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花相似(组诗)

2024-10-14蒋立波

文学港 2024年9期

植物学词典

蕨菜,艾草,马齿苋,苜蓿,鱼腥草

我来不及一一叫出这些短暂的名字

过于偏僻的方言,无法进入植物学词典

就像凡人的生平,不被纪念碑铭刻

我们被告知,眼泪的修正液已经过期

但不用怀疑,即使是最迟钝的根芽

也比闪电更洞悉死亡的秘密。白鹭一次次

朝水面俯冲,像是冲洗虚幻镜面的快照

在这鬼魅人间,它们有同样的赴死之心

而我沉溺于遗忘,旷日持久的拖延

直到一阵礼貌而固执的敲门声响起

一块滚烫的冰,让反复消毒的手指尖叫

枯坐课

一把椅子坐在南方庭院独对空山

它是铁质的,因此它有铁的意志和体温

当你的手指触摸到它的皮肤

它将烙伤你,逼迫你意识到它的存在

这也是一门课程,和它一起枯坐

和它一起,谛听土地里虫子的奔突

蛇在结束冬眠,蜕下的皮用来包裹琴箱

蛇皮袋用来装运诗集和一条冻僵的蛇

(终生用肚皮行走,这是它所领受的

来自创世之初的永恒惩罚吗?)

有些事情你不能目睹,比如

霜柱塌陷,雪崩在更远处

那是你不能抵达的地方,或者说

那只是发生在内心的某个角落

翻遍所有希尼译本,仍找不到电线上那只

悬垂的小邮袋,莫非这只是一种幻忆

松树也在枯坐,当松鼠背走鱼鳞状的松塔

它听任自己在时间中的枯槁

它认清了自己的失败,当一道闪电刺中它

它已抽不出身体里锈掉的那柄宝剑

洗碑的季节

一只被镰刀细齿咬断的葵盘

在搅拌机的疯转里保持奇异的安静

桃枝上的果子“有毒”,像一个伪造的神谕

仅仅为了提醒蛇的诱惑从未停止吗?

雾气蒸熟的茶园,再没有一只野兔

探出那张尖削的脸,来和我相认

竹篮里明前茶,等待初尝仁慈的火刑

一枚嫩芽,乃最小单位的春天

舌尖霜迹或电流,被不小心招供

山中没有来信,但有快递,捎来七本诗集

像词语之间的引力曾将你拽往山顶

白玉兰的小号尽情吹奏,墓冢和青桐

在同一个泳池里洗尽悲伤

尽管那只是一个倒影,你得忍受

真实与虚构之间彼此的修改

春天像一场盛大的葬礼,满山草木

向你簇拥,像走失的亲人再一次归来

不远处的墓碑从荆棘中踮起了脚尖

洗碑的季节到了,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

细细擦洗,那名字仍然是新的,仍然耀眼

在横店

(留赠陈剑,兼示东阳诸诗友)

原来月亮也有赝品,我两手空空

虚拟另一种砍伐,唯一的斧柄

被斧头帮借走,那些仿制的环形山

逼真虚无之爱,就像广州街上

行走的很可能是香港脚

爱有时是一种真菌,它在记忆中保留的

不是锥心之痛,而仅仅是奇痒

我只能和撑伞的模特合个影

却不能拉起她的手走天涯,因为

伞尖刺破了丹顶鹤头顶的落日

运送鸦片的趸船,永久停靠在这里

高仿的海负责赠送一个幻觉

就像高速出口的白云并不免费

那些挖走的淤泥去了哪里

云里雾里的历史,用蒸汽大口喘气

今晚来到这里不会出于偶然

我们都怀抱一个愿望,那就是去领受

一个或许并不完美的角色

甚至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刚刚北鸟说起他的朋友小谢

“在这里扮演古代的士兵,一小时10元”

他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好朝代

这是他享受的自由,尽管手上的兵器

已被收缴,但不影响那一身盔甲

也可以披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在父亲墓前

每年一次,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几乎耗尽我全身的力气

这些高大的茅草,看上去像是一种反复的挑衅:

看,只隔了一年,它们又高过了我的头顶

它们早已高过父亲的一生,而最终

它们肯定还将高过我的一生

我挥舞着父亲留下的柴刀,一次次冲上去

疯狂地砍斫,像一种古老的复仇

无意中被我冒失地继承

借着风的唆使,这些更疯狂的茅草也在扑过来

用宽大而锋利的叶片击打我的脸颊

在我的手指上锯出新鲜的伤痕

血在流淌,响亮的蜥蜴在阳光下忘记了爬行

脚下这颗尘土虚构的星球仿佛也暂时

停止了飞速的旋转。这无人认领的荒凉

植物图谱里哗变的后裔

开始和我身体里的一支叛军相呼应

每年一次,一个年轻的父亲带着他晦暗的生平

和一捆哔剥作响的松木

来到我的面前,连同铁肺里长出的

未被烈焰烤焦的香料烟叶

蛇在更深的草丛里无声滑行

像一股新掘出的泉水,给焦渴的嘴唇送来清凉

本该有一场长谈,但墓石已经封住他的嘴

本该在他墓前朗读一首诗

但我缺乏足够的勇气,死灰复燃

显然还需要更多绿色的灰烬

日复一日,茅草更紧地抓住缓慢流失的土块

以彼此的利刃和锯齿簇拥在一起

它们代替着我,向父亲索要更多的肥料

坚硬的根茎像一种永不疲倦的抵制

而在乡亲们的谈论中,他的形象

早已被另一个人所悄然替换

我因此确信,一部不断修改的传记需要抵制

四周巍巍群山那伸过来的膀臂

梦见自己的葬礼

忘了哪一年,梦里回老家,与一列送葬的队伍

相遇

我好奇地打听死者的名字,他们的回答

让我匪夷所思,因为他们说出的竟然

是我自己的名字。更匪夷所思的是

我竟然跟着丧葬的队伍,走了很长一段路

送葬者和我,竟然都没有过多的惊讶

一种古老的冷漠显然比梅花吹出的雪更冷

他们如此熟悉死亡,犹如精通一门告别的艺术

哪怕那是无数次告别中最平庸的一次

似乎每个人都是一个幽灵,老练地送别着

另一个幽灵,让另一个我,送别着自己

而当我从梦中惊醒,就像从幽灵的队列里

匆匆逃离,我只拥有短暂的惊恐,我庆幸于

那只是一场葬礼的排演,或者是对另一个

陌生死者的冒名顶替。但只有我知道

我确实早就死过了无数次,早就

把自己送别过无数回。这不单单发生在梦里

事实上我从未从梦的机舱向外跳伞

尽管许多时候,梦总是被现实冒名顶替

哪怕过去了很多年,我依然只是死亡的门外汉

花相似

(游风穴寺,回赠高春林)

烈日灼烫皮肤。蝉鸣有过一阵短暂停顿

须臾的休止符,刻录刘希夷失传的琵琶

那是风在反复穿刺一个隐秘的穴位

我是去寻找那口钟的,为此我练习倒挂

如蝙蝠,倒过来看那片天空,像一次

不知开始于何时的倒叙,钟声画出的

无数个同心圆,拥有同一颗孤独的心

白头翁卵形叶片托举起紫色花萼

像一个卑微的请求,似乎顺着月光的梯子

爬上去,就能采摘到星辰,那有毒的蘑菇

放弃国籍的月亮,在引渡危险的中年

我早已活过刘希夷的年纪,这是出于侥幸吗?

花相似,停留于树枝上的两只鸟也相似

唯有急切的啼鸣,哀苦的词调

仍能让我听出第三只鸟,它尚未诞生

像生平不详的诗人,它的尖喙有待凿出

半个月亮

半个月亮在天边翻着白眼。它不看人间

这雨水沤烂的世界,荒凉的堤坝

只供野狗和流浪猫一起散步

闷热的空气中拧出冗长而野蛮的散文

乌云在夺眶,倾盆一个至暗时刻

即将关闭的交易所急于抛售

伪造的黄金,那不断贬值的眼泪

据说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一个将月亮

束之高阁的时代,空荡荡的货架上

光的保质期被提前撕下标签

一根海底电缆被鲨鱼的牙齿切断

青蛙的苦闷不需要腹稿

蝉鸣照本宣科,疑似去年的台词

这不足为奇,就像星光至今被小丑冒领

一个圣词的前缀在另一个暗面哑默

白头鹎向南飞去,那是另一个省

它将用变乱的口音问候陌生的

草木,蟾蜍和人民,像一个蹩脚的观察家

站在苔藓覆盖的界桩上,用三种语言

为晦暗镜子里模糊的环形山命名

月亮拒绝为尘世提供完整的肖像

犹如厌食的历史尚未消化一半的诺言

西景山考略

——兼赠张恨年

在这里你首先得将死亡视为一种

世代相传的知识,学会与亡灵一起散步

反正我数过,走七步,就会碰到一块墓碑

当然,肯定不会有墓志铭,这失传的散文

死者仍习惯与生者为邻,你必须习惯

在你回家时,将一簇磷火当作灯盏

古驿道蜿蜒曲折,习惯腾挪、互文与戏仿

把我们带往一个湮没于地方志的朝代

在古地图卷边的一角,路廊坍塌

茶竹筒里的水至今汩汩流溢

冒险拣回的七块老砖,死死压住佩索阿

水墨肖像。那一阵风真大啊

将十七个异名齐齐吹落,在惊讶中

我们喊出的只是其中一个,而配锁匠

已经绝望于,世间再没有一把锁匙配得上

这生锈的锁孔。只有枯松还在坚持

三年前它还是郁郁葱葱,现在已经被折磨得

瘦骨嶙峋,当那天古地图专业硕士生

走进荒僻书店,他没有带来地图

他只是依赖于导航仪的索引

他的论文中没有援引新建的凉亭和鹤

一如闪电援引空心的松树,一顶脱下的冠冕

被线虫裁切,那外语般陌生的惩罚

梅花开了,才知道故乡已经荒芜*

假冒的张恨水,以馍、泡面和誓言为食

伪造不存在的因果,其实哪有落子无悔

在野兔出没的乡间,要允许悔棋

允许过河的士卒掉头而回

允许以鹅传讹,将寻常石板路称为古驿道

父亲另有一幅地图,它被手绘在一个

硬皮工作笔记上,那些道路和地址

从此被缝进了我幼年的身体

当那天一条剃了毛的狗来到书店

它徘徊不去,像是来完成一个托付

才知道狗的主人已在十年前去世

它细嗅我裤管和鞋帮上的红壤

那不肯脱落的泥腥,以此完成一次相认

*此句化用潘维诗句:梅花开了,才知道还有故乡。

导岭湖笔

一枝倒挂下来的湖笔,等待着去蘸取

刚磨出的新墨,漫漫长夜仁慈的赠予、吮吸

笔锋被粗糙的手所细分:细光锋,粗光锋,黄

尖锋

白尖锋,黄盖锋……像是一头温顺的山羊

从峭壁上走下来,突然间露出锋芒。透亮的锋

从无数粗细、长短、软硬、曲直、圆扁的羊毛

中挑选

那最纤细的部分,以一种从未被描述过的柔软

触及一张刚刚诞生的白纸:水与墨

一场古老的联姻。传统在老去,但月光和松脂

仍在墨色里闪耀,一排倒挂下来的湖笔

用全部的留白和我们说话,用标枪般的毫尖

告诉我们,柔情与决绝的技艺,枯墨中暗涌的泉孔

金钱豹词典

一只,两只,三只……抑或更多?集体的越界

在一个魔幻数列中搅动哑寂的本土

如咖啡里的冰屑,让萌出的乳牙与邈远的收益发痒

而各路目击者的讲述,并未让豹子变得更具体

那仅仅是一道豹斑在密林深处的一闪

我们不可能看到豹的整体,因为鲜艳的条纹服

几乎接近于最高虚构,一个迷雾中的传说

有着诸多彼此抵牾的版本,甚至热成像无人机

捕获的也只是其中一个替身,麻醉枪的沮丧

见证了从平地向丘陵地带的缓慢过渡

动物园一度否认了幼豹的出逃,就像个别段落

不一定存在大意,而新闻稿的语速总是低于

豹子奔跑的速度,豹变学院受潮的火药

等待被豹子的伤口烘干。豹子在灌木丛后面

远远地看着你,这幽暗的斑斓刚刚诞生于

一支闪电的受孕,它将独自去发明,并且承受

一种无名的灿烂,柔韧的腰线起伏连绵

像一根金质拉链锁紧人类猎奇的视线

猫科动物的音步,消失于自然的消音器

连同栅栏,铁链,投喂的鸡肉,濒危的信任

一座迅捷移动的银行,让我们来不及点数

这些过于耀眼的钱币,因此豹子确实有资格嘲笑

我们的贫困,以及被一再挪用的豹子胆

更多时候,豹子是一把尺子,替我们丈量

抵达玫瑰的路程,而在豹皮的古老地图上绘制

万物之间的等高线,需要的是怜悯,还是咒语?

与病中友人交谈

老式挂钟在你头顶的墙壁上嘀嗒作响

时间的脚步仍然不徐不疾

这像是一个隐喻,仿佛你使用过的那些标点

开始服从于一种更加严峻的纪律

齿轮轻轻咬啮,松动的发条被重新拧紧

但钟表内部的黑暗至今无人知晓

记忆断裂之处,一座词语搭建的桥梁刚刚竣工

在我们的交谈中,客厅寂静

只有阳台上洗衣机滚筒转动的声音相伴

这接近于词与词的搓揉,意义

在反复的摩擦中产生看不见的静电

时针和分针相剪了一次,恍惚中

有无数个你在表盘里来回走动

从昨天的你,到今天的你

恰好是从火热的夏季,到肃杀的秋天

你似乎一直在走,缓慢,纯粹

暗合着你身体里那只豹子钝重的步履

你说你的记忆已遭到严重损毁

就像一次清零,只记得那些遥远的事物

你说的是史前的猛犸和恐龙吗

那个未曾被损毁的世界?

而对于肉身的健康,你仍有不服输般小小的不屑

仿佛一个被俘之人对枷锁的鄙夷

墙上挂着的三幅装饰画里,四只小海螺缄默

似乎我们是坐在大海寂静的底部

使用着贝类动物的语言,谈论你的病情

如谈论这座小城一个正在施工的现场

听你的口气,好像明天就可以把那些脚手架拆掉

一支粗壮的笔好像明天就要回到食指和拇指之间

尽管你的手指仍然在微微颤抖

自始至终,你像一只受难的钟坐在那里

在冗长的滴答声中接受时间的审讯

“按摩椅,还是行刑的电椅?”

这样的提问多少有点残忍

但你可以暂时不交出那份关于诗的供词

至少现在,你可以在一个被动句里学习与自己和解

正如缓慢是你需要接受的惟一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