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斗争
2024-10-14明朔风
它和你越像,你离它越远。
一
一早醒来,阳光抚慰着我的全身,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可这愉悦仅仅维持了几秒,就被目光所及打碎了——沙发上,坐着另一个“我”:乌黑的短发,略塌的鼻梁,一双倒角眼明亮而有神。
“你好!”“我”开口示意。
“你好。”我怏怏地应着。
“需要什么服务吗?”
“暂时不要,等待命令。”
命令?是的。因为这个坐着的“我”可以理解为我本人的一个分身,它的全称是“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现在更新到了3.5代。“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是这个时代的骄傲,是人类的最伟大创举,因为通过它,人类几乎可以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所有事情,毕竟它是“全勤复刻智能”的。而这样一个机器人,对我来说,却像是梦魇一般的存在。我无法想象,当一个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通过机器人来复刻完成,该是一件多么沮丧而又绝望的事情啊!那还要人干什么?而现在,每个人,确切地说是每个成年人,都有这样一个机器人分身存在,严丝合缝地填补着人生空当。一人一机,人机匹配,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当然也包括我。而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就在14岁成人礼的当天,避无可避。今天是公历2228年2月28日,我和“我”的斗争,也从这一天正式开始。
二
按照惯例,成人礼应该有个仪式,或大或小。大的,可能会召集亲朋好友、街坊四邻,一起聚会、喧闹;小的,起码也有一家老小凑在一块儿,欢乐庆祝。可我的成人礼,怎么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我甩甩头,甩掉疑惑与紧张,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向门外张望。
床铺在身后自动合拢,退入墙内。身上的纳米材料塑形衣妥帖稳当。
张望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爸爸不在,妈妈不在,哥哥也不在。
我试着叫了几声“爸”“妈”“哥”,声音在空气中游荡、消散。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也没有发现人影。他们去哪儿了?
寻找的过程中,分身倒是一刻也没闲着,像个影子似的紧随。这个“我”不但看上去跟我一模一样,行为举止也分毫不差,令人懊恼的是比我本人更加轻盈、灵活。像刚才,冲进厨房的时候,我就差点撞在了吧台的角上,而那个“我”只是轻轻巧巧一让,就避了开去,如风般轻盈,完全不受重力影响。
“需要帮忙吗?”“我”又开了口,谦逊、亲切。
“不要,等命令!”我有点气急败坏了。
总共6个房间,寻了个遍,还是不见一个人,我终于确信,家人们是真的不在。
“不在就不在吧,反正这个成人礼也没想安排。”我喃喃自语,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酸溜溜的,有种无助的失落感。
“需要我帮忙吗?”亲切的声音再次响起,令人无法抗拒。
“好吧。”犹豫了两秒,或者三秒,我还是答应了,“先到书房去读书。下午打理花园。晚上自理。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是,遵命。”
看着“我”走向书房,我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不接受也得接受。只不过从今天起,我和分身的战斗开始打响。
三
对未成年人来说,出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时代,未成年人是用不着出门的。在家里,通过全息全感全知技术,未成年人几乎可以完成所有体验:野营、登山、滑雪、冲浪、潜水、探洞……只要想得到,没有做不到。只有成年人,才会因为各种社交或者工作的需求,时不时地出趟门。未成年人在成长过程中,只有极少数的机会,一般是重大礼仪结点,才会在成年人的带领下出门,譬如5岁的洗浴礼、8岁的游玩礼、11岁的熏香礼等。其他时间,未成年人的出门概率几乎为零。
哦,对了,从今天起我已经成年了。
一想到成年这个事实,我就心烦气躁,分身的影子不断地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圈。并不是我不想跟上这个时代,而是时代似乎在抛弃我。近年来,随着“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的快速更新迭代,越来越多的事情交由它们来完成,人类变得愈发的无所事事。许多成年人已经退化到了未成年人的地步,没有社交,甚至连班都不去上了。不上班带来的最显著后果是“知点”的开销速度大幅加快,人老得非常快。再加上一些人挥霍“知点”的速度快如闪电,忽然倒地丧命的事情偶有发生。我虽然只见到过一次,但是依然吓得够呛。8岁游玩礼,爸爸带我去一个超级场游玩。人头涌动中,有个一头黄发的中年女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颓然倒地,跟睡着了一样。我问爸爸,她怎么了?爸爸说,死了。当场我就呆住了,人竟然会这么容易死?而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周围的人们视若无睹,该干嘛还干嘛。最后,来了两名机器警察,把倒地女子带走,据说是带去了机器人工厂。为什么人死了要去机器人工厂?我问爸爸。爸爸说,他也不知道,人死了都要去那儿。这件事情导致了两个结果,第一,从此我对“知点”的用度格外上心;第二,对于“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我则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心。
现在,我也成年了,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那么,离死亡还有多远呢?
四
李仁大爷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在自家的小花园里侍弄花花草草。这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生命。
平时,李仁大爷都是边打理花草,边跟屋内的我聊上几句。而今天,见我破天荒地出了门,他诧异得连水都忘了浇,滴滴答答淌了一脚。
“丁成功,你这是干吗去呀?”
“我吗?哦,去一趟爸的公司。”
“你找老丁?早上我倒是看到他了,匆匆忙忙地坐了一辆飞步走。”
“好的,谢谢您,李大爷。”
大爷还是那个大爷,露出欣慰的笑容,继续埋头于侍花弄草。而大爷的分身,正在稍远处的房子里,侍弄着另外一堆花草。这幅景象,令我不寒而栗。望向自家窗户,我的分身正在伏案看书,这又让我舒了口气。
还是赶紧走吧。一抬手,我唤出了“玛利亚”,下达指令:“叫辆飞步。”
“玛利亚”,是我对自己的“虚拟AI管家”的昵称。每个人出生后,都会配备一台“虚拟AI管家”,由植入于手臂中的芯片唤起,没有实体,却能随时帮忙解决各种问题。有些人给“虚拟AI管家”取名“大卫”“管钟”、“埃斯坦巴”“嫦娥”……具体取什么名字,完全看主人的意愿。而“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是没有“虚拟AI管家”的,也不需要,因为它可以随时链接超级主机。说起来,这差不多是“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与人类唯一的区别了吧。
飞步很快到来。钻进这个银白色的“大鸡蛋”,我半悬空地快速穿梭于大街小巷。
大街小巷跟我在家中模拟所见并无二致。从飞步里望出去,两旁各色建筑造型怪异,歪着、斜着、倒挂着,不知道里面是何种模样?模拟只会告诉你外表,不会告诉你内在。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爸爸的公司在哪儿。爸爸所在的公司,位于这个城市最高建筑——华普大厦的中间楼层,330层。据说,从这栋660层的建筑顶层,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不过,那是城市执政官的特权,一般人看不了。
飞步稳稳停下。我轻盈地一跳,一溜小跑地进了大厦。“知点”已经在下来的那一刻自动提取,不需要停下来支付。
进入大厦,经过生物信息扫描辨识,我便直奔流水梯,一分钟后,出现在了爸爸公司的前台。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前台执事是一个圆筒状的机器人,举止笨拙,行动缓慢,发音的时候带着点“嗡嗡”声,据说是仿某部古代科幻影片而特别定制的,跟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真不知道用它的人是怎么想的。
报上爸爸的大名,被前台执事再次扫描一遍生物信息,我才进到公司内部。
哇,这里好大,好壮观!整列的银白色卡座工位,闪烁着科技感的光辉,如蜂巢般一字排开,极致地伸展到远处。在每一列工位的终端,竖着一面六边形的大窗,貌似看不到外面。每个工位上,都有一名成年人在伏案工作。他们召唤出自己的“玛利亚”,与公司主机对接,进行着“编译”“创造”“修改”“转换”等的工作。源源不断输出的新程序,正随时随地改变着这个世界。这些工作人员看上去极其冷漠,似乎对周遭的世界毫不在意,即便是有像我这样的陌生人走过,他们也不愿意瞟上一眼。创造性工作不可能沉默,这些人也有发声,有时候还会跟自己的“玛利亚”争吵,可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到,因为有隔音膜的隔离,让他们与整个身外的世界分离、绝缘。
我一边兴奋、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一边数着卡座工位上的编号向前行。500-230、605-345、808-560……1006-805,对了,前面一个就是我爸爸的工位。可是,人呢?
见前面一个工位的人正在专心工作,我忙不迭地问:“先生,您好,丁成到哪儿去了?”
那人摇头晃脑地继续干活,半晌都没搭理我。
我又尝试着说了几次,往他前后左右转了一圈。
也许是灵魂归位,那人终于注意到我这么一个存在了,便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玛利亚”。
“什么事?”一个声音传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居然忘了隔音膜,赶紧召唤出“玛利亚”:“先生,您好。我想问一下,丁成到哪儿去了?”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丁成?他不在吗?”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可能是看到工位上没人,“哦,那他可能去支棱工场了。”“支棱工场吗?”“对,支棱工场。”
支棱工场我知道,位于城北的最大的机器人组装工场。不过,我现在可是在城南,往城北去,是要穿过整个城市中心的。可爸爸在那儿,又有什么办法?
那人告诉我,支棱工场保密性强,无法发起远程联络。他还告诉我,到达支棱工场后,可以通过大门保安系统寻人。
谢过他以后,我离开了爸爸所在的公司。刚出门,就有人通过“玛利亚”联系我。“喂,哪位?”“你好,是‘我’。”“我?哪个我?”“‘我’就是‘我’呀。哦,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是你的分身。”我一阵无语,分身竟然还主动来联系主人了。“什么事?”我冷冰冰地问。“哦,是这样子。按照你的要求,我已读完了书房中所有的书。事实上,许多书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其实我很诧异,在我们父亲的藏品中,居然还保留了这么多的老古董。这些信息、知识,随便搜索一下便能看到、学到。”这份傲慢,简直令人抓狂。“到底什么事?”“也没什么事。你瞧,书都读完了,接下去该干嘛?”“打理花园。”我已无力吐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发布了命令。“好的,遵命。”
五
再次坐飞步,又是另外一种心境。新鲜感少了点,麻木多了分;急迫感少了点,忐忑多了分。我只想早点赶到支棱工场,而城市的经线却仿佛无限延伸。
路上,人是极少的,大家要么忙于工作,要么忙于享受,谁也不会把时间花在其他地方。即使是有人,也在飞步上,来去匆匆,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迈下飞步的时候,腿脚都有些发麻了。面前,耸立着一个无比庞大的机器巨人,整个工场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倾斜着,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所幸有爸爸同事的指引,我直接来到大门保安处,通过系统寻人。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等待的时间总是如此漫长,支棱工场的大门开启,像一张嘴巴咀嚼又咀嚼,“轰”的一下“吐”出个人来,正是我中年谢顶的爸爸。
“什么事儿?”醉心工作的爸爸阴沉着一张脸,显然对我的不请自来满怀怨气。
“没,没事。”面对这样一个与家中和善长者呈鲜明对比的人,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脑中一片空白,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没事还来找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中年男人开始狂暴,嗓门陡升。
这一喝,倒是把我给喝醒了,冷冰冰地回敬一句:“爸爸,今天我成年了。”
“成年就成……什么,今天你成年了?是吗?这么快啊!”变脸比翻书还快,狂暴兽一转眼变回了亲善老父亲。可能是为了掩饰尴尬,爸爸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以示宽慰。
父子俩就成年和成年礼的事儿聊了一会儿。爸爸还拿自己当年成年礼的糗事来献丑,引得我俩,以及旁边两名机器人守卫哄然大笑。
大笑过后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还是爸爸先开口:“成功,你看,爸爸这边工作非常忙,我和分身都在这里干活呢。而且,只有这边的活干完了,公司那边的才能接上。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一点儿都不能懈怠啊。”那张圆脸上,写满了诚恳。
既然爸爸和他的分身都在全心全意地赚“知点”,我又算什么呢?“好的,你忙吧。”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没有你,还有妈妈呢。”尽管试图让声音轻松起来,说服他,也说服我自己,可颤音还是出卖了我的心。
“对,对,对。去找你妈吧。”可爸爸却丝毫未觉,两眼放光,像见了老鼠的猫,“她没在家的话,应该是去了西格利亚画廊。”
西格利亚画廊——城中最有名的艺术圣地,汇聚了几乎所有著名艺术家及他们的作品。我早该想到的。像妈妈这样一个酷爱艺术的人,还能去哪儿呢?
看着支棱工场“哐当,哐当”地把爸爸“吞”下,我转身召来了今天的第三辆飞步,朝城市东边沿海的西格利亚画廊而去。
六
寻找妈妈的过程出乎意料的简单。就在西格利亚画廊的中心大厅——一个有着全息喷泉的地方,她正端着高脚酒杯,边品红葡萄酒,边和两位艺术家谈天说地。见我到来,妈妈礼貌地跟艺术家们打了声招呼,便款款走来。
“嗨,成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甜甜的嗓音,带着一丝溺爱的意味,是我熟悉的妈妈。
鼻子一酸,不争气的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一把搂住她,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妈妈显然有点发懵又有点吃惊,一手端着红酒杯,一手轻拍我的背,低语、宽慰。几分钟后,见我停止了啜泣,她才细问事情缘由。我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了她。她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对不起”“抱歉”“好的”“没事”,鼓励我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当我最后说,是爸爸让我来找她时,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过,妈妈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成功,今天是你14岁成年的大日子,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没有陪伴在你身边,是我们的错。”顿了顿,“但你也不要怪我们。成年,意味着离开家人,拥有了独立人格。现在,是时候跟你的那个‘我’一起分享一切了。”
我很想大声说“我不要”,我不要跟家人分开,我不要独立人格,我尤其不要那个“我”。可我终究没有叫出声。在这样一个公共场所,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长大为成年人的第一天,我知道,我不该,也不能这样做。我选择了沉默。
妈妈见我不吭声,就开始劝导我。她也讲了她和“她”的故事,虽然跟爸的有所不同,但显然没那么多不堪,仿佛全是美好。
有那么短短一刻,我真的被吸引住了,听得入了神,想要放弃我与“我”的斗争,让一切完美启航。可当我的眼光不经意间落到她的右耳垂上时,看到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绿痣。绿痣?绿痣!我一激灵,差点蹦起来,因为那可不是什么绿痣,而是信号传输外显。作为人类智慧体印章的信号传输外显,是“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唯一区别于人类的标志。天哪,我眼前的不是妈妈,而是一台“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是她的那个“她”!
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且神色异常,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的右耳垂,“她”立马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成功,不用诧异,这很正常。每个人跟她的,用你们人类的话叫‘分身’,都是这样子的。分身可以完成人类所有的事情,比如,我那么地爱你。”嗓音依然甜美,语气仍旧可亲,可一股寒流还是在我心头升起。
“但是……”我犹豫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一次,“她”果决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是你真正的妈妈,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视着我,“我比你妈妈更爱你,我比她更像你妈妈。”
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她”也就不想再瞒着了,把十四年来关于我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我。原来,生下我没多久,妈妈就患了产后抑郁症,精神状态极差,连自己都没法照顾,怎么能照顾我呢?从那时起,她的“她”,也就是妈妈的分身,便开始履行起当妈的责任和义务,待我如己出,全方位接管了我的生活。十四年来,妈妈的分身含辛茹苦,好吧,也就是随随便便地把我养大,再怎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听完这一切,我呆若木鸡,心头却有千万条江在奔腾,有千万匹马在嘶吼。天哪!十四年来,爱我疼我养我的母亲,居然是一个机器人!我眼前一黑,差点摔倒,感觉嘴里十分苦涩,像是胆汁全流了出来。“她”见状,赶紧扶住,把我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苦笑着问:“你能告诉我,她,我妈后来怎么样了吗?”
“你妈?她很好啊。大概在你三岁的时候,她就恢复了健康。之后,经常流连于这里——西格利亚画廊,或者其他一些艺术圣地。你知道的,她可是一向都钟情于艺术的。”
“那你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我是她的分身,当然也热爱艺术。不过,一般要等她不在的时候,我才会出现在艺术圣地。”
为刚才的唐突,我有点懊恼,可探究的欲望蠢蠢欲动:“那么,她今天去哪儿了呢?现在在哪里?”
妈妈的分身脸上忽地掠过一道红霞,装作口渴般地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闪烁其词地应付:“她,她今天有个约会,到道奇司去了。”分身的设定,让她不会也不能撒谎。
道奇司可不是什么严肃政府机构,或者正经企业公司,更不是清静寺庙院落。它是一个高档娱乐场所,严格来说是一个集“吃喝玩乐购娱住”于一体的大型娱乐集合体。
“她去那儿干嘛?”面对我的咄咄逼人,这次她没有妥协,作为一个分身,有些事情是无法回答的,因为设定让她必须忠诚于本体。而当忠诚与诚实两大设定相抵触时,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妈妈的分身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房间号。
就在我带着满腹疑问,打算离开去道奇司探访答案时,“玛利亚”自动开启:“你有一封电子邮件。”电子邮件?“读一下。”“亲爱的小丁,你好。我是你的分身,又来获取指令了。有鉴于之前来电询问时你态度生硬,我怕引起你的反感,所以改用电子邮件。你要求的‘打理花园’,我也已经完成。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吗?”“爱干嘛干嘛去!”我快压不住我的怒火了。“下面还有一行备注。”偏偏认真的“玛利亚”还不肯放过我。“念。”“另:我发现,你的情绪真的不是很好。由此,我对你的行为产生了担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需要帮忙吗?要不要我马上过来?你在哪里?要我立马赶到你身边吗?”连续五问,问得我血脉偾张。“不要!”我几乎是吼出的这两个字,引得西格利亚画廊里的人们纷纷侧目。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深吸口气,捏紧双拳,又展开来。长舒口气,我放轻声音叮嘱“玛利亚”:“让他不用过来,这边我会处理。他现在的任务是看家。至于在家里干什么,可以自由决定。就这样!”我的这个命令,毋庸置疑。
七
道奇司真是一个花花世界。人们想要拥有的,这里几乎都有。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甜腻、迷幻、沉醉的味道。
衣着亮丽的侍者川流不息,手举托盘,里面盛着各色美食。时近正午,饥肠辘辘的我,在寻人的空隙,顺手拿了几样:一块陌离济阳蛋糕(三口就下了肚),三个龙福果(带壳吃了),两颗弥鹿球(刚放进嘴巴就化了),一杯噗叽噗叽茶(黏糊糊的,介于主食和茶饮之间的怪东西)。因为有了房间号,我便直奔最西南角的那排亮尖屋顶而去。
外表跟内在截然不同,亮尖屋顶的房子里,甬道异常昏暗,我都看不太清楚路通向哪里,有时候感觉前面还有许多路,一不留神碰了壁,是个拐角;有时候看着到底了,跨过一道阶梯,却还能再向前行。
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往前,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在怀疑自己快要找不着北的时候,那个房间号赫然蹦入了我的眼帘。“5128。没错,是这间。”我喃喃自语道,手指刚要叩上门板,却戛然而止。我犹豫了,像一个拐了别人“玛利亚”惶惶然不知所措的人,想用却不敢用,不用又白拐了,心里异常矛盾。
矛盾了两分钟,我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敲门。手指刚要叩上门板,门却突然打开了。我吓了一大跳,门里的人也吓了一大跳。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样貌二十五六岁,斜眉入鬓,丹凤眼,高鼻梁,简直比女孩子还漂亮,身材健硕,满身阳光。
“你找谁?”男子问。
“我,我找李玉玲。”
“哦,找玉玲啊。”男子扭头向室内,“玉玲,有人找,一个男孩。”
听一个大男孩叫我男孩,真令人恼火。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黑洞洞的室内的未知所吸引了。
“玉玲,玉玲?”那名男子又叫了两声,还是无人应答,“你等一下,我去看看,可能又睡着了。”脚步声倏忽而去,留下夜一般的漆黑包围着我。只有外边甬道顶那一点点昏黄的灯光提醒我,这不是在梦里。
过了好几分钟,那男子忽然又从漆黑中钻了出来,微笑着说:“她是睡着了,这会儿被我叫起来了。”用手拍拍我的肩,“你再等会儿,马上出来。借过下,我呢,要上班去了。”不由分说地便从我身边挤了过去,消失在了昏暗的甬道中。
看看甬道,看看门里,这次我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了。
幸好,时间不长,门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衣摆拖地声,间杂着连天的哈欠声。紧接着,一张女子的脸穿过黑暗冒了出来:“谁呀?谁找……”猛然见到眼前的我,她吃惊地用手捂住了嘴。
“妈,是我。我找你。”
“成,成功。没,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妈妈抱紧了自己,好像很冷似的。纳米材料塑形衣也害羞地收起了裙摆,化作一套职业装的样子。
“妈,有点重要的事情,我想跟你谈一谈。”这次,反倒是我更加自在一些,毕竟今天见到的怪事已经够多了。
“好的,好的。”妈妈一边应着,一边把我往屋里带,甜甜的嗓音,带着一丝溺爱,又恢复了那个她。
在里屋,我和妈妈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先把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说到没人一起庆祝成年礼,她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到爸爸没在公司,跑去支棱工场干活了,她皱了皱眉,托着腮帮子生闷气;说到我在西格利亚画廊的情况,她沉默了,有些神游物外。“妈,妈?”在我叫唤了几声之后,她才回过神来。知道躲不过,妈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她和那名男子的事情。五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他相遇在西格利亚画廊。她的艺术天赋和创新精神让男子动容,而男子的艺术才情与俊朗外表令她着迷。仿佛天雷勾动地火,俩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起。道奇司成了他们最好的约会场所。我问她,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家,想过爸爸,想过哥哥和我。她沉吟半晌,反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我想了想说,人和机器的世界。没错,她说,在人和机器的世界里,机器是人,人也是机器。她又说,机器可以是完完全全的人,而人呢,只不过是支离破碎的机器。支离破碎的机器,我体悟着她的话。俩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轻轻拉起我的手,用她那带着一丝溺爱的甜甜的嗓音说:“成功,妈妈是爱这个家的,也爱你爸爸,更爱你和你哥哥。但是,机器世界把人的理想、传统、道德、爱憎统统打碎了,又重新融合在一起。”她眼中闪动着泪花,“我承认,现在也爱他,可能胜过爱你们和爱自己。而这,已经是我现存的唯一的念想了。”我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认可,至少是不那么抗拒吧。这一刻,在我心里,剩下的只有同情和怜悯。也许,是成年改变了我。也许,是分身改变了我。我不知道。
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我俩聊了许久,关于社会、关于机器、关于人,还有关于家庭、关于她、关于我。差不多聊到无话可聊,敏锐的她揭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接下去怎么办?这事,你准备回家跟你爸讲吗?”“不讲,”我苦笑着,“没啥好讲的。况且,他的心思全在工作上,哪还顾得上其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妈妈又问。“既然出来了,暂时不想回去。回去了,家里也没人。我想,还是找一下哥哥好了。”“你知道你哥在哪儿吗?”“不知道。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妈妈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可她接下去的说法又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我想我可以找到他。”“真的?怎么找?”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妈妈却不急。她定定地看了我一分钟,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知道的话,我还问你干嘛?”我都有些不耐烦了。妈妈点了点头,甩手召唤出了她的虚拟AI管家:“帮我联系一下成就。”“好的,稍等。”她的虚拟AI管家“一休”应答着。“滴答滴。”大概三四秒之后,随着提示音响起,哥哥丁成就的虚拟AI管家“大雄”联系上了。“喂,妈,找我什么事情?”哥哥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成就啊,你在哪儿呢?”“问我在哪儿干嘛?”哥哥显得有些谨慎,“快说,找我啥事儿?我很忙的。”“好好好,我的小祖宗。”妈妈脸上笑开了花,“不是我找你,是成功,你弟弟。”转而朝向我,“喏,说吧。”“一休”也转向我。“嗨,哥哥。”我略显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哦,成功啊。你好!今天的成年礼过得怎么样?”他居然知道我今天成年?这倒反而令我更加发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还是妈妈机灵:“成功今天过得不怎么顺当,所以想要找你聊聊。”“哦?这么说,你俩是没给他办成年礼咯。”如此直白的说辞,即便是老辣如妈妈,也皱起了眉头。谁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或者哥哥,想必也会很无语吧。“成年礼有没有无所谓,只是有些事情,我想找你当面说一说。”镇定心神,我字斟句酌地告诉丁成就。“好吧。”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答应见面,“来寂静街口,静默墙边,我在那儿等你。”“静默墙?!”我和妈妈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惊得眼珠子都瞪大瞪圆了。“是的。静默墙。”哥哥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静默墙可不是普通地方,那是一道隔离墙。墙的这头是普通人的世界,墙的那头是“安静人”的天地。“安静人”是社会中的一个特殊人群,他们选择自我放逐,放弃所有高科技手段,自动退回到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用双手的劳动养活自己。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一旦选择做一名“安静人”,就意味着再也回不到普通人的社会。“成就,你,你不会是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吧?可别吓妈妈呀。”平时格外镇定的老妈,这会儿也急了。“没事,你放心,妈。”哥哥倒是正经了许多,“我这不是还在寂静街吗?我在这儿有点重要的事情要办。对了,成功要找我,叫他赶紧过来。”我虽然很诧异也很担心,但还是和哥哥一起劝慰了妈妈,让她安心留下。然后,我和哥哥约定了时间,同时搭上了他的虚拟AI管家“大雄”的线,这样我们便能自主联系了。
八
五十八分钟后,我出现在了静默墙边、寂静街口。这时,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剩两分钟。我早到了。
“你小子,迟到了!”人随话到,巨大的象马雕塑阴影中探出一个脑袋,正是丁成就。他居然比我还早?
“哥。”我疾跑两步,靠了过去。
“来。”在这寂静的街道上,他显得愈发神秘,领着我绕过雕塑后的一个篱笆,穿行于一片小树林中。
在我开口之前,他先做了一件事:把虚拟AI管家“大雄”给关了。接着,他示意我也照做。尽管有些疑惑,我还是依样画葫芦,把我的虚拟AI管家“玛利亚”给关了。“快憋死我了!”丁成就夸张地说着,一把搂过我的脖子朝前走。“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呀?”我忍不住问。“成功,你太嫩了。”丁成就不无遗憾地看了看我,摇了摇头,“难道你不知道虚拟AI管家跟分身是相关联的吗?它们可以通过超级主机对接。如果你希望我俩的谈话不被别人或者别的东西知道的话,必须要这样做。”一时间,我对搂着我脖子的这位老兄肃然起敬。别看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原来这么细心哪!
走过五条短短的小径,进入一个大树、灌木组成的绿化迷宫,丁成就放开了我的脖子,认真而又诚恳地道:“好了,可以说了。”环望四周,见四下无人,我这才敢放低声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末了,我说:“我就是想问问你,有关分身,你是怎么看的?”丁成就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反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看我来静默墙这件事的呢?”静默墙?静默墙那头可都是“安静人”啊,是一群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边缘人,难道他真想做一名“安静人”?我这么想着,越想越害怕,瞪大了双眼,身子微微发颤。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丁成就反而异常的镇定。他拍了拍我的肩:“嗨,兄弟,怕什么?做‘安静人’难道不好吗?至少不用整天被分身缠着?而且,正像你今天所看到的,做‘安静人’的话,也不会成为像爸爸妈妈那样的人了,不是吗?”我不再害怕,也不担心,而是彻彻底底被他的话震惊到了。天哪!他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这还是我熟悉的丁成就吗?我仔细端详着眼前人,16岁的年纪,沉稳、干练、豁达,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为一名‘安静人’?”“还没想好,可能再过两年,可能就在今晚。”他狡黠地对我挤了挤眼。“去你的。”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哎呦,哎呦。”他顺势退后两步,装作被弄疼了的样子。“呵呵。”“哈哈。”我俩肆意地笑了起来。
一阵笑罢,丁成就把我拖拽到草地上坐定,问:“那么,你打算做一名‘安静人’吗?”“我不知道。”回答得有些沉闷,却是我的真实想法。毕竟,做一名“安静人”的想法对我的冲击太大了,而且后续的影响更大,一时半会儿我还接受不了。“没关系,慢慢来。”丁成就拍了下我的大腿,“等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也许,那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安静人’了。”我忍不住问:“难道你一点都不记挂爸爸妈妈,记挂这个家,还有我吗?”“傻瓜,”丁成就的眼中泛起一层薄雾,“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爸爸还是那个爸爸吗?妈妈还是那个妈妈吗?”伸出一根手指轻戳我的胸口,“你,还会是那个你吗?趁还来得及,必须做选择。我只不过比你早做选择而已。”是啊,他不过比我早做选择而已。一阵沉默。
思量半晌后,我抬起眼,定定地望向他:“哥,我也有了决定。”“哦,跟我一起吗?”“不,我不想做‘安静人’,但我会用我的办法,做一个没有分身的人。”怔怔地,丁成就盯了我足有半分钟,也许是头一次被我的想法镇住了吧。旋即,他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那,祝你好运!”我俩各伸一只手,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九
走进卧室,感应灯自然亮起,晃花了我的眼。再次睁开,我吓得差点一蹦三尺高,因为床上坐了一个人——“我”。
“回来啦?”声音平淡,甚至有些冷酷。
“你,你为什么lxzAf+zTPc2rVTr1psn5SyOw5acTa/NbjNvHcE9o4R0=在这儿?”我瞪着分身,装出一副愤怒的样子。
“我不应该在这儿吗?”分身反问。
我一时语塞。
“是你叫我干完活之后,晚上‘自理’的啊!后来你又叫我‘自由决定’,不是吗?”分身偏侧着脑袋,斜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我愈发窘迫了。
“好了,跟你开玩笑呢。来,快过来休息吧。”分身忽然翻过一张脸,笑容满面地站起身,邀请我过去。
犹豫两秒,我弯起嘴角,冲他一点头,走了过去。
分身自觉地让开。
快到床边时,他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趁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走向门口:“晚安,做个好梦。”人去声留,久久回荡。
这一夜,我做了许多梦,没一个是好的:一会儿,我梦见自己走到了寂静街口,穿过了静默墙。一大群“安静人”向我涌来,其中包括丁成就。可没等我开口打招呼,丁成就便扑了过来,张口咬在我肩上。我甩开他,掉头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蜂拥而至的“安静人”给淹没了;一会儿,我又来到了道奇司。这里比我之前看到的更加甜腻、迷幻、沉醉,让人有种流连忘返的感觉。穿行在人流、甬道中,不时地拿一些食物吃,我开心地哈哈大笑。音乐骤起,灯光频闪,一名穿着暴露的女子向我款款走来:“你来啦?快想死我了。”甜甜的嗓音,带着一丝溺爱的意味。我流着口水,一脸痴迷地向她看去,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妈妈的脸;还没等我惊恐地叫出声,身子一沉,已经掉入一个大工场。周围,排着一整圈银白色的卡座工位,闪烁着科技感的光辉,如蜂巢般放射性排开,如经纬线般极致地伸展到远处。每一列工位的终端,都竖着一面六边形的大窗,像巨人一样监视着工位上的人们。我身处千千万万工位的轴心区域,这里有一个山一般高的大熔炉,“哐当,哐当,哐当”不停地锻造着什么东西。我把脖子仰到90度,还是看不到熔炉的顶端。大熔炉高耸入云,好像连接着天庭一般。“吱呀,吱呀”,正当我准备收回脑袋,云里传来了异响。随即,大熔炉颤颤巍巍地倾斜过来。我被吓得钉在原地,眼见着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从熔炉中飞泻而来,却无法动弹、避无可避。更吓人的是,这个小黑点居然是一个人!那个人竟然还在微笑,挂着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天哪,那是我爸爸!天旋地转,我大口喘着气,瘫坐在草地上,耳边是鸟鸣啾啾,鼻中是花香四溢。“成功,你来啦?”李仁大爷的声音传来,“小子,怎么一来就躺在我的草坪上?这可是我一早上刚刚修整好的。快起来,起来!”没等我反应,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拽住,一把就从地上把我拉了起来。“不好意思,李大爷,我不是故意的。”没等站稳,我便开口说抱歉。“没事,没事。我待会再修整一下好了。你瞧瞧,这株国色牡丹开花了呢!”声音里满是自豪。李大爷还是那个李大爷,只要有好花好草,其他的都不重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株向日葵迎风招展,正在向太阳频频点头。“大爷,那不是牡丹,那是向日葵。”我不免疑惑,望向大爷。“怎么不是?那就是牡丹啊,而且还是国色牡丹,我培育了三年才开花的呢。”大爷忿忿不平,似乎在怪我不识货。俩人目光相遇,我好像觉得,眼前的大爷有点不那么大爷了。为什么不那么大爷了呢?是这眼光不对。这眼光,像教堂摇曳的烛火,像夜晚闪亮的风筝,像海边迷茫的灯塔,就是不像一双人的眼睛。哦,不,这黑眼珠子还在变颜色,灰色、蓝色、黄色、红色、紫色,走马灯般变个不停,最后,停在了绿色。那也不是什么眼睛了,那是一颗绿色的痣。绿痣?哦,对了,那是信号传输外显。大爷不是大爷,我面前的是一个“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是大爷的分身!
一激灵,我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纳米材料塑形衣立即启动自干功能,把汗吸收掉。
今夜,月光皎洁,却没有抚慰我受惊的心。梦中的情形,一桩桩、一幕幕,仍历历在目。我不知道,哪一个片段更恐怖、更吓人,我也不知道,这些梦是不是有一天会成真。我只知道,我和“我”的斗争已经开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