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缸
2024-10-29辜云弋
又上车了。
雪下得太大,火车差点延误,从车窗里望出去,满眼都是坚实的白色,她想象从高处俯瞰,铁轨像生锈的牙套一样箍住大地。车厢里没什么人,她和他相对坐着,都还处于让自己解冻的状态,谁也没说一句话。她拿出一个透明的保温杯暖手,杯里的水随着车身的震动漾开一阵又一阵的涟漪,随后变成潮汐、波涛、漩涡、海啸。她抬头,发现整个车厢正在变形,中部向上弓起,两端缓缓下沉,他们从座位上滚落下来,滑向车厢的头尾,随后陷在柔软的地板里,细密的绒毛春风一样拂过她的手心,她忽然明白这节车厢是猫变的。随后这只猫带他们跳离了轨道。四面都是大雪,不知道它要去哪里。去哪里都一样。只有巨大的脚印留在山里。
她醒了才觉得这个梦荒诞不经。但他们已经来了康城,也许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睡意仍旧一阵一阵地缠上来,时间不多了,她不能再睡了。
她拉开窗帘,天晴得令人眼睛发辣。窗边长着一棵山楂树,叶片里一簇一簇都是红色。她想起自家小区里的那棵,昨天出门时果子还是青青的。他们这次大约向北走了两个纬度,海拔、气候乃至于人的口音都没发生什么变化,但她知道生活已经进入另一个状态。
他住隔壁房间,她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差八分钟九点,自助早餐还在营业。她边走边为自己的拖延道歉,说他敲门的时候自己已经醒了,换衣服费时间。他说,“第一次的时候没醒。”
“什么?”
“八点钟的时候我去敲过一次,你没醒。”
“那你去做什么了?”
“就在刚才那个地方等着。”
“怎么不再去睡一会儿?”
他拉开餐厅的门,示意她先走:“我已经没有那么多觉可以睡了。”
迎着光她又看了他一次,没有白发,没有皱纹,没有疲倦。他也在看她,她马上把头转过去,昨夜睡得太晚,眼镜也遮不住泪沟。她觉得她才是老了。想到过去,许多个夜晚弥散在心头。某段生活一旦成为回忆,即刻便将所有的细节一并脱水,只剩下一种胶片电影似的画面。散步、落叶、幽暗的操场、开合的嘴唇,她和朋友们无休无止地聊天,一些关于理想的讨论固然有些形式主义,但语调无比铿锵,偶尔有几个字眼在黑暗里蹦出火星。可惜所有的深夜都会被闹钟结束,她是醒得比较早的一批。一毕业就回到家乡上班,每天从二号线转到七号线,工作日大家看起来都差不多疲惫,有时她会想,这些人的生命中也有值得回忆的夜晚吗?无论如何,至少她看起来不像。一些特别的部分似乎被切除了,和过去摆放在一起,贡品一样,看得见,只是拿不回来。
他们吃饭的时候开始落雨。她有点忧心忡忡,今天要去爬山,如果下大了就没办法去了。他不太着急,只是说没事,不是雷暴天气都不影响。很难判断这样的轻描淡写是一种孩子气的乐观还是一种成人式的从容。她只好听他的,准备冒险。
吃过饭,他们仍按原定计划导航去横山,雨刷很殷勤地拂拭着玻璃。她暗暗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觉得裤脚太长,等下也许会沾上很多山泥。她又一次查询天气预报,神经被雨下得皱成一团,非要看见“未来两小时降水概率为零”才能熨开。
小鱼的消息弹出来,问她:“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吃饭?”她有点心虚,这次本来是八人同行,结果一对生病,一对回老家,小鱼的男朋友加班,小鱼也跟着留守,八个人的群从吵吵闹闹变得一片冷清。没人问他们的安排,如果其他人不去了,那他和她当然没有去的必要,本来也不是一对。但事实是他们已经来到了康城,这个小小的新闻他们秘而不宣。她安慰自己,只是不说,离欺骗还很远。
“我在康城。”
“啊?你怎么去的,一个人吗?”
“和他一起的,他开车。”
“你们怎么会一起去?”
她在心里模拟着可能发生的对话,发现自己无法回答一些必然出现的问题。马上,秘而不宣就会变成隐瞒,隐瞒又变质成欺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他出现在这里,好像只顾着在纠结和犹豫里挣扎,一睁眼人已经到了。
他问:“怎么了?”
她把屏幕转向他,他笑了笑,没说话。她想问他这算什么,要怎么回复,又吞咽了所有的疑问。她不像小鱼,会问一些明知道会让人尴尬的问题。他常说小鱼是小孩。那我呢?她问。
他说她只是年轻。
是小鱼介绍他们认识的,他比小鱼大六岁,她比小鱼小六岁,小鱼说他们站在一起就是等差数列,说完笑得前仰后合。她注意到他没怎么笑。
那天是六个人一起聊天,约定轮流讲故事,觉得有趣的听众陪一杯酒,如果没人举杯,就换讲故事的人喝。小鱼的男朋友讲了一个关于结婚的笑话,连说带演,把气氛炒得很热,大家噼里啪啦地碰杯,情绪太高,酒液溅到手背上。他递了张纸巾给她。
下一个轮到她。四双眼睛聚光灯似的打过来,都期待她继续往欢乐的气氛里添油加醋。他没有看她,气氛形成一个断崖。她感到自己原本准备好的故事潮水一样从牙齿边缘退回内脏深处,空荡荡的口腔里只剩下一块奇异的残片可以交付,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故事忘了。
她说,在很小的时候,她在一个小镇里生活,那里无论春夏秋冬天都黑得很早,一到六点钟,天空就“唰”的一下失去颜色。小镇的夜晚总会带来深重的倦意,开灯也没用,睁着眼也没用,从黄昏开始,人们就膝盖发软,精神恍惚,所以小镇的白天总是非常拥挤和忙碌,购物、洗衣、做饭、吃饭,在有限的白天里,即使是庸俗的日常任务也要拼命卡着时间做完。但小镇的孩子不受夜晚控制,一到晚上,他们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夜里小镇不点灯,孩子们像深海里的鱼一样寻找到彼此,随后结伴玩耍。他们没做过约定,但谁也没有在白天说过夜里发生的一切,秘密如同远古化石般沉积在地壳。那时她有一根荧光跳绳,白天看起来灰白软弱,一到夜里却散发出无可抗拒的光芒,绿油油的,几乎每天都有人排队玩她的跳绳,他们一起看那条绿莹莹的弧线上下翻动,无休无止地绘制着半圆。是在一个夏夜,什么人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试试闭起眼睛跳绳。她想着这件事轻轻转动手柄,细长的塑料棒被绳子拉扯着微微震颤,带着上一个人的热汗,她总觉得在握一块离心脏很近的骨头。没有经过下定决心的时刻,她只是闭上眼睛,看不见绳子,跳的动作立刻变得可疑起来。她犹豫了一秒,打绊,燠热的夏风倒灌进鼻子,土的腥味、水的腥味、垃圾的腥味,它们无与伦比地膨胀起来。地里埋葬的人、水库里淹死的人、不知道去哪里的人纷纷现身,围绕着她,她才知道黑夜里藏着比游戏更深的秘密,而知道这一切的人都在睡觉,都在守口如瓶。
讲到最后已经有三个人开始玩手机,小鱼问,然后呢?她说,没有然后,她后来也习惯六点睡觉了。气氛不可挽回地凉下去,他从桌子的另一端探过身来,向她举起杯子。
他们从那天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整个七月他们都在保持一种微妙的对话频率,像是在已经盛满的杯子里一滴一滴地加水,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不让它溢出来,但谁也没想过停手,只是聊一句,又聊一句。有时某个措辞过于暧昧,他们便将对话搁置着,仿佛期待那几个湿润的字眼能够晾干,这样再回复就变得安全了。他们彼此回复的间隔期越来越长,到八月,连着一周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在群里偶尔参与康城之行的讨论。这些讨论因为种种阻力冷却在九月,而他们在秋末来了。
除了横山,康城没什么好看的。横山上有个八仙洞,据说许愿屡试不爽,灵验非常。他们到山下的时候雨还是绵绵地下,天色发沉,灰蒙蒙的,如同防伪查询卡上的一层铝膜。她决定一会儿上去求天放晴,如果这片天空能刮出蓝色,就说明八仙洞是正品。山路是窄窄的一条,盘旋着往上走,把头仰到极限,勉强还能看见漆成红色的扶手点缀在山尖。正看着,一大滴雨砸下来,她迟疑了一下:“要不我们等会儿再上去吧。”
“为什么?”
“就这么光秃秃的一条路,上去就不能反悔了。等会儿雨大起来,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怕什么。”
“不是怕。”
他已经抓着扶手往上走去,跨了四五个台阶,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慢慢地走过去,握住了扶手的末端。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上山,虽然是下雨,但并不清凉,反而潮得气闷,越走呼吸越短,鼻子不够用,换嘴巴吞吃氧气,舌头忙不过来,她没说完的话又说不出口了。路上隔一段就能看见一块木制牌子,上面写着八仙故事,遇到牌子他们就停一会儿,读读上面的字,雨水把牌子浸得亮亮的。
为什么一定要登山呢,她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仿佛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意愿。也许因为登山是他的意志,是一种远比意愿更加坚硬的东西。她琢磨着这种坚硬的东西,感觉后背浸满了雨水,一阵一阵发凉。有时她想翻越这种坚硬,不为什么,只是想证明自己被允许破坏。但她也知道,跨过什么东西以后,再往前Ly0XLfAC/NVMqGkp3JDGpFB8nwb7zUqZPoEdivS2Om4=也许无路可走,眼下只有跨过台阶是安全的。
他们走到了山顶,八仙洞是半个小阁子。外面架了个朱漆牌坊,里面是山洞,洞里有八个塑像,一眼就望得完。塑像底下放着三个蒲团,她进门就冲着中间的跪上去,给一双腿找到归宿。他站着或走动,从左到右观察着神像。八个神像与人等高,泥塑的,没有点彩,灰扑扑一团,和身后的山洞色调一致。她涣散地盯着神像的脚边,散放着矿泉水瓶、面包和烟,没有香炉。好像许愿要供点什么东西,她找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什么适合留下的身外之物,也许一副湿淋淋的样子已经足够虔诚。她闭上眼许愿,睁眼看见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放过去。她的愿望还没灵验,不过一种庇护的氛围已经将她环抱住了,刚才的不愉快都可以丢在路上,神仙保佑他们又会回到之前的样子。她问他许没许愿,许了什么。他说没什么。她听出来这个“没什么”是真的没什么,不是敷衍她的意思,心就轻飘飘地荡起来,人也跪不板正,重心歪向他在的一侧。
“我想抽根烟。”
“在……面前,不好吧。出去又要挨淋。”
“后面有个隧道,我去那里抽。”
她好奇地跟着他往神像左后侧走,果然有一个大半人高的隧道。他钻进去,掏出烟,点了一支。她要过烟盒把玩,蓝绿色的壳子上有金黄色的压纹,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孔雀翎毛一样。她突然打开烟盒,也抽了一支咬着,和他要打火机。他看起来有点惊讶,问她:“你会吗?”她摇摇头。他长久地注视着她,慢慢递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的时候吸一口气。”吸气——呼气,烟雾网罩着她和他,她觉得这一刻谁也不能发现他们,哪怕是咫尺之外的神仙也不行,他们只在这一时一刻一地之中。
“我……”
铃声响了。他飞快地笑了一下算道歉,然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按掉,又放回了口袋。
“谁呀?”
“我太太。”
她吞咽了两下,没有唾液响应她的动作,也许是抽烟让人口干 。她把烟头碾灭,问他知不知道隧道里有什么。
他说不想知道。
她被这种冷漠刺了一下,转而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走嘛,一起去看一下?”
“要去你一个人去好了,说不定有蛇。”
“你这么说我更不敢了,我们一起?”
他没说话。她加重了语气说:“我真的很想知道。”
铃声断了,又响起来。他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作,没有表情,烟头在嘴边一闪一闪。她把心里的疑问和指责都团成一个铅块,坠进胃里,随后弓着身子向隧道深处爬去。
隧道里是泥地,阴冷潮凉,而且不一会儿就没了光亮,她扭头看,没看见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他会不会觉得她太任性,没耐心等待,正独自下山?她不再爬了,侧耳谛听另一侧的声音,哪怕他咳嗽一声也好,但是没有任何回信。也许他生气了,她想象不出他生气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生气了,她就更不肯就这么回头。她一只手握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慢慢往里面爬去,一路都在担心会有蛇出现,但连小虫子都没有。隧道太空,一些胡思乱想又开始发酵。她想他生气是什么表情呢。毕竟他从未向她流露过不快,尽管她总是有意做错一些什么。使她着迷的是他身上那种矛盾的态度,就像刚刚吸烟那样,她知道他不是完全不想制止她,但他总会压抑住那种制止的欲望,于是只剩下无可奈何地纵容。这种克制形成了一种如此安全的距离,好像她可以永远犯错,永远享受关切。而这样的距离感正在被缓缓稀释,从他坚持要来横山开始。她赌气想,也许他们一辈子不应该再往前走一步,只是聊天就好,这样彼此永远是想象里的寄托,他对她永远宽容。
这时她照见前面已经到了头,隧道正下方似乎有个垂直的洞。她的心怦怦直跳,生怕里面有一具尸体。要是只剩骨头还好,烂到一半才是无法面对的噩梦。又想到一路过来只闻到泥土的阴湿,应该没有东西烂掉。仔细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声音,手电的光在上方摇晃也不见动静,大约也不是活物,那儿会有什么呢?她燥得脸上出汗,深吸气,再深吸气,向前用力一蹬,把脸贴到了洞口边缘。
什么都没有。
洞不算很深,洞底盖着一层烟头和纸团。她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这个隧道肯定早被人探寻过了,也许那些人也是怀着忐忑的心爬进来,最后却发现只有一个空空的洞,一气之下,就把能扔的东西都扔了进去。
她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会儿,准备离开。手电晃了一下,洞里的一角有些反光。她连忙又把头贴过去,发现在角落里有一个鱼缸,广口,圆形,直径大约和她的小臂等长。鱼缸表面落了一层灰,仔细照照,上面满是龟裂的纹路,她相信只要微微一点外力,这鱼缸就会化作一捧碎片。光填补在那些细缝上,折射出丝丝缕缕的反光。她长久地转动着手电筒的光源。这地方怎么会有一个鱼缸呢?她沿着原路慢慢倒退回去,心里依然想着那个鱼缸,快到洞口时才模糊地感到焦灼,如果那里没人怎么办?她要怎么回家呢?
倒退把她的裤子全卷上去了,没有袜子包裹的脚踝擦过颗粒状的泥土,一只手突然抓在上面,她大叫。他说:“别怕,我。”他的手和她设想的一样,高温,热得她有点心慌。不过只有一下,马上就放开了。
“看到了?里面有什么?”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看也知道。”
“知道什么?”
“里面没什么东西,有也只是垃圾。”
“大错特错。”她把手上沾到的泥搓下去,“里面有只大老虎,眼睛绿油油的。”
“老虎不咬人?”
“睡着了呢。”
“睡着,你怎么看见的眼睛?”
“我就是知道,不信你爬进去看看。”
他笑着摇了摇头,问她再待一会儿还是现在下ucYnaO4kP/VSng3xT9BpzKP/mfdBm7OeXK4t7M/mF94=山。这次她爽快起来,说马上走,身上被泥粘得浑身都是,要下山换身衣服。
他们下山,这次换她走在前面,台阶凿得太高,人像一节一节地往下戳,内脏坠得隐隐作痛,她往四周看去,水蒙蒙的一片雾,雾得人心里毛毛的,也许是知道别人看不见自己,就总想做点什么不该做的。被他抓了一下以后,她总觉得脚踝上绕了东西,那一圈皮肤有着不一样的张力。她走路开始无意识地摇晃,跌一跤,不知道他会不会扶自己一把。
没想到运气好得出奇,平平稳稳地下了山。他提议去景区找个钟点房让她洗个澡,她答应了。她问他洗不洗,他说要在楼下抽烟。
热水把人的疲倦浇软。她赤身走出浴室,坐在床上,开始幻想如果他在房间里会发生什么。她希望他为她披上浴巾,然后把吹风机找出来,拿到床头。在想象里他没有欲念,也不可以有。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人在赤裸状态下的反应与平时完全不同,不着寸缕时,人也不过是一种动物,她惊慌失措,心脏瞬间无限膨大,把肺叶挤压成薄薄的一片,随后身体里只有壮硕的心跳声,存不住一点氧气。敲门声变成捶门声,她慌张地逃进浴室,锁门,把浴巾裹在身上,声音比意志更胆小,不肯从嗓子里出来问来者何人。是他吗?这个可能让她一点旖旎的情志都没有,只是恐惧,只是恶心,他明知道她在洗澡,为什么要来敲门?她在无穷无尽的敲门声里辨识出急迫的渴求,她要被夺走什么了。她想说不,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说不的余地,那是她一天中唯一后悔的时刻。
外面传来门把手被拧动的低音。她想出去,把椅子上的衣服穿起来,又怕穿到一半,门已经被损坏,那时势必诞生比世界末日更可怕的事,因为后果不是均摊,只有她一个人承受。她打量着浴室里的一切,连目光都在颤抖,在垃圾桶、搪瓷牙缸和花洒中间,她选择牙缸作为殊死一搏的武器。抓住牙缸以后她冷静了一些,她忽然想,外面的真的会是他吗?他会这样无休无止地捶打房门吗?也许是别人,服务员或者走错的房客,房门外的影子一下子变成其他人的模样,总之不是他,她一下子放松了。她想自己可以打个电话问问,反正手机就在旁边。
拨号,门外传来熟悉的铃声,八仙洞里她刚刚听过。
敲门声戛然而止。
她等了一会儿,他没接电话,没有任何消息,没有继续敲门。她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刷牙,好像她原本拿起杯子就是为了做这个的。
她穿戴整齐,到前台退房。他坐在一边的沙发里,嘴角抻得平平的,面前有两个烟头。她走过去,还没开口他就把一双袜子推过来:“给你。”
“啊?”
“你的袜子湿了,你好像没带其他的。”
真的吗?袜子只是袜子,不是借口、由头、遮羞布?在你敲门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过别的吗?所有的问题都被她习惯性地吞咽掉了,她只是拿过袜子,坐在他对面,穿上。
返程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沉默中她睡着了,梦里有一个巨大的时钟,秒针转动,一圈一圈。他们坐在山顶的悬崖边上,雾气水荡荡,好像能跳进去游起来。她问他:“那会儿下山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我先走?”他说:“不为什么。”她一定要他说出原因,无休无止地缠着他问,终于他说:“我怕你走在后面会推我。”她那么伤心,没说话就从山上跳下去。时钟的针动了两下,冬天一下子到了。水荡荡的雾气结成冰,她磕得浑身作响,一瞬间醒了。
车子正停在路边,主驾没有人,车门开着。她无法分心去想他去了哪里,因为此刻夜幕沉沉,雨过天晴繁星浩大,无数的昆虫正在山野里鸣叫,频率与夜星的闪烁一致。每当星子和虫鸣同时出现的时候她都觉得天空很低,低到可以听见夜星眨眼的声音。汽车的远光灯亮着,光柱里满是莹白的丝丝点点,是雨,是灰尘,是飞蚊。她等了一会儿,决心再也不等了,于是解开安全带,下车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她又折返,探进驾驶舱,拨灭了车灯。黑暗里,方向与方向之间没有什么区别。她悄悄离开。明天,她的脚印就会消失在群山之中,再也找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