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野蛮人》中的伦理选择
2024-10-18金怀梅
摘"要: 库切的《等待野蛮人》聚焦的一个重要主题是酷刑及酷刑之下人物的伦理选择和伦理责任问题。面对帝国权力制造的邪恶,作为体制内一员,士兵一味服从权威,丧失伦理意识和对善恶是非的分辨,致使伦理责任失范;作为助威呐喊的旁观者群体,小镇居民集体陷入道德瘫痪和精神麻痹,成为一群脱离理性、丧失道德判断、与邪恶沆瀣一气的乌合之众。而同样身为帝国成员的老行政长官,却在极端的伦理环境中坚守人性本分,选择与帝国政权决裂,以良知和思考抵制“平庸之恶”,勇敢承担起对他者的伦理责任。人物的不同伦理选择体现了库切对人之为人的深刻思考,他对个体伦理责任的弘扬为我们面临人类普遍的伦理困境之时该如何抉择指引了方向,突显了其伦理书写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 库切;《等待野蛮人》;伦理选择;伦理责任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3-0453(2024)03-0065-0006
拉什夫(Hania A. M. Nashef)在其著作中如此评价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库切小说的主导主题是生而为人的意义。”[1]的确,读者在阅读库切作品时总能透过他的文字捕捉到他对人性的不懈追索和对人之为人的持久思考。他将对人性的探究置于社会、历史和政治的广阔场域中,对其进行艺术编码,并开掘出彼此关联的一系列令人深思的沉重议题,在激发读者情感想象和伦理思辨的同时,表达“经以人性,纬以伦理”的人文关怀和价值诉求。
《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以下简称“《等》”)是库切的第三部小说,被誉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2]。作品主题丰富多元,思想蕴藉隽永,涉及“种族、帝国主义、‘危险’的他者、酷刑、责任、欲望以及权力和真理之关系”[2]等一系列问题,其中不乏对人性以及人的伦理选择和伦理责任的探讨。在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看来,《等》“既可以被解读为其出版之时南非仍然盛行的种族隔离暴行的寓言,也可以被解读为对普遍性的人类苦难和道德选择的超越时空的叙述”[3]。奥夫力(Patricia Ofili)指出,《等》“描述了殖民权力对被称为野蛮人的边境部落群众实施的暴力是如何源于贪婪和根深蒂固的道德野蛮的”[4]。尼艾米(Minna Niemi)则认为,小说是在“探究我们对于极权制度下针对特定群体的暴力是如何变得麻木的”[5]。而在海德(Dominic Head)那里,这是“一部关于一位有良知之人寻求摆脱并反对帝国政权的小说”[6]。可见,这部小说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纠结的邪恶以及邪恶之下人的精神走向和道德选择的问题。有别于以往学者多运用后殖民批评、生态批评、女性主义批评、叙事学、权力理论、他者理论等角度,笔者采用文学伦理学批评透视文本,将其“看成道德的艺术载体,看成承载某种伦理价值的艺术形式”[7],聚焦帝国主义极权统治下的酷刑和暴力这一中心议题,展示个体和群体在这一特定伦理语境下的伦理选择和伦理责任,深挖作家对人性及其背后潜藏的政治和伦理命题的思辨,揭示作品深刻的伦理思想和伦理反思。
一、 服从权威:个体的伦理责任失范
在社会生活中,人们能随时感受到权威命令的存在,它可能来自家长或老师,也可能来自上司和组织。试想,若权威角色命令人们作出挑战和违背个人认知和道德的行为,众人是倾向于服从权威还是听从个人道德的指引?在《对权威的服从》一书中,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通过实验和论证对此作出了回答。他指出,服从是个人行为的决定因素,“服从可能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一种行为倾向,这种优势冲动打败了我们在伦理、同情和道德行为方面所受的教育”[8]1。权威的影响力会让人们陷入服从的困境,致使道德脱钩、伦理意识麻痹,继而作出有违良知的伦理抉择,最终丧失对他人的伦理责任。这正是库切在《等》中着力探讨的问题之一。
酷刑是《等》的一大主题,库切意在揭示其中蕴含的“极权主义与其受害者之间的关系”这一极端隐喻[9]363。然而作家并不满足于仅将笔端触及邪恶的暴力以及施暴者本身,而是伸展至对那些极权体制内参与者行为的探讨,从而展现人性的复杂和恶的多元结构。帝国官员乔尔来到边境小镇,誓要剿灭危害帝国安全的“野蛮人”。然而乔尔肆意抓捕和对付的却是当地的土著居民。当乔尔率领部队抓回一大批土著“囚犯”时,执掌小镇的老行政长官质问随行士兵,为什么不告诉乔尔那些人并非“野蛮人”时,士兵无奈答道,“但他只是说‘罪犯就是罪犯’。以我的地位没法跟他争辩”[10]28。随后乔尔对这批土著滥施酷刑。其中的一对父女更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父亲被鞭打致死,女儿眼、脚均被致残。对此,目睹父女俩受刑经过的一个士兵对老行政长官这样说道,“对这些事儿我能怎么着呢,我不想卷进一桩我不理解的事情里去”[10]49。可见士兵们将良知让位于对职责的固守,将对上级权威的服从视为自身的道德规范。文学伦理学批评指出,一个人所拥有的社会身份要求其“必须遵守与之相适应的道德规范,做出符合身份的伦理选择”[11]265。帝国成员是士兵的社会身份,这一特定身份将其伦理意识与帝国意旨紧密关联,从而作出服从权威、漠视民众的伦理选择。“责任感的消失,是服从权威影响最深远的后果。”[8]9士兵们的抉择违背了人之为人的根本道德规范,丧失了对他人遭受痛苦的同情和怜悯这一基本的伦理责任。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士兵们完全丧失了道德关怀。在帝国的权威体系中,他们的道德关怀悖离了行动对象——土著,却转向了权威命令,也即如何开展以及出色履行自身的职责任务。“在权威的官僚体系内,关于道德的语言有了新的词汇。它充斥着像忠诚、义务、纪律这样的概念——全部朝向上级。上级是道德关怀的最高目标,同时又是最高的道德权威。”[12]这样的道德权威强大到足以令士兵们屏蔽其他与帝国权威相左的道德考量。他们将自身交给权威,服从命令是他们执着坚守的责任,而高效完成任务是他们信奉的美德。同时,他们的道德判断远离对善恶、是非和好坏的分辨,而是集中于对自我工作效能的鉴定,恰如米尔格拉姆所言,“超我的功能出现了改变,从评估行为的对错,转变为评估一个人在权威系统中表现的好坏”[8]163。
此外,服从权威意味着个体认可并允许上级或组织对他进行管理,与此同时,个体视自己为一个代理,将自己定义为执行他人意愿的工具,从而进入“代理状态”[8]149。士兵们是脱离了自主状态的完美代理人。在权威体系下,他们选择做代理人,将自身的“不为行为”视为是对上级乔尔命令的遵守。这样,他们亦就不用为自身行为后果负责,因为他们“不是个人代理人,而只是权威的延伸”[13]。因此他们不会因为自身的不作为抑或参与而感到内疚。对他们来说,自己只是执行上级命令,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同时,因为屏蔽了负疚感,他们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在职业操守上,都进一步依附于帝国权威体系,继续作恶或静观他人作恶。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伦理选择是在特定环境或语境中对如何做人的选择,也是对人的身份的建构和确认”[7]。库切将故事设定在帝国极权统治这一政治背景中,使得人物在这一特殊伦理语境中的行为和抉择极具厚重意义。与代表权威意志的“乔尔们”的主动施恶不同,士兵们并非积极的施害者。然而在极权统治下,他们所拥有的帝国臣民身份固化了他们的伦理思维和伦理意识,促使他们作出服从帝国权威意志的伦理抉择,在浸染邪恶的过程中成为虐待土著居民的帮凶。库切试图揭示在不正常的政体统治下,服从权威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自由意志并形塑人们的行为。士兵们的伦理选择促使我们反思:当上级权威命令与人们自身的良知相抵牾,人们会如何抉择?人们又应该怎样抉择?在极权体制下,个体的服从抉择与组织的政治目的相勾连,催生出的是丧失情感和伦理判断的行尸走肉。库切探讨的是服从的伦理困境,批判的矛头却直指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以及任何试图摧毁异己的不良政体。
二、 乌合之众:群体的伦理困境
《等》对邪恶之下人性的探讨,不仅体现在对帝国体制内的“帮凶”——士兵们的刻画上,也体现在对小镇居民这一“旁观者”群体的塑造上。小说中酷刑这一极端暴力的发生主要源自施害者乔尔们所实施的“恶”,然而作为看客的小镇居民所表现出的冷漠和兴奋也同样是一种“恶”。因为这种“不为的邪恶实际上是邪恶的基石,因为它让加害者相信,那些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人的沉默正表示他们接受并允许这些恶行”[14]。
梁启超先生曾撰《呵旁观者文》,严厉指摘旁观者群体的危害,“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旁观者,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灾,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沈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并一语道出旁观者缺乏伦理责任之本质,“旁观云者,放弃责任之谓也”。尽管库切的“旁观者”异于梁先生的“旁观者”,但两人对旁观者群体的道德神经麻痹和伦理责任缺位都有着同样精辟而深刻的洞见。库切具有强烈的自省意识。作为南非白人,他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同谋者”身份,对于白人祖先对南非和南非黑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有着深重的负罪感,无法苟同众多白人同胞对南非黑人的苦难所表现出的旁观者心态。因此他在创作中倾向于将这种不苟同和自省意识转变为一种揭露和警醒,试图引领读者思考:对于邪恶事件中针对任何异己性存在的暴力,我们是否曾经或将成为冷漠的看客?我们是否在小说中的旁观者群体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们是否在不自知中参与了邪恶?
在小说中,小镇居民在酷刑现场所表现出的集体癫狂令人触目惊心。乔尔率领部队押回一批土著,用一根铁丝穿透每个土著的手掌和脸颊。小镇居民“倾城而出”、围观欢迎,广场上尽是“喧哗”“叫嚣”“兴奋的欢呼”。“人群簇拥着他们,伸手去触摸他们,向他们抛掷花束,欣喜地拍着他们的脑袋,一边自己又陶醉地转着圈儿”[10]135136,士兵们每发射一阵枪弹,人群便欢呼一片。整个广场被人群拥堵得水泄不通。孩子们也被大人带出来观瞻“野蛮人”,有的大人甚至将怀里的孩子特意举到肩上,好确保他能看到这一奇观。一个个“爱国者们热血沸腾”[10]138。接着行刑开始,乔尔用炭条在土著背上写字,士兵们则抡起粗大的警棍对他们施以笞刑。彼时,围观的群众却个个“好奇至极”,“有的甚至还在微笑”,“享受着新奇难得的视觉大餐”[10]140。当打累了的士兵意欲把警棍交给观众代劳时,人群兴奋地唆使一个女孩上台行刑,“叫嚷声、玩笑声、暧昧的喊唆向她扑来”,随后“人们开始竞相争夺警棍,士兵们几乎难以维持秩序”[10]140。在此,一向以语言简练著称的库切并没有过多叙述行刑过程,但却不吝重墨描写旁观群体的疯癫狂欢状态。如此骇人场景不免让读者在惊悚之余思考人性的至暗面以及库切的批判指向。面对邪恶场景和同类的极端痛苦,这些观众何以如此漠然和冷血?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同情和怜悯为何荡然无存?
小镇居民集体陷入道德瘫痪和精神麻痹,不仅漠视他人的痛楚,其人性深处潜藏的兽性因子也浮出水面。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性是人的伦理属性,是决定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而人是一种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两部分构成。其中作为主导因子和高级因子的人性因子控制和约束着低级和从属的兽性因子,从而使人成为伦理的人。而当兽性因子不断膨胀,操控了人性因子,人便失去理性意志,表现出动物性本能的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进而导致伦理混乱和伦理冲突。小镇居民在邪恶的殖民暴力面前,缺乏理性意志和明辨善恶的能力,失去作为人的伦理意识,作出与暴力沆瀣一气的伦理抉择,让自己主动陷入伦理困境,成为一群没有道德底线的乌合之众。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往往会否定他们的人的属性,将他们排除在有道德的人之外,称他们是不道德的人,也就是缺乏人性的人”[15]。可见,以文明人自居的帝国臣民就是这种缺乏人性的人,他们视手无寸铁、于人无害的土著为野蛮人,殊不知他们才是真正的野蛮人。
事实上,小镇居民与游牧部落的土著一直有交往,那些在他们眼前被残酷虐待的人们,只是世世代代居住于小镇周边的游牧民,绝非乔尔口中威胁帝国安全的野蛮武装力量。对此,小镇居民心知肚明。然而小镇居民却完全屏蔽自身认知,心安理得地坐视暴行,甚至成为积极的施暴者。在《乌合之众》(The Crowd: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中,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详细分析了人们在群聚状态下的心理、道德和行为特征。他指出,“聚集成群的人,他们的感情和思想全都采取同一个方向,他们自觉的个性消失了,形成了一种集体心理”[16]5,这种集体心理使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变得与他们独处时完全不同,导致“无意识的品质占了上风”[16]9。在群聚状态下,个人意识不自觉地归顺集体意识,个人有意识的行为也被集体的无意识行为所取代。这样在受到激励或暗示等情境下,群体往往都会情绪高涨而脱离理性。
群体不追求真相和理性,只是在盲从和狂热中寻求极端的情感宣泄。处于群体状态的个人,即便平日里是善良守法的公民,也会在狂热的情感驱使下行使着所谓的“正义”。此外,“群体是个无名氏,因此也不必承担责任。这样一来,总是约束着个人的责任感便彻底消失了”[16]10,个人便可肆无忌惮地暴露出自己不受约束的非理性一面。由此可见,广场上癫狂可怖的一幕源于小镇居民所“受群体精神统一定律的支配”[16]5,他们在集体无意识的驱使下脱离了道德和理性的束缚,导致了伦理意识和伦理责任的缺位。
库切对邪恶的洞见无疑是深刻的。他不仅揭露了施暴者的恶,也对那些为恶行助威呐喊的旁观者给予了无情鞭挞。他让读者震惊于这种同谋之恶的同时,也引领去反思这种“不为之恶”产生的深层次根源,从而引以为戒,时刻保持理性的伦理意识,哪怕在周遭危机四伏的伦理困境中,也能以积极的心态对他人承担起应有的伦理责任。
三、 反抗“平庸之恶”:极权统治下的个人伦理责任
在邪恶面前,个体是否只能保持沉默或是被动服从、助纣为虐?在展现了帝国臣民们在邪恶面前伦理意识丧失和伦理责任缺位后,库切不忘为读者描摹一位以身示范的伦理人物——小镇老行政长官。尽管同处于极权统治下,老行政长官既没有一味服从权威,也未坐视暴行,而是作出了顺应良知和正义感的伦理抉择,承担起对土著同胞的伦理责任。在库切看来,老行政长官这样的人能很好地为世人诠释人之为人的要义。
面对乔尔无视真相、执意折磨和摧残无辜土著的行为,老行政长官勇敢跳出帝国官员这一伦理身份的桎梏,积极寻求伦理意识的觉醒,主动创造属于自己的伦理身份。他与帝国政权决裂,站在邪恶酷刑的对立面,感同身受他者的痛苦并设法帮助他们。因为自己的背离行为,他遭到了帝国的孤立和惩罚,并沦为阶下囚,被施以非人的精神和肉体折磨。即便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仍然心系土著“囚犯”。如果说“极权主义统治的本质,而且恐怕所有的官僚制度统治的性质是把人变成官吏,变成行政体制中间的一只单纯齿轮”[17],这一只只齿轮所有的道德感觉就是听命、服从,做着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称之为的“平庸之恶”,而身为帝国官员的老行政长官想要做的却是要抵制这一“平庸之恶”,拒绝做无条件服从、没有思想和伦理意识的“齿轮”,并要努力成为一个具有独立生命意义的伦理人。
库切指出:“《等》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在不符合其物质利益的情况下选择正义的一边?”[9]394 可见老行政长官陷入特定伦理语境下的伦理两难困境,以及在此困境下作出正义却又艰难的伦理抉择是库切意欲着力探讨的伦理现象。伦理两难由两个道德命题构成,而这两个道德命题“是难以做出选择的,一旦做出选择,就往往导致悲剧”[11]268。摆在老行政长官面前的是服从还是反抗这两大道德命题,不同的选择指涉两种截然不同乃至相反的个人命运走向。若选择服从帝国意志,他无疑会在自己的职位上高枕无忧,过着惬意的帝国官员生活,这是最符合其物质利益的选择,然而却也是违背其道德原则的选择。若选择反抗帝国权威,竭尽所能帮助无辜的土著脱离帝国的残暴奴役,这无疑是一个具备独立意识和良知之人应该拥有的伦理责任,然而却又是违背自身职业原则和职业道德的选择,同时也将面临被革职、被惩罚、被监禁的处罚。挣扎过后,行政长官最终选择向正义靠拢。在此,库切意在弘扬人类责任的意义和价值判断的力量。当个体面对政治、法律、道德与责任的纠结缠连之时,最为重要的是要在不人道的政治体制所施加的压力下撤离,转而进行内在的自我反思,继而保持自我道德完整性同时,冲出对立的抉择困境。只是库切笔下的老行政长官为何要作出不符合其物质利益的选择?
事实上,老行政长官自己对此作了回答——“为自己良心的缘故”[10]11。库切也曾指出,《等》关涉“酷刑对于有良知之人生活的影响”[9]363。老行政长官最初并非是一个伦理意识明确的人。他满足于自己的社会伦理身份,尽职尽责服务于帝国,自称为是“一个为帝国服务的负责任的官员,在这个荒凉的边境打发着自己的岁月等着退休而已”[10]10。甚至在乔尔到来之时,他极力迎合讨好,对于乔尔滥捕土著并要对他们施刑,他内心反对,但也并未作出实质性的抵抗行为。然而当他见证了土著民众惨遭虐待的场景之后,人性深处的良知和怜悯得到激发,促使他经历了伦理意识的嬗变,认识到帝国法令和行为的荒谬,及其带给土著的深重灾难。可见老行政长官这一人物的道德发展轨迹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动态向前的。这不仅呈现了人性的复杂及其具有的弹性张力,更是阐明了良知和思考对人的道德意识发展的重要作用。库切试图表明:平庸之恶,唯有良知和思考可以克服。独立个体必须以思考和评判能力抑制极权统治灌输给他的意识形态,通过以同情和良知为内核的情感力量推动自身承担起对他人的普遍伦理责任。
在《等》的创作手稿中,库切这样写道:“当国家的正义秩序崩溃时,人内心的正义秩序也会崩溃。”[18]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是库切成长的社会背景,《等》的创作期也正值南非新一轮的种族冲突和暴动爆发期。库切亲历了不健全的政治体制所导致的普遍社会道德原则的崩溃,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民众集体道德滑坡和理性丧失。不可否认,特定的社会和时代背景对个体的心灵和行为影响是巨大的。库切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等一切极权统治政体的批判力度是有目共睹的。然而他并未将邪恶完全归咎于政体这一“集体责任”。在他看来,政治压力之下沉默、不作为、盲目服从的个体皆有罪责,因为他们屈从非理性和暴力,放弃思考和责任,在麻木庸俗中与恶行同伴。正是因为有众多这些个体的存在,才给暴行有了滋生繁衍的土壤。在暗黑时刻,沉默亦是罪。因此库切重视对个体伦理责任的褒扬,这也是他塑造老行政长官这一人物形象的原因。老行政长官的绝境反抗足以表明:个体有能力在孤独中保持判断力,以理性指导意识,从而抵制罪恶的腐蚀,并在思考中行动,作出正义的伦理抉择和伦理判断。个体有责任对权力和罪恶说不,也有责任坚守人性本分,承担起生而为人的伦理责任。
四、 结语
《等》使用现在时态而非过去时态进行叙事。这种对叙事时态的匠心运用,显然意在描述当下。《等》中的邪恶不仅只有在小说中才会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同样存在。它也不仅只发生在过往,也发生在当下。库切期望通过作品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邪恶产生的创伤性后果,同时更希望能引领其思考邪恶,反思个体在邪恶中的责任,警惕自我在邪恶中的同谋,从而鼓励其进行内心的自我伦理拷问,并在拷问中完成对个体道德判断和伦理责任的重新认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等》称得上是“对个人道德层面的深刻探索”[19]。个体有责任对权力和罪恶说不,也有责任坚守人性本分,承担起生而为人的伦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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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肖珺)
The Ethical Choices in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JIN Huaimei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Xinhua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88, China)
Abstract: J. M. Coetzee,s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 attempts to explore torture as well as the ethical choices and ethical responsibilities of characters under torture as its focused theme. Faced with the evil caused by imperial power, soldiers, as the members within the system, blindly obey authority, losing their ethical awareness to distinguish between good and evil and right and wrong, which leads to anomie of their ethical responsibilities. As a crowd of onlookers cheering, the townspeople collectively fall into moral paralysis and mental slackness, and become rabbles who are divorced from rationality, losing moral judgment and collude with evil. However, the old magistrate, who is also a member of the empire, sticks to his humanity in the extreme ethical environment and chooses to break with the imperial regime, resisting “the banality of evil” with conscience and thinking, and bravely assuming the ethical responsibility for the indigenous Other. The different ethical choices of the characters reflect Coetzee,s deep contemplation on human being. His promotion of individual ethical responsibility guides us how to choose when facing the universal ethical dilemma of mankind, which highlights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his ethical writing.
Key words: J. M. Coetzee;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ethical choices; the ethical responsi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