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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义之争要讲理

2024-10-22孙瑞隆

学语文 2024年5期

摘要:魏学洢《核舟记》中“船背”的词义一直以来争论纷纷,论者从王叔远及同时代的核舟实物、“船背”的词义、题款的一般规律、船的形状、说明顺序等多个角度进行了论述。考察王叔远核舟的题名情况、“船背”的词义、题款规律,解决不了“船背”的所指,只有从《核舟记》的说明文文体入手才能还“船背”本真——“船背”应当理解为船底。

关键词:魏学洢;《核舟记》;船背

王叔远,名毅,一字叔明,号初平山人,江苏常熟人,明代著名雕刻家,“虞山派微雕”创始人。王叔远因魏学洢的《核舟记》而留名后世。统编版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注《核舟记》“船背稍夷”为“船的顶部较平。船背,船顶,一说指船底”(2017年12月第1版,2024年1月第7次印刷),“船背”的两个解释截然相反,让人莫衷一是,不但损害了注释的严谨性,而且给师生带来了困扰,有必要加以考察。

笔者检索到30余篇探究“船背”所指的文章,较早的如隋树森[1]、[2]、钱文辉[3],最新的是徐建琴[4],就时间跨度讲,已有四十多年。这些文章主要从王叔远及同时代的核舟实物、“船背”的词义、题款的一般规律、船的形状、说明顺序等角度进行论述。本文认为,王叔远本人核舟题名情况、明清时期核舟的题名情况以及“船背”的词义,存在着相反的证据,不能正面、彻底解决“船背”的所指问题,只有从《核舟记》的说明文文体入手才能还“船背”本真。

一、实物、文献中的王叔远核舟题名位置

目前可考的王叔远雕刻作品有4件,其中桃核舟3枚,木雕1件。3枚桃核舟都是“大苏泛赤壁”主题:1枚文字记载于魏学洢《核舟记》(收入清代张潮《虞初新志》卷十);1枚文字记载于李日华《核舟记》(收入明代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一);桃核舟实物1枚,系1994年浙江宁波市镇海区群众在家中发现,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员史树青等专家鉴定为王叔远的作品,《宁波日报》1994年3月发表了题为《镇海发现罕见的明微雕桃核舟》的报道[5]。微型木雕天封塔1件,有《木天封塔记》文字存世,载《清代述异》卷十一。以上三枚核舟,最早的是李日华万历(1573年-1620年)中叶受赠的核舟,魏学洢天启二年(1622年)受赠核舟时间居中,最晚的是宁波核舟实物。可以看出,王叔远对苏轼游赤壁主题情有独钟,几十年内创作了不少该主题的核舟。可考的核舟署名位置如下:

(1)船底。万历中叶,李日华辞官居浙江嘉兴城东郊的甪里,营造“春波”新第。王叔远和陈良卿、屠用明拜访李日华时,送给李日华一枚核舟。李日华撰《核舟记》记下了受赠的情况和核舟的细节,写道“船底有款‘王叔远’三字。仍具小印章如半粟,文云‘王毅印’”(《六研斋笔记》卷一)。可知这枚核舟同样有名有印,位置在船的底部,文字数量较魏学洢的核舟少。

(2)船顶(篷)。宁波的核舟实物首尾长29毫米,和魏学洢所得核舟“八分许”之数差不多,宽20毫米,高9毫米。刻有五个人物,苏轼、黄庭坚、佛印,与2f7ce1521a20e406d6186811107e278f6个船夫。中部船舱上的窗户可自由开关,舱顶有船篷。不同的是,每边小窗二扇,少于魏学洢的“(小窗)左右各四”。核舟上物品有手卷、橹、炉、壶、花盆、猫、球。船篷一侧的平坦处刻有“明”字,是“王叔明”的简称。佛印身着禅衣,侍弄一盆盛开的菊花,暗示苏东坡游赤壁时“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时间。就不以《赤壁赋》《后赤壁赋》文字点题而用菊花暗示秋季的突破及“明”的署名看,这枚核舟完成时间晚于魏学洢的核舟,艺术上更为成熟。

自宁波的核舟实物发现以来,论者多以之为“船背”指船顶的确证,但核舟实物署名在船顶,文献记载署名在船底,二证相反,不是能一锤定音的证据。宁波的核舟实物雕刻时间晚于魏学洢的核舟,只能说明署名有刻在船顶的可能。同样地,虽然传世的明清时期的核舟有许多题名或刻字在船底,但这些都只是旁证。以王叔远核舟的实物及文献记载考察《核舟记》中“船背”的路走不通。

二、“船背”有“船底”义吗

词语的用法和意义是约定俗成、相对固定的,所以许多论者从“船背”的词义入手。隋树森支持当时教材的“船顶说”,他指出“有的旧课本把它注为‘船底’,这大概是把‘背’字理解为‘正面’‘背面’的‘背’,认为‘船背’就是船的‘背面’,也就是‘船底’,这是错误的。‘背’字在这里应当解作‘上面’。动物的背向上,所以上面也叫‘背’。‘船背’的‘背’同‘驴背’‘鹤背’‘鹏背’的‘背’意思一样”[6],并引了唐人白居易《舟中夜雨》诗“夜雨滴船背,风浪打船头”句为证。后来又撰文补充“船背”指“船上面”[7],具体位置在篛篷的两旁或撑船人往来行走之处。《〈核舟记〉赏析》因被收入《教师教学用书》而广为人知。

隋树森的两篇文章是为语文教材注“船背”为“船顶”张目的,批驳了部分旧课本的错误,然而他的文章不仅没有平息争论,反而引出许多反对的文章。如钱文辉也是从词义入手,认为“船背”不是固定的词,而是由“船”和“背”两个词临时组成的词组,应该取“背”的反面义,把船的上部看为正面,下部看为反面,“船背”理解为船底[8]。此后发表的商榷文章大多持“船底说”,支持“船顶(篷)说”的不多[9],还有仅见的以吴方言“把船身两侧称为‘船背’”为证据的“船帮说”[10]。正是因为关注到了众多的商榷文章,语文教材“船背”的注释中加入了“一说指船底”以调和矛盾。这样的做法并没有解决问题,还给师生带来了更大的困惑。

既有的从词义研究“船背”的文章多是在词典义上打转,纠结于“背”是指反面还是上面,没有进行穷尽的历时性考察。笔者梳理古代文献用例,发现“船背”有“船顶(篷)”“船的甲板”“船底”三种用法。习惯用法中,“船顶(篷)”义占绝对的主流,“船的甲板”义稍少,“船底”义最少。作船顶讲时,“船背”的“背”意为“脊背”(指身体或物体背面高起的部分);作“船底”讲时,“船背”的“背”意为反面(即把船的水上部分理解为船的正面,水下部分理解为反面)。

“船顶(篷)”义的“船背”。如唐代白居易《舟中雨夜》:“夜雨滴船背,风浪打船头。”韩偓《寄湖南从事》:“岸头柳色春将尽,船背雨声天欲明。”宋代韩淲《书姜白石昔游诗后》:“雪花压船船背重,缆摇舵鼓声如钟。”潘畴《咏钓台》:“徘徊欲忘去,船背夕阳红。”元代方回《初三日水长二丈早行》:“前夕适醉卧,不省船背响。”张雨《太常引·题画舫》:“银瓶索酒,并刀斫鲙,船背锦模糊。”船顶上覆盖着织锦。明代郑善夫《会江与继之联句》:“龙起烟江船背湿,泥封石竹麝香过。”清代梁章钜《首涂杂诗》:“船背忽送响,溪心暗增肥。既免沾湿苦,无愁滑路危。”王闿运《潇湘秋夜雨曲》:“水驿无更秋被寒,木兰船背如繁鼓。”把落在船顶密集的雨声比作紧凑的鼓声。陈景钟《秋夜江行》:“落月照船背,微寒近五更。”这些是诗中的用例。文章用例如唐代杜光庭《道教灵验记》载,船过太湖遇大风,“(许)述船如常安稳,殊不觉知有风。及至山下,互相劳问。二船皆云,适见许家船上有紫气平覆船背上”。现代小说《闲情》(须兰):“男人蹲在船头,弯弯的船背上晾着一个个的圆形的竹编的筒。”现代文献中也有“船背”指船顶的例子,如刘善泽《牵船夫行》:“牵夫肠饥船背损,回看客坐船头稳。”“由于航行不慎,船背与桥洞顶擦碰。”(《人民日报》1982年10月)

“船的甲板”义的“船背”。诗如宋代刘才邵《玉笥山超然堂》:“起登船背聊一望,搀天但见青孱颜。”文章用例如宋代郭彖《睽车志》:“对岸有泊舟者,遥谓舟人曰:‘我曹夜寝船背。约四鼓时,忽见彼船背长大人十数,若有所求索。’”“夜寝船背”即夜晚睡在甲板上,所以夜里能看到别的船的情况。《资治通鉴》:“(韦)坚以新船数百艘,扁榜郡名,各陈郡中珍货于船背。”在甲板上展陈货物。《太平广记》载成珪被“连鏁鏁枷附于船梁。四面悉皆钉塞……夜深,舟人尽卧,(成)珪乃拆所钉,拔除出船背,至(杨)觐房上”。成珪拔出钉子离开甲板,来到监差杨觐的房中。

“船底”义的“船背”。清初查慎行诗《发南雄,凌江方涸,舟行一日才十许里,排闷成歌》:“凌江归壑当深冬,城隅才可沟洫通。粗砂细石单槽中,直与船背相磨砻。”陈忠倚编《皇朝经世文三编》:“海水之热大于周围空气之热,故船背常有腐烂之弊。轮船开行数日,其里面近底处热度必增。”“船背”指船底,“其里面近底处”是船底的内部底舱空间。

翻船的时候,“船背”可以用于称船底,这是临时性的特殊用法。翻船的时候船底朝上,船底就成了事实上的船顶,这里“船背”仍然是指船的顶部、上部,不是纯粹的“船底”义。如明代沈周《客座新闻·神护溺舟》载渔民出海打鱼时遇风浪翻船,“四人尚在仓,因船扑转水上,中虚有气,承水而浮,水不能入,四人皆不沾湿。有五人踞于船背上,下人以拳击板SK8H05Y5wr3owEhQSs/Fhg==,示船背人,知其皆活”。现代的例子如“当客轮靠近被打翻的渔船时,甲板长李学文腰里插上一把斧头,纵身跳向船背。由于船底长满了青苔,他脚一触船背就掉进了江中”(《人民日报》1974年3月12日),“船背”“船底”同时出现,意义一致。

如前所述,古代文献用例中“船背”的“船顶(篷)”“船的甲板”义是主流,清初文献中有“船底”义,不排除明末的魏学洢有这样用的可能。因此,无法从词义判断《核舟记》中的“船背”所指。

三、“船背”所指要向《核舟记》文本内求

以上从核舟实物、相关文献资料来考察“船背”的词义,是想客观地以外在证据求得“船背”的确指,而这两条向外求的道路都没走通,我们只能在《核舟记》文本中找内证了。

《核舟记》是状物类记文,一直被视作说明文的典范。文章介绍核舟时兼顾了由上到下空间顺序和由主要到次要的逻辑顺序,从整船到中部船舱、船头、船尾、“船背”,条理分明。实际《核舟记》的语言也是简练而又准确的,如介绍窗子和对联时写“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就很简练地告诉我们,雕栏在窗子的里边,所以“启窗”才能看到,而对联的字刻在窗户上,所以“闭之”才能看到字。基于这样的认识,“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也会是非常准确的描写。“船背稍夷”是对“船背”的客观描述,“船背”之外的其他地方显然不平坦。“则”字说明船背稍平是在上边署名的原因,而魏学洢核舟的船顶就是舱顶,舱顶有“箬篷覆之”,据一般经验可知,为便雨水排下的舱顶箬篷不会是平顶。“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的题名虽然只有14个字,但是刻在箬篷上就会互相干扰,不易辨识,更不用说再在上边雕刻篆章“初平山人”了,这可能也是宁波实物核舟只在篷侧刻了1个字的原因。船底面积较大,一般会稍加整治使底部稍平,便于放置,符合“稍夷”的特征,空间也足够刻字。

从说明顺序来看,文章从概说整船到中部船舱、舱顶箬篷、船头三人、船尾三人,反映了魏学洢的观察视角的变化:先在船的一侧观察,描写船舱、舱顶,再正对船头、船尾观察,写五个人物,按照逻辑顺序,剩下的就只有船底部分了。

从文字表述来看,《核舟记》首段已经介绍过王叔远,没有为了增加神秘感而把题名特意后置的需要,所以魏学洢的核舟署名如果确实在船篷,文章可能就会是“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篷侧稍夷,则题名其上”了。

前文说“船背”还有“船的甲板”的用法,但魏学洢所得的核舟首尾都有人物,没有署名空间,况且也不符合署名的一般规律,所以予以排除。综上,我们认为《核舟记》中的“船背”指船底,这与李日华所得的核舟情况相同。

综上,许多文章论述“船背”词义时陷入了材料罗列的误区,以为材料多结论就扎实,说理就明确,实则把倾向性证据当成了确切的依据,含混地得出了“船背”的意思。本文前两部分论证了从核舟实物和“船背”的词义这两个方面考察“船背”的努力是无效的,转而从《核舟记》的文本内证,即说明文的说明顺序、文字表述入手,得出了“船背”指船底的结论。

参考文献:

[1][6]隋树森.《核舟记》赏析[J].中学语文教学,1979(1).

[2]隋树森.关于《〈核舟记〉赏析》一文里“船背”的注释问题[J].中学语文教学,1980(1).

[3][7][8]钱文辉.《核舟记》中的“船背”与“初平山人”[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1).

[4]徐建琴.《核舟记》“船背稍夷”注释的商榷[J].语文教学研究,2023(2).

[5]新华社.镇海发现罕见的明微雕桃核舟[N].宁波日报,1994-3-17(1).

[9]郑建军.从明代桃核舟看魏学洢《核舟记》[J].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01(2).

[10]张全华.“船背”实为“船帮”[J].中学语文教学,2004(4).

(作者:孙瑞隆,北京市北京师范大学亚太实验学校教师)

[责编:胡承佼;校对: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