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出常规”:解读《祝福》的新途径
2024-10-22杨大忠
摘要:“打出常规”叙事方式的特征为:突发性事件引申出人物的复杂心理和真实情感。这种手法构成《祝福》建构情节的重要叙事方式。祥林嫂、“我”和鲁镇民众,是《祝福》中的人物主体,在他们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大量使用“打出常规”的叙事方式,突出了小说的社会批判意义,也体现出鲁迅先生高超的叙事技巧和独到匠心。
关键词:“打出常规”;《祝福》;解读;新途径
作为经典名篇,《祝福》存在于各种版本的语文教材,可见其经久不息的生命力和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解读《祝福》,之前的思路往往集中于小说人物的肖像描写、行为特征、心理揭示以及环境的象征内涵,或者围绕小说的情节建构特征和细节意蕴等因素来进行归纳和演绎。除了以上常规解读方法,笔者发现,如果运用孙绍振老师“打出常规”的叙事学方式来深入解读《祝福》,不失为一条很好的新的解读路径。作为一种叙事方式,“打出常规”的内涵是什么?孙绍振老师认为:
情节的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规,或者说打入第二情境,使之显出非常规心态或者第二心态,把人物的隐藏在深层的心态甚至是潜意识心态揭示出来。……只有在动态、动荡的情况下,把人物打出常规的轨道之外,使其来不及调整,其内心深层才能暴露出来。小说艺术就在于冲击人物静态的感觉、知觉、使之发生动乱,使得他的意识来不及调整。这样,他内心的情感、深层结构就不难解放出来了,心灵的秘密也就可能被发现。……把人打出正常的生活轨道,让他到另外一种生活环境里去,他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强烈的内在感情以及意志品质全部都显示出来了。[1]
的确,作品中人物的“隐藏在深层的心态”或者“潜意识心态”,在常规状态下是不容易暴露的,唯有事态陡然急转或者环境突然生变,在猝不及防的强大心理冲击下,隐含于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才能迅捷地通过种种非常规举动显示出来,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真实想法才能自然流露和充分暴露。由此可见,“打出常规”叙事方式的特征为:突发性事件引申出人物的复杂心理和真实情感。
在《祝福》中,无论祥林嫂还是鲁镇民众,抑或事件的见闻者“我”,在小说情境中都遭遇过不止一次的意外事件,尤其是突然面对打破平静生活的不期而遇的灾难与难堪。这些突发性的“灾难”与“难堪”是构成《祝福》“打出常规”叙事手法的基础,因为“逆境、倒霉或灾难是打出常规最起码的办法”[2]。相关人物面对突发事件时内心思想的显现和真实情感的暴露,都是值得推敲的解读因素。就《祝福》而言,“打出常规”对建构小说内容、深入阐释小说主题,揭示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探究小说令人警醒的社会价值意义,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说,《祝福》就是通过多层次的“打出常规”手法建构出来的一篇小说。
一、“打出常规”手法在祥林嫂人生境遇中的运用
《祝福》通过祥林嫂的悲剧,揭示出封建礼教罪恶的吃人本质。祥林嫂生活的主要环境是在鲁镇(卫家山和贺家墺是次要的),她和鲁镇民众之间——包括曾经生活在鲁镇的“我”——千丝万缕的联系构成了小说主要的社会情境。
为了给死鬼丈夫守节,逃避被婆婆卖掉的厄运,祥林嫂来到鲁府做了女工。虽然工作强度不低于男人,但祥林嫂“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但新年刚过,淘米回来的祥林嫂“忽而失了色”,因为她似乎看到了来寻她的夫家的堂伯。突如其来的恐惧一下子打破了祥林嫂平静的鲁府生活;十几天后,祥林嫂再去河边淘米,立刻被静候在船里的卫家山的男人捆绑劫走,情急之下,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可见事情的突然。
寻找、绑架祥林嫂,都是祥林嫂意想不到的灾难,事发突然。祥林嫂“失色”“哭喊”,都是出自本能的恐惧和绝望的体现。这两次“打出常规”的叙事方式以及对祥林嫂造成的心理冲击,显示出祥林嫂对不能为丈夫守节的抗争,因为她非常清楚被绑回去后自己会被卖给其他男人的命运。被找到时的“失色”和被绑架时的“哭喊”,都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潜意识的本能反应,祥林嫂明白,一旦被婆家人找到和绑架,自己的守节之路就到头了。“失色”和“哭喊”正可间接体现出祥林嫂的“一女不嫁二夫”观念的根深蒂固,这就使祥林嫂的悲剧更加震撼人心:坚定恪守封建教义的寡妇,最后竟然被封建教义反噬,这是多么可悲可怕的社会现实。
祥林嫂自己也不会想到,被迫嫁给贺老六,竟然成了卫老婆子眼中的“交了好运”,这也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亮点。然而,乐极生悲,贺老六竟然因为伤寒复发离世了,之后阿毛竟然也被狼叼走了。贺老六去世,阿毛惨死,都是毫无征兆的突发性事件,一先一后,“打出常规”的叙事手法又连续两次出现,意味着祥林嫂更大灾难的到来。
首先,因为儿子的存在,即便贺老六猝死,伤心欲绝的祥林嫂还是能够留在夫家的,凭她的劳动能力,把儿子抚养成人无疑不在话下;但阿毛突遭横祸,意味着祥林嫂再也没有留在夫家的资格,“大伯来收屋”就是证明。祥林嫂在贺家墺遭受的灾难与其苦命程度是成正比的,灾难越突然,祥林嫂命运越悲惨:之前让人羡慕的“交了好运”陡转直下,祥林嫂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没有缓解的余地。这种可悲的经历为“祥林嫂是鲁迅笔下命运最悲苦的女人”这一结论增添了一层有力的证据。
其次,从《祝福》主题看,小说通过祥林嫂的悲剧揭示了封建礼教的罪恶。对祥林嫂而言,嫁了两个男人本就是原罪,由于自己的疏忽失去孩子则是罪上加罪。可以肯定,如果贺老六、阿毛还在世,不管别人如何看待祥林嫂,只要贺老六不在乎祥林嫂连嫁二夫的事实,祥林嫂还是能够过上正常人生活的。失去贺老六的庇护,连续两次“打出常规”的夫死儿亡的情节设计,在增加祥林嫂剧烈痛苦的同时,也预示着之后违背“从一而终”教义的祥林嫂将会在现实中面临更大的精神困境。
果不其然,重来鲁镇的祥林嫂理所当然地遭到人们的鄙斥。在祥林嫂忍受屈辱的同时,小说中又先后出现了两次“打出常规”的情节设计,这两处情节存在着明显的因果关系并最终将祥林嫂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妈提及祥林嫂死后将会在阴间遭受大锯分尸酷刑的恐怖场景深深惊吓到了祥林嫂,“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可见柳妈的言论对祥林嫂的强烈冲击,这又是一场完全出乎祥林嫂预料的灾难。为免于死后受苦,祥林嫂接受了柳妈捐门槛的建议并付诸实施后,“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她天真地认为世人将会把自己看作一个正常人了,没想到在祭祖时节却遭到当头棒喝,四婶那句“你放着吧,祥林嫂”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沉重,如此防不胜防,等于一下子宣判了她死刑,彻底摧垮了祥林嫂的精神意志,使她彻底陷入黑暗。
死后分尸和祭祖被拒,都在祥林嫂的预料之外,构成情节建构的双重“打出常规”。前者超出祥林嫂的认知,是她试图通过赎罪改变命运的诱因;后者彻底击倒了祥林嫂,是她和命运抗争失败的直接缘由。
梳理祥林嫂的人生经历,就会发现一个意味深长的规律:引起她人生变化的灾难全部是突发性的。夫家寻人、河边绑架、老六病死、阿毛被叼、阴间锯尸和祭祖被拒,无不如此。这些事件前后相承,环环相扣,全部采用“打出常规”的手法来组织相关情节,构成情节的连续陡转,从而形成对祥林嫂步步紧逼的灾难,直至把祥林嫂拖入黑暗的深渊。“打出常规”的手法运用在祥林嫂事迹中,如同在祥林嫂的脖子上套上了绞索,随着种种突发事件的不断发生与推进,绞索也越收越紧,直至最后扼窒了祥林嫂的生命。
二、“打出常规”手法在“我”的境遇中的运用
作为曾经生活于鲁镇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与鲁镇人的思想格格不入,鲁镇陈腐的旧气息使“我”倍感压抑。在阐述“我”的故事的时候,“打出常规”的叙事方式出现了两次。
第一次就是祥林嫂的“灵魂之问”。面对祥林嫂的人死后有无灵魂的问题,“我”先是感到“悚然”,背上如同“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可见问题的突然性;之后面对祥林嫂的有无地狱以及死后一家人能否见面的问题,我更是手足无措,“吃惊”“支梧”“胆怯”直至匆匆逃走,完全乱了阵脚。
祥林嫂的人生三问,如同连珠箭一般,步步紧逼,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最终“我”只能逃避了事。“打出常规”的手法在“我”和祥林嫂的对话以及“我”的后续反应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祥林嫂对“我”的突然发问和连续追问,既体现出她期待从“我”这个识字的“出门人”那里获得答案的迫切,更体现出她朦胧的觉醒意识,她对封建礼教是否合理已经产生了初步质疑。柳妈和祥林嫂说到阴间的场景,祥林嫂深信不疑,可见她相信灵魂是存在的;而现在,祥林嫂却向“我”突然问起有无灵魂的问题,这非常耐人寻味。
起初,祥林嫂对礼教的恪守是绝对真诚的,否则她也不会为守节出逃鲁镇,也不可能被迫再嫁时反抗得如此激烈,但就是这样一位如此信奉封建礼教的寡妇却遭到人世间最可怕的厄运,被自己恪守的封建礼教所反噬。恪守礼教者生前受礼教折磨,死后竟然还要被锯尸,那么,礼教的公正性在哪里?这个问题,祥林嫂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说因为连嫁二夫导致了自己的悲剧,可现实生活中,寡妇再嫁的事情并不鲜见。卫老婆子说:“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由此可以推断:“‘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也就是说,闹是一种必备的表演、必走的程序,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实际上谁愿意守寡、谁不愿意再找个男人?当然,表演的时候要投入一些(想想受的婆婆的气以及独守空房之苦,不掉泪不可能),但要适可而止,不要真闹。”[3]“事实上,那些被迫改嫁的妇女之所以不愿意,并不是为了守节,而是不甘心被卖。因为旧社会寡妇的所谓再嫁,实际上大都是被婆家或族人甚至地痞恶霸卖掉,她们本身是根本无权自主的。”[4]可见寡妇再嫁时反抗,未必为了恪守封建教义。既然如此,何以坚定恪守封建教义的祥林嫂比其他再嫁寡妇的命运还要悲惨?这的确是一个让祥林嫂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表面上看,祥林嫂拷问的是灵魂有无的问题,如果从深层探究,她其实是在质疑礼教是否合理这一命题,这显示出祥林嫂朦胧的觉醒意识。[5]祥林嫂问得越突然,“我”越是束手无策,就越能揭示祥林嫂灵魂之问的深刻。
第二次“打出常规”就是突然获悉祥林嫂的死讯。得知祥林嫂在祝福之夜“老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可见“我”的震惊程度。虽然之前已经预料到祥林嫂很可能“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但祥林嫂确定死去的消息,还是引起了“我”的震惊,之后“我”的心理经历了一个逐渐平复的过程:由起初的“惊惶”,过渡到“轻松”“负疚”,直至“舒畅”。
祥林嫂的灵魂三问,她的死去对“我”的心理冲击,构成双重“打出常规”的叙事手法。祥林嫂的发问过于突然,且三个问题问得过于急速,仓促之下,我无法做出深思熟虑的应答,只能敷衍了事落荒而逃。平静之后,感到自己的回答“怕于她有些危险”,祥林嫂可能要寻短见,但随后又自我安慰。等到突然获悉祥林嫂的死讯,在经历了复杂的思想折磨后,“我”竟然感到“舒畅”,原因就在于像祥林嫂这样“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死去对她来说未免不是一种解脱,现在她总算脱离了尘世间的所有苦难,既不会再引起人们的厌倦,也不会再让自己遭罪了,死亡将把她在人世的痕迹扫荡得一干二净。“舒畅”引发的自我安慰蕴含着“我”对祥林嫂的无限同情,唯有死亡才能让她彻底解脱。《祝福》就是通过“打出常规”的方式暴露“我”在突发情境中内心的愤激和沉痛,揭露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
三、“打出常规”手法在鲁镇民众境遇中的运用
相对于祥林嫂和“我”的事迹,“打出常规”的叙事手法在鲁镇民众这个群体的事迹中体现得并不十分明显,小说并没有直接叙述突发性事件,而是通过看似平淡的笔调在祥林嫂和鲁镇民众的联系中间接体现出“打出常规”的手法。
鲁镇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年被婆婆绑走的祥林嫂竟然会重来鲁镇并再次栖身鲁府。之前由于家里的女工左右不如意,四婶一直期盼祥林嫂回来,但听了卫老婆子关于祥林嫂“交了好运”的事,“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但夫死子丧的祥林嫂竟然出乎所有鲁镇人的意料回来了,显然,这是“打出常规”手法的运用。祥林嫂的到来引起了鲁镇人的种种反应,和她初来鲁镇时相比,人们对祥林嫂的态度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又是“打出常规”的叙事手法。
鉴于用工之难和祥林嫂比肩男人的劳动能力,鲁四老爷夫妇收留了祥林嫂。但因为祥林嫂此时已经是违背“一女不嫁二夫”封建教义的灾星,鲁四老爷认为她“败坏风俗”,祭祀的物品不容她沾手,这也成了祥林嫂最后惨死的直接由头。小说并没有直接说到祥林嫂初来鲁镇时人们对她的态度,但再来鲁镇时,“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依据这句话来推论,祥林嫂初来鲁镇时,人们和她说话的音调应当是柔和的,笑容应当是暖暖的,因为此时的祥林嫂是恪守封建教义的;而此次重来鲁镇,祥林嫂的身份变了,连嫁二夫的事实成了她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人们立刻转变了对她的态度:先前的尊重突变为歧视。
祥林嫂的到来很突然,人们对她态度的变化也突然,两次“突然”,一先一后,构成“打出常规”手法的双重效果。前者写出了祥林嫂由之前“交了好运”到重新坠入苦难的迅速,她还没有从夫死子丧的苦痛中恢复过来,立刻又要面对鲁镇人的鄙视和白眼;后者通过鲁镇人对祥林嫂态度转变之迅捷,意在说明封建礼教在人们脑海中是根深蒂固的,无论什么人,只要违背了封建教义,立刻会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而身败名裂,由此可见封建礼教对人们思想的钳制是如何牢固。
此外,祥林嫂在祝福之夜突然死去对鲁镇人造成的思想冲击,也构成“打出常规”的叙事模式。按照常理,突然死人总是让人感到悲伤的,但祥林嫂的死却被鲁四老爷骂为“谬种”;冲茶短工则态度非常“淡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鲁镇所有人都在忙着祝福,完全忽视了祥林嫂的死去;连天地圣众也只知道享受人间的牲醴和香烟,不顾及人间死人的悲痛。总之,祥林嫂的死去对鲁镇所有人都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这种由“打出常规”模式形成的情感错位着实让人触目惊心,祥林嫂的悲剧充分说明:凡是触犯封建礼教者,不管这种触犯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在现实生活中都只能忍辱负重,过着非人的生活;即便死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同情。这体现了《祝福》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
综上所论,“打出常规”是《祝福》建构情节的重要叙事方式。通过创设突发性的生活情境,将人物置于其中,通过人物的言行举止来探索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揭示其真实情感,进而发掘人在特定情境中的思想历程,探究作品的社会价值,是“打出常规”手法的积极作用。祥林嫂、“我”和鲁镇民众,是《祝福》中的人物主体,在他们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大量使用“打出常规”的叙事方式,突出小说的社会批判意义,也体现出鲁迅先生高超的叙事技巧和独到匠心。
参考文献:
[1][2]孙绍振.文学文本解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292-294,297.
[3]管冠生.重建祥林嫂的“半生事迹”——鲁迅《祝福》细读[J].东岳论丛,2021(6).
[4]陈敬中.顽强的意志,不屈的灵魂——祥林嫂形象再探[J].贵州社会科学,1986(10).
[5]杨大忠.祥林嫂的人生三问[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9(11).
(作者:杨大忠,历史学博士,浙江省高中语文正高级教师,桐乡市高级中学教师发展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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