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一辈子的男人
2024-10-14赵挺
1
夏天的夜晚,我将桌椅摆到小院里,劈开西瓜。夜风轻柔,蛙叫虫鸣,阿旺趴在地上垂着眼皮,头顶星空闪烁。外婆摇着大蒲扇,抬着头说,这是牛郎星,这是织女星,看,吴刚又在月亮里砍树。不管星星在哪里,月亮是否被云朵遮住,所有美好的故事都会在这样的夏夜小院里被反复提及。草木清香伴着儿时故事,是长大后永远无法企及的宁谧时光。
当然,一成不变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详,而渐渐长大的我总有各种新问题。
我啃着西瓜,抬着头说,怎么砍了这么多年一直砍不完呢?
外婆说,这树从我小时候就开始砍了,要砍到你像我这样大,应该能砍掉一个小角落了。
我说,放一颗炸弹不就好了。
外婆大蒲扇“啪”打在我身上说,一只大蚊子,哎呀,飞走了,我养你,你养蚊子,心疼。
我说,吴刚在砍树,嫦娥在干什么?
外婆看着夜空说,嫦娥在拖地洗碗,男人外面干重活,女人家里做家务。
我说,月亮离我们有多远,嫦娥奔月要花多少时间?
这些答案并没有在传统故事中出现过,外婆就拿起一块西瓜,边吃边解答道,上海,北京,还是美国,总之比鼓楼城隍庙要远,嫦娥大概飞了三天三夜吧。
我说,那嫦娥飞得应该比三缸的摩托车快吧。
外婆说,三缸的摩托车只载过你和猪肉,我没有坐过呀。
说话间,一阵洪亮的声音传来,老胡、三缸和大潮三人走了进来。夏天的夜晚,外婆小院里常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纳凉聊天,而老胡一来,场面就发生了很大变化。
老胡永远是纳凉的主角,任何话题,只要老胡开口,气氛顿时变得热烈,随口一句,便可掩盖所有声音。老胡说话声音大,气势猛,哪怕嫦娥奔月的故事,经他口,都会变得轰轰烈烈。是情节的轰轰烈烈,也是声音的轰轰烈烈。甚至简单的一个“啊”“哦”都能把迷迷糊糊的阿旺惊得从地上跳起来。我会揉着阿旺说,你吓到我也就算了,吓到阿旺你就要给我买个大脚板棒冰了。老胡洪亮的一句“狗也吃大脚板啊”,引得小院里的人们一阵大笑。这阵笑声似乎可以穿越银河,抵达乡间每个人的质朴内心。
有一次,我在小吃店守着外婆的收音机听流行歌曲,耳朵里却满是老胡的声音,但我看不见老胡。我循着老胡的声音过去,穿过一条机耕路,一个墙门,才找到老胡,只见他在那里高谈论阔,讲的都是新闻联播里的内容。
我捂着耳朵,拍拍老胡的屁股说,能不能轻一点,我都听不到收音机里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了。
老胡一回头说,听什么听,小小年纪,男孩女孩看来看去的,算什么样子。
我说,你声音比村里喇叭还响啊。
老胡挥挥手说,回去找你外婆吃包子去。
老胡不管纳凉还是来小吃店,始终像一个大喇叭。我在二楼睡觉,能从梦中把我惊醒。有一次我梦到外婆给我买了冰淇淋,还没拿起来,就被老胡吵醒。我冲下楼要老胡给个说法,老胡这次直接在小店给我买了一个冰淇淋,我舔着冰淇淋说,下次我梦到肯德基的时候,再把我叫醒吧。
大家常说“宁和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讲话”,老胡是宁波人中的宁波人,声音洪亮,语调生硬。有妇女抱着可爱的婴儿在小吃店,老胡上去对着婴儿一阵夸奖,孩子妈妈喜笑颜开,婴儿放声大哭。老胡说,怎么哭了,我来哄哄。外婆说,老胡,你嘴巴休息一会儿,他自然就不会哭了。
外婆会开玩笑地说,老胡,你一说话,我店里墙上的灰就掉下来了。
我信以为真,问老胡,你能把碗给喊碎吗?
老胡说,一半的功力,就可以。
我说,你试试。
老胡说,得赔钱,试不了。
我脑海里又闪过动画片的场面,问,那你用力喊,能把房顶给喊飞吗?
老胡说,房顶喊飞喊塌都可以,这个更不能试了。
我说,那你使出全部力气喊,会怎么样?
老胡说,天崩地裂啊,原子弹爆炸一样,原子弹是什么知道吗?
我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我要和你比比。说完“啊——啊——”两声,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没有动静,只有外婆捂住了我嘴巴。老胡说,你看,墙灰没掉,碗也没碎,屋顶也和原来一样,你输了。
当小孩子情绪一上来,就很容易掉落在成年人的简单谎言里。老胡设置了他能喊得天崩地裂的前提,我信了,且陷入在这种比赛里不可自拔。
2
我把老胡拉出小吃店,站在村道上,扯开嗓子,大喊数声,村民驻足侧目,或开窗探头。老胡笑笑,用他粗犷生硬的音调说,你看,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头发都没动。我稍稍冷静,说,要不你喊一下试试,有什么反应。老胡说,我控制不好,万一用力过度,房子都塌了,事情要闹大了。
我又把老胡拉到田野里,再次连续放声大吼。一望无垠的农田,杂草野花,蓝天白云,仿佛吞噬了我稚嫩的叫喊声,一片寂静。我凑近一朵油菜花说,你看,动了。老胡说,这是风吹动的,你看天上白云也在动,难道还是你吹动的?
我喊累了,情绪减弱,回归理性,说,你试试,反正这里没人也没房子。
老胡说,这可是农田,田比房贵,田没了,我们吃什么?
说来不可思议,这种“比谁大声”的游戏,我竟然拉着老胡玩了好几天。从小吃店,到村道,再到田野,年少单纯对人的信任,加上纯粹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让我凭空呐喊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起床后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外婆拿着一块冰糖说,喉咙着火了,来,吃下去,喉咙凉了,就会好了。
我说,棒冰更凉,吃棒冰好了。
外婆说,别自作聪明,再烦要吃生姜了。
我沉溺于“比谁大声”的游戏,另一个原因,在于外婆和我讲过关于老胡声音的神奇故事。外婆在睡前和我讲,以前田里来了野猪,大家都没办法,自从老胡一顿吼,野猪就没有来过了,谁家小孩高烧不退,吃药打吊针没用,老胡吼几声,妖魔鬼怪都被吓走了,烧就退了,老胡只要用力一吼,再远地方的人都听得到。
我在黑暗中半睡半醒地说,那月亮里的嫦娥听得到吗?
外婆说,听得一清二楚。
我又迷迷糊糊说,那鼓楼里的人呢?
外婆说,那有点远了,要仔细听了。
此刻,外婆已经比我更迷糊了。
在和老胡比声音的那几天里,我侧面印证过外婆讲的关于老胡声音的故事。有一次,在田野里和老胡比声音大小,我喊叫了半天,把几条大狗引了过来。五六条大狗聚集在一起,冲着我们恶叫。我顿时蔫了,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老胡见状,突然放声,对着狗一顿训斥,声调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大狗们“呜呜呜”响了几声调头就走了。
我心里对老胡佩服得五体投地,外婆的那些故事,以及老胡自己对声音的讲述,我都深信不疑。但是在我声音喊哑后的那天上午,外婆和老胡一起告诉我,这些故事都是假的,不要喊了。我对他们说,我不比谁声音大了,也不喊了,但是你们别骗我行吗?
老胡依旧大声地说,不骗了不骗了,这些都是假的,真的不骗你了。外婆朝我嘴里塞了一颗冰糖说,好了,不骗你了,这些都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老胡张着口不知道说什么,外婆继续擦桌,洗碗,掀开蒸笼。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外婆明白,那些在每个夜晚讲述过的离奇神秘有趣的故事,是我孩童时期的温暖依赖,如果用一个简简单单的“假”字否定,天真岁月里的童真之趣也随之消失了。
我对着哑口无言的老胡说,别骗我了,都是真的吧?
老胡心领神会地说,那还有很多真的故事,我慢慢和你讲吧。
老胡一连吞了几只馄饨,我说,要不你现在就讲吧。
老胡喝着馄饨汤水说,我想想啊。
我指着馄饨碗说,要不你现在试一下吧,把这个碗喊碎,我外婆说了不要赔钱的。
外婆站在灶头说,我没有说过啊。
我转头从院子里拿来一块砖头,放到桌子上说,那就把这块砖头喊碎吧。
老胡擦擦嘴说,行是行,就怕声音控制不好,用力过头,你外婆整个小吃店就喊飞了,上次不小心打个喷嚏,屋顶瓦片不是掉下来好几片嘛,不信问你外婆?
外婆手擦着围裙,顺着着老胡的话说,还好你马上出去了,再打几个喷嚏,房梁都要被你震断了。
老胡指着砖头说,你看,多危险,这次万一控制不好,你人都要飞走了。
我拿着砖头说,那我能学习你这个本领吗?
老胡摆摆手说,学不了,这东西学不会的。
我说,那你怎么会的呢?
老胡把我捧着的砖头放到地上说,我爹就那样,所以我也就这样了,这是天生的,没有办法,我爹更厉害。
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说,你爹有多厉害?
外婆拿着锅铲说,要死,这下讲不完了,要从爹开始讲了。
老胡一脸认真,用浑厚的声音嘟囔着说,啊,这,砰砰啪啪,呼呼哈哈,我讲出来,你别吓死啊。
我坐在老胡的对面,双手托腮,竖耳恭听,上午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年幼的我,在旧旧的小吃店里,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新鲜故事的到来。
3
老胡说,他的爹比他厉害的地方在于,能够精准掌握声音的力道,对,不是声音的大小,而是声音的力道。他爹的声音可以是一枚绣花针,可以是一把匕首,可以是一把宝剑,可以是一把大刀,甚至可以是一把枪,还可以是一颗炸弹,当然也可以是一阵风,一块石头。
我听着老胡的话说,这个是不是在骗我?假的吧?
老胡淡定地说,绝对是真的,我爹的事情还有假的吗?
据老胡讲,当年日本人进村,他爹发一个声,杀死一个日本人,十几个人的小分队,都是被他爹用声音杀死的,日本人再也不敢来了,解放前,还有土匪流氓,经过我们这里,欺负村民,他爹从来不动手,直接骂死了他们。
我突然想起,老腔和我说过,一颗子弹打死好几个人,现在老胡的爹一发声音就能打死一个人,一个比一个神奇。小时候很多事情不信,就去问外婆,只要外婆说是的,内心总觉得是真的。外婆告诉我,老胡的爹就是这样的。我对老胡的爹更加充满好奇和崇拜,以至于有段时间,有人问我以后长大想干什么,我说,想当老胡的爹。老胡听到,就指着我,哎呀呀,哎呀呀,像什么话。
有时候,在院子里纳凉,老胡大声闲聊之时,我会特意在屋里把电视声音放大,想盖过老胡的声音,甚至,把外婆的收音机捧到院子里,根据老胡的声音大小调整收音机的声音。老胡声音减弱或者停顿,我就把收音机声音拨小,老胡声音升高,我也随之把声音拨高。
老胡会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说,咋了?给我配音啊。
小时候,这种调皮捣蛋的事情总是令人乐此不彼,但老胡也不介意,因为他总能发出更加洪亮圆润的声音,尤其笑起来,声音更有穿透力,而我那只廉价收音机的声音总是充满塑料感。只是,令纳凉的人们啼笑皆非的是收音机里播放的内容。比如老胡正在高声感慨,去年台风真猛烈啊,收音机里却伴着“嗞嗞”声播放着,各位听众,店里最后五盒,最后五盒,滋阴补阳,女人吃了年轻又美丽,男人吃了健康有活力。老胡会突然变个语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卖狗皮膏药啊。
我一直不停来回拨动声音旋钮,加之用力过猛,声音旋钮脱落了。我用力往里摁,无法装回去。收音机里就一直大声播放着各类广告。
外婆发现收音机被我摁坏了,想训斥我一顿。我立即说,老胡聊天声音太大了,被震坏了。
外婆说,一个劲乱说。
我说,他这次没控制好,我护着收音机,不然收音机都要散架了,还好只掉了一个旋钮。
外婆说,小小年纪,说谎都不打草稿了。
我说,怎么样的爸爸有怎么样的儿子,这不都是真的吗?
外婆白了我一眼,拿着脱落的旋钮捣鼓了一番,说,还是拿给玉良去看看吧。外婆一抬头,小吃店里昏暗一片,我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4
有一天,在小吃店旁边,老胡因琐事与田鸡发生了一些小争执。田鸡是村里的联防队员,经常仗着联防队员的身份,耍点小威风。田鸡开口就骂,咄咄逼人,老胡音量具有天然优势,但没有骂回去,只是一个劲讲道理。田鸡见状不依不饶,开始动手推搡。老胡连连后退,一直躲避,直到田鸡被人拉住。我纳闷这时候,老胡怎么还没用怒吼神功。
我立即上前,站在两个人中间,双手一张,开始劝架。老胡和田鸡,看着一个身高不及他们肩膀的小孩站在中间,衣服上还贴着一个米老鼠,学着大人的模样说,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大家少说两句。双方都看着我,过了几秒,他们竟然都笑了。我以自己不明白的方式劝架成功。
事后我问老胡,你声音这么大,但力气是不是很小,打架打不过别人?
老胡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说,你爸爸不是能把人骂死吗?那时候他骂你,你也骂他啊,骂死他。
老胡说,这么小的事情,需要我花这么大力气吗?万一过头了,就不好了。
我说,平时也不用,被人打骂的时候也不用,你这功夫什么时候用?
老胡说,大功夫,生死关头才用,小功夫才会时不时用一下。
我想了想说,那你没有小功夫吗?
老胡摇摇头说,没有的。
老胡没有想到,生死关头马上就到来了。这一天晚饭后,村里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外婆指挥,兵分几路,把村庄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随后,老胡打头阵,领着一群人,离开村子,走进黑暗里。
确切地说,这是我的生死关头。那一天,我看着西边的太阳,突然想起三毛和我说过,他追到过太阳,太阳还和他说过话。当时我也向外婆求证,外婆摸摸我的头说,太阳公公当然会说话了。于是我就使劲往西边跑,跑到太阳下山,跑进了陌生的黑夜里,失去了方向。
我站在田埂上,四下旷野,远处有山的阴影,以及偶尔的光。顿时,脑子里全是各种妖魔鬼怪,一个人东走西撞,哭喊半天,无人呼应。就在这样的情景下,突然听到了老胡用响彻天际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我内心一阵激动,同样喊出了响彻天际的声音。一群人就这样找到了迷路的我。
外婆说,没有老胡打头阵一路喊,你还蹲在那里哭呢。
我说,老胡声音真的大啊。
外婆说,是啊,你听到他的声音,我们又走了一里地呢,他这次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路喊。
我说,那不是说明我的声音和他一样大吗?不然你们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外婆想了想说,也对啊,你和老胡有的一比。
我说,他用力喊,这就是老胡说的“大功夫”了吗?大功夫也没见什么威力啊。
外婆说,大功夫就一定要把人喊死吗?把你命都喊回来了,这才是最大的功夫。
我想想也很有道理,虽然和老胡爹的功夫不太一样。
老胡的“大功夫”还有其他用处。有一阵子,外婆的小吃店做了新品种,麻油蒸馄饨。馄饨馅料由肉末、生姜、鸡蛋、料酒等混合而成,快蒸好时涂抹一层麻油,出炉时候撒上鸡蛋丝、葱花和芝麻,馄饨连皮带肉酱香浓郁,软糯无比。我一口一个,一个人能吃二十多个。另一个对麻油蒸馄饨赞不绝口的就是老胡。他总第一个站在门口灶台前等着第一笼麻油蒸馄饨出炉。一边等一边大声喊,小吃店新品麻油蒸馄饨,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语言匮乏,声音极大。他一般就端着蒸笼,站在门口,一口三四个馄饨,火急火燎吃着热气腾腾的麻油蒸馄饨,边吃边说,天下第一,绝对第一,肯定第一。这时候老严总会看着他说,你说来说去这几句,文化不高,声音倒是很高。老胡擦着嘴说,那你说两句。老严说,还没吃过呢,来,给我来一笼。
经过老胡这样边吃边吆喝,新品麻油蒸馄饨一下子成了村里很多人的必点早餐。大家都被老胡给说馋了,就算刚开始不喜欢吃,最后尝着尝着也习惯了这个味道。外婆说,老胡这是吆喝有功啊,你看这也是大功夫,能赚钱。
我说,这个我也会啊。然后走出店门大喊,麻油蒸馄饨,好吃,真好吃,太好吃啦。
外婆一把捂住我的嘴说,喔唷,头疼,别喊了。
我说,我和老胡喊的有什么区别吗?
外婆拿着洗脸盆说,这新闻联播都放完了,你喊什么,大晚上的,人家还以为着火了。
我说,明天早上我帮你喊吧,这个大功夫我也会。
外婆说,你还太嫩了,老胡的喊声,你要花十倍的力气,喉咙喊哑了,我还要给你买冰糖、雪梨,还要买药,这可亏大了。
我捧着脸盆说,嗯,主要还是你的麻油蒸馄饨做得好吃。
外婆说,小小年纪,这么会说话了。
5
那一天半夜,我被外婆的咳嗽声吵醒。黑暗中我问外婆,你感冒了吗?要不要我打120,叫救护车。外婆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算感冒,叫什么救护车,还120。我说,最近电视上看到的。外婆“嘘”一声说,刚才屋里有动静,这动静不正常。我说,是老鼠吗?外婆说,老鼠的动静我很熟,这次能是……外婆凑到我耳边说,可能是贼。我一惊说,不会杀我们吧。外婆捏了我一把耳朵,又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然后大喊,阿挺啊,该睡觉了啊。我立即闭起眼。外婆又大喊,啊呀,阿珍呀这么晚了,你就睡这里吧,还有阿翠啊,你也睡这里吧,困不困?我立即睁开眼睛说,怎么这么多人?外婆小声说,嘘,故意的,吓吓贼。外婆又放开声音喊,哎呀,楼下是不是三缸、阿强来送东西了啊,这么晚了还来啊。这时候,阿旺在院子里已经叫了起来。外婆打开灯,蹑手蹑脚走下楼,我也跟在后面,贴着墙根,双手紧握着外婆的大蒲扇,就像握着一把枪。
我和外婆小心翼翼查看了一圈,小吃店一切安然无恙。外婆松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我以为进贼了。我依旧双手紧握着外婆的大蒲扇说,不用怕,我来保护你。外婆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大蒲扇,边扇边说,喔唷,汗都热出来了。我借着外婆扇子的风说,真舒服,你刚才大声咳嗽,说话的时候,真有意思。外婆说,我这是学老胡的,大声咳嗽,大喊名字,可以吓唬那些贼。
在外婆眼里,老胡说话声音洪亮,一直是一个“大功夫”,不仅仅能找回迷路的我,还能帮她吆喝,还可以唬走那些野狗毛贼。很久以前,外婆和村里几个人从别村喝喜酒步行回来,路过一片坟地,喝了酒的老胡依旧大声说话,时不时哼几声走调的歌曲,一路嘻嘻哈哈大笑,就这样非常愉快地穿过了坟地,大家也觉得没有那么害怕。
我发着愣说,什么时候展示一下喊塌房子就好了。
外婆用大蒲扇敲敲我的头说,房子塌了,你给我盖啊,赶紧去睡吧。
6
时间到了2023年,我在村里见到老胡,整个人感觉瘪了一圈,尤其声音,比正常人都微弱不少。外婆说,老胡年纪大了,精气神不足了,声音自然就没那么响亮了。以前老胡一开口,整个场面气氛就会热烈起来,现在老胡讲一句话,我甚至要问,说的是啥?我说,你以前可不这样,隔着一里地我都能听到你的声音。老胡用微弱的语气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是文明社会了,要安静,老严和我说过,他出去旅游,越文明的地方越安静,大家都是小声说话,现在我也学会了。外婆告诉我,声音低了,是人老了的标志。老胡不是学会了低声说话,而是学不会高声说话了。
我说,小时候,听你们半真半假地说,老胡的声音似乎是万能神功,只要他用力喊总能解决很多事情。
外婆说,是啊,但也有再怎么用力喊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我说,比如什么事情?
外婆说,长寿奶奶去世的时候,他怎么喊都没用。
长寿奶奶是老胡的妈,活到99岁去世,那时候我还很小。老胡的哭喊声惊天动地,整个村庄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这是老胡生平最用力放声哭喊的一次,房子没有塌,花草没有动,虫鸟不惊慌,当然也喊不醒安详躺着的长寿奶奶,喊不回来永远离去的妈妈。
2023年的老胡,走在村路上,轻声地问我一句,还记得大晚上我带人去找你吗?
我肯定有力地说,记得啊!
老胡点点头说,年轻人,小声点,耳朵被你震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