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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4陈小雯

文学港 2024年9期

一、梨花不敢乱入

梨树看起来像是斜倚着小窗晃晃悠悠地长着,它比小窗高不了多少。梨花盛开的时候常常飘进窗里来,落在窗沿上,落在洗刷得发白的木制地板上。木制的窗框,红色的油漆剥离得厉害,树影下显得越发斑驳。在这样的背景映衬下,梨花的白就不自觉地厚重起来。每一朵梨花都想被珍藏,每一朵梨花都能闻见自己的芬芳,每一朵梨花经过小窗时都会轻轻地咳嗽一声。

没有一扇窗是为了关闭。

小窗开在祖母两层楼房子的边墙上,是一排房子的头两间,旁边是一片小树林。房子是祖母四十几岁时建的,丈夫远在云南,一年回一次,或两次。祖母只知道丈夫在云南昆明某个铁路局做测量,至于哪方面的测量,并不了解。祖父回来时都会随身携带一个装满各种尺子和圆规的工具箱。我五六岁时,祖母已是花甲之年,祖父也退休回乡了,一家人终得团聚。祖母和祖父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母亲。我父亲入赘后,祖母五六年里一连得了两个孙女两个孙子。这下好了,人丁兴旺,喜笑颜开。祖母每每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在四十几岁时拼尽全力盖了两间房,不然这八口之家可就不好腾挪了。

母亲的身旁总是睡着比我小的弟弟或妹妹,我只得跟祖父祖母睡,他们的床依着两层楼房的小边窗。那晚,雨打在窗边的那棵梨树上,噗噗落落的。祖母尖利的嗓音穿过雨声,砸在梨树上:“再哭,再哭就丢出窗外!”梨树缩了下身子,偷偷躲回黑暗中,小窗外面的那片树林却“唰啦”一声支棱起耳朵。黑暗中大概藏着无数双眼睛,它们都在等着这个倒霉的孩子被丢出来。此时,对祖母一向谦和的祖父说了句:“别闹了,这么晚了,孩子才多大啊,哄一哄就好了。”语气中隐隐有点埋怨。我和祖母都安静了,我躺进被窝,躺在祖母边上,望着黑黝黝的小窗,手指一圈一圈绕着祖母银灰的短发,发丝冰冰凉凉。也不知道小树林里的那些眼睛等了多久,隐约看见几朵雪白的梨花想要破窗而入。我立刻闭上了眼睛,那个夜晚再没说话,窗里窗外都沉沉地睡了。

窗开着,却不能迈大步跨出去。开窗是为了让阳光进来,让雨声进来,让四季的风进来。但也可能是为了关上这些。祖母第二间房子的大门设计较为特别,它门上有窗。一排木制的六扇大门,站在30厘米高的门槛上,每扇门的上半身都设置有一块可活动的木板,可以上下推拉,木板左右各有一个金属插销用于固定。起早,我向外一个个拉出插杆,木板顺着门框滑下来,六扇窗一起打开了。入夜,我把那六个窗的木板推上,把插杆推进插环固定,门窗关得严丝合缝,不漏一丝光出去。偶尔阴雨天,就只打开一个或两个窗。夜晚还未全到时,可先去推上两三个窗,留下两三个窗。这每一次的开窗关窗和太阳的朝起夕落一样不需要预先排练。

浙南小镇的台风天常常不期而至,夜半,祖母披着呼啸的狂风,引着烛光在灶台间来回穿梭,她高声说道:“快起床了,这一夜大风刮的,倒了很多大树,树林里肯定有很多树枝,都是好柴禾。”烛光在黑暗中跳动,烛影鬼魅。风把门窗撞得“砰砰”响,失去理智的风都不是好风,狂躁令它慌不择路。乡村的电路扛不住巨大的风雨,停电是必然的。我时常把家里短短的小截蜡烛收藏在墙根的石头边上,想着万一哪一天家里找不到蜡烛时,就可以立刻拿出来,以收获大人们赞许的目光以及弟弟妹妹们崇拜的眼神。但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似乎从来不会在这方面欠考虑,他们常备完整的蜡烛,在灶台边上,或是橱柜顶上。祖孙三代,都隐约看到并维护了自己内心的安全。我们常备一束光,害怕突然落入黑暗。烛光是内向的、羞涩的、脆弱的,它不需要外面的风、外面的阳光、外面的喧嚣,它不需要门窗。

大风仍在不停地呼啸,父亲母亲满意地回来了。他们身披雨衣,抱回了几大捆树枝,还拖回了一棵被大风刮断的树,天终于大亮。祖母管着一家人的吃喝,她烧饭要柴禾,孩子就一定得满足她。那棵大树被拖到房前门庭的空地上,等待风干,那一刻它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它的叶子绿得夺目,呼吸自如,完全不知生命即将走向枯竭。它的枝干饱满浑厚、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要向着大风打出一拳,但事实上,它真的已经死了。我拉下一扇窗,手肘支在窗沿上,托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它,听见它说:“唉……”我望着它微笑,鼓励它再说点什么,留下点什么遗言。等了很久,它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又叹息了一声:“唉……”倒下的树大概已经不能称为“树”了。树是顶天立地的,倒下去的树只能被肢解,成为别的什么。门庭前的这棵树已经被称为“柴禾”了,它最终会被扔进灶膛,煮熟一锅绿豆粥、几个小菜,以及一顿“面疙瘩煮南瓜”的点心,然后化为灰烬撒入菜畦。最终还是会回到大地的,只是被迫寻了另一条路,着急了一点而已。这棵“柴禾”大概能清楚自己的命运吧?它很快就会想通了的。

我望着窗外发愣,不一会儿,旁边挤进来一个小脑袋。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挤进来两个。小窗太小,塞不下这么多好奇的脑袋,只得又拉下旁边那扇门的窗,小家伙们好一起发愣。四个脑袋八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外张望,不知道是不是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这会儿,这几扇大门是不敢乱开的,盛怒下的大风可能会抱起小孩乱跑,我们害怕大风,却又对大风中的世界充满好奇。透过这两扇小窗,我们得知了远处一棵瘦弱的树是如何在风中刚柔并济,一圈又一圈地打着太极;又得知了一棵粗壮的树毫无预兆地发出“喀嚓”一声,在与大风的搏斗中,它必须舍弃一条手臂才得以保全自己;我们还得知风中的瓦片可能随时会落到自己头上,所以我们必须待在屋子里,最好紧闭门窗。窗内的我们,羡慕那些站在大风里的树,又庆幸自己不是那些树。

二、明天在窗外

时光在几扇窗的推拉中,近的近,远的远,清晰的清晰,模糊的模糊,无一例外,全走进了暗夜里。明天,永远在太阳升起的时候。

关于明天,我最常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发呆。发呆很好,发呆时,我常常飞上一个很高的地方俯视地面,我大概在半空中,或者更高。发呆时,我感觉自己是个诗人,谁也不懂我,谁也不配和我说话。高一年级,学校来了个诗人,叫高崎,学校组织我们学生去听他的讲座,讲座上他分享了自己的一本诗集《顶点》。听完讲座,我买了这本《顶点》,但我没有挤进签名的队伍里,大概是因为当时队伍太长,我又不擅长等待。又或者因为我发现无论他的哪一首诗,我都看不懂。大概他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在顶点,我一时半会儿够不着。我不配和他说话。

发呆是需要一个着眼点的。它可以是黑板上某一条抛物线的制高点,可以是数学老师反光的眼镜片,还可以是讲台桌上一盒整齐的白色粉笔上躺着的那半截玫红色粉笔。不过我最习惯的着眼点是窗外。因为灯下黑的缘故,我这第一排的位置往往是老师注意力的盲区,窗外的广阔天地绝对是个无拘无束的、任你快意驰骋的神游之处。

更多时候我的发呆是被诱惑的。高一的教室在一楼,窗外是一小片绿化草坪,草坪上稀疏种了两三棵树。每隔一段时间,割草机就轰隆隆地开起来,溅起一朵朵草花。当第一株青草被割破时,它流出的第一道新鲜的、青涩的液态草味瞬间抵达鼻端。紧接着更大片的、更浓郁的青草味就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鼻腔、胸腔、腹腔,我感觉快活极了:在草地打滚,仰望蓝天飞鸟;在云端散步,拥日光入怀。此时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引诱我向前走去,它说:下一步,往前走,下一步,浓烈的拥抱就在下一步。我没有得到这种拥抱,前面的青草香永没有更浓烈的时候,它们在空气中达到一个数值后就不再增加了,它们似乎清楚只在一个点上的汇集更容易被毁灭。它们更倾向于追求持续维稳,向四面八方开拓路线,自由闲散地诱惑着你的鼻息。

对气味的敏感的确令人烦恼,我常在心里责怪那个穿白色校服的少年为何次次经过我身旁。我像一条短毛犬沉默地追踪着他白色校服上的香味。多年后,我问起那个少年为什么当年校服上的味道那么好闻。他反问道:“有吗?”高二文理分班,这个自带香气的少年居高临下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表示后会有期,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对分别的惆怅或对未来的担忧。相比之下,我却焦虑许多。之后,窗外的青草香仍常来拜访,它们热情主动,不需要费心寻找。我喜欢这种不费力气的欢喜,它们藏在风中,如影随形。

一个闷热的下午,教室轮换座位,我坐在靠近走廊的窗边,嘈杂压抑,心生腻烦。一股突如其来的逆反心理指使我举起右手,面无表情地对数学老师说:“我出去一下。”数学老师没有因为突然被打断而不悦,他转过顶着一头卷曲的中分短发的脑袋,舌尖勾了勾嘴角两边由于长时间用力说话而不断产生的白色泡沫,随后用茫然的眼神做了允许。我没等到他开口就已经径直出了教室门,面对一个乖乖女的突然行为,老师大概是困惑的。

出教室门时,我还没想到我要去哪,我只知道先逃离,逃离这个该死的高压课堂。情绪弹簧已经被压缩到极致,迫切需要卸下载荷,恢复到自由长度。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一个抗压性极差的人,对于弹簧原材料的初始压缩定位太过放任,我追求艺术的幻想,与数学格格不入。走廊上空无一人,见班主任的午休室开着,我径直走了进去,放声大哭。我不敢看老师的脸,我边说边哭的时候,午休室的小窗向我敞开了怀抱。窗外是辽远的天空,云层稀薄,些许灰暗,正适合接纳我的情绪。

我转头,却看见年轻的班主任脸上满是笑容,她一连几声“哎呀,哎呀”,随即迎面上前来拥抱了我,轻抚几下我的后背,说:“我以为是多了不得的大事呢!”说完拿起桌上的橙子切开,递给我。我忍住啜泣咬了一口,橙子清甜的汁水顺着我的喉咙直达心底,这意外的突如其来的甜让我平静了下来,窗外那层灰暗的云松散了些,露出几丝金色的光。她说:“这橙子汁水多,我最喜欢,尤其在上完课喉咙不舒服的时候,来一个……”她开始讲许多故事,她自己的,她周围的,动情之处,眼眶微红。她大概想Diuir8g2iu5bVnI92PfyXeZ//TZMx6neL1Egj+0JxhM=告诉我,人世间多的是愁苦,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又或者,即使人生苦多乐少,我们仍然可以储备甘甜,聊以慰藉。我从不曾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遇见她,以至现在,仍觉得是命运拉扯着我看向她,看向一个普通的灵魂如何在沧桑人世里永远保有宽厚与善良。

我常站在现在的认知上去回想过去,常常想“如果那样那样,结果会怎样怎样”。我也常梦见自己重新学习数学,重新参加高考,只是梦里梦外都一样,决心和行动是两件事。梦里我依然没有足够的学习时间,我的大部分时间依然在发呆中度过。但是我会说,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仍然会做相同的选择。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大概只有一个:因为眼下拥有着不可失去的东西。

命运就如台风路径一样,一个点连着一个点,当我们在这个点出发时,当这个点还未与下个点相见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它要走向哪里。命运有很多窗,窗外的不同风景都在它认为合适的时候打开。它也经常调皮地同时打开好几扇窗,让你眼花缭乱,不知该望向何处。一扇,或好几扇,它是绝不会全部关上的。幸运的人,总是开对了窗。

三、四方框

后来,父亲和母亲建的房子是一间三层楼的水泥房,在一个定位为花园的小镇上。但我们没有花园,房子周围仍是房子。窗外没有小树林,没有绿树青草,没有清晨的露珠,没有傍晚的炊烟,甚至没有月亮。可是,哪能没有月亮呢?

暑假的一个下午,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们午睡前,天空黑压压的。妹妹说:“我去关窗。”我不耐烦地说:“不用,这么热,关什么窗!”妹妹没好气地回我一句:“待会儿睡着后要是下暴雨,你去关,可别叫我。”

睡梦中,密集的雨点一群又一群扑进房间,这群侵略者似饿虎扑羊,大有吃人之势。雨点又大又硬,狠狠地撞击着窗户。我被惊醒,一道闪电扭着奇怪的姿势,随后一声落地响雷似削掉了半间屋子。昏暗的天空上有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人间,我想起了好人坏人的报应言论,想起了鬼神,想起了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

我踢了妹妹一脚,说:“去,把窗户关了!”

一向听话的妹妹不允了,说:“起先你不让我关,现在你自己去关!”

见自己的话不起作用,没了姐姐的威严,我不肯罢休了。一来二去,我跟妹妹大吵了一架。暴雨声遮掩不住我的愤怒,引得楼下的母亲大骂我们两姐妹身在福中不知福,真该继续住在破旧的老屋里。

暴雨还未停歇,我愤然离家出走,留给母亲一封信。几年后母亲每提到这封信仍十分生气,大概我在信里没说什么好话。我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刻薄,书面语言能让我把尖酸刻薄发挥到极致。我用我的优势攻击了母亲多愁善感、脆弱自卑的内心,然后转身离去。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从后门逃了出去,回头望了望三楼的那扇窗,心里莫名泛起一丝得意。这下没人知道我去哪儿,该要着急了。我擅长利用他人的偏爱来完成自我情绪的发泄,这种天赋与生俱来,使用起来游刃有余。那扇没有关的窗成了我逃跑的借口。

我们是在盛夏的一个吉日搬到这个水泥房住的。这里的天空只有一块一块的,这个窗外和那个窗外都是一样的房子,周围高大密集的楼房让我越来越像那只井底的蛙。我们的房间有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银白色的窗框,透明的玻璃,到处是白花花、明晃晃的。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审问的犯人,从早到晚都在准备着要“从实招来”。对于这个新的住所,我必须交出我所有的秘密,必须向它坦白我自己,这让我极其愤怒。

水泥地板很凉,很硬,刚搬过来,没有铺瓷砖,也没有铺地毯。打扫时,水泥地粗糙的表面总是勾住拖把的布条,黏黏糊糊,让人使不上劲。我常常无聊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慢慢意识到,这水泥地板确实糟糕有余。老房子的木地板原是温和的、温柔的、温暖的。在这里,我彻底丢失了躺在地板上打滚儿的自在。换一个环境,换一个住所,换一扇窗,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又或者根本没有适应,匆匆地,我又离开家去了外省念书。

我的那次离家出走并没有让我体会到“赢”的感觉,相反,在后来的几个小时中,一直处在伤害了母亲的爽快与自责的矛盾拉扯中。匆匆结束的暑假,像极了匆匆搬离的老家,像极了匆匆结束的青春。

火车很长,路途很远,车窗外没有一处风景可以引起我的兴趣,我的沉默与悲观将在与我越来越远的故乡中永生。高考的失利让我愤懑,既然要填我不喜的志愿,那就让我走得远一点,叛逆来得有点迟,但还是来了。我低估了一个江南沿海小镇的姑娘去了内陆后的水土不服,不仅仅只是在饮食上。

我第一次住在安装了防盗窗的房间里。一个房间八个女孩子,说说笑笑的日子特别好过。这一刻还在寝室里摔着书本骂着考试,下一刻就去篮球场上偶遇帅气的学长。人对美的东西天生抱有善意,不然不会那么容易向他们敞开心扉。有时候哭哭啼啼,有时候欢天喜地;有时候闷头不语,有时候叽喳如鸟雀。姑娘的鲜活生命力,哪是防盗窗可以围困住的。防盗窗横横竖竖的铁条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混杂拥挤,一如青春的慌乱莽撞。外面的眼睛无法透过慌乱的青春看见我们真实的模样,所以才会产生迷人的幻觉。穿着青春这件外衣的我们横冲直撞,直到看清自己。那些看不清自己的人,同样也看不清别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喜好无非都是自我的映射。

防盗窗外偶有一两只鸟飞落,麻雀或燕子,它们细小的爪子四处勾搭,吵吵闹闹,不知道在谈论什么。我很高兴,我常想询问它们是否去过我老家的小树林,小窗边的梨花落了没有,傍晚的空气中是否还到处弥漫着草木烟灰,祖母还在清晨早起四处忙碌吗?春夏秋冬,我那个小小、小小的村庄,还在固执地走向未来,尽管它不知道未来什么样。在这段路上,我总是迟到的那一个。对童年家乡的思念让我对周围的事物都存在一种不知名的敌意,我不信任他们,或者她们。对于开窗,我是多么谨慎。

毕业时,分别显得分外突兀。我没有准备,更没有期待。我和往常一样坐上回家的列车。我常常想:“如果那样那样,结果会怎样怎样。”我擅长逃避眼前的困难,擅长温习陈旧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在那几年,我只单单遗憾错过踏青时节路上的粉蔷薇,遗憾不能像许巍一样“仗剑走天涯”,却不知该和谁好好拥抱,好好告别。我把自己困住了。

可是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会做相同的选择,因为眼下已然拥有着不可失去的珍贵。我们都把自己圈在一个四方框里,一个开着四方窗的四方屋里,祖母,母亲,以及年轻的我,其实都无处逃离。

四、格子里的呼吸

雨落到地面的样子已经很久没看到了。窗外的雨绒绒的、挤挤的,它们是如何到达地面的?如洪流沸腾而下,还是如鱼群顺游而下,不得而知。我困在远处的高楼之上,摸不到天,着不了地,生活就这样悬在半空。这就像是一个游戏,一个格子又一个格子搭成的高楼,我们自愿把自己塞进格子里。

半空中的生活紧张忙碌,四面皆墙,碰壁是常有的事。被包围在钢筋水泥之中,常常喘不过气来,我曾一度确信自己患了幽闭恐惧症。出行时,车窗一定要留有缝隙,哪怕是一条很小很小的缝;夜晚睡觉时,窗户一定不能紧闭,哪怕开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孔隙;我的呼吸需要在这些缝隙中自由出入,方感顺畅。

生活善于找茬,尤其是眼下的生活。我的新房买了不到两年,一场持续几个小时的大暴雨在深夜敲响了我的卧室。小复式楼层装修起来并不轻松,顶楼阳台的防水层没做好,阳台雨水堆积,竟顺着某一处房梁的孔隙流到了楼下卧室的天花板上。天花板白色的油漆泛着镜光,晶莹的水珠密密麻麻集结了一群又一群,水珠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忽而就“噼啪”地砸到木制地板上。迅速拿来水盆接上,断断续续的“噼啪”声仍是此起彼伏,我的心就堵在了楼上的排水口处,愣是睁眼到天亮。

头顶没有了瓦片,就从不曾想过会漏雨。想起老屋漏雨的时候,等第二天天晴,父亲上房顶翻新几片瓦就好了。这个钢筋水泥房漏雨,却不知从何处下手。所幸,那样的大暴雨在后面的几年中几乎再没发生,又或者是因为楼顶的阳台历经风雨,藏污纳垢,填补了原先新生面貌的缝隙,它自愈了。关于那晚思虑到天明的——如何撬瓷砖修补防水层或排水口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萌生了搬家的念头。这个念头一起就是十年,至今无着落。

站在卧室阳台的窗前,向外望去,前方最远最远的地方,是一片虚无的黑。那晚,八十九岁的祖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说,最后那口气没呼出来,顺着喉咙下去了。后来,我模拟了几次咽气,用鼻子吸一口气,再试着用喉咙来咽下去。反复几次,发现能咽下的多半是口水,那口气最终都是要从鼻孔出去的。只要活着,那口气都是要出的,根本咽不下去。

祖母离开之后,星辰日渐稀薄,我对祖母的怀念却日益深刻。柴米油盐中,我常想,如果是祖母,她会怎么做。也常恍然,怪不得祖母会这么做。祖母的形象越来越立体,似乎回忆里的祖母才更像祖母。当我开始理解或同情祖母时,俨然看到一个年轻的祖母正走向未来。

祖母说:“客人来,脚踏入门,先看地面跟灶台。”我几乎不在家里接待客人,高高筑起的水泥墙,把人们圈在平方数里。没有客人,大概就不需要在乎门面,我在乎我的内心秩序。拖洗地板,让瓷砖保持美丽,让木地板露出光洁的额头。把餐桌整理干净,洗洁精擦拭一遍,湿抹布擦一遍,干抹布又擦一遍。摆放灶台上的刀具、锅铲、锅刷、砧板,擦洗油污、水垢、灰尘,让暖水瓶的开水一直保持在一个正好入口的温度。晾晒衣服时抹平卷曲褶皱的衣领和衣角,把干净的衣物平铺折起,归类叠放。我需要通过这些日常,来反观自己。我走过厨房、餐厅、客厅、卧室、阳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发现多余的东西越来越多,就开始进行舍弃。我丢了厨房多余的锅,餐厅酒柜上的摆件,客厅的茶几和沙发,卧室的床头柜以及不穿的衣服。丢衣服是个大活,我特地把衣柜空出一格,以搁置去向暂时不明的衣物。比如这件不想穿却又舍不得丢掉的连衣裙,就把它扔在那个空格处等待,等待给予这件连衣裙一个明朗的态度,一个最后的决定。我很高兴在犹豫的时候可以有一个格子缓冲,不用马上下决定。下决定多难啊,尤其是割舍。衣柜里那个空格,给我的内心秩序开了扇小窗,让模糊的都溜走。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生活中留白,开始拒绝窗外的烟尘满满。

我要求自己尽量少说话,不说话可以让自己看起来更智慧,呼吸更顺畅。在面对孩子的无理取闹时,我要求自己先笑出声来。在和丈夫争论不下时,我要求自己笑着闭嘴。这是祖母没有做到的,我想试着练习一下,笑起来或者闭嘴可以让鼻子保持通畅。最想念儿时夏夜的满天星光,星光下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心如明镜般没有秘密,没有顾虑,不用担心说错话,写错字。大概需要前往黑暗,才能重新回到那些熟悉的星辰之中吧。

窗外那个低矮的学校楼群,目光穿过,便可直达远山,远山之外,是山边的云和云边的天。窗内的卧室阳台上摆了一个双人鸟巢秋千,冬天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完整地包裹整个“鸟巢”,它们热爱每一个新鲜的日子。夜晚的阳台无需点灯,窗外的光线闪烁而来,落了一地。没有黑暗的小树林,更没有漫天星辰。这个城镇的灯火无疑都是欺骗者,它们假装光亮,营造热闹,让人们以为自己身处和平的繁华之中。我凿不开高墙,无法袒露于天地间,只能一边围困其中,一边遥望远方。路灯、霓虹灯、大厦的装饰灯映照着我的四周,光明无处不在,却常常透不过气来。

我常在呼吸这件事上较劲,不知是鼻子的问题还是心理的问题。我也常在黑夜里站立窗前,让情绪一点一点四散开去,隐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