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奇的日出
2024-10-14树森
1
刘雪雪面对着衣柜,感到十分沮丧。大学四年,结婚七年,她竟然不知道梁宇最喜欢她穿什么样的衣服。那件红色连衣裙是大三那年,他们刚确定恋爱关系,梁宇拿奖学金给她买的。梁宇说要给她买一件永不过时的衣服,要好到她舍不得扔,以后无论两人最终是否能走到一起,她看见衣服就能想起他。
商场的珠光宝气逼得人睁不开眼,浓郁的香水熏得空气里泛着丝丝甜味,柜台里的钻石戒指反射出夺人的光彩。刘雪雪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天上的集市,所有的商品都散发出她绝对买不起的气息。“只是时间问题,”梁宇附在耳边对她说,“只要我们一起努力,这都不是事儿。”
五楼全是女装,店面一眼望去看不到头。导购员站在门口招揽顾客,“进来看看吧,全场打八折或者两件五折,喜欢的可以试一试哦。”逛了几家店之后刘雪雪渐渐适应了这种氛围,稚嫩的脸上努力装出成熟从容的样子。
梁宇最先看到那件红色连衣裙。它作为主打新款穿在模特身上,很宽的小翻领在肩部围成一圈,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真正打动刘雪雪的是导购员阿姨,她身上散发出的天然的亲和力令她想起自己的妈妈。
“喜欢的话可以上身试试,没关系的。”
“快来照一下镜子……你看,我没说错吧?”
“这个灯笼袖多洋气,这个版剪裁也很别致,特别显腰身。我自己都给闺女买了一件呢,她可喜欢了!”
那是一个妈妈该有的样子,她很羡慕。
刘雪雪本来没准备真要买,她懂得钱来得不容易。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是勤工俭学和贫困生补助。上大学后妈妈就以满十八周岁要自己谋生为由,拒绝再给一分钱。爸爸背地里偷偷给她塞钱,她赌气不要。后来,爸爸也真的不再给了。
梁宇和她也只是恋爱关系,她不愿意他为她花太多钱。刘雪雪不是那种贪便宜的女孩,家庭条件也不算差。虽然是农村,爸妈却十分拼命,把一个农民能挣的钱都挣了。她家在村里是过得最好的。
只不过父母的爱仿佛全部分给了两个哥哥,到她这里一丝一毫都没剩下。她不知道是否仅仅因为自己是个女孩。李想劝她,说他们也不容易,二老折腾那几亩地供出来三个大学生,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这时候刘雪雪就默默听着,心酸垂泪。那些话她心里并非不清楚,只是要有人帮她说出来。
阿姨看刘雪雪对着镜子照得出神,转过身对梁宇说,“衣服好看不好看上身才知道,这一款还有件黑色的,也可以试一下。现在打八折,下来也就几百块钱,很划算的。”等刘雪雪从更衣室出来,梁宇已经把钱付好了。他替她选了那件红色的,她很开心。他们和阿姨挥手告别。
看着梁宇兴高采烈的样子,刘雪雪让自己表现得很高兴。从他那憨厚的笑容里,她打心底里知道他是死心塌地爱自己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在刘雪雪的记忆中,那天一直都是艳丽的红色。后来漫长的时光里红色逐渐褪去,梁宇的兴高采烈转为平静,阿姨微笑着挥手的动作逐渐清晰时,一个黑色的阴影才开始浮现。又过了很久,刘雪雪发现那阴影开始缩小,最终凝为一个挥之不去的斑点。斑点的形象愈加清晰,最终长久地定格为半挂在阿姨左臂上的那件还没来得及试的黑色连衣裙。它挂在那里显得有些落寞,孤零零,像她自己瑟缩的影子。
一阵冷风从窗户灌进卧室,将白色的窗纱和暗绿的窗帘吹出凸起的形状。风被困在其中,来势汹汹,正要突围。窗外铅色的云块在淡蓝的天空上自西向东快速逃离,一批又一批,没有止境。云层时薄时厚,光线时明时暗。刘雪雪关上窗户,打开卧室的吊灯,照亮了满衣柜黑色基调的衣裳。
“卧室嘛,睡觉的地方,也不用太亮,所以我准备选这款光线不亮但造型独特的吊灯,你觉得怎么样?”刘雪雪把照片发给梁宇。“你喜欢就好,现在你可是大后方老总,我在前线奋战,后方阵营全听老婆大人指挥。”刘雪雪觉得心里有些空。她想要的也许不仅仅是一个答案,或者梁宇投出同意的一票。她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更准确地说,她想听听对方心里的声音。
现在,这款由多层玫瑰花瓣压花玻璃围成的造型繁复的吊灯正亮着,中央众星拱月般的灯泡发出的橘黄色灯光经过玻璃的数次折射后变得像一层柔软的轻纱将整个房间铺满。可是假如你不规矩地躺在床上,不小心把脑袋摆在吊灯正下方的时候,那未经散射的凛冽的光芒将会直直射下刺花你的眼睛。甚至会使你产生一种幻觉——头顶的吊灯摇摇欲坠,会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垂落,把你的脸给砸个稀巴烂,或者把谁的后脑勺开几个血窟窿出来。
刘雪雪恍惚间回到衣柜前,在满衣柜黑色衣服的丛林中,那件红色连衣裙像一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无地自容又羞愧难当。她那天漫不经心地问梁宇,为什么直接就选了红色,梁宇大大咧咧,“红色多好,喜庆啊!”
此刻红色连衣裙在女主人手中被摩挲一遍又一遍,之后又被整整齐齐地叠好,装进衣袋。刘雪雪穿上那件黑色的短款西装外套,黑色短裙,黑色小皮鞋。不过是去机场接老公回家,却搞得像是要参加一场葬礼。刘雪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2
地下车库在这个季节总是异常潮湿,水雾缭绕。电梯口的瓷砖壁上凝结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大颗大颗正在缓缓向下滑落。刘雪雪踩在铺了防滑垫的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
黑色的高尔夫车身和窗玻璃上凝满雾珠,像刚从水里捞上来。这辆车也是刘雪雪自己买的,梁宇只管打钱。选颜色的时候,她问他,“选红色的吗?”梁宇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红车加女司机,马路杀手标配啊!要不选黑色吧,稳重。”刘雪雪从鼻孔中哼出不屑,“那是别人。”事实证明她是一名优秀的女司机,驾车这么多年,没出过一次事,就连马路牙子都没蹭上过。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收音机的白噪声如潮水般骤然消退,浮出女播音员柔和的嗓音,“强台风卡努今天16时位于我市境内,中心最大风力14级。预计卡努将以每小时3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北偏西方向移动。未来6小时,市区最大风力7~9级、阵风10~12级。今夜我市有大暴雨。请注意防范。”
刘雪雪看了一眼梁宇从卡拉奇飞北京的航班,在哈马德国际机场中转后的飞机已经起飞,即将在北京落地。她给梁宇发了一条微信,我按照北京飞回来的时间去机场接你,有台风,路上别耽误时间。想了想不知道该加一个什么表情,于是就这么一句生冷的话,发了出去。
时间还早,刘雪雪驾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不想回家,那个她一手建成又即将毁灭的家,那个曾经属于她又即将和她毫无关系的家。她一想到那件事,胃里就一阵紧缩,几乎要将胃液挤出来,嘴中泛起苦水。
李想打来电话时,她正把车正停在路边。那条新修的路被命名为观海路,路口的升降柱缩回地底时,能把车子直接开到海堤上去。海浪正不知疲倦地拍向岸边。大海根据天气和观察者的距离变换不同的颜色。站在客厅的阳台远远看去,阴天的时候泛着蔚蓝,晴天的时候则是一片黄泥汤子。站在此处的海堤望去,不管晴天阴天,永远都是一片昏黄。如果是刚退潮不久,还能闻到淤泥的腥臭。这卧在钱塘江入海口由淤泥堆积出来的海湾,浑浊得令人绝望。
“给你发了好几个语音都没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吓死我了。”李想的声音总能给她带来安慰,虽然仅仅是安慰,不过也已足够。她已经做到一个朋友力所能及的一切。高中的闺蜜,十多年后还能保持联系的又有几个呢。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渐行渐远是理所当然的事。
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了刘雪雪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还是李想。她觉得李想活得通透。那是一种看穿世间悲苦后又能够置身事外的坦然,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洒脱。在学生时代,刘雪雪向她请教,如何才能变得像她一样。答说看得多了,就释然了。再问看什么,哪里看?答说看红楼,看古经,看生活,看众生。刘雪雪就不再往下问。她试着读过一些。半躺在床上,烫了金边的砖块似的新旧约一页还没翻完就从手里滑下去,人就睡着了。
这次出事,她憋了两天最后还是没忍住,找了李想。那天她在电话里莫名其妙地问李想,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想嘿嘿一笑,“人是会变的,这么多年了,变化肯定很大。”常年背井离乡的生活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用起普通话,方言反而成了只有双脚站立在那片土地上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语言。
“就按照你以前的印象呢?”刘雪雪追问。
李想沉默了一会儿,“单纯,率真,耿直,骨子里还有股不到南墙不死心的坚韧吧。”李想说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可是我现在,”刘雪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描淡写,“不知怎么就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团乱麻。”
3
海边以鱼虾为食的白鹭,现在一只也看不见。自然界的生物总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保持高度敏锐,人却不能。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天上的积雨云以不同的速度前移,高远的慢,低矮的快。黑色的车顶上偶有阳光直直刺下,热量辐射到车内,微微的炙烤仿佛是地狱烈火的前兆。
“确定要离了?”
李想在电话那头小心询问。她还从未以如此小心翼翼的语气跟刘雪雪说过话。“算上30多个小时的国际航班飞北京,马不停蹄再转上海,我待会儿开车去接他。”“这种事情,要慎重考虑。”李想说。刘雪雪看向苍茫的海面,一座水上施工平台正在建设跨海大桥,那些柱子会被插入海底的淤泥或者浇筑在海床的岩石上,直到基础变得足够坚硬。
这样的工程曾经是她和梁宇共同的工作。那时他们一起在卡拉奇看蓝色的大海,那里的海滩在月色下像大海轻柔的面纱,海风中有遥远的咸味但绝无腥臭的淤泥气息。刚毕业那两年,他们工作日在施工的海岛上能看到太阳从大海的尽头沿着曲形的海面弹射出来。休息日,在暖洋洋的沙滩上,能看到发出最后一丝热量的太阳变作一枚巨大的发光的蛋重新投入大海的怀抱。梁宇哄当地戴了白帽的大胡子小巴喝酒,教他们用中国话骂人。刘雪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让他给自己积点德。那时,发咸的海风刚刚吹黑他们的皮肤,吹去他们脸庞上学生的稚嫩。
刘雪雪和梁宇是同班同学。军训还没结束梁宇就开始追她,但是刘雪雪考察梁宇直到大三时才跟他确定恋爱关系。他们在毕业后签了同一家工程公司。工作几年之后,刘雪雪还清了所有的助学贷款,手里也存下一笔积蓄。这时两家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催婚。公司大都是援建其他国家的海外项目,两人常年在外也不是办法。在梁宇的提议下,他们在老家一座南方县城购买了婚房。准备办完婚礼后刘雪雪就辞职回家,先把房子装修好,再随便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也不指望挣多少钱,主要就是守个家。外面的花销,梁宇一个人的收入也够了。
婚礼办得简单而温馨。唯一让刘雪雪不满的是,妈妈在哥哥家帮忙带孩子,爸爸家里刚新上了一批猪仔走不开。他们怪她日子订的不好。可是梁宇在项目上一年也就那么几次假期,又能怎么办。倒是李想,不远千里奔赴县城,又当娘家人又当伴娘,场面才不至于显得那么寒酸。结婚当晚,刘雪雪喝多了,抱着李想哭个不停。
那晚新娘子也没有和新郎入洞房,而是换下嫁衣在酒店陪着李想住了一晚。此举惹得婆婆颇有微词,但看着儿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李想像一个老母亲一样嘱咐刘雪雪,“梁宇是个老实人,要跟人家好好过日子。结婚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往后的事情多着呢。”她擦着眼泪嘲笑李想,“自己还没结婚呢,就来教育别人。”李想说不着急,自己的缘分还没到,追自己的人倒不少,只是还没碰到真正动心的人。李想这么说的时候,刘雪雪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了一下,梁宇真的让她心动过吗?
李想临走前把刘雪雪拉到一边提醒过她,两人长期异地分居不是好事,得想个办法。刘雪雪跟李想说,没关系的,梁宇这个人我绝对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而且,小别胜新婚呢,距离能够减少很多麻烦,避免鸡毛蒜皮的争吵。再说了,在海外这几年我们也不是天天在一起,也算是半个异地,都过来了,没啥事,也习惯了。
当时言犹在耳,李想没想到的是,该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4
刘雪雪打开车窗,风灌进来。平安扣流苏拂过脸畔,轻柔柔地有些痒。那是不久前梁宇回国休假,他们一起去一座古镇旅游时买的。在古镇青石板街道的尽头藏了一座寺庙,据说求子很灵。刘雪雪拉着梁宇非要去拜,梁宇嘲笑她迷信,“大学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还信这个。”刘雪雪说,“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动静,难道你不想要个孩子吗?”梁宇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啊,丁克都行。你想去,咱就去。”在他的字典里,仿佛永远都要把刘雪雪排在第一位,把决定权交出。刘雪雪有时候觉得这是夫妻之间最大的信任,然而在一些更多的不起眼的时刻,她会觉得自己累,很累。
寺庙黄墙黑瓦,庄重肃穆,庙内烟雾缭绕,游客不绝。立在院中带盖的方形炉鼎被熏得漆黑一片,兀自燃过的烟灰摔落下来,断成几截。大殿内送子观音慈眉善目,怀抱稚子。刘雪雪像所有的善男信女一样,双手合十,拜了再拜,口中念念有词。经过不动明王殿时,刘雪雪看见立在那里的那尊青面獠牙的怒目金刚,左手拿绳索,右手持智剑,似乎要将她捉拿归案。刘雪雪站在那里丢了魂一般,愣了半天。末了,惊魂甫定的她拉着梁宇说,“求个平安吧。”于是就买下了那件挂在车里的平安扣。付钱的时候梁宇嘟囔着,“傻子才在景区买东西,不都出自义乌小商品市场么,凭什么就比网上贵十倍。”
送完梁宇回项目上之后,怒目金刚的影子总是在刘雪雪心里挥之不去。有时候一个人半夜在空落落的家中醒来,她害怕极了。刘雪雪想总有一天自己会遭报应的吧。她下定决心要做个了断,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男人死乞白赖痛哭流涕,说就最后一次。她想到男人给她带来的那些新奇和乐趣,没狠下心,答应了。结果,就出事了。
即使在李想面前,她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觉得这毫无意义。在刘雪雪的精神世界里,他不配拥有名字,只能作为一个耻辱的符号永远存留。这既非移情别恋,也不是简单的一夜情。也许最开始只是需要一种简单的——怎么说呢——就称之为一种爱的补偿吧,来填满那漫长的看似充实却又黯淡无光的一个人的生活。那是在装修完房子买好车随便考了一份事业编之后的一天,在日复一日的县城生活中,突然有那么一个风趣幽默的成年男人闯入她的生活。
在平淡廉价的问候中,在幽默风趣的故事中,在看似儒雅的言谈中,刘雪雪入了魔一般给自己编织了一场虚幻的迷梦,妄图以此来填满内心细微却又巨大的缺失。男人第一次提出要求时,她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一个有着自己家庭和孩子的成熟的中年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类似父爱的光辉有时令她感到迷恋沉醉难以自拔,有时令她感到卑鄙下流可耻至极。
她觉得自己是一点一点从里面开始腐烂的,就像有些坏了心的苹果,细薄白嫩的果霜尚且附在坚硬挺拔的果皮之上,可一口下去却发现是个残缺败坏的黑心果子。不知道亚当和夏娃被蛇引诱吃掉的那个苹果,是否也是如此。
在迷梦之中她开始接受男人的观念,完成了自我洗脑。他不会离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但是他会关心呵护你,给你帮助,就像一个好朋友,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好到你甚至可以带他回家。在你和丈夫精心准备的家里,在宽大柔软的床上,你以不规矩的姿势躺在上面,仰头刚好能看到那盏玫瑰花瓣般繁复的吊灯未经散射的光凛冽地刺下,刺得你眼睛昏花,头脑发胀。
刘雪雪曾无数次幻想,男人伏在她身上做那种事的时候,天花板上的吊灯突然落下,将男人的后脑勺或者自己的脸砸个稀巴烂。然而在这些事情尚未发生以前,梁宇却先在一次普通的视频聊天中看到了男人的影子。那是最后一次,是男人苦苦哀求的最后一次。可是,她却无法解释,不能狡辩。冰冷残酷的事实就摆在那里,毋庸置疑。
5
刘雪雪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想起有一年一个算命先生说,她至少要经历三次失败的婚姻才能终得安稳。算命的说她面相刻薄,需要一个恶毒丈夫辖制才能过好日子。妈妈在旁边破口大骂,一分钱都没给。她不清楚这是否就是报应。
镜中的刘雪雪双目狭长,眉毛清淡,眼角轻微的鱼尾纹尚需仔细辨认,鼻梁高挺,两片长长的嘴唇粉得有些发白。“这就是所谓刻薄相吗?”她在电话里问李想。李想没有回答,不知道算不算是默认。“想过以后怎么办吗?”李想问。“没有,不敢想。”刘雪雪叹了口气。
“直到梁宇说要离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舍。不知道是不舍眼前的生活,还是不舍对他的爱,又或者是他对我的爱。我劝他不要离婚,乞求他原谅的时候才发现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无耻。我每天都会给他打几个小时的电话。我知道光是听见我的声音都会令他无比厌烦痛苦。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两周前我去找他,我怀念卡拉奇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时我们的眼睛还都闪着光。我希望带他重温我们过去的美好,带他回忆我们最初的模样,也许这样事情还有转机。你看,我的心机是多么深。可是当他真正坐在我面前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从未感觉到我们的距离是如此遥远……”
远处的海面上一片云朵遮住太阳,投射出一个巨大的缓缓移动的阴影。“时间会抚平伤痕,”李想说。“可是,梁宇他是无辜的啊。他勤勤恳恳,在外拼搏,凭什么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呢?而且,给他造成痛苦的却是他最亲爱的人啊。李想,你说人如果能抵命该多好,只要能让他减轻痛苦。”
“雪雪,别傻,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李想说。
“是啊,梁宇也这么劝我。他要离婚,又怕我出事。我没办法逼他,又不能逼自己。要是现在有一个雷把我劈死,那该多好啊。”电话里,刘雪雪终于泣不成声。
李想静静地听着她的宣泄。直到刘雪雪哭累了,只剩若有若无的抽泣,李想才缓缓说,“雪雪,在读过很多书见过很多事之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对人性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了两条路,一条是沦为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及时行乐。另一条则是目光向上,抬头寻求更伟大的存在,皈依某个信仰。”“那像我这样的,恐怕只能选第三条,”刘雪雪幽幽地说,“背负着沉重痛苦和道德谴责度过此生。”
“雪雪,你有没有想过,存在着一个高处的神。”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会遭报应的。”
“那因果就是你认知范围内最高的神。”
“恩,那就算有。然后呢,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如果他能作为,而这些事情都是在他默许下发生的呢。”
“那我会恨死他的。”
“雪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电话里李想的声音平静温婉,像一条来自遥远过去的河流缓缓流淌。“这是古经里面的一个故事,发生在古代的以色列。一个女人正在偷情的时候被抓住了,长官把她带到一位圣者面前。按照他们民族的律法,女人应该被石头打死。他们来问那位圣者该怎么处理这个女人,很多人在围观。圣者不说话,弯着腰在地上用手指头画字。”
“画的什么字?”
“没人知道画的什么,总之,他就在那画。他们就不停地追问。于是他停了下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说完之后继续在地上画。围观的人们就一个个都散了。最后,只剩下那个他和女人。他直起腰不再画字,问女人,‘他们人呢,没人定你的罪吗?’女人答道,‘主啊,没有。’圣者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刘雪雪望向窗外,一只白鹭在狂风中斜斜拍着翅膀,飘然而过。“很不错的故事,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谁能定我的罪,谁能赎我的罪呢。但还是谢谢你,李想,时间不早,我要出发了。”“注意安全,记住,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刘雪雪看了一眼梁宇从北京起飞的航班,已经正常起飞。她发动车子,掉头,驶离海堤。百里外的卡努台风眼处晴空万里,无数在其中避难的海鸥成群结队,正追随着永远无法确定轨迹的台风迤逦前行。
6
刘雪雪把油门踩到底,不停地变道超车,像一条游在高速公路上的灵活黑亮的鱼。路旁夹竹桃飞快倒退,在眼角的余光中演变成模糊的绿带。广播早已关掉,车内只剩下不断增强的风噪和胎噪。发动机的轰鸣低沉而坚决,120码之后的加速依然动力十足。在一浪又一浪的冲击中,刘雪雪体验到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李想的话不停地在耳边浮现,让她感到一丝温暖,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稻草,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此刻的生命于她而言,剩下的唯有最真切的痛楚。
当时速表涨到160码时,刘雪雪的手机响了。她松开油门,由着车辆向前滑行。瞥了一眼中控屏,是冯玉珍。她并不打算接听。冯玉珍近两年来不知是否突然良心发现,给她打电话愈加频繁。她不止一次暗示,想要到这边来看看。刘雪雪每次都是装作不解其意,顾左右言他。她要是真想来,她当然也不会拦着。可她要想旁敲侧击,等着她主动邀请,那就免了。这辈子都别想。嫁女儿都能狠心不来,现在过来,做什么。
想到这,刘雪雪突然觉得自己的婚结得潦草。娘家没人,彩礼没要,好像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倒贴给他家。难怪婆婆每次看自己的眼神里,都有意无意透出轻蔑不屑。似乎自己的儿子是天下第一好,刘雪雪死皮赖脸往上凑。
冯玉珍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响。刘雪雪变到慢车道,按下接听键。车里传来冯玉珍熟悉的乡音,“死妮子干啥呢,电话也不接,急死个人。”冯玉珍的刻薄她早已习惯。在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刘雪雪已练就一项本领,那就是听冯玉珍说话时在大脑中自动过滤掉负面语气和情绪,只提取最有用的信息。
“开车呢,在高速上。”
“干啥?”
“接人。”
“谁?”
“梁宇。”
34e12067192a4f6d5b3b0e6ff6f8b6e2“梁宇不是前不久才回来过吗?” 冯玉珍突然有些兴奋起来,“咋,你们是不是有了?”两个哥哥家的孙子还没带够,想来带外孙了吗?刘雪雪想着,冷哼一声说,“是有了,有祸了。梁宇回来,商量离婚的事。”电话那头的冯玉珍呆住了,“咋,闹啥矛盾了?话可不兴乱说。”
刘雪雪只顾着说话,手里的方向盘不觉向右偏去。车轮压到应急车道白实线的凸点上,猛然发出一阵细碎的呜呜声。刘雪雪把方向盘扶正,“逗你玩呢。梁宇单位临时有安排,回来处理些事情。我还在高速上呢,先不跟你说了啊。”刘雪雪挂掉电话,把冯玉珍大骂死妮子别乱讲话之后交代的注意安全的几个字也拒绝在车外。
那些已经发出却没有被对方接收到的承载着话语的电磁波最后都去哪了呢,是否在大地上的信号塔之间来回游荡,逐渐衰减以至于最终彻底消失。
就像,就像一缕无家可归的游魂?
7
刘雪雪定了定神,把车子重新驶向快车道。冯玉珍知道她要离婚,还是她自己的原因的话,肯定会气得破口大骂。说不定还要动手给她两个耳光子吧。肯定会的。二哥结婚那年她刚高考结束,冯玉珍带着她去外地参加婚礼,进站时刘雪雪刷了身份证过安检往前走,半天不见冯玉珍过来。重新往回找,才发现没带身份证的冯玉珍被拦在安检入口,正和人撕扯。
她看见刘雪雪就破口大骂,说她这么多年养了个白眼狼,只知道顾自己,伸着脖子往前走不顾人,为什么出门前不提醒一下。冯玉珍气急败坏地推了她一把,她倒在检票口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众目睽睽之下不争气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婚礼结束后她们在宾馆大吵一架。她恶狠狠地对冯玉珍说,“你养我花了多少钱,从今往后我连本带利还给你。”冯玉珍冷笑,“好啊,你翅膀硬了,有本事以后别再找我要一分钱,反正你也十八岁了,成年了。”刘雪雪强忍住眼泪,“不要就不要,谁稀罕呀。”爸爸在一旁劝,怎么劝都不管用。两个人就是天生相克,八字不合。后来刘雪雪就没再问家里要过钱。谈恋爱,大学毕业,找工作,还贷款,买房买车,结婚,这些事情都是她和梁宇一起拿下的。准确地说,是她一个人拿下的。
这种紧张的关系在近几年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冯玉珍的话头渐渐软下来,有意无意向她示好的时候,恍惚间刘雪雪会觉得两人的身份调了个个。仿佛她变成了当年铁石心肠的冯玉珍,冯玉珍则越来越像小时候想方设法讨好母亲的刘雪雪了。
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厚厚的乌云漫过天边。一开始只是路的前方,不一会儿,天地一片就整个儿地暗下来。前方车辆只剩两盏红色的尾灯在黑暗中亮着。两旁路灯渐次亮起,不停有虫子或者飞蛾撞在前挡玻璃上,同时留下难以刮掉的尸体痕迹。刘雪雪打开远光灯,前方投射出两道笔直扩散的光芒,它们随着道路的起伏上下摆动。不远处,更多在远光灯照射中飞舞着的虫子即将迎来它们生命的终结。
刘雪雪想,这条路如果能无限延伸该多好。那她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开到世界的尽头去看看。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天突然起了凉风。窗外的呼啸声骤然增大,风裹挟着几粒豆大的雨点猛烈砸向大地。
前挡玻璃肉眼可见地被一滴滴雨点砸湿。雨刷刮起,橡胶和玻璃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雨刷落下时,面前就成了一片顺流而下的水幕。车顶噼里啪啦响着,震耳欲聋。雨点越来越密,薄薄的铁皮仿佛随时都会被击穿。雨刷开到最大左右横扫,不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前车昏黄的双跳尾灯像两粒黄豆一样闪着。
车辆速度降低,车轮溅飞雨水激起半人高的水雾。驾驶位上看不见路面,只能跟着前车的轨迹前行。黑色的汽车此刻像一条孤独行驶的小船,在这一片漫无边际的茫茫水雾中缓缓向前飘去。
驶出高速后,刘雪雪看到了梁宇发来的微信,“已落地,机场这边雨很大,先在市区过夜,明天回家。”梁宇把酒店的地址发给她,告诉她直接在酒店碰面。他已经打到了前往酒店的出租车。刘雪雪把车停在路边,雨点的敲击声强度减弱却更加稠密。空调吹出的凉风直入裙底,很冷。她关掉空调,揉了揉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梁宇啊梁宇,我究竟该如何面对你呢。”刘雪雪看着吊在面前的平安扣自言自语。挂在天地间的茫茫的大雨将她和这个世界隔开。在自己轻微的叹息声中刘雪雪发动车子,向酒店的方向驶去。身子还没暖和过来她就不得不重新打开空调,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出大片模糊不清的水雾,挡住了前方的道路。
8
仿佛是大渊的泉源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卡努卷着一半的海水和冰凉的空气前来冲刷这座城市。浮在屋顶的灰尘被风雨涤荡一新,烂在地下的浊物被横流冲出地面。红绿灯架和广告牌在风中左右摇摆,大楼的灯光在黑夜雨雾中飘忽不定。公交站台避雨的行人怀抱双手,瑟缩一角。
车辆在隧道的入口处缓行,导航提示前方路段拥堵,通行时间大约5分钟。刘雪雪觉得就这样堵在路上也挺好,至少可以晚一些面对梁宇。一想到那凝重的氛围刘雪雪胸口就闷得喘不过气,像是一把重锤在锤击心脏。车里太冷了,长时间驾驶的疲劳和冷风的侵袭使她的下半身冻得麻木起来。只能勉强以脚跟为支点,机械地踩动油门或刹车。对向驶出隧道的车辆逐渐减少,后来很久都看不到一辆。
前行的车队开始停滞。人们为了避免被加塞,车辆之间几乎首尾相接,留下的缝隙连人都无法通行。一串长长的尾灯在隧道里蜿蜒曲折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有人下车到前方查看情况,有人打开车窗抽烟。烟味混着汽油的味道从通风口进入车内,刘雪雪被呛得几乎要吐。
导航播报不停地机械式重复,预计通行时间越来越长。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打探情况的人没有回来,等待不住的人打开车门,发现地面已经积了一层水。在一阵骚乱的鸣笛声中,车队重新开始挪动。想要调头的车辆被卡在中间,无法变道。
刘雪雪冷眼看这一切,仿佛与她毫不相关。有越野车逆向前行,溅起一片水花。路左侧的车辆逐渐掉头,终于不再拥堵。车辆分成两波,掉头的返回,直行的追随着前方越野车,朝隧道尽头驶去。
刘雪雪保持匀速,关闭发动机,避免熄火。驶出不远,隧道里的路灯突然全部熄灭。借着车灯刘雪雪看到前方积水在涨。有人下车,转身朝着隧道入口奔跑,有司机弃车而逃。刘雪雪准备调头,车身突然剧9cc7173668880a02fa0ebcc415f82b1d烈抖动起来,发动机传来突突突的诡异声响。无论再怎么踩油门,车子都已无法移动。片刻之后,一切安静下来,车内只剩下双跳灯“嗒咔嗒咔”有节奏地响着。汽车像一只劳累过度的猛兽停止了最后的喘息。
刘雪雪手机响了,是梁宇的电话。梁宇说他的出租车在过隧道时遭遇严重积水,行李弃在车上,车弃在隧道里。他们正在涉水出隧道,水还在涨。手机不小心进了水,等下说不准就要报废了。他说自己回去可能要后半夜了,问刘雪雪是否已经到达酒店。
电话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人群的嘈杂,隐约还有隆隆的大水的声音。刘雪雪还没来得及说话,信号中断,梁宇的声音戛然而止。发动机停了之后空调吹出来的风没那么冷了。刘雪雪捂捂双手,揉揉麻木的两条腿,脸上浮现出宿命般的微笑。
车内越来越暖和。刘雪雪透过玻璃上薄薄的雾气,看见背着双肩包的梁宇夹杂在回撤的人群中。梁宇经过泡在水里的黑色高尔夫,看见里面悬挂的平安扣,认出那是刘雪雪的车。他在漫过大腿的积水中朝这边跋涉。他依稀看见刘雪雪正坐在驾驶位上,也看到了他。
雾越来越厚,梁宇猛烈地敲打着车窗,喊刘雪雪开门,开门。刘雪雪不说话,对着他笑。冰冷的水渗入车内,刘雪雪还踩在油门上刚暖和了一点的脚又变得冰凉。冰凉沿着脚尖向上蔓延,先是小腿肚,再是膝盖和臀部。漫至腰身时,车内的灯光突然熄灭,双跳灯机械的嗒咔声终于不再使她感到厌烦。车里只剩下梁宇拼命拍打车窗叫她开门的声音。
梁宇寻找利器想从外破窗时,刘雪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解开胸前的安全带,捞起那件红色连衣裙,将它展开,比在身前。刺骨的冰冷贯穿全身。下一刻,刘雪雪感到一股暖流从身体里涌出。车窗的雾已经浓厚得不像样,凝结的大水珠顺着玻璃滑下。刘雪雪沿着水珠开辟的明亮,看到积水已经漫过梁宇的腰。双目通红眼圈乌黑的梁宇不停地砸,水珠在车身的震动下走出一条不规则的S形。
刘雪雪感到车子像一条船在水里摇晃飘荡,黑暗漫长的隧道像是一个时间黑洞,即将带她去往过去的某个地方。她看见了卡拉奇巨大的海上日出,看见了躺在摇篮里小小的自己摇啊摇,看见了一名刚从母亲的产道挤出的女婴,沾着羊水和血。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伸出手指,在满是水雾的窗上画起了字。那是她最后想对梁宇说的话。是对不起,还是我爱你。她还没想好究竟要画什么字。举起的指尖刚放到湿润冰凉满是雾水的玻璃上,就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