子。我不情愿地拿起铲子,正要往灰浆里插,一个黑影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猛一下扎进灰浆,啪一声摔倒在地,哇哇叫起来。

是细崽。他站起身,看看堂哥,又看看我,眼睛一亮说,三叔,你回来了啊,吃饭了吗?

堂哥睖他一眼,滚回去换衣服。

看,我的金箍棒。细崽举起手里的棍子。

他热衷于收集棍子,竹棍、木棍、铁棍、塑料棍,有二三十根之多。家门前是片水田坝,清澈的松溪穿田而过,流向村子尽头。屋后红松疯长,盖过山头,往林场方向延伸。坝子、溪流、红松林……这是细崽的乐园。过了二十岁,大人们就不让细崽带自家孩子玩了。原因简单,小孩们不听话时,他学会了惩罚。方式千奇百怪,最常见的是掏蚯蚓。细崽喜欢养蚯蚓,他有三只玻璃瓶,是从卫生院的垃圾桶里捡来的,掏来的蚯蚓就养在玻璃瓶中。惩罚归惩罚,孩子们照样逮住机会往他身边跑。对于昆虫和植物的习性,细崽自然可以当孩子们的老师。这让他在孩子们中间混得风生水起。

细崽正准备往田坝里跑,却被奶奶叫住了。奶奶让他换上干净衣服,给他焙了碗鸡蛋饭。细崽端起碗,蹴在屋檐下吃。奶奶佝着腰,手伸进鸡笼绕了绕,将那只大红公鸡抱了出来。那是鸡笼里最后一只公鸡。这年,奶奶共养了八只公鸡,五月里打鸣,又被陆续送出去。每次送的人都不同,那些人住在松烟镇不同村子里,黄婆婆、孙算子、陈半仙……送鸡的目的都一样,请他们给细崽看病。

细崽说,奶奶,我没病,这鸡不送好不好。奶奶拍拍他的头说,你快些长大,长高高。我很快就会长高的,细崽说,长到奶奶这么高。奶奶不说话了。

这次要找的人是陈半仙。一个月前,黄草坝歪老头失踪多年的儿子居然回来了。有人说,歪老头儿子能回来,全赖陈半仙教的那套喊魂术,歪老头坚持喊,把儿子喊了回来。奶奶动了心,她觉得有必要再去找找陈半仙,得把最后这只公鸡给他送去。她甚至跟堂哥说,如果陈半仙愿意少收些钱,她还要跟他学喊魂术,给细崽喊魂。

吃完饭,细崽朝我们吐吐舌头,跟着奶奶出门。日头很好,温暖地照耀着深秋的坝子,收割后的稻田泛着水光,还没码堆的稻草捆子挺直腰身站在田埂上。细崽来了兴致,将棍子倒插在两腿间,拖住棍头喊,驾、驾驾。他骑着想象中的快马,沿田埂一路小跑。你慢些,奶奶喊。秋风吹来,奶奶的话刚出口就被风带走了。跑出老远,细崽才意识到奶奶还在身后,他又折回来。奶奶把公鸡装在麻袋里,袋子上剪了个小洞,鸡头从小洞中探出,红彤彤的鸡冠非常耀眼。

细崽又跑开了。你过来,奶奶叫他,小心掉进烂田里。拿着,奶奶把麻袋交给细崽,这鸡太重啦,你来拎一段。细崽接过麻袋,薅了把稻草,将袋子扎在棍子顶端,扛到肩上。细崽大声说,现在我是沙和尚,跟着奶奶去取经。奶奶笑了。

他们缓缓穿过坝子,踏上通往白水村的山路。

补完蓄水池,我和堂哥坐在院坝里喝茶。茶是本地土茶,入口苦涩,堂哥边喝边叹气。你说,拿他咋个整哟,堂哥声音拖得老长。我没接话,不知道怎么接。

算起来,我刚好比细崽大十岁。我离开村子到县城上高中那年,细崽六岁。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堂哥领着身穿新衣的小细崽,穿过田埂,来到松烟小学,把他交给我的小学老师老应。作为松烟村历史上教龄最长的代课教师,老应教过堂哥,教过我,后来又教细崽。学前班到六年级的课他都在上。也是没办法的事,学校总共才四位老师。

老应从堂哥手中拉过孩子的手,朝教室走去。出乎意料,细崽既不像别的小孩那样哭闹,也不害怕老应。他拉住老应的手,高高兴兴上学去了。这样的小孩到底少见。老应站下,扔给堂哥一句话:这小孩,怕天生是个读书郎哦。这话让堂哥高兴了好一阵,那段时间,逢人他就说,我家出了个读书郎哦,老应讲的。说完这句,他会短暂停顿,然后再补上一句:搞不好以后能把F1blu8koZwDo220gGz76VQ==老三比下去。老三是我小名,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

半年不到,读书郎的说法就变了味。老应教孩子们数数,从一数到十,别的小孩一学就会,细崽整整用了一星期。上图画课,别的小孩几周就能画出小鸡小鸭,细崽学了三个月,只能勉强画条蛇。再就是写名字,事实上,念完三年级,细崽才能正确写出自己的名字。而那时候,别的小孩已经能流利地背诵“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了。

那时我上大学一年级。每次回老家,屁股还没坐热,堂哥就火急火燎跑来了,身后一定跟着细崽。细崽挎着个蓝布书包,书包里装着崭新的课本,更多的是各种小虫子的尸体和一些干掉的花草。堂哥见我第一句话往往这样开头:你读书好,教教他吧,这孩子完蛋了……对于堂哥说的话,细崽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满脸憨笑说,三叔,你回来了啊,你吃饭了吗?我总是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吃过了,细崽乖吗?我很乖,他说。

到了四年级,细崽依旧那样,课按时上,听也认真听了,可对老师教的知识,一问一个大咧巴。白学了,堂哥愤愤道。有人揶揄他,读书郎怕是不表露哦。堂哥气得跺脚,却也不好发作。老应专门来了趟堂哥家。那天孩子妈不在家,奶奶炖了只鸡,堂哥去打了一斤苞谷酒、买了一包圣火烟,隆重招待老应。那时候堂哥不喝酒,老应吃完鸡肉,喝完酒,再揣上那包烟,留下句话:带去医院看看吧。

回顾松烟镇历史,会发现每代人都有那么几个得怪病的。麻风病、烂牙邦、肺痨、鼻淌脓……至于干活被切割机切掉指头、高空作业掉下来摔断腿等后天祸事,更是数不胜数。最惨的是驼背老袁,小时候不知事,对着疯狗撒尿,被咬掉了小鸡鸡,从此走路一直弓着腰,渐渐成了驼背。前些年老袁醉酒回家,一个趔趄摔进猪圈,睡着了。睡不多会儿,他翻肠倒肚吐起来,脸上、胸脯上全是秽物。由于经常不着家,老袁养的那头种猪已饿了两天,闻到酒香,种猪抵挡不住诱惑,扑过来,把老袁身上的秽物、包括他左脸和腮帮子啃了个精光……比起来,细崽的病说不稀奇也稀奇,不稀奇是因为种种怪病大家都见识过了,稀奇是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看不见摸不着的病,他是头一个。

为给儿子看病,堂哥堂嫂拼命养猪,最多时有三十余头。为此,堂哥得了个绰号——猪老大。牲口养多了烂贱,两口子开口咒骂是常事,那些猪里有不吃食、不长个的,或是脑袋开光竟敢翻栏越圈的,堂哥必定棍棒相加,常常打得猪们哀号不绝,活生生把他们家搞成一所猪的酷狱。

每次卖完猪,堂哥都会带儿子出门。人们悄悄议论,猪老大又要使猪钱了。跑过县医院、市医院后,人们断定细崽的病没看头。堂哥堂嫂不死心,继续带着儿子往外跑。他们去过成都,去过昆明,最远到过北京。去北京那次,堂哥非要让我一起去,理由是他们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堂哥说,你不去,我心里没底,找不到头绪。

肥头大耳的男医生看完检查报告,不动声色打量我们一番,简单交代了几句,让回去捡药吃。正好到中午下班时间,两个身材惹眼的女实习生紧跟在男医生身后,往电梯口走。我想再详细问问,跟了上去。一个女实习生说,老师,这种先天性……男医生打断她说,这孩子被时间遗忘了,时间在他身上只是一团迷雾,无休无止、无始无终,他是时间的孤儿。两个女生对视一眼,连连惊呼,老师,您太有才华啦。到电梯口,男医生见我跟着,立时收住笑意。我只好闭嘴。

每次看病回来,堂哥都会告诉大家,就快好起来了。说是这么说,却不见半点起色。就有人说,是头猪即便去了北京回来也还是猪。这话歹毒,传到堂哥耳朵里,他逮住最爱嚼舌头的吴拐子,一拳崩掉了对方三颗牙。结果堂哥又卖了头肥猪,才赔清吴拐子安装假牙的钱。堂哥恨恨道,他三颗狗牙竟然赛我一头肥猪,他嘴巴里养了十来头肥猪。打归打,赔归赔,人们照说不误。说的人多了,堂哥一条舌头搅不过满池鱼,只好装作没听见。

这样过了几年,一个春风鼓荡的晌午,堂嫂从一头越圈的黄毛猪身上得到启发,她想,连猪都知道跑,难道自己就不会跑?那天只有细崽跟她在家,她把细崽拉到跟前,啪啪给了他两大耳刮子。细崽蒙了。堂嫂边流泪边说,打你,是让你恨我。这话细崽听不明白,直到堂嫂收拾完行李离开了家,他才想起应该哭一场。

不久后,堂哥把儿子交给母亲,离开松烟,踏上了寻找老婆的路。身上本就不多的钱很快花光,堂哥只好边打工边找人。这样漂了两年,他来贵阳,找到了我。那时我已从南郊那所二本院校中文系毕了业,并在女朋友父亲(后来的岳父)的关照下混进了杂志社,勉强在这座城市立住了脚跟。还找吗?我问他。堂哥眼巴巴道,都说你文章写得好,要不帮我写篇试试?我苦笑,寻人启事我会写,但老早就有人给你写过了。至于小说,即便写了,别人也会觉得是我虚构的。虚构,啥意思?瞎编的意思,我说。他低了头。其实就算找到又怎样,他的老婆大概早跟别的男人mpjJVQZTB2hjrPQdMZXyZA==过热了。我没忍心说这话。

父母离开家后,细崽跟着奶奶过。起初,他成天哭喊着要爸妈。奶奶找过很多借口,有些细崽听不懂,有些听懂了但不接受。反正,他说,你得把我爸妈还给我。奶奶心里窝着火,细崽闹得凶,干脆也给了他两耳光。怪东西,奶奶骂,谁叫你生下这样一场病呀。骂完,奶奶跟细崽一起哭。那以后,细崽不再找爸妈,也不上学了。逼着他去,他一次次从学校里逃出来,在松溪边、坝子上,或是林子里来回溜达,看看蚂蚁、摸摸庄稼、追追蜻蜓……整天无所事事,又仿佛正在干着一件大事。没办法,奶奶只好让他回家。

在我的介绍下,堂哥跟了我一个做工程的朋友,当泥水工,也在贵阳落下了脚。

那天最先听到哭声的是老应儿媳妇。

她那烂牙邦的毛病总不见好,整日往山上跑,挖草药。这天她去的是斧头山,这山横亘在松烟村与白水村之间,山上林深草密、药材颇多,她很快挖好草药,沿山腰上那条裤带般的小路往回走。转过斧头崖,陡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哭声。女人吓得翻出眼白。她躲在红松树后,稳住心神,再听,哭声竟有几分熟悉。壮着胆子往前,斧头崖边茅草蓬下坐着细崽。见有人来,细崽擦掉眼泪,指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喊,奶奶……飞了,还有公鸡,都飞了……老应儿媳妇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剜细崽一眼说,我不好骂出来的。不久前,细崽罚她儿子捉蛤蟆,儿子不小心戳破蛤蟆背上鼓凸的肉钉,白浆溅了满手,害得长了好长时间痒疮。看到细崽,她又想起这事,气汹汹地走了。

日头偏西,第二个路过斧头崖的人听见了哭声。那时候细崽其实已经不是大哭了,而是抽泣,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地抽泣。那天上午,村主任老刘独自上斧头山,打算给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寻棵杉树做寿材,但转了几个钟头都没找到合适的杉树。这些年山上的杉树越来越细,别说打口体面寿材,凑合做个火匣匣也嫌不够。还在山上转着,文书来电话,通知老刘去镇上开搬迁推进会,他只好往回走。到斧头崖,听到细崽的呻唤。

奶奶……飞了,还有公鸡,都飞了……

老刘把细崽揽到身后,看看崖口的脚印,再往崖底探探头,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赶到斧头崖,天突然阴沉下来,接着下起了雨。密林在冷风的抽打下波浪般起伏,黑黢黢的群山在雨幕中现出狰狞。沿路下行,雨水汇成洪流,肆意冲刷着裸露的岩石,一次次将我们逼回林中。找到奶奶的尸体,雨停了。堂哥身体僵直,对着大雾弥漫的山谷猛号一声,瘫软在地。那公鸡没死,摔到崖底,一蓬仁慈的火棘接住了它,半点伤也没落下。雨水洗过的火棘果熟得正透,密密实实的红果子比鸡冠更加耀眼。

那天晚上,搭好灵棚、装殓完奶奶后细崽才出现。不知是谁把那公鸡扔在灵堂角落里,细崽跑过去,解开口袋,把鸡抱在胸前。那鸡竟很温顺,耷着脑袋缩在细崽胸前,任由他抱着朝奶奶灵前走去。

地上还没来得及放草袋,湿洼洼的泥水没过鞋帮。细崽抱着公鸡,双腿一屈跪在泥水中,盯着奶奶那副刚从镇上买来的薄皮棺材,一个劲咬嘴唇。嘴唇被咬出了血。堂哥拉他,不动。婶娘们看不过眼,也来扶,还是不动。道士先生赶来,要在细崽跪的地方安桌设坛,堂哥才一把将他搂起,摁到灵堂角落的草袋上。

坛桌上供了一升米,里面插着三炷香。细崽回过神,颤着腿站起身,抓了把米撒在地上,给公鸡吃。米很快被公鸡啄完,细崽又抓来一把。吃饱的公鸡从厚实的红羽中抻出头,斜着眼,朝细崽看。细崽把公鸡抱回屋,那一晚没再出来。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裁黄纸,身后一个声音喊,三叔,你回来了啊,你吃饭了吗?是细崽。我努力挤出笑,摸摸他的头说,吃过了,细崽乖吗?我很乖,他说。我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说完很乖就走开,不想他突然问,奶奶还会回来吗?我心里一紧,想了想,回答说,奶奶不会回来了。细崽嘴巴一瘪,垂着头说,我猜也是。

奶奶在世时,当然也跟村里的人们骂过架、置过气,甚至也跟个别老太太烧过香赌过咒,不过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她走了,村邻们也就把芥蒂放下,纷纷来帮忙。人聚得多,自然要打牌、喝酒,要围坐火塘边扯白。打牌喝酒的人好招待,扯白的人多了,却不好招呼。说来说去,松烟村无非那么点事,嘴皮子淡了,不免有人讲出不光彩的事来。细崽的妈就是这么被提起的。

有人说,再是心狠,老婆婆殁了,也该来看看。另一人讲,有那来看的心,早就回来了,娃娃都能丢下,来看老婆婆?又有人讲,或是不晓得嘛。吴拐子神神秘秘道,听说嫁在县城菜市街哦,嫁了个屠夫。这话恰好跑进堂哥耳朵里,他最听不得别人提细崽的妈,一把揪过吴拐子,狠狠道,你又给老子搬弄是非?说着就要打。旁边人连忙拉住。吴拐子见堂哥动不得手,龇着嘴指了指那三颗假牙说,猪老大,你有本事再给老子打下三颗来,莫非这两年又挣下猪钱手痒了?堂哥脸色煞白,待要动手,又被拦得死紧,一迭声破骂。吴拐子又一次龇开嘴,指着假牙旁边的氟斑牙,打嘛打嘛,他说。斜刺里突然捅出根棍子,不偏不倚捅进吴拐子嘴里。牙是没捅掉,捅出来一嘴血。不准你说我妈,细崽大吼。他哭了,哭得很伤心。

老刘见不是事,忙叫人去寻吴拐子老婆。不多时,女人迈着大步赶来,一把揪住吴拐子的耳朵把他领回了家。堂哥把儿子揽到跟前,轻轻拍他后背。哭声止住,堂哥绷得鼓皮似的黑脸才慢慢舒展开。

接下来几天,细崽该磕头磕头,该绕棺绕棺,没事做时他抱着公鸡坐在灵堂角落,守棺材下的长明灯。那是老刘分派给他的任务。他守得比我们预想得好。

奶奶下葬那天,细崽跟随抬棺队伍来到山上。我和另一拨人提前上山挖穴,棺木入土,终于可以歇会儿,我坐在草埂上抽烟。细崽看到我,眉头一展,三叔,你回来了啊,你吃饭了吗?我不禁笑出声,回来几天了啊,你忘了吗?哦对,细崽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搓着手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忙,忘记了。都忙些什么呢?我问他。忙着守长明灯,还要喂鸡,我的鸡叫红毛,我才起的名字,好听吗?好听,你起得很好,我说。对了,他说,还忙着喂蚯蚓,忙着……开始垒坟了,我赶紧掐灭烟头干活。

山风吹拂着萧萧落木,吹拂着地里干枯的玉米秆,也吹拂着眼前的新坟和新坟前的我们。帮忙的人下山了,堂哥让我留下来,跟细崽一起陪他烧纸。烧了一会儿,细崽拎出他的蓝布书包,从中摸出三只玻璃瓶。玻璃瓶里装满密密麻麻的蚯蚓,那些蚯蚓大概是饿了,拼了命蠕动,看得我头皮发麻。

你搞哪样名堂?堂哥吼。

细崽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打开瓶盖,把蚯蚓倒在坟尾松软的泥土中,又从旁边捧来好些泥土,轻轻盖在蚯蚓身上。蚯蚓们纷纷往泥土更深处钻,不大会儿便没了踪影。安顿完蚯蚓,细崽将三只玻璃瓶并排放到奶奶坟前,折来三枝苦蒿分别插进瓶中,并注入喝剩的山泉水。

你发什么疯?堂哥又吼。

这次细崽说话了,却不是回答堂哥。你们在这儿好好陪奶奶,不准乱跑哦。要是我下次来看不到你们,我会生气,奶奶也会不高兴的,知道吗?说完,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纸钱燃烧的火光将堂哥的脸烤得发紫,我们不约而同看向对方。拿他咋办哟,堂哥哽咽,抹起了眼泪。我起身尾随细崽而去,将空旷的黄昏留给堂哥。

我是第一个在征拆协议上签字的人。镇长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带了个好头,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堂哥要留下来处理家里的事,我连夜离开了松烟。

征拆推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

几年前,村小学并入镇小学,孩子们和另外三位老师都走了。对于老应,镇里并没给出明确安排。他找到镇长,打机枪一般说,代课老师难道不是老师?我为松烟教育事业奉献了一辈子,难道不能继续奉献?镇长说,老校舍也是教育事业的一部分,是全镇的文化遗产。文化遗产得保护好,在松烟村,除了你老应,没人能担此重任。戏当然要做足,镇长择了个日子,为老应办了场象征性的荣休仪式,他亲自出席。老应说,干脆叫退休仪式吧。镇长当然不会松口,荣休与退休,在老应这里来不得半点含糊。那以后,校舍交给了老应,每月三百块看护费。老应本想一把锁锁死,利利落落回家,想了又想,觉得不成,干脆把家搬到老校舍,在那儿种蔬菜。

也是奇怪,该细崽上学时他不上,学校搬走了,他反而常往那儿跑。老应闲得发慌,见细崽来,正好有个人说话,经常让他帮着照看菜地。奶奶去世后,细崽也不在家里待了,天一亮就往老应那里跑,老应给他饭吃,玩得晚了,干脆就在那儿睡。堂哥去叫他,他不理。堂哥气不过,骂他,莫非老应才是你的爹?骂完了,细崽翻几下白眼,越发不愿回家。那只公鸡他也抱来老校舍,成天和老应养的两只母鸡没羞没臊地撒欢。

镇长亲自来做老应的工作,给他两个选择:一个是,他种的蔬菜按青苗赔偿标准赔付,额外再给老应发一年看护费;另一个是,镇长故意清了清喉咙说,按规定办。老应黑了脸,说,是你给我办的荣休,校舍归我是你说的,得赔给我,我为松烟教育事业奉献了一辈子,不值这校舍?镇长摸出手机,给老应放录音。那是他给老应办“荣休”前,单独谈话录下的。除了拿钱看护,校舍跟老应没半毛钱关系。看看顶不住,老应打起了感情牌,说,细崽有毛病没人照顾呢,得亏是我管着,否则负担还是政府的。镇长的脸这才松下来。

校舍拆迁,堂哥把儿子抓回了家。可他又犯愁了,同意拆迁呢,像我一样能一次性拿一笔钱,他可以继续回工地打工,问题是儿子谁来照管?带去工地上呀,老刘鼓动他。堂哥当然想过,可即便工头同意,也担心儿子闯出祸事。思来想去,他回老刘话,不搬了吧,工我也不打了,在家照顾儿子。老刘笑,这么大的项目你说不搬就不搬?就这样,电话又打到我这里,这些事都是老刘跟我说的。老刘转达镇长的话,让我好人做到底,出面做堂哥的工作。

这期间,细崽闹了两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温泉井眼周边的地最先征完,施工队提前进场,打眼的同时盖简易棚,用作项目工程部。堂哥整日耗在地头,晚上回家,不见儿子。堂哥想肯定又进松林了。那些天细崽总往松林里跑,捡松果、掏鸟窝、搭草棚、逗松鼠……不知为何,那些松鼠丝毫不惧细崽,不仅不惧,还经常跟他玩闹,有时甚至跳到细崽手上,吃他嗑好的松子。细崽进松林后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他在树上唱歌,在林间漫游,跟蚂蚁聊天,和鸟儿争吵,探望生病的小蛇,回应野猫的号叫,渴了就喝甘甜的山泉水,累了就在松软的草甸上睡觉。仿佛苍茫的山林才是他的家,而他生来就是森林之子。

堂哥洗完澡,做好饭,还是不见儿子回来,便出门找。找了两圈没找着,他慌了,吊着嗓子喊。老应儿媳妇说,太阳落山时见细崽在井眼旁看工人打孔,莫不是掉下去了哟?堂哥心头一紧,放开腿脚往工地上跑。工人们帮着找了大半夜,还是没找着。只好报警。派出所全员出动,警笛声拉得震天响。动静闹大了,吴拐子那小儿子才对他爹说,细崽带他们躲猫猫,好像躲进了工程部。原来,细崽躲进简易棚,别的孩子找不着他,就各自回家了。细崽躲了一阵,眼皮子发沉,便沉沉睡去。警笛声拉响细崽才醒来,见外面那么多警察,他吓坏了,根本不敢出来。

出了这档子事,工人们见到细崽就把他往家里赶。开挖掘机的酒糟鼻见细崽整日往边上靠,挖掘机休息时还贴过去左瞅瞅右摸摸,时不时拿根棍子往履带里戳,赶又赶他不去,怕出事,随手抽根竹枝,照着细崽屁股蛋上抽了几下,把细崽抽走了。却不想,细崽怀恨在心。酒糟鼻老婆在工地上做饭,领着四岁半的儿子小灯笼。那天傍晚细崽溜到工地上,把小灯笼拉到僻静处,交给他一袋东西,让小灯笼悄悄倒进他妈妈做的酸菜汤里。也不知细崽怎么给小灯笼说的,小灯笼很听话,乖乖把东西倒了进去。晚上下班,工人们大海碗盛满饭,往上盖点菜,再浇上酸菜汤,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刨。半碗饭下肚,才有人觉着不对,那饭菜怎么有股子怪味?酸菜叶上还夹杂着芝麻糊似的黑沫沫。酒糟鼻扔下碗,从锅里舀出一瓢汤,仔细闻了闻,猛地扔下汤瓢,哇啦一声吐了出来。小灯笼吓得尿裤子,哭着说出了实情。原来,细崽给他的是一袋热乎乎的牛粪。

当天晚上,暴怒的工人们将堂哥家团团围住,声称要宰了细崽。宰了不算数,还要逮堂哥去灌汤。堂哥哪见过那么大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老刘劝不住工人,只好给镇长报告。镇长立时赶到现场,稳住工人后,不找堂哥,而是先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办。这种事我也没辙,只好软下口气请他帮忙。随后镇长找堂哥,开门见山道,法治社会,他们不敢拿你娃娃怎么样,只是,怕要赔不少钱哦。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按一人两千算,十人两万,三十几号人呢。堂哥眼珠子翻白,说不出话。不过,镇长点了根烟,慢悠悠道,也不是没有办法,看你愿不愿意。堂哥想都没想,满口答应。这时候老刘拿出征拆协议书,摆在堂哥面前。堂哥颤着手,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镇里出钱宰了两只羊、买了五十斤酒,给工人们打牙祭。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堂哥没再出门,景区建设需要泥瓦匠,他就地揽了活。拿到征拆款,堂哥在镇上盘了间小平房,搬家那天,他摆了场酒席。我到时已经开席,我在人群中寻找细崽,却一直没见着。天擦黑时,细崽带着一群小孩,每人手里拿根棍子,嬉闹着从街口跑来。原来他回老屋搬“金箍棒”去了。堂哥那天没少喝酒,见儿子又带着小孩玩闹,拉下脸一通骂。孩子们扔下棍子跑了,堂哥将棍子收拢,除两根铁棍锁进杂物间,通通扔进了土灶。火势凶猛,细崽呆立灶旁,空洞的双眼映着燃烧的火焰,而后逐渐熄灭。

天黑下来。我在火塘边陪几个发小喝酒,煤火正旺,喝出一身热汗。忽然,有人在我背后喊,三叔,你回来了啊,你吃饭了吗?我转过身,是细崽。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吃过了,细崽乖吗?我很乖,他说。随后他贴到我身边,小声说,红毛死了。见我疑惑,细崽说,就是那只公鸡,你还记得吗?我正要说点什么,又被发小们拉回到酒桌上。细崽走开了。

再次见到细崽是两年后。

这两年里,堂哥一共给我打过四次电话。头两次是通知我吃酒,老刘的父亲和吴拐子先后过世,我从微信上给堂哥转了钱,请他帮我随了礼。第三次来电话,堂哥问我能不能帮他找点活。温泉小镇早建完了,只是并不像当初设想的那样吸引来成群的游客。电话里,堂哥瓮声瓮气道,节假日还能看到点人星子,平时冷清得像座鬼城。我那位做工程的朋友,由于资金链断裂公司破产,早已断了联系。我四处打访,终没帮上堂哥的忙。

堂哥这次来电话,我正在接儿子放学。此前一直是他妈妈接送,老师不认识我,打电话给孩子妈确认后才把儿子放出校门。天空中冬云压雪,儿子噘着嘴,任凭我怎么说,只是不答话。我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手机铃声响到第三遍,我接通了。堂哥只说了一句话,声音细若蚊蝇:你回来一趟。

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无法预料,比如堂哥的病,他不会有太多时间了;又或者,预料到了,却无能为力,比如我失败的婚姻……回老家头一晚,我觍着脸给镇长打电话,打完又给在民政局工作的同学打,得到的答复都一样,细崽超龄了,孤儿院不收。至于福利院,邻县才有,松烟镇没这先例。老家的事我劝你少管,同学语重心长地说。可他是个孩子啊,我说。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

大概提前知道我要回来,下中巴车,我一眼就看到了细崽,他穿着一件靛青色小棉衣,站在大雪纷飞的街口,搓着手朝我下车的方向张望。我叫了声细崽,他小跑近前,嘶着声说,三叔,你回来了啊,吃饭了吗?我胸口隐隐作痛,摸了摸他落满积雪的头说,吃过了,细崽乖吗?我很乖,他说。三叔,你是在贵阳吗?他又问。是的,我说,我在贵阳呢。他突然拉住我的手,瘪了嘴说,可是我不想跟你去贵阳,可以不去吗?没等我回答,细崽啊呀一声,说还要给爸爸买东西呢,他的酒精和棉签用完了。

细崽一头扎进风雪,朝街尾飞奔而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黑色、一粒黑点,消失在白茫茫的时间里。

栏目责编: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