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锵锵锵(中篇小说)
2024-10-29杨立秋
一
这趟列车,吴志凡不知坐了多少年,可这回坐,心里的滋味以前却没咂摸过。这条铁路线,一天只有这么一趟慢车。他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下乡插队到这片土地那天起,就开始坐这趟列车了。三十年来,他坐了无数次,唯独这回的滋味,有一种近乎诀别的感觉。
车厢里人不多,手指不用比画就能点出人数。吴志凡所坐的这一组座位,只有他和对面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这条铁路线上的农民,物质贫乏,生活艰辛,外表年龄早就掩盖了生理年龄。吴志凡心想,说不定这农民还是自己老弟呢。
农民一直在忿忿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不管别人听不听。列车掠过一个小村庄,农民提高了声音:
“瞅着没有?我家就在那儿,山坡下,两棵大树,冒尖出来的那家。这回可好,我得坐到前一站宝岗子,抹回头七里地,再走回来!
“好好儿一个车站,硬是给扒了!这沟里人谁也甭坐火车,往回去,坐马车牛车骑毛驴架步量!就这么条铁路,扒四个小站。你说这是谁的主意呢?”
吴志凡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个话题,他截住农民的话头岔开问了一句:
“你是柳树沟的?”
农民点头,扔出一句:“柳树沟的,往后都得在宝岗子下,往回抹七里地。”
吴志凡不禁叹了口气。他悄悄挪了个邻近没人的座位,想静一会儿,客观上也想让农民安静一会儿。自己要在宝岗子站下,想到农民也和自己一个站下,那么就避免同一个车门吧,以免禁不住去望他“往回抹七里地”的背影。
吴志凡是从这条线上的大站满江来。车务段在满江。他这是去宝岗子站报到。他原先工作的小站石槽子拆除了,像农民说的柳树沟一样。他接受了段上的统筹安排,到宝岗子站当扳道员。他原先在石槽子站的职务是线路值班员,就是头戴红圈大帽檐出来接车的那个工种。
小站拆除,就得裁员。要么,你就离开铁路,市场经济自己个儿去闯,从此告别铁路饭碗;要么,你就彻底听喝儿,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对于吴志凡的调动,说是段上安排的也行,说是自己请缨的也不错。咋讲?宝岗子站站区最边上,也是离站舍最远的那个扳道房,谁也不爱去。不爱去是不爱去,却比没了岗位强。老扳道工退休,岗位空出来,又没人愿意去顶替。吴志凡听说后提出来:“我去。”
别说他吴志凡主动要去,就单冲他失去了原来的大盖帽没了原先的工资,他媳妇就已经失落得不行了。这回可好,还上赶着去更偏远的地界干扳道,也不怕满石槽子村丢人现眼!
“离婚。”
吴志凡心里明镜似的,是媳妇嫌弃了自己。嫌弃就别勉强,勉强没志气。再说,拆车站又不是我吴志凡的过错,只是不巧赶上了。媳妇嫌弃了,那是缘分尽了。
宝岗子站到了。
吴志凡走下车梯,他没有去望柳树沟那农民“往回抹七里地”的背影,但幻觉里有,而且不止一个人。
二
都说在当今的铁路设施或工作场所的范畴里,最简陋的就属小车站边缘处的扳道房了。其实,这是一种非常不公平也极其不合理的偏见。本来是进站的第一道门户,你甭管它大小,真正进入站区时却是它最先接纳你。反过来,第一道门槛又是离开站区的最后一道门槛,它最后欢送你。这一点,铁路远不及公路做得好。公路上进入某城市前,总有明显的标志——“欢迎您进入某某市区”; 反过来那面儿——“欢迎您再来某某市区”。 有那种礼节、感情上的意思。
“简陋”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它被排除在整个站区环境之外。外来人光顾站舍,站上一般不把最边上的扳道房列入日程。反过来就是精细缜密的上级,也不一定有时间深入边远环节。所以,那里用不着向外界展示。连宝岗子村的农民们都知道,在岗头隧道口扳道,是车站上最低档的差事。没人看重,不代表不重要。说实在的,那可真是个要紧的环节,尤其在整体设施相对落后的边远支线,在这座距离边境线最近的隧道旁。
吴志凡到岗头隧道扳道房和前任扳道工办了交接,坐在那把吱呀响的木椅上,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小站拆除、失业、媳妇走了、亲属的白眼,到这会儿都烟消云散了。自己终于有了一份新的工作,也终于可以摆脱石槽子那地界产生的所有烦恼了。
前任扳道工关老慢产生了错觉,以为吴志凡在叹气,也就附和着叹了口气:“哎——”
他又重复了一番方才的交代:“要紧的就是这部电话,电话出了毛病,咱就是聋子、瞎子。再就是这个铁炉子,冬天取暖,烧水做饭;夏天搬到房山那儿,也烧水做饭。这水壶也是公家的,还好用。外边长木板,春秋坐;大石头,夏天乘凉坐。冬不坐石,夏不坐木,在这儿,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关老慢好像在叮嘱,又实在觉得没什么值得再叮嘱的了。突然想到这位接班人曾是另一个站上的线路值班员,是指挥、下指令给扳道员的领导,这才激灵一下:话多了。忙不迭地拿起自己的东西告辞,一溜烟儿就消失在杂树蒿草里。
吴志凡把带来的一小口袋大米放到小炕上边的木板架上,同时放上去的,还有一个小锅和一个老式铝饭盒。饭盒哗啦一响,里边是汤匙和一双小竹筷。一个搪瓷缸子则搁到木桌上。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看一眼小木桌上黑色老式电话机旁边的马蹄闹钟,然后抓起抹布、刷子和笤帚,向斜对着的两组道岔走去。
宝岗子村依山傍水,有几十户人家,是个风光雅秀的山谷田园。宝岗子站二十多个职工里,本地的有八人。小站上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村里人。小站和村子贴得太近了。这次部分小站被拆除,宝岗子站却成了意外,着实让村民们历史性地自豪了一阵子。车站留下了,说明这地界还有分量。
关老慢退休,村民们当然知道。老关家就在河沿岔口第二家。来接替关老慢的吴志凡,宝岗子村村民都不认识,就打听。关老慢就告诉大家他原是先哪个站的、干啥的。“那这回他来这儿,家怎么办?媳妇呢?”总有爱刨根问底的人。关老慢说:“我哪儿知道啊,交接也不交接这个呀。”
要说村里人都不认识吴志凡,其实不全面,这里漏掉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女人,村民们私下里叫她“小王寡妇”,明里唤她“王大妹子”。她头一回听人当面叫她小王寡妇的时候,劈手就给那人一个嘴巴。被打的是个老光棍,一嘴巴愣怔了老半天,末了才怯怯地问:“你……不是咋地?”她说:“这不关你的事,我不想听人这么叫。我姓王,是你大妹子。有事就这么叫,没事儿少上我跟前晃悠。”从这以后,村里不管什么辈分,一水叫她“王大妹子”。
其实,站上来了个扳道的,石槽子村的,姓吴,王大妹子听村上人说过。也就一听一过。晚上,她七岁的女儿小丫睡下了,一声汽笛把她的目光引向窗外。平素,火车通过的声音、汽笛的声响,她不仅习以为常,还在这种声音中品尝到了一种安稳。这感觉大概也是她独有的。今天不知何故,她用手指挑开窗帘一角,一盏微弱的灯光在道口树丛梢头闪亮。她这窗,正可望见岗头扳道房的灯光——她倏地想起七年前在火车上生孩子,被抬出的站就是石槽子站,张罗抬自己的人就姓吴。
想到这当口,王大妹子手挑窗帘久久没有放下,心里出现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忽然就想打听打听这个姓吴的。问关老慢最恰当了,不过她不想向关老慢开这个口,在村里她从没向人打听哪个男人。尽管这没什么,可这是她的性格。况且,她知道村里男人的眼睛都盯着她,女人的眼睛也瞟着她。她模样俊嘛。
自己亲自去打听打听。这没啥,就当路过,搭话口唠两句,顺便歇歇脚。主意已定,王大妹子在吴志凡第二个日勤班的上午,领着小丫转到了岗头扳道房。
吴志凡正把冒热气的铁皮水壶从炉子上往下拎,瞥见有人路过,他并不想打招呼,就只顾去拿茶缸子;又发现来人有要歇脚的意思,就顺口搭腔儿:“歇歇吧。”
两人目光一碰,都停顿了一下,旋即闪开。吴志凡拎着铁皮水壶进了扳道房,王大妹子的记忆被勾起来。
“你姓吴?”
“是的,我叫吴志凡。”
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从石槽子站来的?”
他点点头。
“那你在石槽子站,是不是戴大檐帽、拿小旗?”
他笑了,这才去打量王大妹子,一边走出扳道房,说:“是,运转接车的。”
“那就对了。我总念叨‘运转接车的’。”
她不认识几个字,更不会写字,所有的事都靠记忆。
吴志凡望着跟前这个领着女儿的女人,摸摸自己的脑袋,一脸疑惑。
她提起七年前她被车上送下来,他找担架张罗抬她,又找了毛驴车送她的情况。吴志凡想起来了。两人都笑。
吴志凡蹲下来,想抱起小丫,但只用手轻轻摸了摸小丫脑后的羊角辫儿。
“叫大大。”王大妹子吩咐小丫。
孩子乖,爽口叫道:“大大。”
吴志凡笑着答应。
王大妹子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七年前,也是这节气。”
吴志凡想说点什么,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就回身进了扳道房。
等他处理完业务返身出来,王大妹子娘俩已经离开了。他似乎听到沙石路上轻盈的脚步声,侧耳再听,又不是,是满山岗枝叶草丛在风中轻唱。轻唱中浮现一个女人的模样:从石槽子站搀下来扶上担架的女人,脸色苍白,却依然能看出她好看的眉眼。方才的女人脸色红润,显然更健康好看。
三
秋天越来越深了。
这个季节,按铁路行家的运输管理套路,第三季度是全年的重头戏。铁路支线、小站的运输任务不是很重,可一旦出事儿,就不分你干线、正线、支线和大小车站了,甚至都是大事儿。局里对段上抓得很紧,段上对这些“山高皇帝远”的小车站也不敢放松,而站上对一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零星、孤立岗位,比平素也要多瞅几眼。别让一个不起眼儿的小泥鳅掀起大浪,坏了一个车站。
站上不时叮嘱岗头扳道房要“把好小站大门”。段上到岗头隧道口来了好几拨人,分局的领导也大驾光临了。这使岗头扳道房的大许受宠若惊。晚上交班时,他给吴志凡好一通描述。
“领导常来也好,省得你老瞌睡。”吴志凡这样回应大许的兴奋。
“唉,别看我瞌睡,电话一响,汽笛一叫唤,立马精神!”大许说。
“电话响你立马精神还行,汽笛响你才精神就晚了。”吴志凡说。
大许揉揉眼眶,嘟囔道:“俺那口子劲儿大,老整得我瞌睡虫似的。”
吴志凡的话口被卡住了。他现在没有这个发言权。离婚后大半年没碰过女人了,他不缺觉睡。所以,他明显感觉到比以往精力充沛多了。但精力是精力,精神状态可是另一种概念,比如说苦闷,不能因为精力充沛就不苦闷。时间久了,吴志凡才发现,他前妻原先找他,是冲他城市人的胚子,冲他一身铁路服一顶大檐帽。这回呢?城市人的胚子对她失去了价值,体面的职业也没了,他在她眼里就一文不值了。
自从吴志凡接手岗头扳道房以来,两组道岔被擦得锃明瓦亮,连线路的杂草都拢得干干净净,一直到隧道口,还用笤帚清扫路基下面的小道。扳道房也是里外整洁。物件不在新旧,干净不干净、齐整不齐整,一看便知。就像乡下看一个媳妇是否干净利索,“一看锅台二看炕,三看身上的衣裳”。王大妹子是典型的干净利索人。相比之下,作为城里人的吴志凡却说不上“利索”。看得出来,他没心思讲究这个。也是环境使然,一天见不到个外人,火车经过就是一掠风的事儿。另外,心情不好,心绪烦乱,哪顾得上穿戴?
凡是来过岗头扳道房的站上、段上、局里的人,没有不夸赞他的。连大许都过意不去,几次跟吴志凡表示:“都你干的,我跟你坐车——”
“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家,班上别累着。我呢,闲着怪难受的,还不如多干点活儿。”
吴志凡说的是大实话。他对所有夸赞自己的话都感到索然无味。久了,那些去过岗头扳道房的人才发现,吴志凡每次都一言不发,只是回应式地笑笑,问话了,或点点头,或摇摇头,就是到车站那边也很少说话。间休室一张床,他默默地看点什么,默默地洗漱,默默地倒头睡去——睡没睡着,别人也不晓得。
他觉得大家都不了解自己,就算知道自己离婚,也不了解自己真正的思想状态。表面上的努力工作,内里却有不同的情形,那情形才是真实的。
说来也怪,本来和人家王大妹子只有一次接触,可他来到宝岗子,如果说和哪个人说话最多,那个人就是王大妹子。
王大妹子每次“路过”岗头扳道房,都领着小丫,准确地赶吴志凡日勤班。她第二次去的时候,给他带去一只南泥茶壶,说用这个喝茶比用茶缸子有滋味。等她听说了他离婚的事儿之后,再去的时候给他送去一个最小号的铸铁锅。
他问:“哪里买的?”
她说:“你别管。”
他知道,这山沟里怕是没有这个。
后来两人说话多了,吴志凡也就知道了她的情况。小丫出生的第二年,她丈夫进城打工,两年未归;三年后回来,说他在城里有了女人,还准备到更远的地方去。她平静地和他离了婚。他扔下五万元。用这钱,她开了个家食杂店,直到现在。
这情况是王大妹子说给吴志凡的。可她从来没问过他离婚的事,也没向别人打听过。
她的生活却悄悄发生了变化:家里增加了一堆牙具,除牙膏牙刷之外,还有一个漱口杯。香皂盒也换了。身上开始揣着一面小镜子,时不时照照自己,掠掠头发、抿抿嘴唇。有时她坐在院子里,居然用小镜子折射岗头扳道房,在打量中遐思,在遐思中打量……
乡下一个村,都挤一疙瘩地界,夜里谁家放个屁,另一家都能听到。至于谁上谁家串门,就更逃不开别人的视线了。倒不是有谁故意查看,实在是地界小,人抬头不见低头也知。王大妹子那次给吴志凡送小铁锅,人们就发现了她的不对。
村民之语,不翼而飞;村民之舌,巧言如簧。王大妹子看上吴志凡了,王大妹子上赶着往吴志凡那儿贴呢,王大妹子这么多年挺不住了——吴志凡架不住这小媳妇儿了,送上门的干啥不要,两个人干柴烈火,可是在哪儿呀?扳道房?隧道里?那还了得!铁路可不比别处。嗨,一天就那几趟车呗,都在心里。没准进村了呢,寡妇家夜里谁去过呀?咱村里没人去过,可姓吴的去了呀……得!越说越离谱,说出花来了。
这种风言风语只局限在村里,还没有传到站上,吴志凡并不知道。家在宝岗子村的那八个职工听到了,但只当是乡间传闻,并没带到站上去。他们也知道人家吴志凡不容易。另外,从狭隘利益讲,是人家替了站上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位置,不然,说不定自己就会摊上,被硬派到岗头扳道房去,仅凭这一点也不该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再说,行车部门,谁传闲话影响工作谁要负责的。
王大妹子很快觉察到了村民的反映,那些眼神和表情,她懂。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心说,别说我跟吴志凡没咋的,就是咋的了也用不着你们瞎叽叽乱喳喳,我乐意,我和谁是我的事,别人管不着。这样想着,她也发现自己的变化了,开始注重起穿戴打扮来:出门前,小布衫总是向下拽拽,两条裤腿也总向下顺一顺。她衣服虽然不多,可也三天两头换一身变个新鲜样。还特意系了一条围巾,从集上买的。有时系在头上,有时系在脖子上。她并没有因为村里人的议论而收敛这种变化。她认为这是自己的事,自己有权做主。唯一让她担忧的是,怕吴志凡听到了情绪受影响,影响扳道且不说,如果有意与自己疏远,甚至躲着自己,那可就……
这样的隐忧使她的性子上来了,让你们说去,我就跟吴志凡好。世事往往如此,无心插柳柳成荫。朦胧的事,因偶然的外部因素刺激一下子明朗起来。要说王大妹子原先真没有这么明确的想法,这回却有了:我再上扳道房,还不背着谁了呢!
于是,有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去了扳道房,告诉吴志凡,中午别做饭了,她做好了送来。没等吴志凡说什么,她扭头就走了。
中午,她给吴志凡送饭来了。一小盆鸡蛋炒青椒,另搁小碗放了两样小酱菜:酱小土豆和小青椒。饭盒里是几张葱花油饼。
吴志凡知道,人家既然送来了,吃,才是通情达理,才是对人家最好的尊重与报答。于是,吴志凡当着她的面儿吃了起来。
他离婚后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况且又是一个女人做yGVSerserAouhwsBmYbgi4QIkZeTVEbTXooibdLyJ5M=好送来的。他吃得喷喷香,两人都笑了。
王大妹子也是自打前夫离家出走后,头一回这么看着一个男人吃饭,并且是吃她亲手做的饭。这些年来,这是头一件让她心满意足的事。
吃饱喝足,他们还是为送饭的事起了争执。吴志凡说:“别送了,家里还有食杂店。”王大妹子说:“你一个男人老这么将就着吃,坏了身体。再说,我又不是顿顿送,每个班送一次,也算改善一回。”最后,两人达成协议:赶上吴志凡当班正是双休日和节假日的白天,就送饭。王大妹子勉强答应,但挤一下眼,心说,送不送还是在我。吴志凡老大过意不去。
尔后一思忖,吴志凡也不想剃头挑子一头热,于是,休班回石槽子,就抽空去镇上买些货送去王大妹子的食杂店。上货钱,他说啥也不要。他说:“你要给我上货钱,我就给你伙食费。”
两人又笑了。这次的笑比上次的甜,眼神里都多了些意味。她觉得他有乡下人的憨厚和爽直,他感到她比城里的女人淳朴、健康。两个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相互间心领神会。
有时休班,吴志凡就不回石槽子了,到王大妹子家干些活儿,砌个墙呀,修个门窗呀,平平院子呀,装饰装饰食杂店呀。他下乡时学过木匠,虽然扔下了,可功底还在。至于泥瓦匠的活儿也务过,不力巴。王大妹子也不拒绝,心说,就让村里舌头长的看看吧,我就招他来。
吴志凡没别的想法,就寻思帮人一把。她给我送饭,支持铁路工作,我反过来为她做点什么,报答一下,公平合理。
心里虽这么盘算,可渐渐地,耳朵里听到了原本就有的闲话。他这才意识到,他与她之间有一种限制,而自己又是岗位的人,不比村民。于是,他有所收敛。她再来扳道房时,他话也少了,并遮遮掩掩有意缩短她逗留的时间。
王大妹子心里咯噔一下,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转念一笑,不是刚冒头吗?看我怎样截住它。
王大妹子就对吴志凡明挑,说:“是不是听到啥了?”
他瞅她一眼,想躲开她直视的眼神,但又被那眼神“拽”了回来,点点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个大男人,还怕别人的唾沫星子?别人说,是闲的无聊,男的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女的是眼气。别说我孤儿寡母你单身一个,你就是有家室,我对你好,给你送饭,和你说话,也犯不到哪条!”
王大妹子说完就走了,一个星期没打照面儿。
吴志凡情绪稳定了,心里却空了。离婚后,他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这感觉中,似乎有王大妹子一起一伏的丰满胸脯,还有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四
节气不等人,不觉冬天的脚步到了。
山区的第一场雪比平原大,无声无息地就把岗头扳道房的房顶和山墙外的长条木板、大石头捂了个溜严。铁轨只露出轨侧的沟槽、连接钢轨的鱼尾板;道岔也全都给覆盖了;隧道口的雪由于风的作用,堆积成厚厚的线条圆润的造型,质感极强地衬托出黑洞洞的隧道阔口,使它更加浑厚和深邃。
要是有谁拍上几张照片,一准精彩。吴志凡这念头只一闪,身子已融进漫天大雪,去清扫道岔。先扫上一轮,不然雪积多了不好除,也容易冻结。
刚一动手,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在这山区隧道口,任何一种脚步声都会清晰地被听到。
“喔!关师傅。”
吴志凡用笑容欢迎自己的前任。他知道,只有对这个扳道房有感情的人,才会在要紧的时候重返故地。
关老慢一身棉装,头上一顶老式蓝色铁路棉帽子没放下帽耳,脚上穿的可是稀罕物,牛皮“乌拉头”——这是山区猎人特有的行头。
看关老慢轻车熟路地从板道房门里抓出一把小铁铲,吴志凡说:“歇着吧,陪我一会儿比什么都好。”
关老慢仰面望望山岗,又转而望望隧道口,叹口气,轻轻摇摇头。他是在同情后任的孤单。只有他理解这孤单的分量。他所尝过的孤单,是与村子不远却又回不去的那种孤单,可吴志凡就不同了,他家在外地,而他那个家又只剩下他自己。
关老慢仍然帮着扫道岔,吴志凡也不再拒绝了。老哥俩就这样在风雪里干得热火朝天。
迈下路基,关老慢指点着靠山坡那边的路基,说:“那边路滑,千万要小心。天寒地冻,解冻开化后常有石头滚下来;大风天,还得注意那些树,根是扎下了,可架不住成年累月大风的摇晃,倒下来压到线路就麻烦了。”
吴志凡点点头,心说,是啊,也只有在这个地方工作过的人才熟悉呀。他着实感谢关老慢,倒不是冲他说了些什么,而是冲他的心,人家心里有你。吴志凡用手在关老慢肩上搂了一下,算是一种表示,两人相继走进扳道房。
吴志凡看了一眼闹钟,一边说了句“我没病”,一边用自己的茶缸子给关老慢沏茶,自己则端过南泥茶壶咕咕咕喝了几口。
“老吴啊——”关老慢瞅一眼吴志凡,又去喝茶水。
吴志凡打量关老慢,爽朗地说:“有话就说,没关系。在这个站上,我接你也是缘分。再说我耳根子背,有啥话儿也该透给我。”
关老慢把茶缸子放到木桌上,仿佛这才下了决心,说:
“我搁心里闷了好些日子了oWj39mfm//fp9ROQdX0P57BlUgpJdmae2TSA7ap+Crg=,跟不跟你说呢?说吧,怕影响你情绪,后悔不该传这话;不说吧,总觉得你不该闷在葫芦里,日后说不上还出啥情况,到那时候我又兴许后悔,咋当初不来捎个话呢?
“是这么个事儿:宝岗子村这地界,平常也没啥新鲜事,谁家要是有个两分事,大伙能给传出八分来。有那么几个歪嘴老娘儿们、蛤蟆嘴臭爷儿们,一搭头就给你造出个大新闻来。这阵子把你和王大妹子讲得挺邪乎,反正男女那点事,尽往花花了说。我出面给压了一下,说你们说村里啥啥的我不一定插言,但说扳道房可不行,那是行车重地,不是你们想象的下屋仓房。你们这么说人家吴志凡,我就第一个不让。你们说他在王大妹子家咋咋地,你们谁看见了?没看见就等于零。再说了,人家王大妹子得罪咱谁了?干吗伤害人家?
“王大妹子听到大伙瞎议论了,当街宣布:‘说我关心吴志凡,是个人自由。他扳道不易,家又在外站,你们不关心,就别管别人咋样。我就对他好,就看不上村里这帮臭男人。’王大妹子最后这句话伤众了——呵:住这疙瘩,吃里爬外,倒贴——”
关老慢接着说:“吴志凡哪,我怕王大妹子受不了,或者再发生什么事。更怕你耳闻了影响情绪,扳道出差错。扳道出点差错可就毁了——”
吴志凡把茶缸子捧给关老慢,说:“我真是耳背,一点儿也没警觉。你应该告诉我。这么着,抽空赶休班,我去和王大妹子说说,再别和村里人叫号,乡里乡亲的,别伤了情分。”
“你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会说出个道道来的。”关老慢低头喝茶,不知怎的又叹了口气。
吴志凡忍俊不禁。关老慢瞥见他笑,自己也笑了。他不知道吴志凡笑什么,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一阵冷风裹着雪团从门开处拥进一个人来,蓝毛围脖衬着一张粉嘟嘟的脸,是王大妹子。
两个男人一愣,都下意识地要起身。
王大妹子从头上摘下围脖,咯咯笑道:“我又不是大官儿,站起来打立正干啥?”
一句话震得小屋嘎嘎地晃。两个男人起了半截身子——关老慢重又坐下了,并不安稳的样子;吴志凡索性挺直身子,让座。
“坐啥呀,又不是谁家炕头。”
王大妹子说着,向关老慢打个招呼:“关叔也在这儿呀。”
随即,她把包皮儿裹着的小盆儿放到木桌上,却又对关老慢说:“头场雪,铁路上忙,我送吃的给他。”
吴志凡欲言,但看到王大妹子盯着他的样子,实实在在地叹了口气。
关老慢起身要走,王大妹子开口了:“正好关叔你也在场,你俩是前任后任,你眼见的,我虽说是给吴志凡送饭,可往大了说,是支持铁路运输。满村子人说三道四冲我一个女人,咋不腾出点空来帮帮铁路?下雪了,缺人手,咋不上来几个?我这人没啥文化,可还懂些事理。要说我对吴志凡好不好,我不瞒,心里对他好,可面上没做出格的事。村里人这一通讲究,这是在成全我,那我就宣布了:对吴志凡好。”
“哎,王大妹子——”
吴志凡窘态顿生,从牙花子处发出啧啧响声。
“犯法不?”王大妹子问吴志凡。
吴志凡愣在那里。
“犯法不?”她转向正张着嘴的关老慢。
关老慢砸吧砸吧嘴,像鱼,使劲摇摇头。
“我给他送饭,我对他好,影响铁路工作没?”
电话铃响了。
吴志凡抓起话筒,复述了一遍对方的业务传达内容,之后起身去扳道岔。
一列货车从站舍方向驶过来,吞云吐雾般奔岗头而来,冲扳道房响了汽笛,又轰隆隆被隧道口巨蟒般吞咽进去,闷闷的回声像被吞的生物在巨蟒腹中呜咽。
等吴志凡转身走回扳道房的工夫,关老慢和王大妹子已经拿着工具走向道岔。吴志凡忙不迭地抢过来,被关老慢挡住,说:
“让我和王大妹子表现一下子吧。我是你前任,整这玩意儿闭着眼睛都能摸准。你歇一会儿,大长的班儿。”
王大妹子说:“我也不能每回下雪都来,这回赶上了。饭还热乎着,你先垫垫吧。”
吴志凡看出这个女人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他。回到扳道房,捧起饭盆,眼睛湿润了。他离来自异性的关爱已经很远了,而眼下来得又太突然。他大口闻了闻饭菜的香气,又重新闯进了风雪里。
在这头场雪里,第三个来到岗头扳道房的是车站新调来的书记丁有知。
“站长在那边张罗呢,我过来看看老伙计。”丁有知推门迈进来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亲切与满意。显然,两组道岔的状态他已经看在眼里。
正在吃饭的吴志凡端着碗局促地站起来。丁有知催促:“吃你的,别耽误吃饭。咱们多少年了,别外道。”
吴志凡笑一下,舒服地又把一匙菜塞进口中。
这丁有知原先是满水车务段的党委宣传助理,在各小站阶层里人缘都不错。他与吴志凡相熟,主要是文化范畴的一种类同。吴志凡毕竟是有文化的城里年轻人胚子,而丁有知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也是县中学毕业生,爱读书,属于文化类型干部。
丁有知为自己迟来扳道房致歉。吴志凡嘴上没说,心里已经敬重这位书记了。吴志凡的性情是,遇上可说话的人,就心地透明地把自己亮给对方;对于话不投机的人就缄口,照样做自己的事。他就说:“这道岔是退休的关师傅和村里的王大妹子帮着扫的。”
丁有知扭头望窗外,目光落到满地白雪中那两处黑亮的道岔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丁有知临走时对吴志凡说:“我正在琢磨,咱站上能为村民做点什么。当然,对退休职工更在计划之内了。”
吴志凡对世事的看法,从思维上说远远超过他现有职务的局限。丁有知的心他理解。一个好的官员,心里能有别人,特别是一般挂不上号的别人,起码说他是个善良的人。善良,似乎是一种不高的标准,然而,在当今社会却是个相当高的境界。包括农村,包括这偏僻的几十户人家的村落,但凡善良占据主导地位,就不会对王大妹子众说纷纭。人家招你们惹你们了?想到这儿,他似乎也产生了一种反向情绪:越这样,我就越看重王大妹子。她有难处,我舍了什么也要帮她。
正当村里人越来越多地“关注”王大妹子给吴志凡送饭的当口,小站站务会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聘用王大妹子到车站伙食点当炊事员,给当班职工做饭。
这个主意是丁有知出的。原先,站务会上有人提出王大妹子给吴志凡送饭,村民议论越来越多。站长打算找吴志凡谈话,而丁有知出了这个主意。他的主意,让大伙心里一亮。是啊,送饭给一个扳道员,不如发挥她的热情,做饭给全站当班职工。聘她到伙食点给职工做饭,她给吴志凡送饭就“顺理成章”了。
站长就说:“那有知书记你就和王大妹子谈吧,这个家属人选还不大好找,王大妹子利落干净,在村里是数得上的。”
丁有知登门访谈,王大妹子说:“后天答复,不过,现在就算定下九成了吧。”
丁有知微笑着起身,说:“后天中午我再来。”
王大妹子说:“我去吧。让书记跑两趟,我可担待不起。”
丁有知略一思忖,心中笑道:后天是吴志凡日ZeDwbsdtBPDaUWbvbxxr+cuj8466KsgQUyGPP1afLbg=勤班,一上午两人通气儿,中午听信儿正对。
他点着头踏上回车站的小路,嘴里哼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王大妹子果然在吴志凡当班这天来与他商量。吴志凡说:“好,真是好事。一来有一份收入,二来躲开了村里人嚼舌头。”两人就商议王大妹子的食杂店不开了。其实,自从出了议论,几乎没人去她的食杂店买东西了,仿佛她成了村民中的叛逆者。
王大妹子高高兴兴地走了。吴志凡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不由自主地介入了她的生活。怎么会这样情不自禁、顺其自然地和一个女人决定起人家的事儿来了呢?
他仿佛对生活陌生了。
就这样,王大妹子成了车站小伙食点的炊事员兼服务员。伙食点由一间后厨和一间餐厅组成。餐厅里有两张桌子和二十几把木凳。她把里里外外打点得顺顺当当。后厨洗菜洗碗的池子都是不锈钢的;灶台是瓷砖贴面,大锅烧柴和煤,小灶用的是天然气;冰箱和消毒柜,都是上级工会帮助建设和资助的。这后厨设备,比村民家的高出一大截子,王大妹子自然爱不释手,以至于做饭做菜、烧火煮汤、洗洗涮涮、掂对伙食,都成为一种近乎兴趣的劳动。本来她做饭做菜的手艺就好,再加上这和蔼顺畅的态度与情绪,马上赢得了就餐职工的人缘。
凡是吴志凡当班,王大妹子在打点完了车站小伙食点这边,就给他送去一份饭菜。站上这些眼尖心灵的小青年,早就捕捉到了王大妹子送给吴志凡的饭菜和大家的一样,这一发现,使站上人对王大妹子敬重了几分。
就这样,王大妹子做了一冬天的炊事员,吴志凡当班一冬天也就都吃到了她送来的饭菜。有时吴志凡吃饭,她就里外帮着干点什么。吴志凡也从不拦,任她去做,但经常关切地催促她回站上,碗筷什么的还没洗不好看,更要紧的是别太累了。每当这时,王大妹子就坦诚地说:“又不是天天这样。别说累不着哪儿,就是累点儿心里也舒坦。”
听到这话,吴志凡定定地瞅着她。
王大妹子低头打量自己,又抹一把脸,问:“你瞅我啥呢?”
吴志凡笑道:“这是扳道房,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以后换个地方再说。”
望着王大妹子笑盈盈地越过两条铁轨,吴志凡柔声叮嘱:“脚下多加小心,避开线路。”
“知道了。”她回头冲他一笑,那表情仿佛回到了未婚的少女时代。
五
宝岗子这方土地,要说最好的季节还是春天。
春天,才使这里充分展示出作为一座山谷、一个村庄的秀美、静谧和生机。层峦叠嶂、线条柔和的山谷,由于不同植被的分布而形成横向起伏的条状色带,那淡绿、嫩绿、翠绿、鹅黄绿、深绿、墨绿、暗绿,把春意营造得丰富而浓郁。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平平静静地从山谷里、从村庄几户人家的房前屋后流淌出来,从相对开阔些的地界泄向山谷外边去。
小河流淌到开阔的地界,恰与岗头遥遥相对,站在那地界,背河向岗头望,好一座巍峨厚重的山岗,给人一种坚韧和信心,仿佛是女人在端详心目中敬重的男人。而站在岗头上,也就是站在隧道顶上的山岗高处,背靠山林向小河滩观瞧,好秀雅轻柔的一条小河,给人舒畅、惬意的感觉,仿佛是男人在欣赏漂亮女人。
在冬天快要过去时,王大妹子就曾对吴志凡许愿,等到春暖花开时节,要领他去河滩望山,去山岗观河;再去山里转一转,好让他知道这里有多少种树、多少种花、多少种草,最好再碰上几种小动物。现在,她的愿望该付诸实践了,因为春天来了。
对于铁路运输而言,越过冬季,就仿佛松了一口气。但对于吴志凡来说,季节的更替并不会改变他的工作要求,不管是什么季节,他的工作始终保持着相同的状态。自从他来到岗头扳道房,一门心思、一个劲头履行自己的职责。两组道岔、两股线路、一座隧道口,对于他来说工作量不是很大,他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创造性地工作。为了什么呢?他只是为了排遣孤寂,只是不愿意让除了车辆通过、需要扳动道岔之外便无所事事的那种状态增加自己的惰性。
人们不经意间发现了岗头扳道房作为宝岗子站进出口位置在面貌上的变化:山岗拐向车站的线路转弯处,一面略微平坦的石壁上,用铅油绘上了一幅宣传画。画上一名铁路客运人员右手敬礼,面带微笑,眼睛炯炯有神,帽子上的路徽很是醒目,画幅下边的文字工整地写着“宝岗子欢迎您”。左侧通行,进入站区,都能看到这幅“欢迎画”。这是位于扳道房斜对过儿的位置。而扳道房这边,线路外侧一排自然土坡上,平整如席,用石块摆成“欢迎再来”四个大字,每枚碎石都漆成白色。驶离站区,又会看到这块“欢送匾”。按行业规,列车驶到这个区域,来和去时都要鸣笛。而现在,司机真的是冲着这一“画”一“匾”致意的。当工作变成一种感情,而不是囿于某种约束,就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
如果说吴志凡在冬运竞赛中得到了车站、车务段两个立功奖心里高兴的话,也对,但得奖不是他的本意,不是他的目的。真正使他高兴的是王大妹子在冬天过去的时候,没有忘记去年秋天的许诺,在他休班的日子里,带他去宝岗子的山山水水观光。
也真是的,平时基本在扳道房,下班后大多数时间往石槽子跑,尽管吴志凡来了半年了,却并不了解此地的真正面貌。进了山他才发现,宝岗子真是很美的地方,尤其和心仪的人一起走走逛逛、说说笑笑,那感觉从来没有过。走在小河边,不说话的时候,他就想起几个月以来村里人对他们的议论,对他们的不公正的辱骂。而她不理睬村里人这些猜忌,依旧我行我素,给他送饭,关心他,这次又陪他出来在她的家乡转,在村里人眼皮底下转。他开始敬重起她来,也想到她方才说的话:
“宝岗子这地界不是谁的,是大家的,当然我也有份儿,我乐意和谁逛就和谁逛。”
城里的一个亲属把小丫接去念书了,王大妹子难得有这份清闲。伙食点那边,丁有知也想得很周全,规定只要王大妹子有事,就安排人顶替,按日支付劳务费。顶替的人是村里的一个小媳妇,也是职工家属。所以,这会儿王大妹子的心绪非常好。高兴的时候,还时不时蹦跳几下,张开双臂,像个小姑娘。
大许当班。王大妹子和吴志凡尽量躲开他无意的视线,就没在河滩久留,而是折远一些从扳道房看不到的地方向岗顶蛇行攀登。等上到岗顶的时候,吴志凡已经喘上了。王大妹子虽然走惯了山路,但此刻脸蛋也是红扑扑的。
岗顶在这一带是个制高点,极目三面,小村、山谷、小河、远山,转过去伸向边境的线路,还有天上的云朵、天外的天,尽收眼底,让人心胸的轩窗为之大开。
“好看吗?”王大妹子问着,手已扶到吴志凡臂膀上。
“那还用说。在这条大山沟里,这地方恐怕数一数二了。”
两人不由自主席地而坐的时候,才发现周围竟是一片灌木的“帘幕”,而且灌木后边那拥挤的几株杂木又仿佛一道屏障,把岗头护卫起来。面对的只是开阔的远山云天,连河滩都被崖头挡住。这里没有人能看到。
两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了这种环境的微妙,也同时意识到了两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尤其这个季节,好像也在起着一种催促作用,雪化冰融,在这初春的山岗上,酝酿业已完成,情感琴弦的奏响势在必行。
两人先是相互感觉着对方,吴志凡嗅到久违了的女人的气息,而且是不同于前妻的新鲜气息。同样,王大妹子所感受到的那种内心的震撼,也在痒痒地颤动。两人好像都有一种胆怯,那种离开了自己先前的配偶后从未与异性如此近距离相处的胆怯。
忽然响起火车的汽笛声,一列货运列车从站内驶向隧道。
趁着火车汽笛声响和隆隆的噪声,她一下子扑到吴志凡怀中,随后,紧紧偎着他温热的胸襟,又紧紧环抱住他坚实的腰身。她仿佛倏地获得一种理由,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踏实和自然。吴志凡迎合了这种契机,也在一种理由的促使下,不可抑制地抱住她的肩头。两人用彻底相拥,送走了吴志凡初来时的陌生,送走了村里人的议论,送走了一次次王大妹子做的饭菜,也送走了扳道房一个个夜晚的灯光和整个寒冬。
那天,吴志凡和王大妹子不知是怎样离开山岗顶端的,一语未发,却时而手牵着手,时而相互扶持一把。直到分手,两人从眼神中都读出了那种已有的满足和新的渴望。王大妹子这天有人顶替,所以径直回家。吴志凡是下夜班,回到宿舍倒头一觉,睡过正午,睡到黄昏。
第二天日勤班的时候,吴志凡再听到火车驶来的汽笛声,就联想起岗顶灌木丛中的癫狂。他极力排除这种念头,毕竟是在工作岗位。
扳道房新刷的涂料是吴志凡向车站建议的。他顺便又向房产部门要了铅油,把岩壁上的宣传画重新描绘一番。描过后,跟新的一样。
中午,王大妹子来送饭,吴志凡就悄悄问她: “晚上听到火车声了吗?”
王大妹子听了一愣,眨巴几下眼睛,脸红了,瞥一眼窗外,回头捅了他大腿一下:“你说啥?”
他悄声告诉了她。她低下头咬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扬起脸说:“你说也真怪,常年听火车声,好像听不到一样,可从那天后,一听到锵锵锵的声音就……”
“就啥?”
“你这是在工作岗位。”她一脸认真地说,“我来是送饭的,不是来分你心的。”
吴志凡加倍工作,把扳道员职务范围内的事做得头头是道,连隧道口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线路是线路,路基是路基,缓坡是缓坡,路标是路标,山崖是山崖,石壁是石壁。两侧道岔更不用说。大许关心外界的评价,报告吴志凡:“咱这两组道岔,是这条线上最标准的道岔。”
吴志凡淡然一笑。
大许说:“你好像有点轻蔑。”
吴志凡就说:“一组道岔,标准能标准到哪儿去?不就是物见本色,使用起来润滑自如,看起来顺眼嘛。”
吴志凡和王大妹子第二次上岗顶是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吴志凡下日勤班,出来散步,王大妹子从小伙食点出来,也正往村里走。两个人就结伴离开车站,也躲开村子,向岗顶那座山岗走去。说也巧,那天恰好有一场露天电影。两人都知道这档子事,心里也就都觉得有这样一种大氛围,大家都出来,轻松的脚步不由得加快向岗顶走去。
宝岗子这岗顶的灌木丛仿佛是天设的隐秘之所,而发现和感知到的,又仿佛只是他们俩。谁到那里去呢,村民没那雅兴,站上的职工没那工夫,再说,谁也没有登高望远的念头。吴志凡和王大妹子一到这地方,就情不自禁拥到一起。没有多少机会表达的心思,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地点用肌肤用感触来表达,当然包括亲近的毫不隐瞒的交谈。他把外衣脱下来,铺在上次那地方,搂着她坐下来。说一会儿话静静坐一阵子;再说一会儿话,再静静坐一阵子。
火车又开过来了。锵锵锵的声音由远而近。
吴志凡在扳道房里司空见惯了的火车,王大妹子在村中小火炕上常年伴随进入梦乡的火车,由于有了那一次,就与两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在火车穿进隧道的隆隆声中,在岗顶土层被撼出的微微颤动里,两个人尽情地释放着……
吴志凡想到了石槽子小站的拆除,想到了小站拆除之后自己所经历的林林总总:妻子离婚、出走;孩子扔给前岳母,原先的亲属投来白眼;自己那间小屋,冷清得无人光顾,尤其没有女人,总缺少一种生机,更没有温情。他又想到来宝岗子站后,岗头扳道房所带给自己的一切,丁书记、关老慢、大许,还有站长和工友们,对自己的和气和认可。尤其王大妹子,如果没有她,自己的好些事情都不会发生,好些心情都不会有,好些创造性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包括冬运立功受奖,他觉得其中有她一大份功劳。这别人不会理解,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丁有知好像心里明白,不然怎么会找她去站上做炊事员?
这个女人就在身边,这个对自己这么好的女人就偎在自己怀里。
他从她头侧的草丛中摘下一株小花,两朵花蕾尚未绽苞,但已在顶端透出紫蓝的颜色。他插到她头发上的发卡旁边,端详了一会儿,笑了。
王大妹子坐起来,从头上取下那株小花,小心地放在下襟衣兜里。
回到家里,她把它放在玻璃瓶子里,两天后,花蕾绽开了,两朵紫蓝色小花,六个瓣儿,花瓣边缘带锯齿。她这才把花插在自己头发上的发卡旁边,冲镜子打量。那一刻,她似乎看到吴志凡陶醉的表情。
六
春天对于铁路运输来说,并不意味着春光烂漫,而预示着冬天过后一场新的考验正在一步步走来。
这条线路的主要问题是路基坚固程度不稳,冬季有冻害出现,春季有山洪侵袭,夏季有翻浆现象。历年来,对于工务系统线路整治方面的投资有限,干线、正线、支线尚且吃不饱,这边远亚支线,就只能基本维持旧有现状。说边远小线职工运输条件艰苦,不光是地理位置,诸方面因素都有。不身临其境调查研究的人,也就难以与那里的职工产生共鸣。宝岗子站长就是。
站长虽是个年轻人,却有两个小站五年站长的资历,有点文化,又挺虚心。这天,他来到岗头扳道房。
“孙站长来啦。”吴志凡正在路基边清扫,听到脚步声,扭头打招呼。
站上很少有人来岗头扳道房,说离得远,说不重要,说有电话就不必来人,都是不大地道的说法。说领导放心,却是个再好不过的理由。“这地界交给你俩就不用操心了。”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评价呀。但就站长和书记二人来说,还是丁书记丁有知来的次数多。而站长这个行政主管特意来找吴志凡,还是第一次。
站长说话不能搁外面就开口,吴志凡把站长让进扳道房。
孙站长说:“站上准备推荐你当典型。你来了以后,在扳道员岗位上表现很出色。特别是石槽子站撤站后,你从值班员到扳道员,低职使用,却能重打鼓另开张,干出了一片新天地。这里边一定有你的思想、有你的认识、有你的追求。我们想树一下典型,特别是在当前减员大形势之下,有普遍意义。”
吴志凡听明白了。方才他想打断孙站长的话,不知何故,他对孙站长“特别是”的口头语挺不爱听,但又耐心听完。这才说:“站长,我觉得我不够什么典型,咱站上干得好的不光我一个。起码树个别的重要职位的典型,不是更好吗?”
“吴师傅,我不说了吗,你这个典型有现实意义,有别人不可替代的特殊性——”
吴志凡打了个手势,认真地说:“站长,你也挺忙,咱俩就别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了。我不同意树我当典型。”
“这不是你个人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这是车站的利益,也是车务段的利益。你个人得服从组织呀。”
“要这么说,组织上也得征求我个人意见呀。站长,我又不是争什么,我这是在推让,反正别树我。”
孙站长好大不快:“你这就不对了。这可是站务会定的。”
吴志凡笑了,起身给孙站长斟了一缸子茶水,说:“孙站长,我来到宝岗子站,如果说求人的话,今天就是头一回了。我求你了,别树我当典型。”
“为什么呢?”孙站长看吴志凡一副恳切的样子,大惑不解。
“石槽子站没了,我媳妇走了,亲戚也淡了,家也等于没了。能平平静静、踏踏实实地干点工作,比啥都强。我啥也不图,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对得起岗头扳道房,对得起这最后一班岗就行了。”
孙站长闷头想了一会儿,瞥一眼从茶缸子里升起的热气,点点头,自言自语:“我真服你了。”
让丁书记言中了,他能看透人的心思。
孙站长叹口气,摇摇头站起来,准备无功而返。
吴志凡也长出了口气。
孙站长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差点把这事儿忘了。你刚才提到石槽子,我就想说来着。你那媳妇来过电话,我接的。考虑别影响你什么,就没告诉你。今儿个瞅你这心态,就告诉你吧。她向我打听你,情绪怎么样?来回跑车板怎么样?工资开多少?”
吴志凡顿了一下,问:“没说她怎么样?”
孙站长说:“我光告诉她你怎么样,没打听她怎么样。当时我挺忙,怕电话占线运输口的人打不进来,再说也不大熟。”
孙站长走了几步,扭头说:“对了,她说有时间了来看你。”
吴志凡走回扳道房,端起茶缸子,又走出去,想泼掉茶水,却慢慢把水淋洒下去,就那么拎着空缸子站在那里。
吴志凡的前妻倒没有来,他的老同学却从城里赶来看他。老同学来,正赶吴志凡日勤班。火车到达之前,吴志凡就请来了关老慢,说好在老同学到的时候,替他一段时间。
老同学是特意来告诉他前妻情况的。原来他前妻是在他们那次下乡老同学聚会时认识菜团子的。菜团子是他们班男生中最人熊货馕的主儿,谁都可以支使他,女生们也可以随便使用语言戏弄他。那次聚会是在满水举办的。原先想到石槽子村办,后来考虑酒菜什么的还得从满水镇买,干脆移师满水,饭店里一坐,有人埋单,也省去吴志凡一家人忙活。满水离石槽子还近,再说原定是在吴志凡家里办,所以就让吴志凡把媳妇也带来。
聚会是散了,可这菜团子却勾搭上了吴志凡的媳妇。吴志凡这才联想起来,媳妇在那次聚会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出了几趟门,莫非那时候就开始私下来往了?老同学说极有可能,石槽子车站撤销,只是她的借口,主要还是她移情菜团子了。
那么菜团子怎么能勾引上吴志凡的媳妇呢?其实,菜团子在自己的家庭里没啥地位,老婆职务不咋的,可脾气不小,还时常动手打他。在别人跟前,他老婆也不给他留情面,训他像训冤家,骂他从不打锛儿。表面上他没有表现出不满,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渐渐地,菜团子感到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心理发生了变化。
后来,他发现他老婆跟她单位的一个头头好上了。可他又管不了他老婆,又没有别的办法惩治她。一转念想,我也不跟你较劲,好男不和女斗,我也来个“婚外恋”,我去对别的女人好。
于是,这菜团子卧薪尝胆、口挪肚攒,加上跟老人借,在城乡结合地带买了一间小房外带小院,就等着找个能瞧得上自己的女人。城里的不行,一个个心比天高,说不定哪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拂袖而去。倏地,他想到吴志凡的媳妇。那次同学聚会他就对她悄悄海吹了一通,馋得她直啧嘴。就这样,菜团子头一回勾引吴志凡媳妇进城,来到他城边上的小房小院,她就动心了。她的心思是,这好歹也是城里,再不济也比石槽子村那山沟沟里强百倍,何况这房子这院套还真不赖。吴志凡媳妇第二次进城,就和菜团子睡到一个炕上了。后来,两人挺对心思,就合计她离婚,彻底住过来;再后来,就出现了现在的情况。
吴志凡恍然大悟。老同学替他鸣不平,说无论如何得来告诉他,忿忿然指责他前妻没良心,责骂菜团子身为老同学损人利己不仗义不够人。
吴志凡只淡淡地说了句:“也许他们正合适。”
他看一下怀表,和老同学向扳道房走去。
关老慢笑呵呵地问:“咋回来了?”
吴志凡说:“这趟车我接完。”
他拿着旗子接过了一趟货运火车。等车过卷起的气流刚刚消散的时候,关老慢又提议,让吴志凡领老同学登上岗顶“观望观望”。
吴志凡领老同学登上了岗顶。来到灌木丛前,吴志凡就想到王大妹子,不禁对他的前妻撇了一下嘴。
“怎么样,这地方?”他舒畅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没想到这条山沟里有这么好的地方。”老同学说着,已经把相机端在手上,不同方位、角度拍了四五张。
吴志凡吸到胸腔里的,除了大自然之气,还有另一种只有他能够吸到的气息,那气息仿佛注入了岗顶灌木丛中、注入了那一小块草地和山皮土里。他听老同学说了句什么,就问:“你说什么?”
“洗出来送你一套。”
吴志凡淡然道:“都在眼里呢,照片就不用看了。”
春天,他和王大妹子在这里看到了,可夏秋冬三季还没见识呢。他在心里盘算,到了那三个季节,再和王大妹子上岗顶来。
老同学临行时,吴志凡紧握他的手,算是致谢,又托付他两件事:一是代他问候自己的老母亲;二是转告他前妻:“我为你留在了乡下,你却离开我去了城里,我当年做了错误的选择,你现在的选择,但愿不犯我的错误。”
春雨真的来了,山洪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车务段接到上级的指示,敦促上峰部署,防汛工作紧锣密鼓。工务部门首当其冲,一个领工区一个领工区地、一个工区一个工区地巡查线路,观察线路两侧山体、路段、河流。宝岗子站要求每个职工及时发现险情苗头,迅速报告,谁延误谁耽搁了处理谁,决不姑息。
吴志凡毕竟对这一带地理情形不熟悉,所以表面上没发现什么隐患,但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应该去做,或者有什么环节应该去处理。有一次交班他就叮嘱大许:“这里你熟悉,多留心,看看山体有没有隐患存在。”
大许说:“好嘞,咱哥俩互相弥补。”
那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暴雨狂风,正赶上大许日勤班。这大许受吴志凡影响,工作也比过去有条理多了。
值班员从车站那边打来电话,问大许线路旁山石树木有无异常情况。大许说:“放心吧,都是宝岗子村人,宝岗子岗头坚实着呢,那些树也常年看着它们挺实着呢。”值班员也是宝岗子村人,叮嘱说:“多留心,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别忘了那年郑老倔子从东山坡底下走,还让滚下来的大土垃坷给闷了一家伙呢。”
大许知道这件事。郑老倔子现在腰椎间盘还“突出”呢。
大许穿上雨衣,出去沿靠山崖一侧线路走走望望、望望走走,一直到隧道口。山水倒有几小股哗哗朝下泻,泻到路基下的排水沟里,潺潺淌向坡下去。临近的一些树木,虽在风雨中摇头晃脑,但看那架势,根部牢固着呢。
吴志凡有一次休班,特意上山沿临近线路这一边查看了一番,土石层呀,树木呀,尤其对那些老朽的、长在石崖边上的,好一阵观察,设想如果土石滚落、树木折倒,会跌到下边线路的什么位置。不过倒没有发现那种可危及线路的隐患。
那天他交班,就引大许来到隧道口附近仰面指着崖顶略微靠下位置处的那一株歪脖老山榆,说:“那老榆树要是滚下来,正好会横在线路上,又是在隧道口。”
“咳!”大许说,“歪脖山榆呀,我小时候就看见它,我爷爷年轻时上山采药,还在那树身上系过绳子呢。山里有些树,是为山里人长的呢。”
吴志凡迟疑地点点头,不再提那歪脖老山榆了。
世事有时回想起来,怪怪的。就宝岗子到上一片区域,不知是不是因为铁路上的人加紧防汛,天公就偏与人作对似的,非要考验你的承受能力,暴雨狂风连日猛攻人间。
单就吴志凡个人,来到岗头扳道房,冬季的艰苦已被他成功打发了,任何一个在冬季艰苦简陋条件下出差错出事故的可能,都被他尽心尽力地排除在未发生之前,消灭在萌芽状态中。内行人知道,作为与季节关系极大的线路和线路上的运输,春季的洪水比冬季的雪灾具有更大的威胁。即使从局外人的角度思考,凝固的冰雪对于线路对于运输的威胁,远没有洪水造成的冲击力破坏力大,而且洪水又无定势,叫人措手不及。
吴志凡遇上了这种始料不及的形势,就在他来宝岗子的第一个春天。
吴志凡下日勤班,与冒雨赶来接班的大许交代完后,用雨衣雨裤雨靴把自己裹个溜溜严,走到下冒烟儿了的雨中。雨帽扣在头上,他略微抬头看看天光望望村落,一片灰蒙蒙,雨雾弥漫。凭感觉,除了交接班的大许和自己外,这一片再没有别人在雨中行走。他略一迟疑,准备迈向车站的脚板,却转而踏上通往村子的小路。几步之外,人就会被雨雾和灰蒙蒙的天色所吞没。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他感觉王大妹子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候他,在他应该经过的地点。
果然,走近岔路口,他看到了小树下的一个黑色的人影,虽然全身被雨衣裹着,但他知道是谁,甚至已经从身材上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两人走近些,打个照面,吴志凡扳住王大妹子的肩头,急速离开小树。
“雨天树底下不能站。”吴志凡警告的话,只有王大妹子能听到。雨声风声连脚步声都裹进了浑天一色的声响中去。
他们挨得近,像一个人在移动。直到走进王大妹子家的柴门小院,走进房门去,连邻家的黄狗都不曾察觉。风声雨声淹没了一切。
那扇农家的木门轻轻关上,窗户里边早已挂好窗帘,而透出的灯光并不明亮,在风雨中,似乎在忽闪和抖动。在这种天气里,这样的小屋灯光就是最大的人生幸福。
他们沉浸在一种明朗的心理状态中,那就是,他们要结婚,就在这个春天过后。
七
接连好几天了,顶替王大妹子的小媳妇到车站伙食点做饭。吴志凡又恢复了乍来时自己在扳道房做饭的状态,休班也就跑车板,回石槽子村自己家去。
第一个防汛期过去了,站上开了小结会,肯定了一些做法,也继续提醒各岗位不可掉以轻心。最有本地地理观念的大许,就松了口气。关老慢倒是以常年小心细致著称,但毕竟离开了岗位。那天,他还真为着这茬口来了趟岗头扳道房。正是吴志凡当班。关老慢走走看看,没发现什么情况。事后他说,当时他也觉得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他应该说上几句,可是一句也没说出来,因为没看出什么破绽。
出事了吗?出大事了!
那天吴志凡夜班,本来是个风平雨静的夜晚,后半夜却突然刮起了大风。起初,吴志凡并没把大风当回事,因为这扳道房正处在风口,莫说别处刮风,就是别处没风,这地界也有风,别处刮小风,这地界就刮大风。虽然见怪不怪,可吴志凡忽然觉得这风和素常有所不同,本来扳道房的门窗、外房山的木棚架子不至于被摇得鼓鼓涨涨、噼噼啪啪的,可眼下这风不仅大、猛,而且打旋儿。他穿上大衣,戴上棉帽子,走出扳道房。
职业的习惯使他手中的手电筒光束首先扫向线路,脚旁的这条线路、靠山崖的那条线路、山崖头转弯处的弯道,还有隧道口。风确实猛烈,带着昨天连下了一天一宿的暴雨所留给山野的湿漉漉的冷气,施展着一种像要从大地上卷走什么的魔力。
吴志凡借着手电光亮向隧道口的方向张望。正顶风,风差点把头上的棉帽子掀飞。他打了个趔趄,就在转身准备返回扳道房的当口,视网膜上忽然映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七岔八丫的,正在隧道口处。他打了个激灵,忙伸脖去望,隧道口却比方才更黑暗,仿佛被这愈来愈劲强的风给染得更加漆黑了一般。
刹那间,他警觉起来。
他跟着手电筒光束,疾步奔向隧道口。一棵大树正斜向躺压在线路上,树身粗壮,树根断裂处支出大斜叉,树枝枝枝楞楞地覆盖一大片,靠山脚处,一堆泥土石块连向路轨。
吴志凡愣住了。他下意识去搬,却力不从心。他脑子倏地一片空白,使劲儿一闭眼,缓过神来,才返身向扳道房跑。
他拽开房门,提起信号灯就闪身出来,门被风搅动着关没关上也顾不得了,他只想抓一件工具,可这时才发现,扳道房缺工具,尤其缺少可以撬动树干的工具。他顺手抄了一根铁管子,便在信号灯尾端的白色灯光下向隧道口的倒树抢过去。
他曾想到给站上打电话,报告也好,求援也罢,但他旋即打消了念头。站上也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值班干部也只有一名。再说,自己尚未伸手就先报告,具体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吴志凡就这样想着,把事情撂在了自己身上,就算拼了命也要移开倒树。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列车通过,咋都好说,就是去喊关老慢也来得及。可时不等人,二十分钟后,就有一列货车从边境方向开过来,也就是说火车冲出隧道口就会碰上倒树,提前显示信号都来不及。事不宜迟,下手!
前五分钟,倒树没移分毫,吴志凡就冒汗了。手中的铁管子已弯了。他开始试探着用身体、用肩、用胳膊去移动倒树。
第二个五分钟,他把弯成牛角的铁管子当撬棍使用,一点一点去撬那倒树。
第三个五分钟,他开始手脚并用,双手推,双脚蹬在铁轨上支撑,汗水湿透了衣衫。他不断地看怀表。
最后一个五分钟,他发疯似的和倒树“厮打”在一起,“扭抱”在一起,向线路外移动。他浑身的骨节咯咯作响,所有的肌肉都酸麻得不得了。他忽然被绊倒,正是那棵也同时从山崖上被砸下来的歪脖子老山榆。他一把抓起老山榆,当作撬棍,一点一点把倒树移向路基旁。
他大口喘着气,颤巍巍抓起已脱出上衣兜的怀表。还有一分多钟!他倏地一惊,忙爬向信号灯,疲软的手颤抖着摁亮绿色灯光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想到王大妹子,她咋不来呢?最该来的时候没来,想必去看孩子还没回来。他又想到关老慢,大长的夜,咋不过来说说话儿,来了,不正是个帮手……
仿佛在梦中,稀稀拉拉下起雨来。一阵轰轰隆隆的阵痛从身上碾过去,自己的躯体却没有粉碎,只觉得后脑重重地一沉,有一种飘飘忽忽升腾的滋味,一切化作虚无,一切都沉寂下来。
丁有知冒雨赶来,他身后站着两个当班职工。眼前的一幕把他们惊呆了。倒树的一个枝丫压在吴志凡的后脑上,血水已被落上去的细雨带走,在脑下形成一条红色的弯弯曲曲的小溪,爬向路基下的小沟。他们似乎明白了,火车带起的气流,就是这样掀翻了路基旁的倒树,没有给吴志凡喘息之机。
信息是通过列车司机传递的。刚刚驶去的列车,司机发现了隧道口的异常状态,也发现了扳道房门外没有扳道员,在通过宝岗子站时喊了两句话,丁有知才赶来的。
事后,关老慢说,他上山岗上观察了之后,看出了门道,正是靠里边山坡的一棵老树被风撅了根,被洪水冲到岗边,滚下来,又压倒了歪脖老山榆。他说,歪脖老山榆根部的崖土也被冲得太薄了,不然,能卡住倒树的。大许缄默了,人们再提山呀树呀的,他就摇头。尤其有人提起歪脖老山榆来,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使劲儿把手插进头发里,使劲儿抓着。
八
吴志凡的葬礼在村口一块空场举行。
这地界,是吴志凡和王大妹子雨中神知而走到一起的岔路。在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岗头扳道房的屋顶。
休班的宝岗子站职工垂手默立在人群前,后边聚集着村民,连拄杖的老者和抱孩子的妇女都到场了。关老慢和吴志凡那个老同学站在王大妹子身后,王大妹子一身素衣,头上缠着宽宽的白带子,一直垂到地面上。
在吴志凡的遗体前,王大妹子双膝跪倒,抖动着双手,颤抖着掀开苫单。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号,众人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职工们都低下了头,落下泪来。
丁有知站在王大妹子身旁,向孙站长和准备前来解劝的关老慢做了个手势,静静地倾听王大妹子向吴志凡的最后“倾诉”——没有语言的倾诉。
吴志凡的老同学走过来,向丁有知点点头,俯身在王大妹子耳边说了句什么,王大妹子止住了哭声。
老同学从皮夹里取出一沓照片对众人说:“我是吴志凡在城里的老同学,这是我那次来这里拍的风光照片,我说过要送给吴志凡一套。我把这一组照片和他埋在一起,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看到这里的风光。”
他说着,把照片交给王大妹子。
这时,他越过众人的肩头和头顶,看到后边站着一个女人。他认得,那是吴志凡的前妻。他想了想,扬手招呼前妻的名字,众人都回过头去。前妻欲进又止,欲止又手足失措。
人群骚动了一下,似乎要让出一条路来,也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这时候,老同学又说话了:“吴志凡在上次我来的时候,让我转告他前妻一席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正好当着大家的面,我背一遍他的话:‘我为了你留在了乡下,你却离开我去了城里,我当年做了错误的选择。你现在的选择,但愿不犯我的错误。’”
这边的王大妹子并没有在意吴志凡的前妻,她站起身,向乡亲和职工们鞠了一躬,说:“我原打算和吴志凡成亲的,商量好,春天过后就办。现在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天天看到扳道房,却没了志凡。我把吴志凡留在这里,求大家好生照顾他,拜托大伙儿了。”
王大妹子的哭声在人群中回荡,像风一样撕扯着人们的心灵。
丁书记劝起王大妹子,也不知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向大家拱手道:“乡亲们回吧,让吴志凡同志入土吧。”
丁书记在孙站长安静的办公室里,刚刚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有些后悔了,丁书记知道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哎,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也清楚,如果当初吴志凡答应树他为典型,在站里备上案,出现这事儿,我们为他请功再自然不过了。”
孙站长长叹一口气把头转向丁书记,丁书记手指着窗台上的两盆矮葵花道:“老孙,你看这两盆花一棵是头从西往南转,一棵是头从东往南转,不管怎么转,最后都是面向阳光嘛。”
“理儿是这个理儿,没前面的铺垫,就怕上面说咱们是借请功来掩盖责任,人走了,毕竟逃不脱安全事故吧。”
丁书记看看孙站长,窗外起风了,不知啥时候天空又飘来了大块大块的乌云。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钻进了一股狂躁的风,把葵花吹得晃来摆去。丁书记的心里很乱,他丢下孙站长,一个人推门向站台走去,没走多远王大妹子就走进了他的视线。
“怎么样?丁书记,给老吴请功的事有点眉目了吗?”
见面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这也符合王大妹子的秉性。但王大妹子怎么知道我们要为吴志凡请功的事儿,丁书记刚要张嘴去问,忽然想起来,那天给吴志凡下葬,他在劝说哭得死去活来的王大妹子时,这句话就顺嘴溜了出去。
王大妹子看见丁书记的面色突然暗了下去,就明白了七八分。
“是不是有的领导不同意?”王大妹子顿了顿,又道:“老吴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他没同意孙站长要树他为典型。”
丁书记摆了摆手道:“别瞎猜了,孙站长和这件事没关系,我们需要请示上级领导。”
“请示哪个上级领导?”
“当然是分局领导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可不许骗我。”
丁书记笑了,王大妹子又说:“等你们一个月,如果到时候还没信儿,我就去找分局领导。”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吴志凡坟墓旁的杏树伸展着娇美的腰肢,开满了白色的杏花。东北的山像老画家手下的国画,缓缓地才能进入佳境,披上盛装。
王大妹子没有去找丁书记,她知道丁书记为难了。要不然这一个月都过去了,丁书记不会不给信的,他在王大妹子心里是个说话算数、善良可信的男人。
云又来了,山里的天却没有暗下来。太阳挂在头顶上像一座圆圆的挂钟,在山风的呼唤下把金色的光芒洒满山野。王大妹子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在吴志凡的坟墓上。
忽然间,大地颤动,山脚下,一列火车从隧道里闯出来,沿着两条银亮的铁轨呼啸而过。王大妹子的心也禁不住随着列车的节奏颤动起来,似乎远行的锵锵锵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