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2024-10-14毛芦芦
一
弟弟,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你哥哥的眉宇间。
那还是30年前的深秋,我在离咱衢州城十公里的石梁中学教书。一天傍晚,我进城买书,天黑了,去红会医院找我的好姐妹张美红借宿。
因为我的到来,红姐的护士宿舍里聚了很多人。我正坐在红姐的床边吃晚饭呢,门外又闪进来一个大男孩。这男孩,高高瘦瘦的,穿一身发白的蓝色夹克衫、牛仔裤,身姿异常挺拔,面容相当俊秀,气质也是那么儒雅、清澈。
第一眼,我只觉得这人好熟悉,就像林黛玉初见贾宝玉,只觉得这个哥哥是在哪里见过的。再看,才发现,他的眼神儿有点发直,眉宇间锁着深愁。我忙拿起一个朱红色的衢橘递给了他。大男孩非常灿烂地冲我一笑。奇怪的是,整间屋子似乎都被他的笑照亮了,卧在他眉间的那点愁,却依然没被他自己拂去。
整个晚上,大家都在说笑,唯有那个大男孩,总躲在静静的忧郁里,不声不响。有人逗他,请他背考场作文,因为他刚刚参加了市检察院的招干考试,得了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绩。他也不推辞,不磕不绊地背完后,众人都在为他鼓掌、欢呼,可他,又默默发起呆来……
朋友们散去后,我不禁好奇地问红姐:“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啊?就是那个记性特别好,能背自己考试作文的人……”
“他弟弟死了,老爸又去追他弟弟啦,他很伤心,这样子已有好长一段时间啦!”
啊,我听了,心重重一抖。就这样,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抖到那个重情重义又脾气孤僻的大男孩身上去了。
弟弟,这个大男孩,就是你的哥哥,我的夫君。
你走了三十年,可一直没有离开过你哥的心坎,也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生活。
你哥想你,却从来舍不得与我分享你,他总是把你深深、深深地藏在他的泪腺深处。每年,你的忌日,你哥都会“失踪”一天。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你哥在你的忌日,会去哪里找你,会去哪里哭你,会去哪里治疗他的心伤……
弟弟啊,我在看见你哥的第一眼,我在遇见我自己命运的第一刻,便见到了你。可是,你在你哥和我的生活中,永远是不能说、不许戳的一种痛,所以在他眼中,我始终没有看清你……
二
弟弟,我是通过咱们姆妈的讲述,一点点画出你的轮廓,一点点描出你的眉眼,一点点摸清你的脾性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在你去世多年以后,你竟会越来越清晰地钻进我的心中……
弟弟,我永远忘不了“初识”你时的情景。
那时,你的侄女儿小红枣才八个月,平生第一次生病,却是严重的肺炎。小小、小小的她,从外婆的乡下老家,被她阿舅直接开车送进了市人民医院,住了院。这时,咱们的姆妈,第一次真正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是进城来照料孙女儿的。可是,在医院小儿科病房里,她却在跟大伙儿大谈特谈你。
“以前,我小儿子也在这里住过院的,三岁时因为腹泻得了败血症,昏迷了一天一夜还没醒,医生怕他患的是脑膜炎,抽骨髓去检查,那么痛,他却不知道,软在我手上,小脑袋直晃荡……后来醒了,竟冲医生嘻嘻乱笑,医生、护士和住院的小孩、陪护的家长都很喜欢他,这个给他蛋糕吃,那个给他包子吃,害得他米饭都不要吃了,大家都说他是一颗难得的开心果呢!”咱姆妈讲到这里,竟很自豪地大笑起来。
啊,那一刻,咱姆妈的笑,我永不会忘。一个母亲竟能用如此快乐的语气,跟人畅谈她去世多年的亲儿子,那一刻,我简直毛骨悚然了。
难道,咱姆妈不是应该像你哥那样,对你讳莫如深吗?
难道,咱姆妈在提到你三岁时那场可怕的败血症时,不应该流泪、哭泣吗?
可是,姆妈说起你的往事,却在笑,而且还带着一脸的自豪和满足。
那一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咱姆妈,心里直冒凉气,觉得自己是遇到了一个“狼婆婆”。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担忧,因为还有两个月,我的产假和哺乳假就要结束了,我就得离开我亲娘的庇护,回城上班了。因结婚买房欠下了“巨债”,使我根本无力雇保姆,还必须请咱姆妈进城来带你的小侄女。
弟弟,想到我不仅要和这么一个“狼婆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还必须将孩子交给她看管,我真的很害怕。毕竟,你就是咱家的前车之鉴啊!
咱姆妈说,你是由于从自行车上摔下,脑袋受了伤,才落下癫痫病根的。那时,你刚上初中,在别的孩子还驾驶着他们的“11”号小包车(走路)时,咱爸就替你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你呢,太好动啦,真正拿那车当马来骑。一天放学,你在驾着它跃下一个高坎时,从自行车上跌了下来,头儿先着地。你的头很痛,却熬了几天, 直到出现了抽搐现象,才告诉爸妈。从此,咱爸咱妈,就带你踏上了漫漫的求医路……
当我第一次从咱姆妈口中,听到你得病的原因时,我定定地望着咱姆妈,心想:天底下,竟有如此粗心的母亲吗?孩子都摔伤好几天了,还不知道!
弟弟,老实说,当我初识你时,你带给我的,可是无尽的隐忧和对未来生活的莫名恐惧!
三
弟弟,没想到,在那个下着小雪的冬日傍晚,我竟然被你打动了。没想到,让你哥哥忧伤彻骨、以至于改变了他性情的你,竟然是那么有趣的一位小可爱……
那天,我这个县报小记者刚好到自己小区采访一个开早餐店的女民工,收工比较早,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了,我想给咱姆妈一个惊喜,更想给你小侄女一个惊喜。
自从离开外婆那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你小侄女每个白天几乎都只能和她奶奶待在一起,因为那时,你哥哥正处于创业起步阶段,和几个朋友合资在杭州办了个小厂,由他负责跑市场拓销路,他常年奔波在外,一年根本见不了女儿几面;而我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连中午休息都没法回家,所以,你的小侄女,我的小红枣,只能和咱姆妈相依为命了。无论我有多不放心,都只能放手把她交给咱姆妈去带了。
那天,当我披着一身薄雪,轻轻打开家门,悄悄走进客厅,想给她俩一个惊喜时,我倒是撞到了她们给我的一个惊喜。我看见,咱姆妈正在给你小侄女讲故事,而且,她俩谁也没有发现我。
那时,咱姆妈让你小侄女骑在她的腿上,正一歪一扭地用她的膝盖摇晃着你的小侄女,笑盈盈地跟她说道:“那天啊,也跟今天一样,是个下雪天。新新小朋友正在教室上课呢,他看见下雪了,屁股就像搽了油,老在座位上滑来滑去,哪还有心思听课呢?下课的铃声一响,他第一个就冲出了教室,一个人先在操场上堆起了雪人。其实,那时,雪还很薄,他堆的雪人啊,只有你的小拳头那么大……”
听咱姆妈讲到这里,你小侄女连忙举起小拳头说,“嘻嘻,跟我的小拳头一样大呢,真好玩!”
“是啊,那是个很小很小的雪人,新新小朋友还没给他装上眼睛呢,住在他家隔壁的一个绰号叫小眼睛的小男孩,就冲他跑了过去,冲他大喊:‘新新,新新,咱们来打雪仗,好不好?’”
“哦,奶奶,打雪仗,我知道,就是刚才你在楼下和我扔雪球玩,对吗?”你的小侄女,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雪,但她已经知道什么是打雪仗了。这就是咱姆妈的功劳,她是个话痨,在家待不住,常带着你小侄女四处走动,所以,你小侄女跟着奶奶,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是的,那个小眼睛,就是想和新新小朋友玩扔雪球呢!对小眼睛的提议,新新小朋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冲小眼睛招招手,说:‘来来来,小眼睛,你快蹲下来!’‘干嘛呀?’小眼睛问他。新新小朋友说:‘你蹲下就知道啦!’结果,小眼睛蹲下了,而新新小朋友扒开他的后衣领,将他刚做的小雪人,塞进了小眼睛的脖子!小眼睛立刻冷得哇哇大哭,而新新小朋友呢,大笑着跑啦!小红枣,你说,这个新新小朋友,是不是个调皮鬼?!”
“嘻嘻,是啊,是啊!叔叔是个调皮鬼!”直到听你小侄女这么笑着嚷嚷,我才知道,故事中那个如此活泼调皮的捣蛋鬼原来竟是你呢,弟弟,我第一次被你打动了!
弟弟,没想到,想象中病病歪歪的你,小时候竟是如此的生机勃勃、生动可爱啊!
那一刻,看咱姆妈和小红枣一样,笑得哗哗响,我第一次意识到,在你短短的一生中,留给亲人的,除了眼泪,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欢笑。
不过,那时我依然觉得,一个母亲,用那么欢快的语气,来讲她亡子的故事,还是不应该的。
那时,我还年轻,还根本没有经历过大的生离死别,还根本不了解,活着的人,该用怎样一种态度去对待逝去的亲人。弟弟,我总觉得,你母亲爱你,还不如你哥哥爱你深呢!
四
可不久,我就改变了这一看法,弟弟,因为你的小侄女,我的小红枣儿生病了。只不过是寻常的发烧感冒,可却让咱姆妈发了狂。
还记得吧,我是在红会医院的宿舍楼里认识你哥哥的。在那医院,我有最好的“发小”张美红,还因她结交了不少朋友。小红枣身体不舒服,我自然就带她去找那里的医生朋友了。当时,儿科医生中数钟文华最有名。正是她给咱小红枣看的病。
可是,见小红枣吃了三天药,依然还在流鼻涕,依然还在咳嗽,咱姆妈就坐不住了。
“抱小红枣去中医院看看吧!去找林钦甫,或去找钟坚,他们都是最好的老中医,我年轻时就找他们看过病的,他们很灵的,让他们看看,我就放心了!要是小红枣又转成了肺炎,那可怎么办呀?”
弟弟,你一定想象不出,听咱姆妈在一个小时里把这话念叨了五六十遍,在两个小时里把这话念叨了一百来遍,在半天时间里把这话念叨了上千遍,那是个什么滋味。
刚开始,我还反反复复地安慰她:“感冒要好起来,本来就需要一个过程的,才两三天,孩子流鼻涕、咳嗽,其实都是正常的。小红枣的烧不是退了吗?她不发烧,就没危险,姆妈你放心!钟文华医生虽然年轻,可也是个蛮有名的小儿科医生呢!”
但我的话,就像说到了木头上、石头上、玻璃上,咱姆妈根本听不进去。
她只一味沉浸在她自己的恐惧里:“去看看林钦甫吧,去看看钟坚吧!去看看林钦甫吧,去看看钟坚吧!小红枣千万不能像小新新那样啊!”
终于,她道出了她的心魔。
咱姆妈的心魔,就是你呀,弟弟!你的病,你的离去,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把咱姆妈精神之殿的瓦片全打碎了。
咱衢州有个词,叫“失心疯”,用它来形容咱姆妈的心病,其实非常恰当。
弟弟,你走的时候,一定是把咱姆妈一半的心给带走了,所以她才会在你小侄女生病时,犯“失心疯”,用歇斯底里地唠叨,不断要挟我带你小侄女去看另外的医生。
最终,我向她妥协了,带小红枣去看了林钦甫,让林老给你小侄女开了几贴中药。
哪想,这只是一个噩梦的开始,因为从那以后,凡小红枣一有头痛脑热,咱姆妈都会逼着我一再地给她换医生。
而且,为了怕你小侄女着凉,咱姆妈还拼命地给她加衣裳,以至于让你小侄女得了“八衣小牧女”的绰号。那还是小红枣四岁那年的春天,咱姆妈带她回老家去小住。一天,小红枣和别的小朋友在田野里看牛吃草,学乡亲放牛。别的小朋友都只穿了一件毛衣,可咱小红枣,还穿着绒外套、大棉袄、小棉袄、棉背心、羊毛衫、小线衣、衬衫和小背心。小红枣跑得热了,想脱衣服,咱姆妈不让,只准她把衣服“划开”。结果,当大家看到她一连“划开”了八件衣服时,都哄笑了起来,都喊她“八衣小牧女”呢!
咱小红枣衣服穿那么多,自然容易出汗,汗湿了衣服,自然容易感冒。于是,在她五岁之前,她就是个感冒大王。由于有咱姆妈这个严厉的“督导”,你的小侄女,几乎将咱衢州稍微有一点点名气的中医、西医、土医看了个遍。
那时,在每一次上医院的路上,我都能看见你的影子、你的影响,都能看见被你拿走半个心脏之后,母亲那“失心疯”的恐怖症状。
唉,弟弟,因为你,我的女儿小红枣在幼年时代,多吃了多少药,多打了多少针啊!
我真没想到,你,因为躯壳的离开,反而变成了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了咱姆妈的思维。
面对她给小红枣套上的一件又一件衣服,我终于看清,咱姆妈爱你想你,绝对比我表面看到的,要深很多、很多……
五
小红枣五岁了,免疫力增强了,体质变好了,终于不那么容易生病了。咱姆妈大舒了一口气说:“小红枣总算在人间生了根!”仿佛,在五岁之前,你的小侄女,还不算人间的一个小孩呢!
弟弟,咱姆妈,因为你,比一般的母亲,可多了不少神神道道的功夫啊!
这年元旦,小红枣在幼儿园做文艺汇演的小主持人,还表演了一个小型音乐剧《三个小和尚》,讲的是三个小和尚挑水喝的故事。
那天下午,我和咱姆妈正坐在幼儿园的操场上看咱家的“小和尚”在舞台上“挑水”,咱姆妈本来笑盈盈地紧盯着舞台,整个人的表情,活脱脱就像大写的“我骄傲啊”这四个字。可一转眼,她又突然抽泣起来了:“那时,小新新也是五岁,特别顽皮。每次,见有人挑水经过咱家门口,他都会偷偷跟上去,然后趁人家不注意,猛地把手伸进人家的水桶,使劲地搅几搅,害得人家刚挑的井水没法烧茶喝、烧饭吃了,别人气得要死,他还偷偷地笑。有次更坏,别人挑着新打的菜油经过老街,经过咱们家门口,他竟然悄悄跟上去,抓住别人的箩筐绳子,像荡秋千那样,人跳上去使劲一荡,结果,将那人的菜油晃出小半桶,打得满箩筐都是。那人来我们家告状,我使劲向他赔礼道歉,可你爸事后还说‘不怕生个作天鹅,就怕生个阿弥陀’,意思是只要他灵活,再顽皮也是只天鹅,就怕他是个木头老佛,那就没救了。那时,你爸哪会想到,那么精灵古怪的小新新,最后真的会变成一个木头老佛呢!因为新新后来病得让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我和你爸还真的将他送到东岳山的寺庙里去当了两年小和尚呢!只可惜,我们将他舍给了佛,最后还是没能留住他!新新走后,你爸因为心疼他,得了病,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真可怜……真可怜……”
“唉,姆妈,你怎么是一个人?你不是还有我、飞飞和小红枣三个孩子嘛!”
“飞飞哪有新新乖巧、孝顺!”那一刻,咱姆妈想你,又犯了“失心疯”的毛病,竟然脱口说出了她对你哥的厌烦,“我洗衣,新新会帮我压水;我做饼,新新会帮我煎饼;我到上海去打工,新新还会给我写信。这些事,飞飞一件也没有做过……”
面对咱姆妈如此无情的唠叨,我忍不住也说了几句狠话:“新新再好,说到底,横竖不过是个讨债鬼!讨完了你的心血力气,讨穷了你的家,还要讨你一世的眼泪!而最终陪着你的,还不是你不喜欢的飞飞!飞飞大学毕业那年,本来能留在杭州工作,不是为了照顾你,回衢州来了?再说他们小时候,当新新老在外头撒野闯祸时,不是飞飞在默默帮爸爸干活吗?当你和爸爸吵架离家出走时,不是他这个小哥哥在替你照顾新新吗?姆妈,我理解你对新新的怀念!可你对飞飞,也要公平点!”
是的,弟弟,你活着时,咱姆妈对两个孩子的爱,就像她端在两只手上的两碗水,都是端得平平的。姆妈的一碗水里,装着你的活泼可爱、机敏讨巧,另一碗水里,则装着你哥的文静憨直、认真勤勉。可自从你得了病,咱姆妈就把两碗水,都倾倒到你身上了。尤其,当你去世后,她的眼睛只顾望着天上的你,竟忽略了眼前活生生的大儿子!
唉,弟弟,弟弟,你因为离去而变得完美无缺!我也就此明白,为什么世人在伤悼那些离去的孩子时,都会如此悲叹:“老天爷为何要把家里最好的孩子给夺走呢?”其实,不是那个孩子最好,而是死亡成全了他,让他赢得了更恒久的美丽、才华与魅力。
弟弟,对不起,我知道,真实的你,其实也是够可爱够美貌够聪慧的,我看见过你一张五六岁时留下的照片,你在那泛黄的纸片上举着小手,笑望着我,只一眼,就将我的心笑痛了!小时候的你,活脱脱就是个欢乐小天使!不过,你的离去,却从此让你哥在咱姆妈心中添了无数缺点。我有时甚至会如此“恶毒”地猜想:要是让咱姆妈选择哪个儿子留在人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你吧!不过,要是她留下了你,你,也就变成了不完美的那一个呀!
六
弟弟,你可知道,你最被咱姆妈津津乐道的故事,是什么吗?
就是你六岁那年,独自偷偷溜去大姑姑家和舅公家玩的两次冒险经历。
咱的大姑姑住在衢江对岸一个名叫“藕塘”的小村庄,每年夏天,那村庄都被白荷、红荷层层叠叠地包围着,美不胜收。不过,从咱们高家古镇去那里,先得搭渡船,还得经过好几个村庄。一天上午,还在读幼儿园的你,一个人居然偷偷溜出学校,悄悄混上渡船,又走了八九里路,成功来到了大姑姑家。
当你笑眯眯、汗津津地出现在大姑姑家的门槛上时,大姑姑正在堂前补一件旧衣服。她见了你,忙站起来一把将你搂住了,叫了你好一通心肝宝贝后,又越过你的头顶,拼命朝门前的大路上张望:“新新,你是和谁一起来的?”
“就是和我自己来的呀!是我自己偷偷把自己带来看你的呀!嬢嬢,我想你啦!”你笑着,搂住了大姑姑雪白雪白的头发。
搂得大姑姑欢喜不已,又讶异不已。她赶紧去灶头烧了一碗面,还给你下了三个荷包蛋,端到你面前说:“新新,赶快吃了回家,等下你爸妈看你不见了,要急疯的!”
“噢!”你乖巧地答应了。可是,在回家路上,你又独个儿溜到李家糖铺(榨糖厂)去玩了。
等日头落山你乘船回到家,咱爸咱妈和你哥,早急哭了,以为你肯定已被人贩子拐跑啦!你倒好,还笑眯眯从自己的衣兜、裤兜里掏出很多蔗糖给爸妈和哥哥吃哪!因为糖铺里的人见你长得好看,笑得甜蜜,又根本不怕生,都很喜欢你,不仅让你在那儿将糖吃了个够,还给你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都装满了糖块。
咱爸气得想打你,他将自己的手扬得高高的,都碰到了屋檐,因为他是个少有的高个子。可最后,他却从屋檐上拔了根瓦片草,将你“痛殴”了一顿。那草细细的、软软的,打在你身上,你笑翻了,直嚷:“爸爸,求求你,别给我挠痒痒啦!别给我挠痒痒啦!求求你!”
因为咱爸的骄纵,你又有了第二次的独自远游。这次,游得可远了,是去五十里路外咱姆妈的外婆家。
咱姆妈的外婆家,在龙游县团石湾。那可是个千年古村落,偎依着衢江的粼粼碧波,村边还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古树。早在宋代,著名诗人杨万里就为它写过《宿潭石步》的诗作。也有谚语云:“团石圆,出状元;团石仰,出宰相。”结果,六岁的你,因为一次团石湾之行,就成了咱姆妈眼中聪明无双的“状元”和“宰相”。
这次,你不是乘船去的,是偷偷跑到公路上,溜上中巴车去的。
到了团石湾大舅公家,你还告诉他们,是咱姆妈送你上车的。本来,大舅公还想留你住一宿呢,幸好你调皮,将他家屋后的半亩橘苗都拔光了,当马骑,气得他又将你扔上了回衢县的中巴车。等你回到家,咱爸咱妈正好要去派出所报警,请警察帮忙找你呢……
“哎呀,他去藕塘嬢嬢家,是带了一嘴糖蝴蝶回来的,因为他吃糖吃得嘴边糊满了糖稀。那糖稀干了,就变糖蝴蝶啦!他去团石湾我外婆家,是带着一条破裤子回来的,因为他骑橘树马,将裤子都骑破啦!他那时才六七岁呀,真能干!”每次,咱姆妈说起你这两桩当时让她吓破了胆的往事时,都会笑着为你鼓掌,仿佛你离开三十年,只是去远游了,你随时都会带着一嘴糖蝴蝶和一条破裤子回来似的。
弟弟,其实,第一次为你流泪,就是在咱姆妈第一次讲完你的“藕塘行”的故事之后。
那天,我陪着咱姆妈笑了一场,又一个人溜到卫生间,去偷哭了一场!我这个嫂子,是多么心疼那个活泼机灵调皮捣蛋却最终没能真正长大成人的你啊!
很奇怪,自那以后,每次当咱姆妈讲起你的那些故事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暗暗为你抹泪。
弟弟,你我从不曾见过,可我,却在跟你哥、跟咱姆妈生活的日日夜夜里,一天比一天更重地把你放在了心上。
我多么希望,你的离去,真的只是一场远游啊!我亲爱的弟弟,不管到时候你带着什么回家,我都打心眼里欢迎你!
亲爱的弟弟,你在天上,可曾知道有我这么个嫂子吗?
随着你小侄女的一天天长大,随着我自己的一天天老去,随着我外祖父母、祖父母和母亲的离去,我已经越来越理解咱姆妈笑着讲你的事时的心态。当然,我也理解你哥对你讳莫如深的心疼。
人有生,就有死,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自然规律。而在生死之间,我们会给自己的亲人留下多长的思念啊!在这世间,有不计其数的人,其实,都是揣着对天上亲人无尽思念的勇者。你的母亲是,你的哥哥是,现在,连我也是了。对了,还有你的小侄女,每次听咱姆妈说起你的事时,都会搂住她的奶奶,为她深深地叹息一声,同时,还会像我一样,悄悄地为你抹一把泪呢!
弟弟,我亲爱的弟弟,虽然你的一生,还没有活到十八岁,可是,你却通过我们的心,久久地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