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错位,冷暖反差
2024-10-22范建敏
摘要:鲁迅十分注重标点符号的精确使用,在其经典小说《孔乙己》中,全文十一处人物对话,其中包含省略号的就有七处。省略号的巧妙运用使《孔乙己》中的对话体现出显著的修辞功能,产生了丰富的内涵,让对话中心口错位、冷暖反差的表达效果更加凸显。分析这些省略号的特殊作用和实际价值,对学生的阅读与写作大有裨益。
关键词:《孔乙己》;人物对话;省略号;心口错位;冷暖反差
标点符号是辅助文字记录语言的符号,是书面语的有机组成部分。文学作品的某些特定语句中,标点符号有时候甚至能起到画龙点睛的独特效果。通过分析标点符号的特殊作用,能够促使学生在塑造人物时也有意识地思考如何运用标点符号,以最大化地发挥其对语言表达的作用。这对学生的阅读与写作,无疑大有裨益。
《孔乙己》全文共使用了十个省略号(见表1),均出现在人物对话场景。其中,除了两个省略号出现在“喝酒人”与“酒店掌柜”之间的对话里,其余八个都出现在孔乙己的语言当中,涉及七处。显而易见,鲁迅这样安排不是随意之举,而是有着深刻含义的,这就需要我们深入挖掘文本意蕴,走进孔乙己的内心世界,体会这些省略号的特殊魅力。
省略号的特殊运用能够区别人的说话语气,辅助刻画人物形象,窥探人物的内心变化,彰显人物的性格品质,升华作品的主题内涵。在只有短短两千五百余字的小说《孔乙己》里,涉及孔乙己的对白共有十一句,这十一句话中除了“你读过书么”等四处外,其余皆用了省略号,甚至在“窃书不能算偷”一句连用了两次,这十分耐人寻味,值得细细体味、探究。
一、心口错位
孙绍振指出:“人物在对话中所说与人物心中所想的总有或大或小的‘误差’或者‘错位’。”[1]而我们解读文学作品时,往往能从这种“心口错位”处洞察人物的内心世界,丰富对人物形象的理解,使其更加丰盈、鲜明。“心口错位”的艺术表现可以使人物的情感和个性更加隐蔽,是“审美鉴赏与创造”的重要资源。因此,孙绍振强调“对话艺术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一种准确驾驭心口错位的艺术”[2],心口错位使得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对话产生了谎言、伪装与戏谑感,再加上标点符号的独特作用,艺术效果会更加彰显。
(一)言行错位
鲁迅的作品不但人物对话精要简练,而且台词中标点符号也用得恰到好处,所以在《孔乙己》中能以寥寥数语,生动传神地够勾勒出孔乙己这样一个勉强自尊与迂腐可悲的落魄知识分子形象。
孔乙己每到酒店,都会遭到身旁短衣帮的嘲笑和讥讽。短衣帮作为旧社会底层劳动者,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无非就是通过揭孔乙己的伤疤取乐。孔乙己对于短衣帮刚开始的嘲讽并没有回答,说明他本人也清楚短衣帮知道他的底细:时常因为偷东西被打。问题是孔乙己行为上偷了东西,但语言上并不承认——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生活落魄依然不舍得脱下标志自己身份的长衫,为了读书人的颜面,被别人当众揭短,当然要为自己辩解,这就形成了心口误差,即“对话”与“潜对话”的错位。
短衣帮看他在众人面前摆阔,故意揭露他偷东西的行为,孔乙己被迫争辩“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被短衣帮戳到痛处后,又无有力证据反驳,只能用一句“污人清白”来作为回应,嘴上说清白,而他内心何尝不清楚,自己哪有什么清白可言,后面的省略号恰恰反映出他这种心口不一的矛盾状态。同时,短衣帮不等他再解释什么根本不存在的清白,直接打断了孔乙己苍白无力的辩驳,又进入下一个更使他难堪的话题——进一步嘲笑、揭露孔乙己因偷被打这样铁定无疑的事实。孔乙己只能继续自己没有意义的争辩:“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孔乙己究竟有没有偷书,众人皆知,他自己心里更清楚。在事实面前,维护读书人尊严的孔乙己显然不能在语言上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招认,所以他宁可承认“窃书”,也不肯承认是短衣帮口中的“偷书”,认为“窃书”才是读书人的事情,似乎这样就比短衣帮们说的“偷书”高一等了。“窃书不算偷”,很显然,孔乙己反驳短衣帮的论点所使用的理由是荒谬的,占不住脚的。“偷”与“窃”性质一样,意思相同,只是文白有别而已——孔乙己心中所谓读书人的体面和尊严却被自己的反驳语所打破。从另一个角度讲,短衣帮不识字,孔乙己在短衣帮中间讲文言,是一种无效的沟通与社交,孔乙己在与周围人白话交流占下风时,他就躲进文言的话语体系中,把自己与周围人用文言隔绝开来,借以逃避周围人对他的讥讽。孔乙己这里的争辩充分体现了他遭人当面揭短时的尴尬、无助、不安的心理情态,而他的强词夺理又刻画了他自欺欺人的迂腐读书人形象。这里省略号的准确运用,让我们看出孔乙己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情绪激动,且又自相矛盾。第一个省略号有“转换”之意,后一个有“递进”的效果,在这“转”与“递”之间,体现的是孔乙己不得不承认可又实在不想也不愿承认的矛盾心理。事实上,这时的孔乙己已经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只能以“之乎者也”这种无奈又无效的辩解,寻找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掩饰自己当时的窘态和尴尬境地。
(二)自相矛盾
腿被打折的孔乙己用手走到酒店喝人生的最后一碗酒,面对掌柜对十九个钱的追问,他语气虚弱,面色颓唐,只得搪塞一句“这……下回还清罢”,省略号写出了孔乙己对自己所欠十九个钱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尴尬心态——承认欠钱是事实,但目前生存都成了问题,心里清楚已无法偿还十九个钱的欠账,而嘴里却还说着“下回还清罢”,想要做出解释而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这”后省略号的运用使我们看到孔乙己穷困潦倒下心口不一的现状。而掌柜仍然同平时一样取笑坐着用手来酒店的孔乙己,和前面与短衣帮的争辩不同,这一次孔乙己“不十分分辩”,恳求酒店掌柜“不要取笑”的同时,也做了最后一次维护自尊的努力,但这一次的分辩极其简短,且毫无底气,仅有四个字——低声说道,“跌断,跌,跌……”。这也成为他在文中出场的最后一句话,孔乙己为自己申辩的四个字,其中三个都是“跌”,从中可以看出孔乙己多么希望酒店掌柜能够顾忌他这个读书人的脸面,不要撕下他生命最后时刻的遮羞布,说他的腿是跌而不是被打断的。作者这一次却只用了一个省略号,没有了说话的断断续续,有的只是说不下去的难堪处境及言外之意的无奈与悲哀。因为面对众人的取笑,在双腿已被打折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孔乙己也明白一切的分辩都是徒劳,他已经无力为自己开脱了。寥寥四个字,不断重复的语言形式,再加上最后的省略号,尽显孔乙己的紧张,局促,痛苦以及虚弱,把孔乙己当时的极端难堪、绝望的内心世界表露无遗,从他的语调低弱、感情凄楚中可以领略体会作品所表达的更深层的思想意义。
经典文本往往具有言语情感的“隐蔽性”[3],我们通过上下文语境和标点符号分析等方式揭示其中隐含的深意,来体会作者的真实意图和人物言语背后的真情实感。我们充分认识标点符号妙用的同时,找准小说中“对话”与“潜对话”发生错位之处,理解其表层语义和深层语义,去挖掘导致错位的原因。同时,聚焦“心口错位”处探析言语形式,理解言语内容,在课堂教学中引领学生聚焦“心口错位”处探析言语形式的秘妙。由这一点出发,在体悟小说人物情感和内心活动时,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孔乙己的“心口错位”是封建专制制度下失意读书人找不到出路和儒学传统影响下“自尊清高”心理的矛盾冲突。对话是可以以个人意图而产生遮掩的语言,孔乙己说自己“清白”“窃书不能算偷”、被丁举人打折的腿是“跌”断的,都是他维护所谓读书人尊严的借口。可见,正因上述省略号的推动与促发,文中的孔乙己尽管只有寥寥数语,但句句都衬托出一个落魄知识分子的勉强自尊与迂腐。
二、冷暖反差
孔乙己是个悲剧人物,但这个悲剧形象却是在喜剧的氛围中树立起来的。孔乙己在鲁镇人的眼中,在咸亨酒店里,是以一个娱乐者的身份出现的,他带给人“快活”的氛围,使“笑”贯穿全文始末,也贯穿于孔乙己在鲁镇的一生。《孔乙己》的创作目的即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凉薄”在笑声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喜剧的氛围,悲剧的内核,孔乙己不仅要承担自身命运的悲凉,更要去承受消解旁人加诸于他的嘲笑。而在众人的“笑”声中,在咸亨酒店这样一个冷酷的环境中,在当时人与人之间凉薄的关系中,孔乙己与“我”的对话则十分难得地透出少有的一丝暖意。这种喜与悲、冷与暖对比所产生的张力,无疑极大地加重了孔乙己身上的悲剧色彩。
(一)不易觉察的暖
与《狂人日记》中的“愤怒”、《阿Q正传》中的“嘲讽”、《祝福》中的“怜悯”等叙事语调不同,《孔乙己》采用的“零度叙事”使小说语调与情感显得冷峻和克制,这种克制并非没有情感,冷峻也不是冷漠,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深深的同情、深刻的批判和内省的力量。在整体零度叙事的笔调下,孔乙己与短衣帮的对话是逼不得已,被迫还击,而与“我”的对话部分则截然不同,“显得活泼、有趣、亲切”[4]。和“我”进行交流的孔乙己话突然多了起来,不仅主动问“我”茴字的写法,还打算主动教“我”这些字的具体写法,对话中三个省略号的运用使语气轻松,节奏舒缓,没有了与短衣帮争辩时的面红耳赤、青筋绽出,语体上也没有了文白混杂。孔乙己不仅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信,而且态度亲切,语气诚恳,甚至流露出一种礼貌的温情和暖暖善意。
孔乙己在得到我读过书的回应之后,便马上说“读过书,……我便考一考”,此处的省略号洋溢着孔乙己作为读书人的自信,以及想展示自己的知识储备的急迫。在没有得到“我”回应之后,又恳切地对“我”说“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孔乙己等了许久,在“我”无应答之后自我解嘲似的自问自答,省略号显示了他的等待,期望得到“我”积极的回应。作为酒店的边缘人,无法与其他人进行正常交流,进而与“我”交谈,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逃避和虚弱,省略号的运用恰恰显示出孔乙己对“我”一种讨好般的温柔。在得到“我”对茴字写法的回答后,孔乙己高兴起来“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语气也变得兴奋了,此处的省略号使远离了难堪处境的孔乙己,即便“我”的态度并不热情,但是体现了他读过书的事实,同时省略号里也包含了他对“我”回答内容的肯定和赞赏,还想继续和“我”交流的心态。
从“我”对孔乙己的态度可以看出,少年“我”内心受社会环境和周围人的感染,对孔乙己不屑一顾,内心对他是冷漠和抗拒的。而成年“我”对孔乙己的情感倾向是不同的,“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这段文字中,主要是“我”转述其他人对孔乙己的看法,既然是转述,就一定会包含“我”的感情倾向。从“幸而”“可惜”等副词的使用上,不难感到成年“我”对孔乙己的遭遇还是惋惜同情的。还有段末“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可以看出孔乙己在“我”眼中并不是一无是处,也有品行和操守,成年“我”对他充满同情,叙述语言之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情和暖意。
(二)显而易见的冷
在“喝酒人”与“掌柜”这段对话中作者不惜笔墨,让酒客不断地重复掌柜的问话,造成一种节奏强烈的紧张感。大段的铺排之后,忽然用“许是死了”四个字戛然结束对话,突出了对话双方对孔乙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态度。在这段紧凑的大段对话里,“他怎么会来?”一个设问句后,用省略号主动截断了语句,中间略微停顿,目的是引起听者的重视,这是一种言语策略,不是讲述者犹豫、更不是无话可说的思考,而是为了引出孔乙己不会来的原因所在——“他打折了腿了”,为进而讲述为什么打、怎样打做铺垫。最后一句“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两个问句之间用一个省略号,把这样的人还能怎样,还能有什么样的结局,无人关心,也无人想关心,更无人知晓的凉薄世态表露无遗。
这段话表面上看起来就是通过“喝酒人”与“掌柜”的对话间接交代孔乙己被打的起因、过程和结果,但作者将带有叙述、疑问、感叹等多种语气的句式交替使用,且以单句为主,有的甚至直接省略主语,形成一问一答的语言环境,中间辅以省略号的连接运用,形成了浓重的悲凉气氛。人物对话反映说话人的心理状态,掌柜关心的是孔乙己欠十九个钱,所以一再追问“后来怎么样?”对其被打过程毫不关心,待到得知“许是死了”的结果后,便不再追问。喝酒人和掌柜的对话几乎无情感表达,对打人这种行为的正当性毫无质疑,对孔乙己的态度也毫无同情,平静得令人心生寒意,他们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叙述着一件仿佛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凸显了二人的冷漠。
三、结语
总之,标点符号“作用跟文字一样,决不是附加在文字上,可有可无的”[5],鲁迅先生在许多文学作品的经典场景中都巧妙运用了省略号,发现并研究这些省略号的具体作用和实际价值,既要有宏观的整体思考,又要立足于言语细微处的探究品味。对于这些省略号的独特表达效果,我们需要精确把握文本内涵,深入到文字背后探寻其中的精彩。
参考文献:
[1][2]孙绍振.文学创作论[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7:14,201.
[3]蓝祺,汲安庆.聚焦“心口错位”,发掘文本篇性[J].语文建设,2023(23).
[4]严家炎.论鲁迅的复调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72.
[5]朱自清.语文杂话[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226.
(作者:范建敏,河北省邢台经济开发区王快中学教师)
[责编:胡承佼;校对: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