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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远芳(短篇小说)

2024-10-14曹琼

文学港 2024年9期

刘远芳看着镜子里自己肿胀的眼睛,思虑了再三,还是给四米音乐培训公司去了个电话,说请半天的假。这哭得红肿的眼睛,终究见不了人,但到下午应该就差不多了吧。昨天晚上刘远芳和家人吵了一架,平时还算是乖巧的儿子居然推了自己一把,刘远芳跌坐在地上,后来老公和儿子虽然立马来拉她,并关心她人怎么样。人,是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可是内心却满目疮痍、一言难尽。

刘远芳的儿子一直是他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孝顺懂事。这一次也是意料之中地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儿子所在的初中奖励了他一千块钱,让刘远芳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因为刘远芳的家庭太久没有这样的意外之财,所以一家三口都为此谋划了好久,儿子说想去远足,之前学校里各种游学他都没有参加,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也想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弥补一下之前的欠缺。然而他又想了想说:“还是留着给老爸治病要紧!”

刘远芳的老公一直都有慢性病,所以不能算是一个整劳力,最多算半个,刘远芳也不想老公太劳累,所以嘱咐他不用出全力,能赚一点是一点。可是当今不出全力,很难赚到钱,既然去做了肯定是出全力,只不过时间上能自己控制就好了,刘远芳说这样也好,做个半日工就行。刘远芳的老公不能辞去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医疗费还需要挂靠在原单位,冲着这一点,她老公不能太过于怠慢工作,也不能挑剔工资,那只能委屈自家人了,一直都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这不,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千块钱,让一家人对前景充满了希冀,总觉得可以好好安排一次、奢侈一回。没想到这一千块钱让刘远芳无声无息地就给用了。

刘远芳也很委屈,自己是拿着这个钱去参加同学会了。可是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参加同学会了,而且本来这一次也会如惯例般地被刘远芳给推辞了,但是其中一个女同学说的一句话让刘远芳非常不爽。她说,刘远芳要是没有钱,就吱一声,她给出一半。说这个话的女同学叫江清月,读书的时候就和刘远芳关系不佳,如今她放出此言在刘远芳看来简直是挑衅。“参不参加是我刘远芳自己的事,我要她帮我出一半?”刘远芳对着当年的同桌李飞红说道。刘远芳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总费用是一千块的话,自己不也还得出五百啊,也不是个小数目呢!李飞红说:“你管她,想不想参加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决定。”临了,李飞红还说了一句,你儿子考上重高不是有一千块的奖金,就拿着这一千块去,眼痒死他们。

这句话触动了刘远芳,结婚的时候自己也是千挑万选,没有选江清月的远房哥哥,高中时候的班长江流石,而是挑了个所谓的有学历的大学生,现在的老公。那时候刘远芳的老公在国企上班,国家单位,旱涝保收,但是这几年因为效益不好,已经十几年没有开绩效了,一直都是死工资保底,好在刘远芳不计较,还一直抱着这个死工资撑着全家。

说起江清月和江流石的关系,真是好笑死人了,说他们是远房亲戚,可是他们两个在读这个高中之前是互相不认识的,就因为两个人都姓江,又是一个村的,所以江清月非说江流石是她的远房哥哥,大家也不好拂她的面子,就当他们是远房兄妹吧!当时李飞红对刘远芳是这么说的,瞧瞧她江清月真是好笑,她说江流石是她的远房哥哥,还不是因为江流石是班长,她可以沾他的光。后来,江流石是认下江清月这个远房妹妹,但他似乎对刘远芳更加有好感一些,尤其是当刘远芳出演了学校组织排练的话剧《不过是串项链》。

话剧《不过是串项链》,改编自莫泊桑创作于1884年的短篇小说《项链》。故事讲述了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德为参加一次晚会,向朋友借了一串钻石项链,来炫耀自己的美丽。不料,项链在回家途中不慎丢失。她只得借钱买了新项链还给朋友。为了偿还债务,她节衣缩食,给别人打短工,整整劳苦了十年。最后却得知所借的项链原是一串假钻石项链。在剧中,刘远芳饰演玛蒂尔德,年轻时候的刘远芳脸如满月,任谁都想多看上几眼,不像现在,干干瘪瘪的还带有一股苦大仇深的神态。当时,刘远芳出演话剧那一阵也算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了,也不是说这个话剧有多成功,不过是一群高中生排练的话剧而已;也不是说这个话剧影响力有多大,整个演出不过就在学校的剧场汇报演出而已,连学校的大门都没出,更别说走向全市什么的。但是刘远芳却迷醉于其中,甚至萌发出她的演员梦,她要做沪漂,要去上海戏剧学院,她也可以走得更远一些,去做北漂,去考北京电影学院。

可是刘远芳终究什么都没有考上,其实刘远芳高一高二时候的成绩不算差,或者那时候报考一个大专,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但是刘远芳没有。眼看着同学三三两两地上了各种学校,就剩下刘远芳一个人闷在家中。刘远芳的爸爸妈妈唉声叹气,说自己家的这个女儿到底是不接地气的,不该让她读高中,应该一早就让她读个中专早谋生路。到如今,年岁大了留在家中终是不行,刘远芳的爸爸妈妈费劲心思托人给她找工作。在找工作这个问题上,刘远芳很挑,父母说进工厂吧,当地是服装大市,做个工厂妹收入也还是不错的,刘远芳说要三班倒太辛苦不干;说去夜校读个财会吧,到时候随便哪里做个出纳的,也轻松,刘远芳说我不要满身铜臭气;后来父母托人让她进了私立幼托机构,让她穿得干干净净地拉着小朋友做早操,刘远芳同意了。后来私立幼托机构倒闭了,可见当时刘远芳的父母还是缺乏远见。如今刘远芳去了少儿艺培学校,还算和当时的工作经历有相关之处吧!不过刘远芳找对象却不挑,她只要堂堂正正的大学本科毕业生,且人长相周正就好了,不挑男方来自哪里,家底几何,这个倒也没有大的问题,所以刘远芳的爸爸妈妈随了她的心意。刘远芳的老公第一次上门就有了桂圆滑蛋的待遇,她爸妈觉得小伙子除了来自北方、家境一般以外,自身倒是没有太大的缺陷,配配自家这个不接地气、满心幻想的女儿倒是绰绰有余。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到这个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的小伙子会得了这种倾家荡产的病,刘远芳的爸妈在掏了几回腰包救助之后,也觉得该留一点养老钱了,于是不再管女儿小家庭的事。后来,刘远芳的老公终究因为还是身处壮年,底子还行,所以居然在医院里扛了过来,如今也是好赖地活着,而且也能过得下去。所以这几年,刘远芳的手头一直是很紧张的,她也没这个闲钱和闲心思去参加同学会。

每次张罗同学会的都是昔日的班长江流石,据说他的名字来自杜甫的诗:“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江清月闻言以后,也去翻阅诗词大观,说她的名字也是来自唐朝诗人孟浩然的诗句:“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就更成为他们两个是远房兄妹的佐证。读书的时候,江清月对江流石就颇有好感,毕业后更是疯狂地展开追求。那时候江流石考上了大专,去了省城读书,俩人书信来往,江清月更是带上大包小包零食特产一大堆坐火车前往省城探望老同学。后来江流石分配回本地工作。但俩人终究没有成就好事,应该是江流石没有看上江清月,而是找了本单位领导给介绍的女孩子。看得出江清月那时候是十分失落的,但是她似乎一句怨言都没有,还是笑着“阿哥阿哥”地叫着江流石。江清月在闹市区里开了一家服装店,后来生意也做得不错,这是刘远芳目前知道的。刘远芳多年不参加同学会,也不听同学的家长里短,似乎也和同学们脱了节。但这一次不一样了,老公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儿子又考上了千里挑一的重点高中,这天降的一千块钱不就是在鼓励她去参加一次同学会吗?所以刘远芳很爽快地报了名并把活动预付款给缴了。

下午,刘远芳到了工位上,阿凌对她挤眉弄眼,刘远芳满是狐疑,心中又一想,这阿凌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儿子这随手一推就被她隔空给看到了?不能吧!当下不耐烦地问:“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阿凌说:“远芳姐,你们家状元儿子拿了奖金不得买点零食,犒劳犒劳我这张馋嘴。”刘远芳想起自己也是吃过艺培学校同事们不少的请客零食,自己还上一回也是应该的,奈何如今这钱已经化为红包飞了,于是把要参加同学会的事和阿凌说了,唯独隐去老公的暴怒和儿子的一推。阿凌点点头,说:“这个要紧的,远芳姐你们同学里面也有不少混得好的,到时候给你换个工作,从目前的形势发展来看,我们这个艺培学校迟早是要散的。”这一说,倒说得刘远芳满是沮丧,好在刘远芳也是个今天有米不管明日饥的人,第二天依旧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同学会了。

同学会上同学们对刘远芳倒是出乎意料的热情,刘远芳对同学们的身份和财富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一直都知道江流石在机关工作,混得不错,但不知道他去了本市的某个县担任常务副县长一职;也知道江清月生意做得不错,却不知道如今的她已经是本地服装业的一姐了。有点钝感的刘远芳第一次感觉到失落,这时候李飞红说起了我们的“玛蒂尔德”也不错,家里有一个状元儿子,不但进了本市的重点高中,还给家里挣了一千元整的奖励金。听了这话,刘远芳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在常务副县长面前,在本地服装业的一姐面前,这些末点事算得了什么,而且中考成绩好也不代表高考成绩好,高考成绩好也不代表就能找个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这一切还不是白搭,所谓的成绩好,说白了只有给富人家庭锦上添花才有嚼头,在她这样的家庭,不过是也不知道能不能抓住的稻草而已,不值得炫耀。

不过同学们还是真诚地祝贺她,这让刘远芳感到一丝温暖。也许是这一千块人民币没有白花,至少让自己体验了青葱岁月、同学友情。等她回到家,她也惊喜地发现这一千块人民币失而复得了,同学会的实际操办者江清月悄无声息地把这一千块人民币退给了她。

次日,刘远芳问江清月这钱是怎么回事,江清月嘿嘿一笑,说:“我们找的酒店可是在人家县长的地盘上。”刘远芳自作聪明地问了一句:“难不成我们在人家县长的地盘上不用花钱?”江清月连忙否认:“怎么可能,那不成腐败了,连我想去要个折扣,县长可都还拦着呢!同学聚会的经费自有人出,你就不用操心了。”最后还加上一句,不是对你一个人是这样,大家都免掉了,所以你也不用过意不去了。刘远芳想了一下,也好,为了这一千块钱,一家人第一次针对她XuL4ED7oodvbj+ho6168iQ==,现在失而复得,不管是给儿子做远足的经费,还是给老公去买治疗的仪器,都行!

所以那天刘远芳买了点小零食给艺培学校同事,阿凌一把拉过刘远芳问: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刘远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凌。阿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一拍大腿说:“远芳姐,你应该要弄清楚这最后到底是谁出的钱。”刘远芳不解:“为什么要弄得这么清楚?人家江清月说了,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是大家都免掉了,所以我也没必要把这个事再放心上了,那也就没必要去八卦到底最后是谁出的钱。”阿凌摇摇头说:“远芳姐,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必要的八卦还是要有点的,谁八卦透了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刘远芳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还没等刘远芳明白过来,家里又飞来横祸,刘远芳的爸爸骑电动自行车被货车撞了,送到医院多处骨折,老头子还算是命大,在医院待了几个月就出院了,只是目前要坐在轮椅上了。还好刘远芳的妈妈早已退休,她表示自己能独自照顾老头子,让刘远芳赶紧去找工作,因为在这期间老板跑路,艺培机构宣布解散,刘远芳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阿凌倒是给刘远芳打过几个电话,让她赶紧来学校里拿一下物资来抵赔偿金。刘远芳因为老爸在医院,哪有这个心思,苦笑着说算了,我只能顾一头了。好在儿子还算省心,早就在学校里寄宿,一个月就回来一次拿下换洗衣服。等到老头子出院,刘远芳回了一趟艺培机构,拿回了自己的一些物品。看到昔日十分火爆的艺培机构如今被拆得如废墟一般,刘远芳十分感慨。不过李飞红宽慰她道:“这年头三种人最倒霉,买了恒大的房子,老公在旅行社工作的,老婆在培训机构上班的,还好你家只占了一头。”刘远芳知道李飞红家年初刚买了期房,不知道是不是恒大的,不过这年头比不得前几年,买房总是亏多赚少。宽慰归宽慰,可是刘远芳爸爸这一受伤刘远芳也是垫了不少钱的,因之前刘远芳老公生病的时候,娘家也是有出钱救助过的,刘远芳不好张口去讨要,就当是还债了吧。一家人也不好算得那么精细,再说那肇事方也不是说就一定不付,他们也说在凑钱在凑钱!

李飞红一听是一辆没有保险的肇事车,就忙不迭地说不好,不妙!刘远芳白了她一眼,说:“我能不知道这个事很糟糕,但是也没有办法啊!如果去打官司,对方也是没有钱的,把他送进监狱,我们家可就断了赔付的希望了。”“那你现在欠的那些债呢?”李飞红歪头问。“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只要我们家老公能别给我出什么状况,那就谢天谢地了!”

又过了一阵,李飞红兴冲冲地来找刘远芳,说过年后金价猛涨,她联系了一家黄金回收公司,已经在线上谈好价格,让刘远芳打包好黄金饰品一起出发。“什么黄金饰品?”刘远芳打断她的臆想。“就是你结婚时候的三金啊!什么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之类的。”“没有,”刘远芳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三金。”“什么?我的天啊,你没有三金,那你是怎么结婚的?”“就这样结婚的呀,难道没有三金就不能结婚了?”刘远芳再一次阻止她的臆想,说道,“我真的没有三金,我连一件黄金首饰都没有。”“那你是光溜溜地结婚的呀?”李飞红试探地问。刘远芳反驳道:“什么光溜溜地结婚,我当时只买了一条白金钻石项链,虽然钻不大,但是的确是真钻。”

李飞红大为跺脚:“咳,你中毒了,你中毒了,什么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现在白金不值钱了,钻石也不值钱了,你不知道吗?”刘远芳很生气地反驳:“现在是现在,当时是当时,我当时怎么知道白金和钻石都不值钱了,再说我买的时候也没想到有要卖掉抵债的一天啊!”

李飞红叹了一口气,继而又眉飞色舞地说:“你是不知道黄金有多香吗,我家里的那些旧首饰,可以卖大好几万呢,能扛过一阵去。你啊,还真是个玛蒂尔德!”刘远芳明白,李飞红的意思是说她陷入话剧《不过是串项链》走不出来!可是人也不是预言家,十几年前就知道现在黄金会飞涨,那大家都去囤黄金了。但是刘远芳还是羡慕李飞红手里的黄金的变现能力,要是家里也有大几万的黄金,真的也能帮她度过这个难关,至少能好吃好喝地过上几个月吧!

李飞红又给刘远芳出了个主意,那个江流石不是个县长大人么,而且读书的时候对刘远芳有那么点的好感,要不找他诉诉苦,让他这个县长大人为民请命一次?刘远芳揶揄道:“我是哪件事情得找县长大人诉苦呢?是我失业了还没拿到补偿金呢,还是我老公长期生病,单位效益不好,只能拿个死工资?还是说我爸车祸被撞了,对方是个无保险无赔付能力的司机?哪一条都让我开不了口!”李飞红说:“你这笨蛋,谁教你开口了,你就在朋友圈暗示一下嘛!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让大家都知道的话,那你就发一条设置为仅他可见的朋友圈。”刘远芳说好的,考虑考虑。李飞红说:“你就别考虑考虑了,你这些事哪一件不迫在眉睫了。”刘远芳嗯嗯了两下,但终究没有发。

那天,江清月打电话来让刘远芳出来一叙,刘远芳就去了。江清月对于刘远芳的事可谓是一清二楚,表示同情以外,还说要为刘远芳介绍工作,既轻松,报酬又丰厚。刘远芳急忙问:“什么工作?”江清月说,她有一个远房的亲戚,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素质很高,是个独居老头,又不方便行动,需要一个女陪护,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每天推着他出去晒晒太阳,陪他讲讲话,叮嘱他吃药之类的。说到这里,江清月又强调了一点,家务事是不需要刘远芳操心的,因为有钟点工,一日三餐也有人送,晚上也可以回家。原来是个保姆啊!刘远芳心中有点失望,但是工作确实还轻松,据说报酬也有五位数,这哪里去找!所以刘远芳还是拖了个尾巴,说,回家商量商量。

“是该回家商量商量!”江清月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这眼神、这语气,让刘远芳感到非常的不舒服。难不成……刘远芳脑子快速运转着,一定是她不想让自己麻烦江流石,所以才想帮自己解决这个麻烦,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似乎只有在江清月这里,刘远芳的脑回路才出奇地清晰。

回家后,刘远芳和老公提起此事,老公说:“什么,月薪五位数?这你还犹豫什么,你知道这是我月薪的几倍了吗?”老妈也赞同,她说:“你这还犹豫什么,就当是提前帮我照顾你老爸。”也对,就当是提前照顾家里的老头子了。刘远芳心里是答应了,但是嘴上还是说,先去那人家中看看。

这一看,就让刘远芳瞬间决定留下来了,这是市中心可以望江的两百平米的大平层,足足有刘远芳家的四倍,屋子里居然还有刘远芳单独的休息室,午间可以休憩一下。床品四件套,真丝的质感,很难让人不喜欢呢!

江清月是这么介绍刘远芳的:幼师毕业,琴棋书画都不错。老爷子爱好文艺,以后可以多指点指点小刘。老爷子点点头,对刘远芳的这一点,老爷子也比较满意,说终于来了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了。

刘远芳羞红了脸,脚趾头都可以抠出个两室一厅了,但当时也不好说些什么。出来以后怪江清月,自己哪有她形容得这么好!江清月说:你不是在幼儿园工作过嘛,再说你在艺培机构工作,这琴棋书画总是熏陶得差不多,并没有要你亲自上阵,而是偶尔鉴赏一下,你总能应付得过去的。再说要不是把你说得特别一点,你以为谁会花五位数的月薪请你?我们在商场上来来去去,可都是会润润色,加加工,你懂得。听闻此言,刘远芳就不再说什么了。

李飞红知道这个消息后,也称赞这一次江清月算得上上路,并坦言这消息就是自己告诉江清月的,还羡慕刘远芳有福气,能找到这个工作,如果这工作能砸到自己头上,自己不得飞奔着用额头去接了。这比喻,说得刘远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刘远芳本来想告诉李飞红自己的猜测,但话到嘴边,刘远芳又把它咽了下去。李飞红能把自己的境遇告诉江清月,那就说明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不错,如果自己的猜测完全不着边际,或者人家一个官员,一个是商人,有利益往来也很正常,何必非得跟着自己的脑回路运转呢!

就这样,刘远芳就冒充自己是文艺女青年,毕竟当时自己也演过话剧,而且还差点去当了北漂、沪漂。但是老爷子可不这么认为,几次对话下来,老爷子明显感觉到刘远芳的见识一般。好在刘远芳还比较勤快,每天早上不辞辛苦地推着老爷子在小区里晒太阳,此外,为人单纯也不做作,老爷子还算是满意。

老爷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泡茶。刘远芳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品种的茶,还有形形色色的茶具。在刘远芳的认知中,茶嘛,就分为绿茶和红茶,红茶养胃,绿茶清心,最多还有一个白茶,但是白茶该分在绿茶这一类呢还是红茶这一类呢,刘远芳没有去研究过。老爷子告诉刘远芳,中国茶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茶区分布广泛,茶树品种繁多,制茶工艺不断革新,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茶类。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四次到龙井茶区品尝龙井茶,赞不绝口,并将胡公庙前的十八棵茶树封为“御茶”。从此,龙井茶更加身价大增,名扬天下,有“黄金芽”“无双品”之称。明前碧螺贵如金,七万个嫩芽才换来一斤碧螺春,故而碧螺春又称为“功夫茶”“新血茶”。老爷子喜欢喝西湖龙井,也喜欢喝碧螺春,还喜欢喝安吉白茶。老爷子说安吉白茶不是白茶,而是属于中国六大茶类之一的绿茶,为浙江名茶的后起之秀,因其加工原料采自一种嫩叶全为白色的茶树而得名。安吉白茶树为茶树的变种,极为稀有。春季发出的嫩叶纯白,在“春老”时变为白绿相间的花叶,至夏才呈全绿色。安吉白茶的茶祖是仅剩一棵的古茶树,据说已有千年树龄。

“这么多的茶叶常识,”老爷子说,“说多了,你也记不住,不如就一边泡一边说,把每一种茶的特性在品尝中自己体会。”所以,刘远芳也开始喝茶了,真是不喝不知道,一喝吓一跳,喝茶的感觉是那么美妙,那么有讲究。其中泡茶要讲究投茶量、水温、出汤时间、不同的茶叶和泡茶器具,这可不是书上就可以得来的,实在是需要通过实践来掌握最佳的泡茶方法。所以刘远芳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用心泡茶,和老爷子各自饮上三盏以后,再推着老爷子去各处走走,让老爷子遇见熟人也能聊上几句。

那天,刘远芳意外地发现茶几上有两张俄罗斯歌舞剧团的演出票,是根据自己非常喜欢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改编的舞台剧。旁边还有一些彩页宣传册,说的是该剧由莫斯科现代艺术剧院创排,鲁斯兰·班科夫斯基导演,被誉为俄罗斯最优秀的现代戏剧作品之一。弗拉基米尔·斯特克洛夫、亚历山大·雅茨科、弗拉基米尔·斯特扎科夫、柳德米拉·塔塔罗娃·吉古尔达、奥尔加·安诺希娜等众多俄罗斯国宝级艺术家参演。

看着刘远芳紧紧盯着彩页宣传册,老爷子笑了笑说:“想去看,那就拿去。”他指了指两张票。刘远芳捏了捏票子,又放了回去,轻声说:“没人一起看。”

“你不是有家人啊!老公、儿子,再不成,同学、闺蜜!”

老公是个那么务实的人,他肯定是不喜欢看这种歌剧舞剧;儿子到了高二,学习那么紧张,应该也没有时间看这种歌剧舞剧;同学闺蜜中也没有这样爱好的,当初自己的梦想,至今还被家人朋友传为荒唐之举呢!

“先把票拿回去,再考虑找谁一起去看!”老爷子温和地说道。

先把票拿回去,那不行,放在家里被老公看到,搞不好就被他卖掉换钱了。刘远芳想到这里,看着老爷子,突然说道:“老爷子,您和我一起去看吧,我推着您一起去看。”

老爷子为难地看看自己和轮椅,刘远芳说:“我们可以换一个过道边的位置,我扶您坐在剧院的椅子上,然后轮椅就放在过道上。”老爷子可能也真的很想去看,觉得这个方法不错,就同意了。

那天,老爷子打扮得很绅士,甚至还打了领带,他和刘远芳把这一次的观摩当做了盛大的典礼。

进入剧场的那一刻,刘远芳才明白观演的一大半是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电视上熟悉的面孔,有新闻里熟悉的身影,刘远芳猜想,退休前的老爷子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在整场观演中,刘远芳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但一回头,似乎又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

回来以后,刘远芳和老头子讨论剧情,刘远芳说:“都说安娜漂亮、聪明、高贵,但我看来舞台上的安娜就是一个为爱疯魔的女人,传闻中她所具备的孤独、神秘的气息,并没有见到,取而代之,只看到她的矛盾、双面、疯狂。她在劝解一场婚外恋的过程中自己也走进了婚外恋。从无法继续与丈夫生活下去,到和渥伦斯基在一起后怀疑他另有新欢。‘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陡然间觉得‘幸福的家庭’和‘不幸的家庭’也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老头子说:“短短140分钟真的不能要求这么多,时长压缩,就破坏了原著的沉雄厚重;追求节奏,格局就会骤然缩小;追求故事性,减弱舞台对于人物命运的悲剧感表达。或者你可以看看原著,你读过没?”

刘远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只看了缩减版的。”

“要看原著。”老爷子强调道,“书我这里有。你知道吗?曾经有人说,小说是所有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所以托翁看不上莎翁。你一定要先看原著。”老爷子似乎很高兴刘远芳能和他对上话,而且听上去还颇有见地。老爷子兴奋之余,给人打了个电话,大概意思是以后希望多去看演出,位置就安排在过道边上就行。

这之后,经常有人来给老爷子送演出票,有话剧、歌剧、舞剧等。老爷子一概都收下,然后和刘远芳一起去看。过年的时候,有市里的领导来看望老爷子,刘远芳就给他们沏茶。有人说:“老领导真的好收藏!家中还藏有‘小龙团’啊!”

这是珍贵的“小龙团”?当初可是被自己误以为过了保质期差点丢掉的“小龙团”?饶是如今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可也不认识“小龙团”啊!

什么是“小龙团”呢?刘远芳偷偷百度了一下:龙凤团茶是龙团凤饼的合成,是宋朝北苑贡茶的统称,咸平年间丁谓造“大龙团”。在庆历时蔡襄造“小龙团”,“小龙团”相较“大龙团”更胜一筹。龙凤团饼的制作工艺复杂,过程精细,茶叶经采茶、拣茶、蒸青、捣碎压模、烘干、造茶、过黄等工序,形成团饼状,表面饰以龙凤图案,每一饼都有吉祥的茶名。

只听有人说:“蔡襄是宋代茶文化的传承者,更是其发扬光大的推动者。老领导的品茶能力,更胜过蔡襄啊!这一饼‘小龙团’可以抵得上这一套房了。”

还有人说:“唐有陆羽所著《茶经》曰‘福州生闽县方山之阴’‘往往得之,其味极佳’;宋有范仲淹所著《武夷茶歌》曰‘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老领导每日清晨,饮一两盏茶香,观茶色里的淡雅,闻茶香里的清廉,真是不改初心啊!”

刘远芳在心里暗暗想:这马屁拍得这么有文化,也是难得了!这时候来拜访者中有人喊刘远芳:远芳,真的是你!

刘远芳定睛一看,怎么会是江流石,他不是去某县当县长了么?什么时候回到市里来了?刘远芳开始结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好在也没人来深究刘远芳与老爷子之间的关系,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刘远芳还以为老爷子会问自己一些问题,可是老爷子啥也没说。对哦,这毕竟是自己的私生活,雇主没必要打听。

日子还是继续,刘远芳每天到了以后,给老爷子先泡出一壶茶,然后推着老爷子出去晒晒太阳,有演出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看演出。唯一不同之处是,在无人时刘远芳会摩挲一下“小龙团”,这毕竟价值一套房呢!

刘远芳对“小龙团”的钟爱,老爷子并不是无知无觉,他建议道:我们今天就拆封尝一尝这个“小龙团”吧!“不行。”刘远芳用尖利的嗓音,表示强烈的反对,“喝掉一套房,我会有罪恶感的。”老爷子温和地笑笑,说了一句:“茶,不就是用来喝的么?”后来就没再提。再后来刘远芳就不再去摩挲“小龙团”,而是自说自话地当着老爷子的面,给“小龙团”加了两把锁,老爷子一把,自己一把,表示没有两个人的同意,“小龙团”就是不能喝。老爷子默许地点点头,并承诺,如果刘远芳一直这么葛朗台,不肯给这“小龙团”开封,那么刘远芳能管自己到过世的那一天,老爷子就把“小龙团”送给刘远芳。刘远芳开始的时候并不当真,但是看着老爷子说得那么真诚,似乎又像是真的一般,所以她开始试探了一下:“谁会把一套房送人啊!”老爷子回答:“可是我并不是只有这一套房啊!”刘远芳心里直“霍霍”,想着也许老爷子是当真的,但是自己一定不会拿,师出无名啊!

闲暇的时候,刘远芳会在手机上浏览一下新闻,看着新闻里的江流石成为市里的主要领导,离了婚了,又结了婚,但结婚对象并不是自己猜测的江清月。过年的时候,就再看不到江流石来老爷子家中拜年,而是换了一拨人呢。刘远芳也会无聊地猜测老爷子当年的职务高呢,还是江流石职务高。但一切猜测都没有答案。算了,刘远芳想,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家庭,老公依旧不死不活地拿着死工资,儿子很争气,考上了一流的大学,去了自己一直很向往的北京。儿子也曾经梦想,之后想出国再继续深造,但是看看家里的条件,最终没有开口。

那天,刘远芳请了一天假,因为儿子说会带北京的女朋友过来。儿子的女朋友是个官二代,家里应该有些钱的,如果她真能和儿子成的话,那他们两个自己出国去吧,让儿子沾沾女朋友的光好了。没想到,当女朋友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后,立马和儿子分手了。也难怪,老爸是病秧子,老妈是老妈子,怎么配得上北京的千金小姐。刘远芳看得出来,儿子很难过,只是没说什么,整理一下行李就又回北京了,这是大四的最后一学期,留学的打算就这样泡汤了。

第二天,刘远芳到老爷子家的时候,感觉老爷子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很暴躁,似乎饿了一天,对着刘远芳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刘远芳为儿子的事心情很不好,也就不客气回敬道:“我又不会一辈子当老妈子,这又是何必呢!”

“‘小龙团’你就不要了吗?”老爷子吼道,“你不是承诺要为我送终!”

“谁送谁的终,还不知道呢!”刘远芳也不示弱。

老爷子突然一把抱住刘远芳,刘远芳一下子懵住了,任凭老爷子的嘴在她脸上、身上啃。过了好一阵子,刘远芳才醒悟过来,猛地推开老爷子,然后“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这太欺负人了,我刘远芳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刘远芳愤愤说道,“不干了,我不干了,工钱我也不要了,我要回家。”

后来,江清月来打过几次圆场,先是指责刘远芳把老爷子推翻在地,弃之不顾,再就是替老爷子送来补偿的工资,希望刘远芳能回去。刘远芳打定主意,说儿子都要大学毕业了,以后找对象不能让对方说婆婆是做老妈子的。江清月见刘远芳这么坚定,就不再勉强,最后把一盒礼物放在刘远芳手里,上面挂着一把锁,说是没有刘远芳的钥匙开不了,不如就送给刘远芳。刘远芳知道这是“小龙团”,想要推辞,却没有勇气。

儿子从北京回来后,因为错过了最好的招聘期,所以马马虎虎地找了一家公司就业。刘远芳想卖掉“小龙团”给儿子作为留学经费,可是终究不忍心卖。

再过几年,儿子要结婚了,女方也是普通家庭,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失败经历,儿子似乎对这一次的对象更加上心。那天女方家长来家中商议婚事,刘远芳一早就去菜场买菜。回来的时候,看到儿子给未来的丈人、丈母在泡茶,刘远芳心中一紧,大感不好。因为老公反对刘远芳像贵太太一般喝茶,所以家中是没有茶叶的,这只能是“小龙团”!只看上一眼,刘远芳就明白了。儿子还嚷嚷说:“妈,你这茶叶藏得可够深的,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

刘远芳眼前一黑,继而安慰自己,本来也就是花在儿子身上的,这一次婚事能成,也就是花在刀口上了。

再后来,儿子顺利成婚,儿媳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刘远芳抱着大胖小子走街穿巷,逢人便夸。

大胖孙子刘远芳亲自带着,等他再大一点的时候,刘远芳教他唐诗,随手一翻,读到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大胖孙子听到这一首,开心地拍起了手,说:“远芳侵古道,这个和奶奶你的名字一样呀!远芳是什么意思呀!”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原来自己的名字也是出自古诗的。刘远芳想着,远芳不就是远处芬芳的野草么!究竟只是远芳,只是野草,而不是珍贵的茶叶!这一刻,刘远芳的心情就和当年饰演话剧《不过是串项链》中的玛蒂尔德发现项链是假的时候心情是一样的。终究不过是远芳!

原载于《江北岸》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