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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经济学视域下工业遗产转型的多维审视

2024-10-23李凤亮刘晓菲

江苏社会科学 2024年5期

内容提要 人文经济学视域下的城市发展更加强调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同赋能。工业遗产作为城市建设重要的存量资源,其转型实践存在诸多问题。这些问题集中体现为工业遗产本身的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转化之间的矛盾,本质上是工业遗产的功能指向与人的价值需求错位的问题。人文经济学的研究视角将经济发展与文化繁荣相结合,强调以人本主义的视角重新审视经济行为和社会活动,为新时代的工业遗产转型提供了新的理论观照。人文经济学视域下工业遗产转型的动力逻辑以人的发展为根本遵循,以文化与经济共融互促为价值动力,以构建具有人文韧性的良性生态为目标导向。实践逻辑倡导多元主体参与的文化治理模式,建设文化产业赋能城市更新的经济发展模式,形塑以人文底蕴为新竞争优势的城市建设。以人文经济学指导工业遗产转型不仅是理论指导实践的应用,还是实践情况反馈至理论的建构过程,是一次理论与实践双向互动的探索。

关键词 人文经济学 工业遗产 文化产业 城市更新

李凤亮,华南农业大学党委书记、教授南方科技大学全球城市文明典范研究院院长

刘晓菲,深圳大学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

本文为研究阐释党的二十大精神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推进文化自信自强的时代背景与现实途径研究”(23ZDA081)、南方科技大学全球城市文明典范研究院开放性课题“推进文化自信自强:中国式文化现代化的文明逻辑与实践进路”(IGUC23C01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中国式现代化引领下的文化产业动力机制及优化策略研究”(23BH166)的阶段性成果。

随着城市发展步入后工业时代,现代化城市发展愈发强调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同赋能。在此背景下,文化导向的城市更新成为城市应对资源环境约束、推进城市经济社会结构转型升级的关键方式。工业遗产作为城市存量资源的主要构成,已然成为城市更新的重要载体。尽管当前我国工业遗产转型实践已经积累了大量经验,但仍存在城市发展与现实脱节、商业化与同质化问题突出、地方性被消解、公众参与度降低等诸多问题。这些问题主要表现为工业遗产本身的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转化之间的矛盾,本质上是工业遗产的功能指向与人的价值需求错位的问题。工业遗产转型面临的现实困境亟需新的理论指导。人文经济学的研究视角将经济行为嵌入社会文化,倡导发展具有公共性和包容性特质的经济活动,其关注的不仅是经济行为本身,更是这些行为背后的人类情感、信仰、道德和社会关系。工业遗产的转型既是一种经济行为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人文经济学内在的理论内涵与工业遗产转型的发展逻辑深度契合。综观工业遗产转型面临的种种问题,其产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本位”精神的缺失,缺少了对人文精神的关注,因此以人文经济学视野观照工业遗产的转型十分必要。

一、人文经济学与工业遗产转型的价值适配

1.人文经济学的出场逻辑

人文和经济的关系,折射的是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深层内在关系[1]。人文经济学聚焦文化与经济良性互促发展的宏大命题,特别是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强调要融入人文底色,实现经济发展与文化兴盛的和谐共生。这不仅是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关键钥匙,也为现代中国经济社会的高质量发展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造指明了新的道路。

从历史视野来看,关于人文与经济关系的辩论贯穿古代中国的历史进程,构成当今探索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的逻辑起点与历史渊源。孟子《告子下》中的“礼与食孰重”便是关于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关系问题的探讨。在儒家看来,一切政治和社会动荡的根本原因便是失去了礼法的束缚,根本出路在于重建“礼乐制度”,提倡“克己复礼”,让人成为有礼义的文明人。墨家则认为,春秋时期之所以出现矛盾和分裂,根源在于礼乐制度导致社会生产力水平下降,因此应该杜绝享受,增加物质劳动。历史经验证明,人的发展虽然离不开物质基础,但只有精神文明的富足才能阻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悲剧。正如庄子所说的,“世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但不知道“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即人的生存虽然离不开物质生活基础,但仅此不足以使人成为真正的人。

从理论层面来说,人文经济学是对西方经济学范式中理性主义至上藩篱的突破。西方自工业革命以来,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加剧了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分裂和对立态势,这种特征日益明显,成为西方社会不可忽视的重要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了“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的观点[2]。现代资本主义时期,物质已然压倒精神,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与先进生产力的背后是“赤贫”的精神文明与“荒原”般的文学艺术,诸如商品拜物教、实证科学至上、野蛮的城市扩张等现象无不折射着人文与经济之间的矛盾与对立。对此,马克思主义在提倡承认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不平衡的客观存在的同时,指出解决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不平衡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也是永恒的政治经济学话题[3]。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融合历史与人文元素的科学,探究的是人们如何根据自己的物质生产能力来构建社会网络,并据此发展出相应的理论体系、思维模式和概念内涵。然而,西方经济学的理论范式却忽略了最为根本的人文精神,将作为决策主体的、具有个体差异和不同偏好的人简单物化为高度统一的“经济人”,这使经济学的研究结论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人的社会属性和复杂偏好[4]。鉴于此,人文经济学的核心使命就在于消解经济增长过程中出现的“人文悖论”,从而为全球经济体系注入更强的“人文韧性”。

人文经济学与西方经济学相互包含又相互补充,二者既有独立发展的部分也有各自的突破与创新。西方经济学的重要理论与研究方法是人文经济学研究的基础,而人文经济学对于和谐公平的追求能够弥补西方经济学人文精神缺失的不足。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人文经济”,融入了中国特有的文化与社会背景,蕴含了中华文化丰厚的人文底蕴,基于中国特色的经济发展模式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经济学理论,这些都是基于中国文化思想与实际情况对西方经济学的突破与创新。人文经济学从根本上回应了经济学“人文回归”的呼声,以人文感性和经济理性的交织融合作为经济发展的前提,破除了西方经济学范式下绝对理性带来的发展困境和作为主体的“人”的个人价值实现的缺失的问题,是对现代西方经济学的一次超越。人文经济学的主旨在于坚持一种发展理念,其核心在于将人民置于发展的中心地位,强调将那些难以通过量化手段准确衡量价值的人文向度,纳入经济发展的决策考量范畴。这种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有助于深入理解经济发展的多维性,确保发展成果真正惠及人民群众,推动社会可持续、健康发展。

2.人文经济学的理论内涵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以劳动价值论为基石,深刻揭示了社会财富的真正来源,并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确立为终极价值目标,这体现了其深刻的“以人为本”的发展理念。与西方经济学效率至上的单维目标不同,人文经济学更注重“人”这一核心要素。它超越了狭义的经济视角,将人的需求和全面发展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因此,人文经济学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指导下,以更加全面和深入的视角,探讨经济发展的本质和人的全面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人文经济学的本质内涵是强调文化与经济的交融互促,强调经济发展的过程要尊重人文价值,尊重人性、人格和生命,协调物质与精神、自然与人类、科学与人文、经济与社会、效率与公平、集体与个人、政府与公民之间关系的和谐发展模式。与“人文经济”的定义最为相似的是“文化经济”的概念。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在《“文化经济”点亮浙江经济》中作出深刻阐释:“所谓文化经济是对文化经济化和经济文化化的统称,其实质是文化与经济的交融互动、融合发展。‘文化经济’的本质在于文化与经济的融合发展,说到底要突出一个‘人’字。因此,我们在推进‘文化经济’的发展中,要始终坚持以人为本,充分体现科学发展观的要求。”[1]这段论述清晰地阐述了文化与经济之间的紧密联系。具体而言,经济是文化发展的物质基础,为文化力量的展现提供了必要的平台。同时,文化也为经济活动注入深厚的人文内涵,使其超越动物单纯的生存行为,成为人类社会特有的创造性活动。因此,文化与经济相互依存、相互促进,共同构成人类社会发展的两大支柱。所谓人文,通常是指人类社会中与历史、文化、艺术等相关的各类文化现象,其特点不仅在于描述这些现象,还内在地包含对这些文化现象的价值评判,比如对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等的探讨。区别于西方强调个人独立与个体价值实现的人文主义,中国语境中所强调的人文主义,天然地包含对真善美的追求,强调集体与合作,注重道德规范与社会和谐;不仅关注个人价值的实现,还强调整个社会的和谐稳定与可持续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讲仁爱”“守诚信”“崇正义”“求大同”等丰富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和价值理念,是具有时代意义和世界价值的精神宝藏,蕴藏着应对当代人类面临的挑战的重要启示[2]。值得注意的是,人文经济学与文化经济学之间并不能画等号,文化经济学注重文化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强调对文化运行过程中具体的经济现象、产业现象进行研究,人文经济学则是强调文化与经济的互融互促,关注文化与经济的双向互动,在人文与经济的互促机制中对产品价值问题、产业经济现象等进行研究。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然而,我国现代化建设过程中一直存在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发展不均衡、不协调的突出问题,这成为制约我国进一步发展的主要矛盾。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不得不面对主体性缺失、发展不均衡加剧、动力不足、全球发展赤字扩大、国际形势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增强、经济全球化遭遇阻碍以及保护主义负面效应逐渐凸显等一系列严峻挑战。这些问题不仅影响着我国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也成为我国现代化建设的主要障碍。新时代的人文经济学承担着指引经济脉络和文明形态变迁的使命,要以人文价值的厚植为新时代高质量发展奠基筑阶。

3.工业遗产转型是新时代人文经济学的生动实践

人文经济学回答了文化如何赋能高质量发展的时代之问。党的二十大明确了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即推动经济、社会、政治等各个领域的全面发展,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这一伟大使命中,文化的力量不可忽视,它作为一种“更基础、更广泛、更深沉”的力量,为我们审视和推动高质量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视角和工具。因此,作为一种发展理念的人文经济学,强调的是中国式现代化全方位的品质提升,不仅包括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丰富、环境的可持续发展、社会关系的和谐美好,更为关键的是“以文化人”,将人文精神全方位地浸润到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城市乡村建设的方方面面。

工业遗产的转型实践是人文经济学在城市建设中应用的重要实践场域。推动城市高质量发展的核心在于激发其深层动力,这一动力源自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通过生动实践将传统文化与现代城市发展相融合,不仅为城市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其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文化滋养。因此,注重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与创新,是推动城市持续、健康发展的关键所在。丰富的文化资源以及深厚的人文底蕴恰恰是建构中国特色人文经济学的重要基础。但是,文化资源丰富并不一定意味着经济快速发展,历史悠久也不意味着现代文明必然发展,要在“人文”与“经济”之间做好衔接与转化,将文化资源优势转化为推进高质量发展的优势,人文经济学的深刻内涵才能真正得以彰显[1]。工业遗产不仅是一座城市中人们感官、情绪、技艺、观念得以纵横交错的古今结合点,更是有特色、有灵魂、有生命力的城市发展样貌的重要组成部分。发掘并尊重工业遗产的转型建设,是实现新型人文城市高质量发展的重要途径,其本质上是一种以文化资源和文化资本为主要生产资料,以服务经济和文化产业为主要生产方式,以人的知识、智慧、想象力、创造力等为主体条件,以提升人的生活质量和推动个体全面发展为社会发展目标的发展理念。同时,人文经济作为一种文化现代化产业体系,本身就是人文城市空间建设的核心体系。将工业遗产转型、文化产业和经济发展联合在一起,可以实现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实现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的双赢,进而推动人文经济学的发展和实践。

二、人文经济学建构工业遗产转型的动力逻辑

人文经济学以人为出发点,将研究的目光聚集于财富的创造者和使用者——“人”本身,深入探究人的经济行为背后的动机、文化、价值观和社会结构,试图从多种人文因素中找寻经济行为的真正动因。人文经济学视域下工业遗产转型的动力逻辑,是以人的发展为根本遵循,以文化和经济共融互促为价值动力,以构建具有人文韧性的良性生态为目标导向。

1.以人的发展为根本遵循

衡量工业遗产转型最为关键的便是人的发展。首先,人是工业遗产转型的主体。一个空间的转型并非对建筑简单地进行修缮和改造,更重要的是要通过人的实践赋予空间新的文化内涵。人的创意、智慧和劳动力是工业遗产转型的核心驱动力。其次,人的参与是工业遗产转型的动力源泉。在工业遗产转型过程中,不仅需要政府、企业和专业团队的支持,更需要广大市民和社会群体的参与和支持。只有将人放在工业遗产转型的中心位置,才能够真正实现这些工业遗产的价值转型,使其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人的发展不仅包括对空间的认识和理解,更包括对历史和文化的传承和创新。在工业遗产转型的过程中,人们需要不断地进行文化学习和思考,充分挖掘工业遗产的历史内涵和文化价值,同时结合当代社会的需求和发展,使其实现文化再生。人们只有通过文化消费、文化参与和文化体验才能够真正感受到工业遗产空间的魅力和价值,再生对地方文化的认同感。对此,人文经济学所强调的“人文”逻辑为工业遗产的转型建构了动力逻辑。

人文经济学认为不能将经济行为视为机器行为,不能把经济发展等同于物质财富,而要看到经济活动中人的主体性地位与全面性需求,真正将人作为经济发展的目标而不是工具,切实推动经济以人文为方向,人文以经济为基础,实现人文与经济双螺旋结合发展[1]。这启示我们,推动工业遗产转型要将空间环境的改造、文化资源的开发、产业经济的发展等与“人”的成长及地方发展联系起来。因为,人既是城市文化空间各类活动的参与者,同样也是文化空间的行动者与生产者。一方面,工业遗产改造的各类空间通过各类文化意象、文化景观、文化活动、文化产业等的布局设置引导不同的行动者参与改造,进而影响并规训人们的行为;另一方面,行动者们依据各个地方不同的文化风俗与行为习惯自发地对空间进行再诠释与解读,这些行为隐匿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渐进式地影响空间的文化生产,形塑列斐伏尔在空间生产理论中所说的“表征的空间”。例如,北京首创郎园以“鱼塘生态”的运营理念实现了在地居民、企业、园区之间的协同,既保障了居民的利益,又实现了产业发展与文化运营的双效统一。首创郎园秉承存量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必须以人为本的理念,以招租和招商并重的“共生进化的鱼塘生态”的运营模式,为园区和政府提供可持续的营收和税收增长。同时依托园区服务属地社区,以文化为核心,推行在地化运营策略,将文化元素融入社区各个方面,这样的运营方式不仅能够满足居民的精神文化需求,提升他们的幸福感和归属感,还能为社区的可持续发展注入新的活力,逐步构建理想的社区形态。为此,首创郎园专门设置“社区文化管家”团队以补充城市基层文化力量,依托郎园Park服务老山街道,依托郎园Station服务东坝乡,以公益惠民文化和东坝悦读小镇项目助力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此外,在产业布局方面,首创郎园也强调文化产业、文化消费、文化内容的融合,其引进的商户都从人的需求出发构建人们生活需要的多元场景生态。

2.以文化与经济共融互促为价值动力

人文经济学理论强调在城市发展过程中“人文与经济的共融互促”,实质上更加强调的是城市文化功能最大程度地浸润在城市建设的方方面面,城市文化资源更为灵活性、动态性、生态性、创造性的转化与创新性的发展,城市文化资本最大限度的积累。而工业遗产不仅具有人文价值,也具有经济价值,是人文经济学在城市空间领域实践的生动场域。在人文价值层面,城市的工业遗产与地域社会文化紧密相连、不可分割。作为普通民众生活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工业遗产为人们提供了独特的、可辨识的感受体验,这种感受不仅来源于工业遗产在生产、工程、建筑等领域所展现的技术和科学价值,更在于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人文内涵。城市工业遗产空间蕴含的工业文化、大院文化等特有的工业美学还呈现了城市工业的特殊审美和特征,是城市美学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丰富了城市的内在肌理。保护个性鲜明的工业遗产对于提升城市品位、维护城市历史风貌、塑造城市面貌、保持地方特色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作为城市重要文化资源的工业遗产,蕴含着深厚的产业经济价值,这一方面体现在工业物质遗存的改造和利用上,工业遗址的建筑物、构件及其装置等工业景观本身便是可利用的文化资源;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工业遗产的转型通常通过承载充满吸引力的新型业态来维持其活态性,因而衰退工业用地的城市更新能够极大程度带动城市地区复兴,创造新的经济价值,实现工业遗产保护与城市更新的协调发展[1]。

作为一种文化资源的工业遗产,其转型过程实际上是文化资本转化的过程,即人文价值与经济价值的价值再生产的过程,包括建筑的历史价值、独特的文化景观价值等文化资源价值,以及产业经济价值、文化交往价值、社会关系重塑价值等工业遗产改造重新利用所赖以支撑的价值再生产。在工业遗产转型的过程中,无论是政府主导的城市建设、市场主导的产业行为,抑或是创意聚落自发进行的改造行动,不同的实践主体与目标行为都能在工业遗产空间改造过程中找到“平衡其经济需求的理想途径”,这是因为工业遗产空间能够极为轻易地演化成为文化资本加入生产的循环[2]。例如,成都东郊记忆音乐公园园区内保留的水塔、瞭望塔以及管道等工业元素,在改造完成后成为工业美学的标志,同时,园区秉持着“工业遗存+文创园区+文旅地标”三位一体的开发理念,通过文化遗址保护性再造、产业化改造、景区化营造,引进文创企业,推动文创园区建设成功转型。

3.以构建具有人文韧性的良性生态为目标导向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要“建设宜居、创新、智慧、绿色、人文、韧性城市”。人文经济学的城市应用表明,城市作为一种多元复杂的生态系统,要解决诸多方面的城市危机。除了要注重城市基础设施、智慧技术、物资储备等“硬实力”建设,还要注重诸如文化教育、社会氛围、社区参与、文化治理等“软实力”建设。“韧性城市”就是兼顾硬实力与软实力,能够及时应对风险并快速适应、自我修复和正常运转的城市样态。其中,文化韧性是城市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是指城市社群具有支持危机应对的价值观,如集体主义、奉献精神、参与文化、公民责任等[3]。

在人文经济学理论中,“人文韧性”与文化韧性相似,存在于文化与经济的互动关系中,贯穿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在工业遗产转型过程中的人、文、地、产、景等要素之间构建良性的生态关系。工业遗产的转型涉及多重关系组合,包括人与环境的关系、历史遗产空间与现代空间的关系、工业空间承载能力与产业发展的关系、工业场域与城市建设之间的关系等。工业遗产改造通过文化空间重塑、文化活动举办、文化产业布局等将多元复杂的关系整合成为有机的生态系统,营造特定的创意生态氛围,为城市的知识创新经济与软实力建设赋能。位于深圳市罗湖区的金威啤酒厂便是深圳从“制造”到“智造”升级的标志。政府通过“拆除重建+工业遗存保护”的城市更新模式,规划保留工业遗存用地和啤酒文化特色设施,兼顾了产业转型升级与工业建筑的保护利用。在空间改造方面,以“空间即展览”的理念,使啤酒厂转型为一个巧妙融入城市公共文化脉络的城市艺术装置。在产业布局方面,规划布局写字楼、大型体验式购物中心、商务公寓、工业遗存四大业态,旨在激发产业龙头引擎效应,助力推动区域高端产业和总部经济升级。

三、人文经济学启示工业遗产转型的实践逻辑

人文经济学强调将理性的经济活动与感性的人文因素相结合,创造体现经济利益与人文需求相一致的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其关注的不仅是经济行为本身,更是这些行为背后的文化、价值等要素。人文经济学视域下工业遗产转型的实践逻辑倡导多元主体参与的文化治理模式,建设文化产业赋能城市更新的经济发展模式,形塑以人文底蕴为新竞争优势的城市建设。

1.倡导多元主体参与的文化治理模式

人文经济学强调的“以人为本”,内在地包含了文化治理过程多元参与、文化成果由人民共享的人文要义。在人文经济学的指引下,城市的发展超越了单纯的经济增长与建设的范畴,更深刻地体现为一种文化的传承与展现,以及社会整体的和谐共进。这种发展模式不仅注重物质层面的提升,更着眼于精神文化的丰富与社会的全面进步。首先,多元主体参与的文化治理不仅可以促进城市的多样性和包容性,还可以显著提高城市的创新能力和竞争力,从而为城市的可持续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因此,必须充分重视并加强对各方面资源的整合,以实现城市社会经济和文化事业的全面协调发展。同时,多元主体的参与可以让不同文化之间形成对话和互动,促使城市文化具有多元化和包容性。其次,多方主体的协同参与能极大地释放城市的创新潜能。城市的进步与创新紧密相连,且这种创新必须以多元共存和包容性作为前提与基石。各种主体的参与可以带来不同的思维和观点,进而促进创新的发生和传播。城市可以通过文化产业、科技领域的创新等实现跨界融合,打造具有竞争力的城市品牌,提升地区的人力资本优势,形塑资源优势,进而有效提升城市的发展水平和国际影响力。此外,多元主体的参与可以形成互利共赢的合作关系,进而助力城市可持续发展。例如,通过文化产业的发展,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促进经济增长;通过社会团体与公众的广泛参与,加强社会凝聚力、提升公众参与度;通过环保组织和科研机构的合作,推动城市的环境保护和生态建设。

工业遗产的转型涉及政府、市场以及人民群众等多元主体。一方面,工业遗产空间改造的过程是多元主体相互协调的过程,其中牵涉政府行为、市场意向以及在地居民,如何协调多方利益实现有序改造,尤其是强化在地居民的参与感、吸纳在地居民的意见是工业遗产空间建构文化认同的前期关键;另一方面,更新后的工业遗产空间也影响着城市公民的生活秩序、社会网络以及异质性人群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在空间的转变对于城市更为广泛的居民文化认知与文化行为转变的影响,有些工业遗产空间改造后还会产生对“在地人群”边缘化的挤出现象。因此,在工业遗产改造过程中,实现自下而上的有机更新,即使用者全程参与式的更新,是延续社区原生居民生活形态、维护工业遗产空间“原真性”的关键。以北京798艺术区为例,其最初因低廉的租金和工业化的艺术氛围吸引了大批艺术家入驻进而形成自发生长型艺术区,然而随着政府的支持以及社会知名度的提升,飙升的房租使得原本作为艺术区启动者的艺术家们纷纷出走,原本的艺术空间被各类商业体所取代,艺术与商业之间的矛盾使得周边区域地块步入整体性的士绅化过程。各类酒店、餐饮等商业配套进一步提高了地租水平,最后798艺术区陷入商业对阵的恶性循环。而798艺术区并不是个例,广州红专厂、上海田子坊以及纽约的苏荷区等同样经历了从艺术家集聚区到旅游商业区的发展历程。作为20世纪后期伦敦最大规模的城市更新项目,伦敦金丝雀码头依靠公私合作的创新管理模式完成了从废弃港口到金融CBD的成功蜕变。其开发过程充分体现了英国的自由市场政策,政府专门成立了半官方开发公司——伦敦码头开发公司(LDDC)取得土地所有权,其与私营开发商奥林匹亚及约克公司展开紧密合作,充分利用政府的免税政策以及宽松的项目规划与审批机制,在确保合规性的前提下实现了利益的最大化。

2.建设文化产业赋能城市更新的经济发展模式

新时代的人文经济学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赋予经济发展深厚的人文价值,将文化产业与文化事业在地方经济发展中的动力作用提升至新的理论高度与实践广度。文化产业是人文经济学应用实践的产业载体。自党的十八大以来,文化产业在不断创新与融合中蓬勃发展。通过融合文化创意,文化产业成功地将文化价值注入传统产业,推动一、二、三产业深度融合。例如,创意农业作为文化与农业结合的典范,以及文化旅游融合所代表的文化与第三产业的紧密融合,充分展现了文化产业在推动产业融合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新时代新形势新格局,中国文化产业也将步入人文经济发展的新阶段,产业经济中的人文底色、人文品格、人文精神等人文价值将愈加受到关注,整个文化产业发展将以人文为本,以人文精神为力量,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方式、价值追求、审美需要等将主导未来文化产业的发展方向。当前,人文经济学思想已然成为各城市更新的主要行动逻辑,例如,上海以“征而不拆、人走房留”的方式惠及民生、保护文脉,南京西路张园这一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且种类丰富的石库门建筑群已经成为品牌云集、别具人文特色的文化新地标;北京则以渐进式的微改造取代大拆大建与大包大揽,以背街小巷为重点实施“一街一策”,推动胡同街巷肌理的恢复;青岛在宜居宜业宜游高品质湾区城市建设过程中,强调“安置区选在哪,群众说了算”,以绣花功夫推进城中村改造,竭力保留老城邻里关系与人情网络。在这些城市更新实践中,以工业遗产转型为代表的城市建设将成为人文经济导向下文化产业赋能城市更新的典型模式,而工业遗产的存量更新也是城市发展建设中激活闲置空间、释放土地潜能的必然过程。

工业遗产转型的方向一是经济的人文化,二是人文的经济化。经济的人文化就是要在城市更新行动中强化人文价值引领,让传统工艺、方言习俗等得到最大程度的包容,让原有的优秀文化资源得到最好的利用与创造性的开发;要在高质量城市更新过程中,重视文化驿站、文化馆等新型文化事业设施的建设。为了满足人民群众的基本文化需求,推动公共文化服务体系重心下沉、资源配置下移以及服务延伸至关重要,这一举措旨在确保公共文化服务更加贴近基层、贴近群众,从而实现文化的普及与共享。人文的经济化便是要促进文化产业与高质量城市更新相互促进,将文化资源转变为有价值、可交易的文化产品及服务,要在传统文化消费场景中引入各类新型文化业态与文化消费新模式,推动传统文化业态改造提升;同时要激发各方力量参与城市更新的积极性,为各类文创企业培植成长的土壤,吸引青年人才涌入,为城市发展注入活力。上海M50创意园便是文化产业与创意艺术赋能城市发展的典范。园区集聚了品牌服饰店、艺术书店、音乐商店等多样化的文艺业态,此外还成功举办了上海国际服装文化节、法国工商会等系列时尚活动,是上海最早的创意产业集聚区之一。M50创意园的运营尤其注重赋能城市发展,一方面园区内的画廊和艺术工作室几乎全部对外开放,大部分提供免费展览并确保园区内展览常更常新,最大程度地提升了群众的积极性和文化参与度;另一方面M50创意园以鼓励设计与创业在艺术和商业之间找到了平衡点。此外,园区抓准商业与艺术体验间的空缺,从艺术跨界到园区内餐饮生态的多元经营探索,多元业态的艺术化探索,既满足了艺术存续发展的需求,保留了艺术底色,同时又使艺术的运营迎合了商业逻辑。

3.形塑以人文底蕴为新竞争优势的城市建设

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中指出,野蛮的工业化行为将大规模建设的城市变身成为“冷酷无情的工业城镇”[1],而“文化是城市的生命”[2],一座城市的文化历史与人文底蕴建构了城市当下及未来发展的文明动力。首先,城市的人文底蕴是城市的灵魂,是城市文化的独特符号和标志。人文底蕴体现着城市的历史沉淀、文化传承和精神积淀,是城市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独特文化精神和气质。城市的人文底蕴可以激发城市居民的文化自信和爱城情怀,增强城市凝聚力和认同感,推动城市文化繁荣和发展。其次,城市的人文底蕴不仅是其文化软实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城市提升文化品质、增强吸引力的重要保障。城市能够通过深厚的人文底蕴展现独特的魅力,进而在全球化进程中脱颖而出,人文底蕴丰富城市的创新资源集聚能力也会更强。另外,城市的人文底蕴作为城市文化构建与文明发展的核心驱动力,持续为城市的进步与繁荣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只有具有丰富人文底蕴的城市,才能不断传承和发扬城市文化精神,推动城市文明进步和社会和谐发展。人文底蕴可以激励城市居民热爱文化、关注历史、崇尚精神文明,形成积极向上的文化氛围和生活方式,促进城市的文化自信和文明素养的提升,实现城市的全面发展和进步。

在人文经济学中,所谓的“人文底蕴”指的是区域内的历史文化积淀厚度、社会关vZQKm60d89iYYqyMP6BQIfN7XYoFfgP6k2O8hzssHig=系情感浓度、自然生态保护程度,这些人文特征强烈的区域,对于高层次人才的吸引力更强[1]。工业遗产作为人类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文化遗存,作为城市从工业文明走向现代文明的历史物证,是城市人文底蕴的关键组成部分。随着我国城市化率的提高,中国式现代化的城市建设已经从大拆大建走向精细治理,从规模扩张走向品质提升。与此同时,在全球城市竞争日益激烈的背景下,城市发展的关键要素已经逐渐转向以文化软实力为主题的新格局。以文化产业、数字创意产业等现代服务业为代表的城市文化经济亟须走进物质空间建设与精神文化培育相互赋能、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互协调的新阶段。在此背景下,以工业遗产转型为代表的存量资源活化利用显示出新的意义,并正在为城市的高质量发展带来新的契机。一方面,工业遗产转型创造的文化空间,能够有效丰富城市的历史文化底蕴。工业遗产的转型有助于其历史价值的彰显,使城市的历史文化传承得以延续。比如,将废弃的工厂改造成文化创意园区、博物馆或文化艺术中心等,可以使人们在这些空间中感受到城市的历史与文化。另一方面,工业遗产转型有助于构建特色化的城市形象,其风格化、特色化的工业建筑,结合现代设计元素转型成为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提升了城市的知名度和吸引力。

四、结语

随着全球经济发展理念的价值变迁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求,人文经济学作为一种新的理论框架正在显示其理念的先进性与生命力的旺盛。对人文经济学概念出场的历史回顾与理论剖析,展现了其植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思想底色与中国经济发展的理论特色。人文经济学是对西方经济学理论范式的一种突破与创新,也是对现有文化经济学研究的一种补充与拓展,其研究视角将经济行为嵌入社会文化,倡导发展具有公共性和包容性特质的经济活动。人文经济学关注的不仅是经济行为本身,更是这些行为背后的人类情感、信仰、道德和社会关系。人文经济学视域下的工业遗产转型强调经济行为与社会文化的深度融合,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核心,解决工业遗产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转化的矛盾。这一理论视野有助于破解当前我国工业遗产转型所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玉水〕

[1][3]王晓静、刘士林、杨珺涵:《人文经济的历史逻辑、理论逻辑和现实意义》,《南京社会科学》2023年第9期。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6页。

[4]梁碧波、李永杰、周怀峰:《人文经济学的理论渊源、演进轨迹和发展趋势》,《江汉论坛》2008年第1期。

[1]习近平:《“文化经济”点亮浙江经济》,《浙江日报》2006年10月30日。

[2]李凤亮、陈能军:《中国式文化现代化建设论纲》,《广东社会科学》2023年第3期。

[1]任平、李扬、战炤磊等:《人文经济学:高质量发展的人文密码(笔谈)》,《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9期。

[1]胡钰:《人文经济学的实践基础、基本假设与核心理念》,《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

[1]李世杰、樊德良、曾晓悦等:《存量发展背景下工业遗产价值评价体系研究》,《工业建筑》2023年第12期。

[2]黄磊:《城市社会学视野下历史工业空间的形态演化研究》,湖南大学博士论文,2018年。

[3]谭爽、张晓彤:《韧性城市“软实力”:内涵体系·现实样态·提升路径》,《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1][2]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岭、李翔宁、周鸣浩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8年版,第167页,第ix页。

[1]胡钰:《人文经济学的实践基础、基本假设与核心理念》,《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