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控制”下的景观生活
2024-10-23申琦蔡耀辉
内容提要 短视频通过算法技术,为农村中老年女性提供了与外界交流、展示自我、获得社会资源的更多可能,也带来一种虚实相融的景观生活。运用深度访谈、主题分析与文本挖掘法,对农村中老年女性短视频观看内容、行为与感受展开研究。发现:她们观看的短视频内容多是围绕既有家庭关系与自身际遇展开,并且更喜欢观看情感色彩鲜明的短视频;与自身经历相仿的短视频引发的共鸣,使其情绪价值与个人感受获得被尊重和理解的可能,但也容易使其产生潜意识的比较和自卑心理;她们的短视频观看有着显著的中辍行为,时常被打断与干扰,这可能会加剧其对现实生活的焦虑与不满。算法要真正赋能农村中老年女性,应更多考虑家庭亲密关系提供的社会在场的内层情感支持。
关键词 算法在场 社会离场 农村中老年女性 景观生活
申琦,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教授
蔡耀辉,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后期资助重大项目“机器人走进生活:面向未来的人机传播”(23JHQ017)的阶段性成果。
一、研究缘起
打开外放刷视频是当下中老年人群的主要生活场景之一。有数据显示,短视频正成为中老年群体日常媒介消费的主要应用,2023年,50岁以上用户的使用率已上升至73.5%[1]。在短视频使用群体中,农村中老年女性是一个既特殊又普通的存在。她们拥有较强的内敛性与缄默性,其生命历程的角色大致为女儿、妻子、母亲、婆婆。这是一种以家庭为核心、以照顾为特质的生存样态,具有一定的弱社会可见性[2]。由于虹吸效应使得大量农村青壮年劳动力进入城市寻找工作,农村中老年女性被迫背负更多的家庭日常照护重任,其面临着娱乐模式较为单一、现实压力相对过大、情感诉求难以满足等困境[1]。短视频以超低生产成本改变了信息制作与传播逻辑,对传播者、传播内容和受众都有着极大的包容性。它让大量普通人无须借助精密仪器、华丽服装和复杂脚本,只要调试手机对准自身便能完成虚实交融的影像生产与传播。在短视频里原本简9897784c6771ba22208fd408000692b255e80f2499945966af7a0322213721a3单枯燥的生活呈现全新质感,习以为常的人或事物均可被包装为一场景观表演,生活的景观与被包装后呈现的景观生活趋于相融[2]。同时,短视频平台借助算法技术,精准描摹每个用户的画像,探查其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喜好,将可能满足用户需求的内容实时推送给用户。短视频的出现与快速应用,无疑为比较沉默、不被注意的农村中老年女性提供了一条更便捷获取外界信息,与外界社会资源勾连、展示自我的渠道。然而,囿于眼见为实的思考惯性和短视频真实感催生的准社会互动心理,她们容易混淆短视频制造的景观与生活场景,将其与现实生活等同。以2023年抖音中老年女性的男神“秀才”涉嫌诈骗和诱导粉丝充值事件为例,一生节俭谨慎的农村中老年女性“豪气”打赏的原因,可能并非只是公众凭直觉认为的“媒介素养低”“识别能力较差”等。因此,考察农村中老年女性日常短视频的观看内容、行为与感受,探究其背后的心理动因与可能产生的影响,是本研究尝试解决的问题。
二、文献综述
1.算法赋能与短视频
“赋能”一词最早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西方出现[3],学界为改善社会“弱势群体”生存状况而提出这个概念,意图通过鼓励弱势群体的社会参与,改变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现状。与被动的直接救助不同,赋能将个人意识觉醒视为能力获取的前置条件,将小群体成员之间的交流视为赋能的关键途径[4]。媒介赋能是技术浪潮下,通过新媒介技术挖掘或激发弱势群体潜能、改善弱者生活处境的重要手段[5]。新媒体应用成为媒介赋能的关键,但实际的赋能效果究竟如何目前尚存争议。一种观点认为,新媒体为乡村地区留守女性提供了情感慰藉,使其压力得到舒缓,帮助她们与外出务工丈夫之间构建远距离信任机制,实现了心理赋能[6]。另一种观点认为,新媒体赋能对于乡村居民而言存在虚伪性[7]。媒介赋能具有不平等性,呈现显著的阶层和地区差异。媒介作为现实社会的衍生物,遵循现实世界已有的社会秩序与权力逻辑,社会地位较高、受教育程度较好的城市居民拥有率先享受媒介福利带来的特权[8]。而乡村居民囿于自身媒介素养和知识水平,其媒介赋能呈现自我商品化的趋势。乡村居民由于缺乏相对稀缺性的分享素材,只能通过突破底线的自我身体展演以博取更多关注,这强化了观看者对于乡村地区的刻板印象[9]。
作为短视频等新媒体运行的技术支撑,算法是指通过对海量数据的挖掘分析,找寻并建立复杂要素间的关系,遵循“学习偏好—持续追踪—精准推送”的基础模式,构建更加贴合用户的场景[1]。算法与数字生产的联系日益紧密,其效能正在渗透人们的日常生活,为弱势群体提供一种算法赋能的可能性。与媒介赋能不同,算法赋能聚焦算法技术带来“连接”的可能性,在人与人连接的基础上强调人与内容、人与社群、人与服务乃至人与一切的连接[2]。算法赋能为短视频提供更加精准的受众,并通过用户的观看行为促成“趣缘”群体生成[3],但同时也可能造成隐私泄漏、信息窄化与算法歧视等问题[4]。
2.短视频与景观生活
景观的概念最早在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中被提及:“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5]而景观生活的诞生是广播与电视等技术形式(无处不在的广告与宣传)将人类生活包围的产物,专业化内容生产所塑造的景观成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景观生活的出现和图像时代有着密切的相关性,被加工的图像所组成的虚拟景观不断入侵现实生活,改变了公众对于真实的定义,进而影响其对于社会的认知。短视频新型社交媒体的出现使得景观与生活的关系日趋复杂化。短视频摄影工具的普及化、传播方式的社会化、生成技术的自动化使得景观种类越发多元、景观量级迅速膨胀。过往的景观生活被颠覆,转而变为多数人自演自看的“狂欢”。短视频平台不再着力生产取材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加工品,而是培养公众,使其将生活改造为符合要求的景观。景观生活逐渐代替真实生活,成为生活本身。在算法操纵下,景观生活感知模式也在经历嬗变。从过往生活被景观遮蔽——“如今几乎所有事情,倘若不登上媒体或新闻的头条,似乎就不存在”[6],到生活被算法遮蔽,即使登上了媒体或新闻的头条,但如果未通过算法的筛选与推荐,于个人而言就仍不存在。由此从“让人看到”的景观生活逻辑演化为“让算法看到”的景观生活逻辑。算法通过对内容的把关以及基于用户兴趣的精准投喂,为每位个体定制专属的景观生活。用户醉心于算法的高效与便捷而无法觉察其隐匿于后台的无形控制,在算法规训中逐渐丧失对真实生活的感知。
凭借算法赋能生成人与内容的连接、助力“趣缘”群体形成的核心逻辑,短视频得以为用户提供充足的景观生活。在算法加持下,即便是展演个人日常生活的短视频也有合适的受众。然而,算法赋能在将“人找内容”逻辑变为“内容找人”逻辑的同时,其背后隐藏的社会秩序与权力结构,也在无形中加深甚至固化弱势群体的认知模式,钝化弱势群体对于真实生活的感知,加速其对于短视频构建景观生活的沉溺。
基于此,本研究通过深度访谈法,结合短视频推送内容的主题分析,考察农村中老年女性日常短视频观看内容、行为与感受,在此基础上观察算法推荐短视频如何赋能农村中老年女性,并为其构建怎样的景观生活。
三、研究方法
1.数据收集
数据收集主要分为两步。第一步,根据“饱和度原则”通过滚雪球抽样获取居住在河南郑州中牟县、焦作博爱县、周口郸城县、商丘民权县农村地区,年龄在45~70岁的41位女性受访者的情况(见表1)。通过深度访谈了解受访者短视频观看的内容、行为与感受。在2023年10月至12月以面对面方式展开访谈,每次访谈时间约为60分钟。经受访者同意,所有访谈内容都有记录。第二步,为进一步真实观察短视频算法为受访者推送的内容,笔者从41名受访者中随机抽取30位,请她们分享每天被推送的前10条短视频链接,为期30天。所有视频链接分享均经过参与者同意。本研究共收集9000条短视频链接,其中717条为直播带货(调查对象观看时的内容易随时间变动而无法识别,故剔除),459条短视频标题为空白(无识别意义,故剔除),最终共获得7824条有意义的短视频标题。短视频标题是内容的高度总结,具有引起注意、筛选用户、引导互动与加速传播等作用。通过标题能够快速获悉视频概况,一定程度上能让笔者在深度访谈之外更客观地了解短视频算法为受访者推送的内容分类和情感倾向。
2.数据分析
本研究对上述收集的农村中老年女性日常被推送的前10条短视频标题,运用LDA主题建模法与SnowNLP情感分析模型考察其主题分类和情感分布。LDA是一种对语料库进行建模的无监督生成概率方法。该方法将文档视作潜在主题的随机混合,基于“词袋”处理,从去词序的角度考察词语分布情况[1],由此提取和呈现基于词语分布的主题特征。LDA主题建模法有助于基于短视频自带的标题对农村中老年女性主要观看的内容进行自动分类。SnowNLP情感分析模型是一种常用的Python文本分析库,自带多种经过训练的词典,能够实现中文分词、词性标注、情感分析等功能[2]。该模型能在LDA主题分析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各项短视频主题的正负面情感倾向。
四、研究发现
1.利他性观看:算法推送短视频主题中的矛盾调和与身份固化
运用LDA主题建模法对短视频标题进行主题提取,本研究发现农村中老年女性日常观看短视频的主题主要集中于以下6个方面:农村生活和婆媳关系(1602个)、夫妻感情和婚姻关系(1578个)、戏曲舞蹈等日常娱乐(1482个)、美食制作与教学(1449个)、子孙沟通与相处(1188个)、直播带货与推广(525个),每个主题的主要内容构成见表2。
观察短视频主题分类与关键词描述可以发现,作为短视频推送的底层架构,算法既具备赋能的潜力,也可能带来“负能”的苦恼。算法将农村中老年女性的身份、性别、年龄、兴趣等纳入计算框架,以定制化景观满足其需求,一定程度上满足其情感需求,帮助其获取社会技能、更新思想观念与舒缓现实压力,但是算法并非完全中立、平衡的存在,农村中老年女性现实中的社会关系、情感困扰、社会身份亦被重构于短视频虚实交融的景观生活中,在此她们仍未冲出既有的社会圈层和认知框架。
“农村生活和婆媳关系”是算法推送中最受农村中老年女性关注的短视频主题,内容主要围绕“农村、生活、婆媳、焦虑”等展开。这反映了算法认为,农村中老年女性最感兴趣的内容仍是她们最为熟悉的生活场景;同时,农村中老年女性在算法日复一日的精准推送下,其社会角色在虚拟世界得到延续甚至不断固化,仍被建构为婆婆或者媳妇。正如受访者所言,“短视频很懂我想看什么,婆媳关系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头疼的问题,看了之后会感觉到开心一些。但是经常看同一个类型视频多了,我也会有点烦”(SQ04)。并且,虽然大部分受访者对于婆媳关系较少直接表达不满情绪,但其被推送短视频标题中高频出现的“焦虑”一词,可能反映了受访者对于婆媳关系的真实看法。不可否认,时代的发展与观念的革新使婆媳关系摆脱了过往单方面权威与压制的态势,变得愈发平等和相互尊重[1],然而,由于二者之间可能在思想观念、认知行为、生活习惯等方面存在差异,双方仍需要进行长期磨合。但磨合周期与最终磨合效果可能都难以由个人把握,因此,无论扮演“婆婆”还是“媳妇”角色的农村中老年女性,对于婆媳关系的发展都表现了一定程度的担忧。如,关键词描述中的“教育、规矩、不懂”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部分受访者观看短视频后的想法,“我和儿媳妇的关系有点紧张,短视频里说好媳妇应该有的品质她是一点没有,我把视频发到群里她还不理我”(JZ04)。
除了掌握显性用户特征,算法还能通过长期隐性学习,洞察农村中老年女性自身未曾察觉的情感需求。在“夫妻感情和婚姻关系”主题中,“独自、体贴、耐心、磕碰”等关键词,基本显示出农村中老年女性更愿意观看夫妻相处中的幸福日常与独居中老年女性面临的困境等主题。这一定程度反映了由于长期与丈夫分居,农村中老年女性既渴望幸福完整的家庭日常生活,又为现实家庭矛盾与摩擦所累。同时,算法敏感地捕捉到农村中老年女性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断裂,通过推送短视频为其构建一个理想的景观生活,帮助她们完成对于幸福美满家庭状态的自我建构。正如受访者所说,“他平时很忙,通常一周才打一次电话,基本就问孩子学习和老人身体,并不会问我咋样。看到短视频里体贴温柔的丈夫,我才能体会到被人关心爱护的感觉”(JZ15)。
短视频算法还为农村中老年女性提供了一种定制化、在地化的,更为便捷的娱乐渠道。戏曲舞蹈等日常娱乐短视频主题中“豫剧、经典、金曲、怀旧”等成为主要关键词。与年轻群体不同,中老年女性对于经典歌曲与当地戏曲唱腔有着独特的偏爱。作为并不擅长新媒介技术的一代,她们的内心仍延续着自己青年时期的记忆与喜好,而算法恰好能够精准捕捉其过往的情感记忆,通过景观重构引发她们的共鸣。受访者的访谈印证了这一发现,“我喜欢听戏,但电视放的比较新,也不多,短视频好,能有各种老戏可以随时听、重复听还能只听自己喜欢的”(ZZ10)。
短视频算法推送还会通过“唤询”的方式引发农村中老年女性的自我规训意识,使其主动选择与家庭角色相符的内容进行观看。“美食制作与教学”主题中的关键词包含“家常菜、家人、美食、孩子”等,从中可以看到在家庭中承担主要照料责任的农村中老年女性,已将家务视作自身生活的一部分。算法通过习得其观看偏好后,又反过来再推送相关内容使其更加主动学习,提升相关技能熟练度。正如受访者所说,“做饭可难,要经常有点创新,短视频经常推我一些新菜。每次看到短视频里‘家人爱吃’‘小孩爱吃’的标题我就忍不住点进去看看,想让自己能做得更好”(SQ01)。
农村中老年女性在自觉承担家庭内部隐性劳动的基础上,还要扮演家庭内部沟通协调者的角色。与城市不同,由于抚育成本较低,农村女性大多选择孕育两个及两个以上后代[2],因而必然面临更复杂的亲子关系与子代间关系协调问题。这点在短视频推送主题“子孙沟通与相处”中也有反映。从“子女,谈心,互动,相处”等关键词不难看出,算法根据她们既往的观看经验,已精准定位其现实生活中面临的困境。而农村中老年女性在短视频的帮助下也在尝试亦步亦趋地追随子代思想的更新,学习子代的交流方式。正如受访者表示,“我现在老了,跟不上他们的想法,说多了就会烦。我在学怎样才能让他们愿意听,但他们不会教我怎么和他们沟通,只能靠短视频学一些交流的窍门”(ZK02)。
除了兴趣推荐,算法更会将农村中老年女性视作目标受众,精准捕捉其消费特征,挖掘其消费潜力,推送“直播带货与推广”主题的短视频内容。通过“日用品,便宜,清仓,家人”等关键词能够发现,算法加持下的短视频通常会假借“家人”等亲近称呼拉近距离,以“便宜”“清仓”等煽动性词汇作为卖点,使农村中老年女性放下心理戒备购买产品。但出人意料的是,算法在生成消费主义陷阱的同时,也在无意间为农村中老年女性提供了撕下数字弱势群体标签、获得家庭内部成员尊重的渠道。恰如受访者所言,“孩子以前不教我用手机购物,怕我上当受骗。但我自己在抖音的直播里学会下单,家里现在的卫生纸我都是在网上买,孩子们也愿意教我一些更复杂的功能”(ZK01)。
总体而言,算法在场下的农村中老年女性的短视频观看仍是以现实为依托、以家庭为核心的延续。无论是婆媳关系、夫妻关系、亲子关系,还是美食制作抑或短视频购物,她们都将家庭的幸福和圆满置于个人的体验之上,其短视频使用具有显著的“利他性”色彩。同时,在部分主题中,由于家庭成员的缺位或家庭支持的不足,农村中老年女性会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期盼,寄托于短视频所构建的景观生活中。算法赋能下的短视频一定程度上慰藉了她们不满现状、不被理解与不被倾听的内心,但也无意间通过“负能”效果间接强化了其现实身份特征。
2.极化的情感:算法推送短视频观看主题中的“爱憎分明”
从总体情感分布来看,算法推送农村中老年女性短视频观看主题以正向情绪为主(51.15%),负向情绪次之(27.96%),中性情绪最少(20.89%)。这表明农村中老年女性更偏好情绪色彩鲜明的内容,对相对中立的视频叙述模式兴趣较低。正向情绪视频中,排在前三位的是“直播带货与推广”“戏曲舞蹈等日常娱乐”“美食制作与教学”。负向情绪视频中,排在前三位的是“夫妻感情和婚姻关系”“农村生活和婆媳关系”“子孙沟通与相处”。其中,仅有“夫妻感情和婚姻关系”与“农村生活和婆媳关系”两个主题的负面情绪大于正面情绪(图1)。事实上,负面情绪可能是现实压力的反映,正如部分受访者所言,“我最爱看夫妻吵架的视频,让我感觉很接地气,和我自己的生活一样,但她们比我勇敢”(JZ17)。然而,观看视频之后带来的并非只有情绪的纾解,可能还有对仍未解决的现实问题的苦恼。
在“戏曲舞蹈等日常娱乐”“美食制作与教学”“子孙沟通与相处”“直播带货与推广”四个主题中“直播带货与推广”的情绪最为正向,其通常营造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的“送福利”形象,在一声声“家人们”亲切称呼中,农村中老年女性迷失在丰盛的商品景观中。访谈内容或许能很好地解释其中原因。“每次看到‘甩卖’‘清仓’的标题就会看会,主播小姑娘一口一个‘家人’和‘叔叔阿姨’,喊得我很受用,也愿意去买。”(JZ09)同时,算法在学习和分析用户画像后,能够以内容为依托将“趣缘”群体汇聚一堂,使农村中老年女性在观看之余收获一批“同好”,并由此激发她们主动分享与技术再造能力。例如,谈及“戏曲舞蹈等日常娱乐”时,部分受访者表示,“听了几十年戏,和别人在网上一起听倒是头一次。在评论区之前认识了几个都爱听戏的老姐妹,我们还拉了个群经常分享好听的戏”(ZZ11)。而在“美食制作与教学”中,较为积极的标题和内容更能吸引农村中老年用户的点击欲望,“教做美食的短视频太多了,如果标题不吸引我,我都不会点进去看”(ZZ02)。“子孙沟通与相处”是唯一中性情绪占据主导地位的主题,农村中老年女性在观看中学习和子代孙代的沟通技巧,同时利用算法在场的形式,弥补子代孙代“社会在场”缺席所带来的生活遗憾,“儿子在县城定居,有时候几个月也不带孙子回来一次,想他们的时候我就看看短视频里的小孩子,心里会有些安慰”(JZ08)。
3.社会离场:无可奈何的短视频依赖与戒断
与过往研究者担忧农村地区中老年群体因孤独、生活幸福感较低而产生媒介依赖不同[1],本研究发现:大多数受访者对短视频营造的景观生活具有一定的警惕性,少量受访者会将过多精力投入短视频使用中,短视频的陪伴效果多在她们现实人际关系或社交网络失灵时才体现出来。ZK04受访者表示:“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和家人或者姐妹一起去赶集、闲扯、打麻将。短视频刷着就是看热闹,它不会给你反馈,还特别消磨时间。”尽管部分农村中老年女性的短视频观看可能存在间歇性依赖的倾向,但工作压力、家庭责任以及身体健康等因素从不同程度上促逼其形成“主动戒断”与“被迫中断”交织的使用行为,避免了沉迷短视频的负面影响。一位个体经营者表示,“平时店里没人聊天,只能边看店边刷短视频,但顾客来我就会把视频关了,赚钱还是首位”(JZ03)。而在家庭场域中,农村中老年女性也并未完全拥有个人自主性,通常会按既有生活习惯规训自己完成家庭内部劳作,可以随时抽离短视频营造的景观生活。JZ02表示,“一般上午都是我独自在家,只能边干活边刷短视频,但到点做饭或者该出去做工的时候我就会停下,不然老伴会发脾气”。同时,与德波所言的“景观控制人的休息时间,实现对人的全面控制”不同[1],农村中老年女性会根据个人身体健康情况,主动或被动做好自我时间管理,摆脱短视频制造的景观生活对于自身时间的支配。SQ06表示,“我和他(丈夫)的话不多,所以总爱看些短视频打发时间,每天睡前才有空看,但一看就停不下来。后来发现超过十一点我就会失眠,一晚上都睡不着。现在害怕了只敢看一会,不到十点我就得赶紧关了”。
短视频观看的主动戒断与被迫中断,还往往体现在多线程任务中穿插进行观看行为,这使得农村中老年女性难以获得“身临其境”的体验感。这样反复被中辍的短视频使用,虽然帮助她们摆脱了景观生活可能产生的思想支配,但一定程度上也会加重她们的焦虑感和对既有生活的不满,“家人很少听我的想法感受,只会支唤我干活。我很心烦,但我没人说,只能边干活边刷短视频”(JZ03)。
4.算法在场:虚实难辨的景观生活与比较心理
短视频利用脚本、美颜、剪辑等算法技术为农村中老年女性描绘了一幅理想中的景观生活,在为其缓解压力、纾解情绪的同时,也会强烈冲击她们的固有认知。过往研究显示,短视频的迅速发展滋生了一批依靠流量经济暴富的群体,这部分群体通过奢靡生活的日常展演,将无意识观看的普通民众裹挟进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的漩涡之中,短视频沦为部分群体的“秀场”[1],一定程度上会激发农村中老年女性的比较心理,使其更加失落。有受访者表示,“刚开始看炫富的视频我特别震惊,而且看得很起劲,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但看多以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反感,主要感觉很不公平”(JZ01)。同时,比较心理的出现可能会进一步引发她们的自卑心理,使其对阶层间不平等的愤懑转化为同阶层间不甘心的比较,加剧对于现实生活的不满,并产生被剥夺感,“看到别人的丈夫那么有钱还那么疼人,别人的孩子那么懂事,我心里会感觉很失落,觉得命运真的不公”(JZ03)。
五、结语
短视频进入农村中老年女性的生活,使算法以技术在场的方式赋能她们的生活,填补了她们日常生活中真实人际关系与社会在场的不足。短视频为与外界交流较少、缺乏情绪宣泄出口以及在家庭内部无法汲取情感支持的农村中老年女性,提供了获取精神力量和暂时逃离的渠道。一方面,算法将短视频内容与“趣缘”群体连接,使原本在家庭和社会关系中“被忽视”的农村中老年女性寻找到契合的话题与同伴;另一方面,观看算法推送的短视频也为她们提供了一个内在压力释放的渠道,使她们忘却现实生活中无法解决的矛盾,转而沉浸于短视频描绘的美好生活中。算法驱动下的短视频通过鲜明的情感表达与对农村中老年女性生活困境的精准把握,为她们的情绪价值与个人感受提供了一种被尊重和理解的可能。
然而,算法的在场也使得短视频所描绘的景观生活易唤起农村中老年女性的对比心理与自卑心理,使其在打破现实生活滤镜的同时,将自身进一步暴露于残酷的现实中,这加深了她们的失落感与相对被剥夺感[2]。从对算法推送短视频的主题与情感分析可见,农村中老年女性的短视频观看仍未跳脱出原有的生活场景、社会关系和认知圈层,算法依托其现实身份而进行的推荐固然为其提供了轻松愉悦的观看体验,但也难免固化其现实身份与认知模式。大量超越认知的消费主义文化与难以企及的幸福生活,借助短视频再次打破了她们内心脆弱的平衡;无处不在的对比心理,进一步放大了家庭冲突、婚姻焦虑和心理健康等问题。短视频仿佛为她们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制造了一个新的景观生活,却又将她们再度困在原地。
从媒介赋能角度看,短视频平台以其技术可供性,使农村中老年女性获得被“看见”的可能,并成为其情感纾解、知识获取、趣缘联结的重要渠道之一。但是,短视频背后的算法作为一种技术座驾,始终无法触及农村中老年女性的真正情感需求,填补其精神层面的孤独。以算法为代表的技术在场不应替代也无法补偿基于真实人际沟通的社会在场。对于农村中老年女性的情感关怀,仍须回归家庭亲密关系提供的内层社会支持路径。对于农村中老年女性而言,长期的被忽视,选择性的不被看到,实际源于家庭内部的等级结构秩序失衡与日常隐性劳动付出的不被理解与不被尊重,这并非某一项新媒介技术可以解决的。需要注意的是,以算法在场为代表的技术过度在场反而可能让“不被看见的她”变得更加沉默。正如尼尔·波兹曼所言,“每一种技术既是包袱也是恩赐,不是非此即彼的结果,而是利弊同在的产物”[3],关键仍在人本身。
〔责任编辑:玉水〕
[1]数据来源:QuestMobile2023银发经济洞察报告,2023年11月7日,https://www.questmobile.com.cn/research/report/ 1721777249575866370。
[2]卫小将、黄雨晴:《“看见的看不见”:网络自媒体赋权农村妇女研究》,《妇女研究论丛》2023年第5期。
[1]聂焱:《我国农村地区老年妇女的家庭养老困境及成因探析》,《云南财经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
[2]邓建国:《我们何以身临其境?——人机传播中社会在场感的建构与挑战》,《新闻与写作》2022年第10期。
[3]丁未:《新媒体与赋权:一种实践性的社会研究》,《国际新闻界》2009年第10期。
[4]E. M. Rogers, A. Singhal, "Empowerment and Communication: Lessons Learned from Organizing for Social Change", Annal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2003, 27(1), pp.67-85.
[5]J. Svensson, L. C. Wamala, "Situated Empowerment: Mobile Phones Practices among Market Women in Kampala", Mobile Media & Communication, 2016, 4(2), pp.205-220.
[6]王胜、余娜、付锐:《数字乡村建设:作用机理、现实挑战与实施策略》,《改革》2021年第4期。
[7]石义彬、邱立:《弱者的力量:生命历程视域下留守妇女的社交媒体赋权》,《新闻与传播评论》2021第5期。
[8]岳晓文旭、王晓飞、韩旭东等:《赋权实践如何促进乡村新内源发展——基于赋权理论的多案例分析》,《中国农村经济》2022年第5期。
[9]陆新蕾、单培培:《可见与不可见:短视频平台中农村女性的身体叙事研究》,《新闻与写作》2022年第11期。
[1]喻国明、曾佩佩、张雅丽等:《趣缘:互联网连接的新兴范式——试论算法逻辑下的隐性连接与隐性社群》,《新闻爱好者》2020第1期。
[2]彭兰:《连接与反连接:互联网法则的摇摆》,《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2期。
[3]王国华、熊挺、钟声扬:《网络趣缘群体虚拟互动的关系逻辑研究——基于社会资本理论视角》,《情报杂志》2015年第10期。
[4]温凤鸣、解学芳:《短视频推荐算法的运行逻辑与伦理隐忧——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
[5][6]张一兵:《颠倒再颠倒的景观世界——德波〈景观社会〉的文本学解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1]韩亚楠、刘建伟、罗雄麟:《概率主题模型综述》,《计算机学报》2021年第6期。
[2]刘晓娟、王晨琳:《基于政务微博的信息公开与舆情演化研究——以新冠肺炎病例信息为例》,《情报理论与实践》2021年第2期。
[1]杜鹏:《农民家庭转型中的生活政治——基于婆媳关系的分析》,《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
[2]薛君:《女性多孩生育收入惩罚效应的城乡对比——基于2017年生育状况抽样调查数据的分析》,《人口与发展》2022年第6期。
[1]S. J. Sun, S. G. Zhang, X. T. Fan, "Media Use, Cognitive Performance, and Life Satisfaction of the Chinese Elderly", Health Communication, 2016, 31(10), pp.1223-1234.
[1]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
[1]靳永爱、刘雯莉、赵梦晗等:《短视频应用平台的使用与中老年人生活——基于专项调查的探索性研究》,《人口研究》2021年第3期。
[2]申琦、邹欣悦:《“断亲不断联”:“同城不共居”老人的媒介养老》,《传媒观察》2024年第5期。
[3]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何道宽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