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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食记

2024-10-14傅菲

文学港 2024年9期

饭麸粿记

从教节序暗相催,历日尘生懒看来。

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

杨万里在《初夏即事十二解》说,石榴开花始于立夏。我没有仔细观察、记录过石榴花事。院子有一棵石榴树,比瓦屋还高,花开满树,盈盈红红。槐花也开,一串串花白,从枝条垂下来。自然建立起了勃发世界,万物在生长,夏季第一个节气故名立夏。这一天早晨,我妈烧一大锅水煮米捞饭。

竹片在灶膛噼啪炸响。竹片干裂,火苗卷舌。米羹潽在青石灶台,四处流溢,流着流着就被烘干了,白馍一样。米是早籼米,宽厚且短,米色雪白,被煮后,白白胖胖,像蚕蛹。米煮七分熟,捞上来饭麸,在圆匾摊开,搁在阴凉处晾干。

这一天,似乎很少下雨。天发白早,乡野潮潮。乡人忙着去收油菜,抱着一卷塑料皮去田里,油菜一垄垄,割倒了,摊在塑料皮上揉油菜籽。土麦、油菜、豌豆、蚕豆,都在这个时节收割。豌豆半青半黄,豌豆秆枯黄。收下豌豆,用稻草扎起来,六株豌豆秆扎一捆,以骑马式挂在竹竿晒。我爸种很多豌豆。他说,豌豆怎么吃也吃不厌烦。吃不完的豌豆,他用一个布包包起来,送到华坛山镇他表弟店铺代卖。年底了,他表弟给他三十块钱,又把豌豆带回来,说:哥郎,你豌豆被虫蛀空了,卖不了。

新采的豌豆剥出来,是我妈的事。我妈剥开豌豆荚,用指甲推豌豆出荚,滚在掌心,攥了一把,放入大碗里。碗是汤碗,釉色青蓝。一粒粒豌豆堆起来,堆成尖垛状。高处的豌豆往下滚,堆满了一大碗。豌豆秆抱到田里,铺在辣椒杆下,闷死杂草。

我妈和我姐抬出圆匾,开始搓饭麸。饭麸也叫饭胚,堆在圆匾上,反复搓揉,揉得饭粒黏稠了,移在木板上,搓成饭条。饭条约四厘米宽、两厘米厚、四十厘米长,又折起来,捏揉,再搓成原状饭条,刀背拍扁拍实,切片搓丸子。丸子如大枣,又圆又结实。一大铁锅米煮出饭麸,可以搓二十多条饭条。我打开灶口,加木柴烧水,焯豌豆。

水噗噗叫着,腾起白汽。从土缸里拿出最后一大块咸肉,切下白肉片用以熬油,瘦肉切丁用以佐食。焯了豌豆,灶膛加木柴,锅干白,筛小半碗山茶油下去,吱吱吱吱,油烘出水分,水泡连续不断炸裂,啪啪啪,白肉片下锅熬油,腾起一阵油烟。肉香随油烟扑鼻。白肉片焦黄了,瘦肉丁下锅一起熬,加粗盐。沸水舀下锅,油烟一下子灭了。灶膛烧得太烈了,灶台热得烫手,锅面翻腾起白水泡。水泡密密麻麻,炸了一层又冒出一层。油珠漂在水泡之上。饭麸丸子下锅,盖上锅盖。锅里没了声响。水泡偃旗息鼓。

油豆腐、豆芽、芋片、豌豆、干墨鱼丝、香菇片、木耳,堆在砧板上,等着铁锅冒出水泡声。锅盖被蒸汽湿透,又白了,水泡噗噗响了,端起砧板,将拌菜倒入大锅,翻动,放姜米(切成颗粒状的生姜)、干辣椒,再翻动,加热水下去,盖上锅盖煮。

羹汤浓稠了,放葱丝下去,起锅。我盛起一碗,边走边吃,走到大门口,对着田野喊一声:爸,饭麸粿熟了,赶紧回来吃。

这一天,是一年中第一次开吃饭麸粿。这一天是立夏,饭麸粿故名立夏粿。

对乡人来说,立夏是重要的节气啊。稻田已翻耕,稻秧已经油油绿绿,河水慢慢上涨,黄瓜、西瓜、南瓜、田瓜等日熟。乡人以食相庆。

我妈盛一大碗饭麸粿给我,说:你端去娟婶家,她没做饭麸粿。

我们这条巷子里,谁家没有做饭麸粿,我妈心里有数。

饭麸粿热热,又香又糯。

饭麸粿是上饶著名小吃之一。立夏,乡x+ZSE//wFW7FMtI0pczYsFPVTWOjve79gpNCgwurtRA=人家家户户吃饭麸粿。

饭麸粿还有一种,我更喜欢。我们称之吊浆粿或拉浆粿。早籼米泡一个时辰,吸住了水分,用石磨磨米浆,米浆沉淀,用纱布过滤出米渣,再沉淀。

米浆沉淀之后,入热锅,不停地翻动、搅拌,散发水分,炒熟米淀粉,起锅,晾凉。掌心抹山茶油,搓米浆丸子。丸大如黄熟的米枣,锃亮锃亮,深黄。拌菜也是油豆腐、豌豆、豆芽、芋片、干墨鱼丝、香菇片、木耳等。吊浆粿更绵实,更慈软。

“年三天,节三餐,犒夏只一餐。”这是赣东北乡谚。农人入夏需要犒劳。入夏后,繁重的体力劳动等着他们。

我爸喜欢吃凉了的饭麸粿。他说,粿汤凉了,反而不寡淡,入嘴巴有糊感,粿丸有嚼劲。

农忙季节也是昼长时节,忙农事的人易饿,日落前,需要吃点心填腹。点心一般是白粥、绿豆粥、面条、蛋炒饭、面疙瘩、糯米饭,鲜有饺子、馄饨、包子。大户之家就做饭麸粿,挑木桶去田头吃,一桶饭麸粿,一桶碗筷、茶水。一人一碗,坐在田埂上吃。

春季做饭麸粿,拌菜就不一样了,雷竹笋或小竹笋、地耳、鲜菇是必备之物。时鲜则物鲜。笋刚出,纤维是细纤维,口感柔软且有韧性,地耳与鲜菇则柔滑。它们初来大地,带有山野之气。

在物资匮乏年代,饭麸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吃食。年少时,我和邻居去甘岭砍柴,早上五点起床,拉板车去,徒步十五华里,还得上坡,中午在山上吃。吃食就是饭麸。饭麸揉成饭麸团,加盐揉。我们每个人背一个布饭袋,塞数个饭麸团进去,挂在车把上。上山砍柴了,布饭袋挂在树上,饿了,就拿一个饭麸团出来吃。一个饭麸团至少半斤重。我要带四个饭麸团去。去甘岭砍柴的人,大多吃八个饭麸团。饭麸团就是没有煮的饭麸粿,非常扛饿。

一碗饭麸粿端在手上,就可以看出一个家庭的家境、妇人做事的态度。家境殷实,拌菜丰富,肉多、菇多、木耳多。妇人手巧、心思细腻,粿是吊浆,而非饭麸。饭麸煮透则糜烂,煮轻则粗糙,口感少了糯滑。吊浆则不会糜烂,汤汁绵柔。

有邻居去女方家相亲,姑姑、舅妈、嫂嫂,带着男孩去。下午吃点心,女方上饭麸粿。相亲回来,姑姑就对男孩妈妈说,饭麸粿是吊浆的,姑娘搓出的丸子,个个一样大,鲜菇也是姑娘上山采的松菇,娶了这样的姑娘回家,一辈子福气。吃食带有人的品性、脾性。温雅、敦厚的人,做出来的吃食不会油腻、燥热、粗糙。吃食在于鲜活、适度。

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吃饭麸粿。“铅山的烫粉,横峰的粿。”横峰人善做各种粿:灯盏粿、饭麸粿、油子粿、清明粿、荞麦粿、肉圆粿、麻糍粿、麻米粿、山粉粿、夹子粿,等等。无粿不成席。住白鸥园,离八角塘菜市场近,常去买饭麸粿回来自己煮。花市后面有一条弄堂,一对横峰夫妇卖饭麸粿。妇人做粿,男人卖粿。我买过他的吊浆粿。他的吊浆粿放了栀子汁,有浓郁的栀香。

自己煮饭麸粿,我以肱骨熬汤,熬两个小时,滤出骨渣,粿菜入锅一起煮,先旺火后文火,汤汁浓了即断火。汤好才为粿提供鲜味。棒骨、髋骨、杂骨、肱骨,都是熬汤的好食材。冷冬,羊杂骨或牛杂骨也可以熬汤,熬到骨糜,滤出骨渣,以冬笋、山药、油豆腐、莴苣作伴菜,与饭麸粿一起煮。

八角塘前是相府路。这是一条百年老街。早上七点,街口有妇人卖饭麸粿。一张桌,一个保温大铁桶。妇人六十多岁,衣着非常干净。她配了自家晒的豆酱。我女儿读小学,上学前,我们吃一碗饭麸粿。妇人清爽,饭麸粿也清爽。

吃饭麸粿,必备自家小菜,以豆酱或霉豆腐为佳。豆酱需辣偏咸,霉豆腐不宜烂。没有豆酱也没有霉豆腐,那就配咸鸭蛋。

去远处的山田里做事,去山上伐木或开荒,就带饭麸粿去,省得中午回家跑路。挖个泥坑,搭个石头灶,架几片木柴,吊起钢精锅,给饭麸粿加热,坐在地上吃。吃饱了,熄火。2022年3月,邻居周洪水跟我说起吃饭麸粿的事。他和刘土生去姚山伐木,早上去傍晚回,在山里吃一餐。他带饭麸粿去。他伐木,刘土生看守木料场。刘土生说,有十来年没吃过饭麸粿了,饭麸粿真是好吃。刘土生离异多年,孩子在外做工,一个人生活。傍晚回家,周洪水发现饭麸粿晒馊了,提着钢精锅准备倒掉中午吃剩的饭麸粿。刘土生说,不要倒掉,带回去,我热热再吃。周洪水看看刘土生,说,吃食馊了不能吃,馊了就是变质了。刘土生提起钢精锅,荡了荡,说,还有半锅饭麸粿,明天可以吃一天,我带回家。

广信、信州、广丰、玉山、横峰、弋阳、铅山等地,四季做饭麸粿吃,也有卖饭麸粿的小吃店。德兴、婺源、余干、鄱阳、万年等地,鲜有人做饭麸粿,爱做发糕、蒸糕吃。糕是简单、单调的吃食,节约了菜蔬、油。吃饭麸粿是吃菜料,吃糕是吃米味。

我很喜欢吃我三姑做的饭麸粿。她切粿片,与小芋子、腊肉一起煮,煮得半糊,吃起来香糯。很多年没吃过三姑的饭麸粿了。近年,三姑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我陪她去摘菜,她把邻居家白菜摘回来。去了街上,她也不知道回家。我三姑丈整日跟着她。人之至痛便是人之衰羸。人从来就不是时间的主角。

麻糍粿记

我公在世时,每年种一亩田糯谷。糯谷产量低于籼谷,一亩田产七百来斤糯谷。下谷种了,他交代他儿子:糯谷不能少种,谷秧要肥壮。我爸应着:不会少你一个麻糍粿。

糯禾易长稻飞虱,禾杆易倒伏。糯禾灌浆了,我公去赶虫,用一根竹竿扑稻,一浪一浪去扑。我爸见他三天赶虫一次,就说:我挂个灭虫灯,你就不用去赶虫了。三根木头插在田埂,挂个碗大的灭虫灯,灯下架一口大铁锅,盛半锅水。虫具有趋光性,夜灯亮堂堂了,虫就扑过来,落在水里溺死。田野黑漆漆,灯莹亮,荧荧之光如黑夜的心脏,噗咚噗咚跳动。灯多么美好,与星宿一起出现一起闪耀。灯在召唤,如同死神在召唤,虫蛾飞扑,吱吱吱,落进大铁锅。三天换一次水,倒掉半锅虫蛾。

晒出糯谷,机出糯米,打两臼麻糍粿。户户有一口大石臼,敦实笨重,平常放置在屋檐下,两个石耳圆圆、粗短,石臼看起来憨态可掬。像一条蹲坐的老黄狗。石臼早早清洗了,在太阳底下晒。

糯米泡水半个时辰。水是甘泉水,从山潭挑来。糯米白胖,胀胀,安静地浸在水里。水泛起一层白米灰。米舀入筲箕,沥水,倒入木饭甑,用大火蒸。水汽抽着饭甑板,乌云一样盖过去,所盖之处便下一阵阵雨——饭甑板被抽得湿湿。乌云退去,阵雨也随之退去,饭甑板干白了。端起饭甑,打开盖板,一阵糯米饭香涌上来。

木杵是圆木,两头圆,杵头被舂打出木心,木质黄木纹白,散发细腻的柔光。我二姑丈端着木杵,等着糯米饭入石臼。二姑丈有一身好气力,腰杆也挺,喊一声:岳丈,豆末滚了红糖吗?我公抱出大圆匾,用筷子筢匀豆末,撒红糖。糯米饭团在石臼,二姑丈哈一声,打下木杵。木杵黏在糯米饭,凹陷进去,拔不出来。我哥在冷水盆浸一下手(散热),剥去木杵圆头糯米饭,拔出木杵,压实糯米饭,二姑丈又一木杵舂打下去。舂打是打中带碾。我哥又浸一下手,扳糯米饭。一臼糯米饭舂打黏黏了,有了糍黏,二姑丈已汗湿全身,水淋淋。糯米饭成了一团泥糊,抱进圆匾,搓团。团半拳大,在豆末滚动。搓团的人大声招呼:麻糍粿打好了,快来趁热吃。

吃麻糍粿不用筷子不用碗,手抓一个,拖进嘴巴吃。麻糍粿香,豆末香,红糖香。红糖尚未融化,入了嘴巴,有糙糙的粗粝感,但很快在舌苔上融化,化为软滑的甜感。麻糍粿搓一个,吃一个。一臼麻糍可以搓六十多个。路过门口的人,也招呼进来吃。吃麻糍粿见者有份,不分主客。吃麻糍粿,是一种喜庆。弄堂里的邻居,有没来吃的,端一碗送上门。

我公喜欢吃麻糍粿,一口气可吃一大盘。麻糍粿堆在盘上,堆出小山状。五十多岁,他的牙齿就掉光了。但他照样吃炒豆,啃肱骨。麻糍粿入了他嘴巴,像麻雀入墙洞一样,不见了。麻糍粿是一种闲食,吃得是自在、随性。蹲着吃,站着吃,边走边吃。

我所做的事便是从糯米里挑拣出籼米。谷种不纯,掺杂了籼米种。拔秧时,拔掉籼米秧,喂牛。耘田时,拔掉稗、籼米禾,踩入田泥。但仍有籼禾留了下来。糯米机了出来,摊在大圆匾,我用一双筷子扒,一个角一个角扒过去,找出籼米。籼米颗粒较小,个短扁厚,米色非纯白,带有暗黄。籼米舂打不烂,米心如细沙,磕牙。

一圆匾糯米,挑拣一个下午,找出小半碗籼米。

吃了麻糍粿,二姑丈和我公、我爸一起喝酒。菜不必丰盛,有煎辣椒、辣椒炒肉、油炸花生就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与生俱来的亲密。这种关系,我从未有过,也无从体验。他们一起上山伐木,一起做农事。我羡慕父辈祖辈。他们一辈子很贫苦,但他们不觉得不幸福。他们活得乐滋滋。还有什么比乐滋滋地活着,更好呢?

滚麻糍粿的原料有两种,一种是豆末,另一种芝麻。豆是土黄豆,颗粒个小、滚圆,有皱皮。黄豆晒得脆实,热锅炒,炒得豆皮皲裂了,以石磨磨出碎末,似糠灰,撒上红糖(或白糖),匀散在大圆匾。没有黄豆,就用芝麻,以黄芝麻为佳,黑芝麻次之,白芝麻最次。芝麻以小火翻炒(大火会炒焦),炒出油脂香了,铺在大圆匾。搓出的麻糍粿,滚了豆末,排在圆匾上,一圈圈排,从外往内排。一个大圆匾,可以排十二圈,排出了葵花状。

秋分、立冬、冬至这三个节气,必吃麻糍粿。秋分是秋收的开始,立冬是冬藏的开始,冬至则阳生,麻糍粿补阳气、壮筋骨。七月半、重阳这两个传统节日,必吃麻糍粿。七月半敬鬼神,重阳敬老尊老。娶亲、大寿、竖屋等隆重喜事,必吃麻糍粿。人生之喜莫过于此。麻糍粿出现在最重要的季节节点、最重要的人生之喜。祭祀社庙,请班戏入村,打醮,也必打麻糍粿。

杀鸡宰羊,招待客人,以显尊客隆重。乡人顶格的招待,是打麻糍粿。数年来一次的岳父,十数年不见的朋友,千公里外来的远客,十数好友来访,必以麻糍粿相待。从谷仓畚出糯谷,拉去机米厂,泡起糯米,蒸糯米饭,打麻糍粿。作为小吃的一种,麻糍粿远远超出了食物的本身意义,表示出乡人真诚,对客人尊崇。待客人时,麻糍粿需装在盘子,端上桌,摆上茶水,上座主客先吃,下座客人再吃,侧座后吃。有客了,麻糍粿是一种礼食,依礼而吃。

吃过最难忘的麻糍粿,是在广丰铜钹山高山村。2004年秋,我和张鸿、赵荔红、庞培、黑陶、郑小琼、江子、陈蔚文、张森等诸友,来铜钹山走山。毛小东兄盛情,安排在高山村吃午餐。主人在自己家里烧饭,吃饭在院子里。上桌第一道吃食,便是麻糍粿。滚黄豆末红糖的麻糍粿。张鸿姐是江西人,对麻糍粿不陌生。张鸿姐说,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麻糍粿。问了主人,主人说,糯米来自高山(海拔六百余米)冷浆田,土黄豆也是高山种出来的。糯香豆香,带着阳光热烈的气息。

我们去一个陌生之地,在多年之后,也许会忘记那里的好山好水,也许会忘记居住的酒店,但凡有过食之不忘的吃食,再也不会忘记,哪怕是一碗豆腐渣。二十年后,张森还跟我说起铜钹山脚下的岭底村,吃羊肉粉,吃了两大盘。味蕾自带记忆,永久镌刻。

吃麻糍粿需趁热。热,散发糯米香、豆末(芝麻)香,糯糍的口感饱满。上饶人最爱吃的,便是热油条包麻糍粿。油条松脆,麻糍粿甜软。这是绝配。麻糍粿冷,香味散不出来,黏性消失,糯糍也板结。糯糍慢慢板结,比石头还坚硬。糯米饭与蛋清混合,作黏合剂砌墙,硬化之后,硬度比花岗岩大。麻糍粿板结了,铺在大碗里,放在饭面(饭甑蒸饭)蒸,或放在电饭煲隔水蒸,蒸得麻糍粿软化了,撒豆末或芝麻再蒸一会儿,糖分完全渗透进去。我喜欢吃这种蒸烂了的麻糍粿,易消化。

还有一种吃法,非常赞。冷麻糍粿入热锅,用油煎。边煎边干煸边加红糖(或白糖),火需小火,不然糖会焦锅。干煸得麻糍粿酥软了,糖分吸进了,外皮酥黄,起锅,吃起来香软,满口糍香。

有朋友来,或家人聚会,我就去红果树餐馆。不为别的,只为吃麻糍粿。红果树餐馆做的麻糍粿,油炸一下,切成条片,裹上红糖与白芝麻,卷起来,呈炸卷状。入口酥松,外皮爽脆,糖汁裹着香味,久久不消散。这是红果树餐馆秘制的,别处不会有。

麻糍粿是一种难消化的食物。也是一种吞咽难度大的食物。老人如吞咽不下去,会堵塞气管,窒息而死。

村里徐长明老人,是我小学英语老师。他爱人病故后,便和小女儿住在一起。九十三岁了,年冬,小女儿竖屋(乔迁),摆了二十多桌喜酒。正餐上麻糍粿。徐老师爱吃麻糍粿,吃了一个又吃一个,被噎住了,眼睛翻白。同桌的人没察觉。他翻了几下白眼就瘫下桌子,倒地不起。就这样故去了。

吃撑死的人也有。我记录过:

守房(村水碓房)的,是一个老头,有六十多岁,个子高高大大,常年吃斋,脸色是米瓜的那种蜡黄。他像个禅房的老僧,头秃光了毛,手里拿着芦苇扫把,一遍一遍地扫地上的糠灰。舂一担米,给他一升。他是个孤寡老人,我也不知道他老婆死于哪一年。他有一个儿子,叫春发,还没结婚就死了。春发和一个叫幼林的人打赌,他说他能吃三升米的糯米馃,幼林不信,幼林说,你吃得下,我出三升糯米,再出三升,给你带回家。打赌的那天晚上,幼林家围满了人。打馃的人趁人不在,吃了两个,有人碰见了,说,烂是烂了,好糯米,就是糖少了些。春发吃完了糯米馃,被人抬着回家,那天晚上就死了。村里人说,春发好福气,是撑死的,来世不会做饿汉。后来村里通了电,机器取代了水碓,春发的父亲到山庙做了烧锅僧。

舂打的糯米馃就是麻糍粿。赤贫之人才会赌吃。孩童时,我常见邻居赌吃,赌吃麻糍粿,赌吃面条,赌吃肥肉,赌吃生泥鳅。村里有一个叫三金的人,赌吃,吃五斤米打出的麻糍粿。满满一大脸盆麻糍粿。他抱着脸盆,一口一个,吃得干干净净。

我特别同情食量大的人。生而为吃,多么悲苦。

我弟弟很喜欢吃麻糍粿。过年了,他还没回家,就给我妈打电话:家里有糯米吗?有糯米,就泡上水,我回家打麻糍粿。一家人坐在桌上吃麻糍粿,烤着炭火。近年,我很少吃麻糍粿。因为我胃功能不好,也因为我怕被噎而死。人最不值得的死法,是噎死或撑死。

十年前,我对吃很有兴趣,四处搜寻食材,大部分时间耗在吃食上。懂吃的人,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这样认为。这些年,我对吃也不感兴趣了。对生活中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感兴趣。我不知道是因为对生活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以前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变得不那么重要,甚至一钱不值了。我不认为这是衰老的表现,而是对世界对生命的认知不一样了。

陈酒记

二十年前,瑞荣没出门打工,在家里开了杂货店。他敦胖的老婆守店,他负责进货、拉货、送货。他家在公路边,店冷清。留在村里生活的,大多是古稀之人,很多货卖不出去。比如瓶装酒。除了拜年,有人买三星四特外,其他酒无人问津。三星四特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瓶装酒。守家的人就是没有钱路的人。

瑞荣第一批进来的酒,堆在杂货间,一直没动过。去年(2023年),公路边有十三栋民房改成民宿,有了外地客人居住。爱酒的客人四处寻酒买,不喝一杯,晚上难熬。客人见货架上有陈酒,看看出厂日期,都是二十年前的,抱箱去喝,喝不完的,带回家去。

4月5日晚上,在日波家喝茶,他说起了这事。我放下茶杯就去瑞荣杂货店,生怕被人抢先买完了似的。敦胖的女人坐在柜台后面,露出一个头,仰着脸,和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说话。寒风冷冷,从大门灌进来。站在货架前,我看酒,然后取下落满灰尘的包装盒,四处查找出厂日期。敦胖的女人问我:“六哥,找什么酒?”

“你有一批陈酒吧。就是你开店时囤下的。”

“很少了。被东北来的客人喝得差不多了。”

2007年或更早生产日期的酒,我找出十六瓶,两瓶一组,用酒提袋装了起来。酒有杏花村、汾酒、全良液93沉窖、白瓷瓶黑盒四特、四星四特。在货架顶部,在货架角落,我又找出六瓶。纸盒也许从来没擦抹过,灰尘很重,我手上、衣服上,沾满灰尘。我问敦胖的女人:“仓库里还有陈酒吗?”

“没了,年前全上了货架。”

“那你算算价格,一共多少钱。”

她拿出一张白纸壳,记账,分两列排。酒瓶数与单价,又一一核对,摁计算器算。核对了两遍,说,五千四百五十七元。我看了看价格,也没再核算,朗声喊:“瑞荣,瑞荣。”

瑞荣在睡觉。他喝了二两酒,早早睡了。他爱喝酒,喝自己泡制的药酒。瑞荣穿着单衫,下了楼,说,“六哥真难得,第一次来我店里。”我说,“买了一些酒,你再核算一下,别算错了。”瑞荣摁计算器,一笔一笔加,然后对照酒瓶清点。算了两遍,他说,“不会错。”

他拖出三轮电瓶车,抱酒上车斗。酒装完了,他老婆又清点酒瓶,算了两遍,说,“少算了一瓶93沉窖,少算了266块钱。”

我对瑞荣说,“要不你再算算?”

没什么算的。我直接拉去。多一瓶,又不是给别人喝。瑞荣说。

“怎么能少算呢?我再算算。”瑞荣老婆说。

“你这个堂客,不算了。站边一点,我开车了。”瑞荣说。瑞荣也知道少算了一瓶,他急着拉货走,是生怕我反悔。我没压价。93沉窖出厂时,是98元一瓶,他卖266元一瓶,加了近两倍价。我假装不知道。开杂货店不容易,酒藏了这么多年不容易。他应该赚。

他开车,他老婆追着车,说:“我再算算。”

他家距我家三百来米。我提了货,藏在杂货间里,用纸壳盖了起来。我妈说:“你买这么多酒干什么?你又不喝。”

杂货间有一个地窖,我藏了一些高度酒。二十年汾酒、八八坑道、金门高粱、茅台、五粮液、口子窖、扳倒井、泸州老窖。十几年下来,这些酒都喝光了。花香引蜂蝶。好酒招远客。爱酒的朋友常来我家喝酒,有时喝得烂醉如泥,我请来医生输葡萄糖盐水。我喜欢看朋友喝高了,喋喋不休或倒头昏睡。但我不喜欢烂醉。贪杯的亲戚来我家,我偏偏不上酒,我让他带两瓶酒回家喝。我有两个亲戚逢酒必醉,来我家吃饭,便很索然,抱怨我不上酒。那么好的酒,让他们喝进去,又呕出来,是对酒的侮辱。

近些年,我也没藏瓶装酒了。正月,我四个外甥女婿来看望我妈。我妈说,你找几瓶好酒来,让他们高兴高兴。我去杂货间找陈酒,一瓶也没找到。杂货间有一个老菜柜,十几年没打开过,挂了蛛网。我打开下面柜门,塞了满满的酒,整整十二箱。这是浦城小蜜包酒。包酒23°。我都忘记了,这里还藏了酒。我提了两箱出来,给外甥女婿喝,说,这是好酒,喝起来很舒服,喝醉了也很舒服。

差不多有三年了,没有打开过地窖。地窖里还有酒,藏了澳大利亚红酒和自酿酒。藏有两缸谷酒,一缸酒精度65°,一缸酒精度53°。是不是还有其他瓶装酒,我都忘记了。这两缸酒,不知会在哪一年被搬出来喝。

其实,我是藏不住酒的。我爸见了酒,就打开酒瓶,倒酒入酒缸。他有一个酒缸,常年满满。四特酒、全良液、苦荞酒、泸州老窖、古井贡、皖酒,他都倒进酒缸里,加蜂蜜。有一次,我打开书柜,发现两瓶茅台空了,问我爸:“瓶留着,酒去哪里了?”

“还用问?酒倒进酒缸了。”我爸说。

我哭笑不得。那个酒缸就是万酒缸,什么酒都往里装。我爸将近九十岁了,还能喝上一E97HcV5eL+kqND+nCYOR0XUzxicu1ASNI8owBcKDAwA=口老酒,既是他的福报,也是我的福报。

收了瑞荣的陈酒,我去老四杂货店,看看有没有藏了多年的老陈酒。翻箱倒柜,只找出两瓶93沉窖(2007年出厂),单价110元。邻居公元跟我说,现在陈酒少,前两年,浙江人来郑家坊收陈酒,有多少收多少,在塘底一家杂货店,收走了一东风车陈酒。

我爱人的大舅,很喜欢斗酒。大舅年轻时,一口一杯,一杯二两,可以连喝四杯。他是军人出身,端杯的气势很压人,很少有人敢跟他应战。但他无酒瘾,在家不喝。他喜欢斗酒的气氛。年过五十之后,他戒酒了。2022年,大舅六十岁生日,拿出藏了二十多年的茅台酒,招待我们。可惜,一桌人没一个喝酒的。他开了酒,对桌上的人说:“你们不喝酒,那就拿瓶去闻闻酒香,这是世上最好的香味。”没人接酒瓶。大舅对我说,“你什么时间去一趟万年,我那栋房子里还有几箱茅台、全良液,都是藏了二十多年的,有几箱全良液藏了三十多年了,你带一些回去。”两年过去了,我也没去万年。

陈国旺兄跟我讲过酒事。他有一个老乡在萍乡工作,自己有一个大院子,院子挖了大酒窖,藏酒。老乡不喝酒,人情往来收下的酒,他都登记着,藏进地窖,贴上日期。老乡交待自己儿子:“收之于亲友,用之于亲友,我百年那天,你要请这些亲友悉数到场,开窖取酒,请他们痛饮三天,以作告别。”我没见过这个老乡,对老乡却有了莫名的好感。这是个情义之人,也是个豁达之人,与这样的人交往不会累,会有很多乐趣。

我不喝酒,祖明便说我无趣。也确实是。酒给我难受,给不了我一丝快乐。我身边有数个以酒为唯一乐趣的人。他们每天都可以找到快乐。我不行。我对酒寡情,对很多东西寡情。我藏点酒,招待朋友,给乏味的生活添些许情趣。没有情趣,人会被生活活活憋死,溺水一样。对一些人来说,没有酒,很难将生活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