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人咧嘴笑
2024-10-14金意峰
1996年秋天吧,乒乓球运动员、前世界冠军庄则栋应一棉集团文化体育基金会成立之邀来吴,他的日本籍夫人佐佐木敦子随行,一起陪同的当然还有吴市的大小政府官员、体育官员。记得那次剪彩活动相当隆重。红地毯从厂门口铺到办公楼门前足足三十米,子弟学校的女生穿着统一的裙子,举着小红旗夹道欢迎。我们的董事长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像个日本人一样使劲地鞠躬握手,脸上的笑容放飞了一般。我们厂一年前升级为集团,产品供不应求。“舜江”牌纱锭远销省内外,甚至印度、毛里求斯等地。也是啊,人活一世,吃穿两事。衣服就是一个人的门面。衣服啥做的,不就是我们厂纺机上日夜转动的一管管纱锭?所以,我们的纱锭支撑了我们的信心也支撑了这个重要的行业。相比而言,市政府官员、体育官员算什么?我们的董事长根本没拿他们当回事,却偏偏把庄则栋请来,像日本人一样点头哈腰。为啥?人家是世界冠军嘛。每个人都有为国争光的需求与冲动啊。
办公楼前的开阔地后面竖着一尊织女飞天的雕像,她是我们国棉一厂的象征。雕像坐落在一簇簇假山中,平时算是观赏的一个景点。现在,观赏的功能被实用化了,成了会场的一部分。厂里的工人与家属拖儿带女,站立的,倚靠的,踮着脚的,前扒着的,都嘻嘻哈哈看热闹,领导讲话间隙大家还由衷地鼓起掌来。更多的时间会场声音嗡嗡的很混沌,不排除七大姑八大姨趁机说些家长里短的废话。主持人不得不喊麦:“喂,喂,请大家安静。”可群众的洪流马上把他声音淹没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天我站在那尊雕像的胳膊下,努力支棱着耳朵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我的师父许大炮站在我附近,隔了五六个人的身位。我们电工班组的人特意放下手中的活,来一睹世界冠军的风采。
许大炮是许思安的另一种叫法。这个宽脑门的矮胖子长得潦草,基本上是往横了发育,很对不起思安这么文雅的称呼。最主要嗓门洪亮,说句话一里路外听得见,且常有惊人之语,与远射程的大炮确有一比。这天人群中的这门大炮撇撇嘴,轰出了一句话:“也不咋样嘛,瞧他都快谢顶了,还讨了个日本娘们,这不白抗日吗?要是人家许世友在,还不一枪毙了?”许大炮平时没事就喜欢唠叨,爱把自己往许大将军身上扯,好像他是他们家亲戚,族谱里的叔伯。许大炮掌握许世友将军的历史典故,并善于引为谈资,而我们乐得以此消遣。这或许是许大炮出于对同姓先辈的敬仰。“如果没有许世友,老山自卫反击战一定玩完。”他说,“知道吗?越南女兵婊子养的,靠脱衣服诱惑我军战士,最后许世友发了火,下命令说统统杀光,一个不留。”我师父当时是电工班的大组长,很多人为了分配到轻松的活,常投其所好,要求听讲许世友将军的事迹,许大炮常常乐颠颠地中计。这些人中,只有我的师兄傅士康思路清晰。傅士康瘦而高,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贯以进步青年自诩,事实上也是大家公认的学习积极分子。傅士康总认为师父在放卫星,但他不说话,不说话不代表没想法。他私下对我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的意思我明白。傅士康的志向远大。他虽然是一个普通的电工,却时刻在加紧学习。他手中常备一个小册子,都是参加厂里各类培训的记录,前不久他还报名参加了团委的工作。庄则栋来剪彩那天,我师兄也在场,而且就在我身边。我听见他撇了撇嘴,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炮,又轰。”
傅士康比我早进电工组三年,嘴巴甜,脑子灵,人缘好,最关键是工作上有想法,说得时尚点是脑瓜里有创意。但许大炮只是笑笑,认为前者华而不实,属于小聪明。比如工厂的电动机隔三岔五需要检修加油,端盖螺丝、地脚螺丝大小各异,扳手调换相当不便,傅士康就特意做了一把万能套筒扳手。他搜集了型号各异的内六角螺丝,把它们圆头朝外,底部分叉焊接,形状颇似基督教的十字架。这样,松紧螺丝时可任意选择相应套筒使用。班组里的其他师傅皆仿效。傅士康当然很得意,每回干活都捋起衣袖,炫技一般把万能扳手转得飞快。但师父在旁冷静地观察片刻,不屑地说:“有个屁用。”傅士康的信心就受到了打击。他斜睨了一眼师父说:“我又哪儿错了?”这句话是我师兄的口头禅,听似委婉其实是抗争。毕竟我师父是班组中的技术权威。师父看了他一会,叹息说:“倒也不是错了,而是过于机巧。”傅士康也算是青工里的佼佼者,厂里的技改能手,当然不会服气。我听见傅士康的声音微微变得尖细:“师父,那你说说看哪儿机巧了?”许大炮倒笑了,说:“士康你想想,这个万能扳手巧则巧,但实用性不大,我们工厂电机设备分布各个位置,很多都在犄角旮旯,把各档螺丝高度集成,按需选用,想法是对的,但实际运用却互有妨碍,倒不如单件操作省事、顺势。”傅士康张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师父瞥了他一眼,又说:“做人也一样,力量有限,就得吃自己碗里的。”师兄的脸当时就红了,但他还是坚持把电机上的螺丝逐个卸开。几天以后,我发现那把万能扳手被丢弃在值班室的畚斗里。
那只不过是发生在我师父与师兄之间的一个小插曲,或者说龃龉。多数情况下师父对傅士康还是赞赏与鼓励的。厂刊里登载的《怎样把单相电动机改接在三相电源上》一文据说就是师父授意师兄所写,也是厂里作为师徒合作的优秀典范。但我总觉得傅士康对师父保持着一点距离。师父兴奋之余讲许世友将军的故事时,师兄的嘴总是不经意地歪着,好像那上面停留着一丝冷笑。有时我猜想,许大炮这个叫法或许最初就是师兄发明出来的。刚来那会儿,每当别人这么称呼,我的脸就发烧,我为师父愤愤不平。众所周知,师父可是靠技术实力出名,每年春检厂区避雷设施的安全性能,师父爬电线杆像猴子一样灵活。师父配线安装的配电箱整齐规范,简直是一件售卖的商品。问题是,师父好像厌倦了自己早先的名字,有一次喝醉酒,他乐呵呵说:“大炮就大炮,当年孙中山就是大炮,人家叫他孙大炮。”又说,“本家许世友也是耿直脾气,说话像放炮。”
师父住在家属宿舍里。那套房是厂里分的,因为当年他在省青工技能比赛中获了个二等奖,算是给一棉厂露了脸。领导一高兴把他家双职工的顺位放在前面,第二年住房分配时有了抓阄的机会。但他的手气不怎么样,抽签抽到了公厕旁边的24幢,且是一楼,潮湿,终年飘散着屎臭味,为此没少遭师娘的数落。但许大炮涎着脸诡辩说:“这是好事啊,近水楼台先得月,咱有屎尿跑得快,犯不着憋裤裆里嘛。”师娘也只得以白眼示之。一棉厂的家属筒子楼系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建造,外观虽规整,内里却简陋。因缺乏储物空间,楼梯口、楼道内侧堆积空酒瓶、煤饼炉、纸板等杂物。每个套房面积锁定为44.5平米,正负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五。这44.5平米的容量涵盖了客厅、厨房、主卧、次卧、阳台。这几部分功能单位以折线方式紧挨在一起。对了,还缺少一个重要的模块——所有套房都没有卫生间或者厕所,所以大清早的会看见公厕旁人影招摇,伴以刷洗某种器皿之声。这房子也太精致了,每次我去许大炮家就会产生跑到阳台喘息以缓解压抑感的冲动。问题是,这种冲动还不好付诸行动,因为许大炮家的阳台上若隐若现漂浮着某种异样的气味,憋久了我只想跑掉。可也有安之若素的。比如许大炮本人就习惯了。我东张西望的时候,许大炮就拉着我师兄傅士康下棋。我看出来了,傅士康一样心神不定,他不想下棋,但师命难违。师徒俩下的不是围棋也不是象棋,而是跳跳棋,我们又叫懒汉棋。摇摇骰子,根据点数决定你前进的步数。这是我师娘在厂里举办的一次跳跳棋比赛中获得的奖品。师父与师兄勾头弈棋之际,往往是她施展厨艺之时。厨房门口一句“吃饭啦”是我思想解脱,也是师徒俩硝烟散尽的时刻。
然后他们就聊起了我的事,聊我的事前有个小过渡。师娘一般先问那师徒俩战况如何,这方面她有发言权,说话像李铁梅一样铿锵有力。如果师父与徒弟脸上都笑嘻嘻的,就表明气氛和谐,但师娘还是要问,好像这么一问气氛就升级为喜气洋洋。可这次师父脸色发青,师兄蔫头耷耳,师娘这么问就是在拷问在审查了。师父闷闷地说:“落子无悔,刚才趁我低头吹茶叶末时他偷走了一步。”师兄说:“我哪敢呀,这是师父诬告。”师娘从地上捡起撒落的玻璃棋子放回棋盒,翘着指头笑:“两个大男人还为这赌气,吃饭吃饭。”这个过渡不那么愉快,可话题很快转移到我身上。师娘说:“小温,你考虑得怎么样?”我问:“啥怎么样?”师娘说:“哟,装傻?我是说你个人问题,你看,士康跟朱灵成家后卿卿我我的,你就不羡慕?”我感觉脸发红,因为师父与师兄都把目光递过来,那里面有无尽的怜悯。最主要的,那个对象还是师娘介绍的,我竟然没什么感觉。望着师娘殷切的目光,我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说点啥。
师娘给我介绍的那个姑娘叫玉兰。一听名字你就基本可以断定是来自农村的。当然我也是个农村孩子,可年轻的我向往城里的生活。从内心说,我没打算一辈子待在一棉厂,我看不上那局促简陋的筒子楼,看不上师父一家人的44.5平米,更看不上弥漫在空中的若隐若现的酸臭味。我期望像我的师妹,即师父的女儿一样去外地。当然她是以读书为由,可我认为自己总能找个别的理由。玉兰在这一点上与我完全不同步。她说她是花钱买了户口才好歹进厂成了细纱挡车工。我认为这分歧很严重,会导致彼此前进方向的差异。
玉兰的女工宿舍我去过。她是个腼腆的姑娘,独自坐在床头织毛线。看见我,也就笑笑,继续坐在床头织毛线。因此在我看来,她好像过分热衷于手中的这项民间编织艺术。至于我俩一问一答,又好像过于程式化。不久我就有点疲倦了。我突然想起傅士康的老婆朱灵。别看她已为人妇,可一笑一颦都顾盼生辉,更不用说开口说话。我想但凡玉兰有一点呼应,我就能把气氛嗨起来,看起来也就像师娘说得有那么回事了。可我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喘气声与她小桌上闹钟的嘀嗒响。我不得不假笑着告辞并迅速冲出走廊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你看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种事,得慢慢找个感觉,啥事都得顺势而为,小温对不对?”师父在旁边劝导。我则瞟了眼傅士康。他只顾抓紧红烧鸡翅啃,不会想到师弟的脑海掠过一丝倩影。
可师娘显然不服气,兀自嘀咕道:“我说错了吗?人家小姑娘忠厚、实在,肯干活,将来肯定顾家,有这样的老婆是前世修来的福,小温你不要有眼不识金镶玉。”我憋不住回敬道:“一天到晚织毛线,木头人一样。”师娘一愣,哈哈笑了:“你毛头小伙懂个屁啊,真是得福不知。”我张张嘴,想说我也不一定老待在这个地方,可最终没说出口。
我对自己当前的处境颇为忧虑。我知道这样不好,人要随遇而安。可凭什么都是一个技校出来的,人家同学能在城里写字楼工作,我就非待在山旮旯里。国营一棉据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创办的。我们的先驱者是一群光有干劲没有文化的穷工人。城里的地皮买不起,他们就找了一个挨近农村的三面环山的地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渐渐就盖起宿舍、厂房、食堂、电影院、卫生院……形成了一个独立王国。但这个“王国”跟外面可没法比啊。相当于一个城郊结合部或者城中村。故而有点积蓄的工人都悄悄在城里买房,或者托关系把子女送到城里读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然这话不一定对,可也不一定不对吧。我倒也不是非去城里,我主要担心埋没“才华”。是这样的,我喜欢翻小说书,读技校那会就偷偷看。有一次上电机原理课,我的眼睛一直在瞄桌肚里那本《红与黑》,让老师逮住了。那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没为难我,皱着眉头翻了翻那本书,还给我说了一句话:“年轻人你来错地方了,你的才华在别处。”满堂哄笑。我就这么成了技校里“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或许是书读多了中了蛊,我还特别相信别人的话。所以有时候我心里确实犯嘀咕,就像此刻,或者未来的此刻,我在想,自己大约真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吧。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个结论,进厂之后我就更为疯狂地阅读,但我清楚,与其说是勤奋,不如说是对未来好奇。而且,仿佛为了加持这种古怪的好奇,诚如师娘所言“得福不知”,我又一度不满足一厂温水般稳妥的环境,简直想即刻飞到外面去兴风作浪。
广播室的空间位置好,它在办公大楼的顶层,即五楼最靠西的一个小屋子。沿着走廊,左右呈树状结构发散开去的,是平日几乎无人问津的仓库、资料间、小型会议室,最东边是一个多功能厅,有重大接待活动时启用。这近乎死寂的环境极适合朱灵静心练她的普通话。她是国棉一厂的“喉舌”,除了周末休息,每天都会通过厂区各个位置的播放设备,按时晓喻众生。每当厂区大道上空回荡着播音员朱灵声情并茂的语音,工人们如蚂蚁一般从四面八方汇入厂房,我迈动的双腿就感到格外有力、安详。我面带微笑,侧耳倾听。喇叭里的声音柔美婉转又高亢激昂,她在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哪些是好事,哪些做得不那么好。这不光是咬文嚼字的工作,更是一块思想阵地。
跟着傅士康去过一两次广播室,我却不愿去了。脑海中原本那层光辉的形象也黯淡下来。那里面显得局促,仅十来个平方,一张“老板桌”上摆着一个调音台,跟角落里的功放、音箱啥的连着线。一把简单的仿皮椅子。一口立柜倒是高大,上下分成好几格,放着一些杂物,还竖着几本书,《如何做好广播员》、《普通话考核要点》等。傅士康从桌肚拖出一张折叠沙发,展开了,大得可以当床睡。我们就坐在那儿,围着桌子吃瓜子、闲聊。先是朱灵问我与玉兰谈得怎么样,看我一脸茫然,她就笑笑,转而跟傅士康商量去杭州游玩的事。他俩挨得很近,简直耳鬓厮磨,我就不自在起来,正要告辞,傅士康忽然把朱灵的手挪开,打量了一番屋子说:“这儿来的人多么?”他板着脸,眼神有点怪,好像经过深思熟虑,突然清醒了、冷静了。好在朱灵也知道傅士康这个特点,语气不以为然。她说:“嗐,五楼,工作,能有多少人来呢?”傅士康说:“那不一定,我就爱来。”朱灵说:“也就是你啊。”说完她就吃吃地笑了,眼里闪着光。
我了解到,朱灵很喜欢“广播事业”。她说为了保证发音正确,曾做过许多努力。比如每天朗读一篇字数三百左右的名作节选,以提高艺术素养。比如除了区别容易混淆的常用字,还得了解生僻字的音义。另外她还经常走出去请教,她跟市广播台的主持人、播音员打成一片,她们都是她的老师。她特别提到不久前参加的市里普通话培训班。看得出朱灵爱屋及乌,把我当成师弟一样看待。我想之后自己去读电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显然是受了一点启示与激励。
也就是在业余上课时,我遇见了陈丽。陈丽是附近马山镇小的一位代课老师,已代了两年半的语文课,依我看很难转正,要不是马山镇是本市一个僻静角落,估计立马会被清理掉。但她愚顽不灵,尽管从外表看,她除了脸上没写“编制”两个字,其他举手投足温柔大方,几可以假乱真。陈丽戴眼镜,穿一身短裙,符合我对知识女性的想象。另外她比较有耐心,善于倾听。这与我卖弄小说读物的心理一拍即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卡夫卡……每次我用悲天悯人的口吻探讨人类的命运,她都笑笑,我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或者喜不喜欢听。后来我就聊起了厂里的状况。我说我要离开那个地方。我又说到师娘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我说:“那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封闭。”她说:“那叫本分,好吗?”我说:“这我还分不清吗?”陈丽笑笑就没说什么了。
我的确一直在躲着玉兰,连师父家都很少去,就怕师娘冷不防又提起她,把我牵扯上。我也很少去找傅士康,而是晚饭后散会步,再回宿舍写点散文。香港回归那一年,各分厂或部门的黑板报都极尽渲染之能事,画了灯笼彩旗,还写了调性激昂的文字,其中也有我写的二百字左右的评论文章。居然有五六个人仰着脑袋在看,这使我心里产生小小的激动,决定再接再厉,争取搞得大点。
那天我怀揣着一叠作文稿,30乘20的那种方格稿纸,兴冲冲跑到了大楼政工办。公司有一份企业内刊叫《今日一棉》,是政工部负责编辑的,最末的两页开辟了一个“文学角”的栏目。我熬夜写了《家乡的变化》一文,打算去投稿。政工部的老章接待了我。老章是1982届中文系毕业的,具体哪个学校不清楚。他读了我的文章很惊奇,连连说:“哪个车间的?要培养,一定要培养。”他那种连珠炮般的殷切神态搞得我蛮陶醉的。我正激动得喉咙有点哽咽时,老章话锋一转问:“傅士康是你什么人?”我说:“我们一个师父的,他是我师兄。”“哦哦,”老章在摆弄他的眼镜,“难怪啊,许大炮的大炮放得好,放上去两颗卫星。”我说:“您认识我师父?”他笑笑:“岂止认识,我还采访过他,那次他被评为市级先进劳模。”我说:“是啊,我师父一辈子勤勤恳恳。”老章说:“这老小子,嘴巴牛,不过干活也牛,现在教出来的徒弟青出于蓝。”我心虚地说:“不至于吧。”老章说:“我不了解你,但你师兄我是了解的,那张嘴,白鲞会游,死尸会走,瞎子会开摩托车,跷脚会跳迪斯科。”我吓了一跳问:“怎么讲啊?”老章继续讲自己的:“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但这个傅士康,嘿嘿。”我说:“您嘿嘿什么?”老章把眼镜戴上去,目光就变得深邃:“我是说,傅士康这个后生会动歪脑子,他一天到晚往销售科跑,跟别的科室套近乎,你说他这是想干啥?”我说:“他往您这儿来吗?”老章说:“也来啊,大小通吃,他让我关照关照他这个喜欢文学的傻瓜师弟。”
根据老章曲里拐弯的描述,我才知道,原来傅士康已把战场开辟到了这儿,但我们都浑然不觉。
这个浑然不觉的队列中包含我师父许大炮。我很想把真相告诉他。有几次干活的时候,我差点就附在他耳边嚷:“注意啊,你徒弟要‘叛变了’。”诚如傅士康所言,我读书读傻了,不知道变通,不追名逐利,只仰视原则、道德这种虚无的东西。“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心中充满了悲凉。只有在许大炮身边,与机器为伍,我才感觉踏实、安心。那可是一棉厂那段光荣历史的人证与物证,是实实在在的传承。此刻,许大炮并拢食指与中指,在油杯里刮一点牛油,往轴承里一抹两抹,再一挤油封盖,把多余的溢出的牛油抹回杯口,轻轻一提转子,顺势一推,电机轴承就滴溜溜转了起来。许大炮对我说:“这就叫顺势而为,书面话叫四两拨千斤,做人也一样。”可是,他哪知道我想跟他说,他那个徒弟要改变路线了,再不看住,迟早要“背叛革命”。不过,我仍然忍住了,我想起了自己,好高骛远的,不也和傅士康一样吗?说他等于说我自己啊。
临近五四青年节,厂里照例准备举办联欢晚会,每个部门出一到两个节目。那些晚上,办公楼五层的多功能厅就成了排练的场所。外面星星闪烁,里面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伴随着音乐飘荡在半空,让散步的人心心念念地仰头观望。平时说的那句“吃饭了吗”也变成了“跳舞了吗”。那是交谊舞、国标舞在吴市国棉一厂大行其道的年代,好像大家不谈“快三慢四”就赶不上趟儿。
那次师父一高兴,让我叫师兄傅士康他们一起吃饭。刚踏上那栋外墙赭红色的住宿楼的台阶,我就听见傅士康瓮声瓮气的声音:“你怎么不去?”接着朱灵激越的回应落在我的耳膜:“这算什么,我就不去。”天色已见黑,我一个激灵,停下脚步,悄悄埋伏在转角倾听。我听见傅士康的口气舒缓下来:“不就是搞个外交吗?国家领导人都在搞乒乓外交,咱们老百姓为啥不能?”朱灵说:“你那还叫外交吗?你那叫阴谋还差不多?”傅士康的声音听起来就急了:“亲爱的,我这么做还不是为这个家?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帮帮老公,我给你跪下……”我听见扑通一声,好像重物坠地的声音,又仿佛是心跳的声音。我探头踮脚地往窗口望去,却只望见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身影在毛玻璃内侧浮动。
我强自镇定地咳嗽一声,敲起了门。他俩出来了,跟平时一样笑吟吟,并且对师父的邀约表示遗憾。傅士康说他还要跟团委书记交流一下工作思路,而朱灵说她得去排演五四青年节的节目。我什么也不说。在师父家吃饭的时候,我明显加快了节奏。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委实好奇。吃完饭出来,我吁了口气。
五楼那边一反往日的沉寂,显得闹猛而缭乱。多功能厅敞开着,我很快进入室内,侧身在深黑色的天鹅绒落地窗帘旁。闪烁的镭射灯光与热辣的舞曲很好地掩饰了我。里面的人玩嗨了,说群魔乱舞也不为过。我没想到会这么疯狂。哪是什么快三慢四,已进入迈克尔·杰克逊的迪斯科节奏,有一两个热舞的女人脱了上衣,只留了胸罩。当然这不是我关心的。我的脑海好像被一簇火点燃了,我突然想,如果把陈丽带到这个氛围里,她会怎么做。我开始寻找傅士康。妈的,傅士康竟然靠在沙发后面喝酒。问题是,他平日是不善饮的,一饮就脸红头晕。那堆沙发被胡乱推搡到一个角落里,大概是为了腾出更多空间跳舞排演。明暗交替的光线中,他仰着脖子,喝得相当狂放。看瓶身应该是青岛啤酒,手榴弹一样撂了好几个。他有时候会歇口气,直愣愣凝视着人影闪动的舞池。顺着他的目光我轻易就找到了朱灵。朱灵在跟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跳舞。这样捉对跳舞的组合有六七对。朱灵跟那个男人最显眼,因为搭配看上去有点滑稽。朱灵长得高挑、肤白,而那个男人瘦小、腿短。可相信没人敢嘲笑这个难看的男人。人们平时都叫他罗副厂。罗副厂的老婆两年前患子宫癌去世,他就成了老鳏夫。他喜欢往女人堆里钻,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宣传窗里经常晒他被白帽白围裙的纺织女工簇拥的照片。罗副厂主管生产,可实际上兴趣广泛,篮球赛、自行车慢车赛、技能比武、联欢座谈会、贵宾接待等活动现场常见其执法般严谨的身影,是厂里公认的“百得胶”。果然,音乐节奏一加快,“百得胶”的黏性进度条同步推进。颠头、扭胯、耸肩、蹬腿……罗副厂完全把自己置于亲民的位置,忙得不亦乐乎,使人忍俊不禁。如果没有女人的尖叫以及皮肉拍击的声音,我几乎都忽略了朱灵。但事实上我又怎么能忽略此刻女王一般妖娆的朱灵呢?我看过1963年福克斯影业公司出品的《埃及艳后》,伊丽莎白·泰勒饰演的克莱奥帕特拉女王美貌倾世。舞场上跳嗨了的朱灵如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女子,野性、火辣。镭射光线的旋转下,我看见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柔软的、破碎的、彩色的、多维的、性感的,合在一起就成了迷幻的了。也可能是我的目光此刻是迷幻的。但骤然而起的一声尖叫击中了我,使我从迷幻的云端跌落下来。
那天的排演后来差点被定性为意识形态的一次错位。有五位女性承认尖叫与皮肉拍击声与己相关,这里面包含了我师兄的老婆朱灵。“总不能被流氓分子白白揩油。”一位长着满粉刺的三班倒女工理直气壮地说。另外两位承认自己用巴掌实行了正当防卫。傅士康似乎当场就醒了酒,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老婆,但他的老婆看着别处没理他。罗副厂已被安全隔离,他的西装纽扣在混乱中被人揪掉。罗副厂在撤离之前青着脸指示傅士康:“阿康,今天的秩序由你来彻查,要把这几个害群之马好好惩戒一番。”“好嘞。”傅士康给罗副厂点了根烟说。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婆朱灵。
那晚的事当然是不了了之,在一个喧闹得近乎混乱的场合,谁又能抓住谁的把柄。据说第二天罗副厂就喜笑颜开地主持了工厂的一次安全检查会议。就在那次会议上,罗副厂点名让“团委里的某些同志”发挥青春力量,过好一个有意义的节日。
我的师兄傅士康因此成了那年五四青年节前最忙碌的安检人员。或许是太辛苦,白天上班时,傅士康有时就会坐着打瞌睡。可能说假寐更为合适。因为冷不丁值班室的电话铃一响,傅士康就会猛然惊醒,急着埋头去接听。看得出他神志清醒,表现在脸上便时而颓丧时而喜悦。这时候别的同事不好意思打扰他,甚至靠近他,他们就来探我的口风。郑师傅问:“小温,你师兄最近有啥好事?”我说:“这个我不清楚。”他不甘心又问:“听说你师兄这段日子在办公楼蹿来蹿去,忙得很呐。”我说:“他老婆在那儿,兴许是有家事商量呢。”郑师傅张嘴还想问,我师父远远过来了。郑师傅就做了个开炮的手势眨眨眼溜走了。许大炮最反对上班时间唠闲嗑,他喜欢看下属登高爬低,或者聚在一起钻研电气图纸。他铁青着脸走到傅士康身边,中指在桌上重重叩击了几下。我望见几个同事在远处偷偷地捂嘴笑。大家都知道,这表明许大炮生气了,但为了显示一下风度,就采取这种隐忍克制的做法。
果然,这天师父把傅士康与我喊到了他家。一进门师父就不可遏制地嚷了起来。他说:“士康你怎么回事?最近掉了魂一样,干活没个正经,守着个电话机,电话机里是有钞票还是有女人……”看来有些话他已憋了许久,故而一上来就开火,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都笑了。看傅士康表情讪讪的,师娘赶紧打圆场。她给傅士康泡了杯辉白茶说:“别听你师父,他就那张嘴,你们慢慢聊,我厨房去一下。”傅士康检讨说:“师父说得的确没错,近来要搞联欢会,团委事情比较多,上班就有点分神。”许大炮捧着“先进工作者”那只茶缸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我接受你师娘的批评,师父话说得有点重,心是好的,我也多少了解一些,年轻人不安分也没错,可我们是工厂电工,靠技术吃饭,专心学技术,走到哪儿都不吃亏啊,何必搞那些旁门左道。”傅士康一直坐在塑料板凳上,听了这话,原本低着的脑袋忽然就昂了起来,眼睛里露出不屑的光亮。我就知道傅士康要爆发了。事实上,傅士康这些天老是被同事被朋友质疑,这种质疑又是通过眼睛来传达的,大家不说话,可是眼睛会说话,傅士康又不是傻子,他瞟一眼就知道大家都等着他给个解释,可他偏偏不解释。他一定在想,凭什么呀,你们这些燕雀?我多少了解中国古代史,知道秦末有个人叫陈胜,说过一句话,这句话后来广为流传。他把自己比作志向高远的鸿鹄。傅士康一定以为自己就是那只鸿鹄。果然,傅士康喝了口茶,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师父,你平时不是教育我们做人要变通,要顺势?你看现在形势变了,大家都经商下海,技术工人不吃香了,另外,你是不知道啊,我在办公楼进出,听到不少内部消息,说是某某贪污,某某搞腐败,我们的厂都快被那些蛀虫蛀倒了。”傅士康的话令我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厂里按月发福利,举办活动,搞百日红竞赛,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多么美好多么和谐。傅士康的话仿佛淋了我一头雨水。我看见师父呆在那儿,半晌,他脸上的肌肉才抽搐了一下,抽口烟摇头说:“不会的,不是你说的那样,别人怎么样不管,你可不许搞歪门邪道。”师娘端了水果盘出来,满满当当的,是一截一截的甘蔗垒在那儿。“吃啊。”她说。大约看见我们都没人动手,师娘感到奇怪,她说:“怎么啦怎么啦?你们发什么傻啊?”这时师父突然抬头问了她一句:“你说电工这个行当还吃香吗?”师娘愣了愣说:“当然了,别的工作可以用机器代替,电工怎么代替啊,毕竟都是手工活,爬高就低的。想当年你背着一套电工工具从窗外经过,厂里多少姑娘都死盯着你啊,有的还叽叽喳喳喊你的名字呢。”说着师娘瞟了师父一眼,抿嘴一笑,仿佛她就是喊师父名字的某一位姑娘。
晚饭是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的。看来师父已冰释前嫌,目光重新变得宽厚遥远,也许他不想与傅士康正面交锋,才采取了求同存异的方法。师父以前跟我们说过邓小平的政治智慧。“小平同志说得好,既然解放台湾的时机尚未成熟,那就把它留给下一代,让我们的子孙后辈来裁决。”说是这么说,但看得出师父内心是存有介蒂的,每当他的视线电筒光一样横扫过来,我的心里就扑通一声跳,因为我对文学的爱好似乎超过了电工技术,实在也应当归在不务正业的那一类里。
师父不吱声,师娘就开口。师娘的关注点永远集中在男女关系方面。她问傅士康,朱灵怎么没一起来,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不赶紧要个孩子?傅士康笑笑说:“大家都比较忙,我有团委的工作,她在忙联欢会的活动,毕竟是广播员嘛。”师娘就转而问我跟玉兰有没多接触。我支支吾吾不说话。师父没好气说:“早吹了,我就说嘛,他俩不来电,你这个师娘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师父的话说得我很惭愧,是自己辜负了师娘的一番好意。师娘叹口气说:“真是不省心,可惜玉兰这孩子本分啊。”又赶紧说,“没事,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不管怎么说,有事就过来啊,这儿也是你们的家。”
那晚,傅士康破例喝了点酒,是我把他架回去的。我看出来了,傅士康心里非常憋屈,明显存有压力。沿着林荫路跌跌撞撞往回走,傅士康一直甩着左臂,嘴里咕咕哝哝,不停地发牢骚。他几乎是挨个骂了一遍人,说谁谁把他当佣人差遣,谁谁把他当狗使唤,谁谁垂涎老婆朱灵的美色。他甚至骂了欣赏他的罗副厂,以及教他技术的师父。我听得心惊肉跳,好在夜已深,路上无人,那段路又不远。
上了二楼,我拍拍门,里面没反应。我左手搀着傅士康,右手拿他家的钥匙打开门。里面一片漆黑。傅士康气恼地骂:“这婊子养的,一定跟领导跳舞去了。”我把灯打开。室内静悄悄的,阳台那边刮来一股风。我打了个寒噤。傅士康突然撩起手甩了自己一个巴掌。“怪我,是我自己把她推过去的。”傅士康哭丧着脸说。
把傅士康安顿好,我往自己宿舍方向走。被凉风一吹,我的思维异常活跃,我有点怀疑傅士康刚才在装疯卖傻,他根本没有喝醉,只是在胡乱揣测别人的行为。也许他一直处于这种濒临崩溃的边缘,看见的听见的感知的,无非是一场压力之下的幻觉。仿佛是为了佐证这个观点,我转身朝着一棉厂灯光通明的办公楼走去。
结果还没上楼,我就在那尊著名的织女雕塑旁边遇见了朱灵。她从黑暗中鬼一样浮现出来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很少有人会靠近这尊塑像,大家平时只是远观,哪怕习惯找角落撒尿的男人也不好意思靠近它。我吓了一跳的另一个原因是朱灵脸上化了浓妆,而这浓妆似乎被冲刷过一样,变成了残妆。眉线高高吊起,口红有一部分偏离了嘴唇,漫漶到脸颊。她的目光有点发直,仿佛仍陷于某种情境中。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怪模样,怯怯地喊她一声。她却视若无睹,像个陌生人一样沿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这使我心中充满疑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这个酷似朱灵的女人就这样抱紧了双肩,鬼魅一样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
这个周末的上午,我接到了傅士康的电话。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从容,好像几天前那个夜晚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他让我收拾一下,一刻钟后来接我。我刚把工作服换好,把工具袋整理好,摩托车的轰鸣声就到了眼前。傅士康骑在车上喊:“小温,工具袋就别带了,只要一副手套就行。”我说:“没工具怎么干活?”傅士康笑笑说:“你的手就是工具呀。”我说:“哦,是别的活啊。”傅士康说:“还算聪明,今儿咱上盛书记家去。”
盛书记家在城北卧龙官邸,属于别墅区,门口有岗亭。厂里很少有人知道。因是刚售盘不久,里面传来电锯电锤刺耳的鸣叫。大概已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盛书记一看见傅士康就火冒三丈,他说:“小傅你怎么现在才到?我这还等着回厂开会呢。”傅士康连忙解释:“不好意思盛书记,今天睡过了头,路上又有点堵。”盛书记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只晓得汽车会堵,摩托车也会堵啊。”盛书记又说:“废话少说,喏,你看,刚运来一堆大理石,要搬到一楼客厅与三楼起居室铺的,你们赶紧动手。”说着盛书记就急匆匆走掉了。
那堆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竖立在楼下过廊旁边。傅士康过去用手揸了揸,然后扭头说:“60公分乘60公分。”傅士康朝我叹口气说:“搬吧,谁让咱欠他呢。”我说:“我可没欠他。”傅士康快活地朝我眨眨眼:“好了别赌气,就当帮我的忙,忙完了我请你吃饭,怎么样?”我说:“好啊。”就为了傅士康这句话,我决定这次帮忙帮到底了。可那天最终我俩只搬了一小半,因为沿着步梯一级级转着弯上三楼,没几趟就觉得四肢乏力。中午我俩在附近铺子里简单吃了快餐,继续搬,到了下午四点半,三楼基本上算是搬完了。傅士康终于骂道:“收工吧,明天再说,王八蛋想把我们累死啊。”傅士康用摩托车载着我回到他的套房。
朱灵不在。我俩边吃边聊。我忍不住问:“嫂子呢?”傅士康说:“不管她。”我笑笑说:“自己的老婆哪能不管?”傅士康歪着嘴一笑:“她现在是厂花了,红着呢。”我就知趣地闭紧了嘴。
那晚我是在傅士康套房里搭铺睡的。次日早上起来,傅士康对我说:“奇怪,我感觉头有点晕。”我想了想说:“可能是昨晚受了点凉风,要不今天就别去搬了。”傅士康说:“不行,领导交代的事一定要认真完成。”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不能半途而废。”话是这么说,但他走路晃荡的模样着实令人担忧。这种担忧在上午10点多快结束的时刻兑了现。在往四楼卧室搬运一袋水泥时,不小心脚踩空,整个人往台阶下滑,要不是坠着那袋水泥,傅士康就变成一只翻滚的皮球了。可他的左脚仍重重磕在转角的铁栏杆上,一处锋利的铁刺划破了他的裤子。等我闻声赶去,他嘶嘶地抽着凉气,嘴里骂了十几遍婊子养的,裤管上殷红一片。我赶紧找来几块创可贴,洗干净敷贴,一边打了120。
傅士康住进了一棉厂卫生院。那时候还没医保一说,他说:“正规医院养不起腿伤,将就一下算了。”那大约是傅士康心如止水的休闲日子。我下班去看他,他正跷着裹了石膏的腿,指着床头柜一堆水果跟人吹嘘。他说:“还是当领导好啊,你看刚才那位盛书记,他降低姿态来看我,我心里真是感激他。”我不高兴了,把手里的一箱牛奶搁在一边说:“他那是不好意思,毕竟你有所付出呀,按说这医药费都要他负责的。”傅士康说:“不好这么说的,小温,领导有领导的难处,这不,咱做好了,领导才会想到咱。”我气愤地说:“你这叫奴性,知道于连吗?你就是中国版的于连。”被我这么一骂他反而笑了,说:“小温你真是个书呆子,脑子越看越傻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我一时无语,半天才摇摇头,我知道,一时半会还真没法跟他说通。另外,或许,如他所言,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可是,没想到下一次去,我发现他正在翻司汤达那本《红与黑》。他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反正也无聊,我了解一下那是个什么人。”我张望了一眼四周,问:“怎么没见嫂子?”他快活地说:“我给了她别的任务。”傅士康平时为人谨慎,藏有城府,但放开的时候说话还挺逗的。我说:“那你现在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了吗?”傅士康说:“看得出于连本质上是个积极上进的人,有自尊的一面,只是运气差点。”我说:“那你运气一定会好吗?”傅士康笑笑说:“那我运气一定会不好吗?”见我不吭声,他又说:“这几天没事闲得慌,我乱翻书翻到一句话,五个字‘存在即合理’,好像是一个德国人说的,很值得回味。”我说:“是黑格尔。”傅士康说:“对对,老黑,所以,翻点闲书还是蛮有意思的。”
我没想到陈丽有一天会主动给我打电话,话音兴奋尖利,与电大阶梯教室那个文静温婉的女学生判若两人。她说自己现在在前纺车间。我让她别走开,马上去找她。
我在那间相对安静的皮辊间看见了她。她穿着白裙子,在忙碌的女工旁显得知性。我问她怎么来的,陈丽说这次是代表马山镇小来跟一棉厂子弟小学交流教学业务。她心血来潮就跑过来,想“领略”本地国营企业的风采。她的脸现在还是红的。“你说得不对,”她笑着大声说,“你们是个大企业,井然有序,这样的环境下干活带劲。”我一怔,苦笑地指指耳朵:“知道吗?你看见的是假象,她们90%以上患重听症,不少人还或轻或重喉咙沙哑。”陈丽想了想说:“是吗?那是咱们看的角度不一样,合一起就比较客观了。”
应陈丽的要求,我带着她参观了从清花到前纺直至后纺的各道工序。在她的惊叹中,我仿佛重温了一个旧梦。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原来那些厂房、机器是如此巨大、规整,它们一直存在于我的身边,但我竟没有意识到。
我把陈丽送到车间外的花坛边。陈丽说:“你回去吧。”我点点头望着她远去。这时我感到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肩。扭头一看,原来是傅士康。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这是你女朋友啊,难怪你吞吞吐吐的。”我说:“算不上吧,她是我同学。”傅士康说:“有事跟你商量。”傅士康出院好多天了,腿伤恢复得很快。我瞥了他一眼说:“这次给哪位领导搬东西?”傅士康说:“走走,下午也没事,去我那儿聊聊。”
一会儿我们进入了小红楼。套房里没什么人。我俩坐下后,傅士康说:“你嫂子正在播送厂内新闻呢。”我说:“我听得见。”傅士康说:“我跟你说的就是你嫂子的问题。”这下我有点警觉了,想起那天夜晚朱灵或者一个酷似朱灵的女人鬼魅般从面前闪过的场景。我问:“她怎么啦?”傅士康说:“没什么,我们先来谈谈厂办娄主任。”我说:“这与娄主任有啥关系?”傅士康眨眨眼说:“关系大了,我马上讲,但你要保密,除了你,我已找不到可信任的人了。”说着他叹了口气。看我一脸愕然,傅士康又说:“是这样的,前段日子我在办公楼一通跑下来,火候已差不多了,可有个人给卡住了,就是这个娄主任,在开会讨论时说了我几句不好听的话,结果事情就往后拖延了……”我插嘴说:“等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傅士康为难地笑笑说:“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小温你只要知道你师兄想人生有个变化就行。”傅士康接着说:“这个娄主任就好比我们电气线路里的故障点,我们得把它找出来,然后排除。为什么我说看点书还是蛮有意思的?你看,伟人说,与人斗,其乐无穷,马克思也说过,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在想,娄主任的本质是什么,不就是好色吗?我们抓住这一点攻克他,故障点自然就排除了。”听了这番话,我有点哭笑不得。看来我这个师兄没少做功课。傅士康越说越亢奋,眼睛都发亮了,还把左手伸出来一张一合,好像在攫取什么。我赶忙打断他的话说:“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傅士康愣了愣,搂住我的肩膀。“很简单,望风。”他附耳说。
根据傅士康的部署,次日夜晚,我藏在办公楼下的中央地带,正好是那尊织女雕塑的下面,观察五楼的动态。时过境迁,迪斯科舞曲已成为明日黄花,五楼的多功能厅也关闭不用了。我瞭望的是朱灵的那个广播室。这几天广播室天天亮着灯,像诱捕昆虫的一处光明之源。刚才,收到那个短信之后,傅士康就上去了。临走前他告诉我:“你的任务就是耐心等待,随时支援。”他朝我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因为接近夏天,那晚吹的风蛮舒适的。可我神经绷得很紧。我在等着五楼广播室的灯光熄灭,那代表我们要采取行动了。那个未知的结局此刻像星星一样闪烁,我无法确定它具体的轨迹。办公楼前面的空地是进出厂门的必经之路。有的人在散步或遛狗,还有的人腰里挎了脸盆从公共浴室那边往外走。
我靠在假山上,差点睡着了。大概时间过于缓慢,以至于脑袋反而松弛了。是一株米兰大小的盆景砸醒了我。砰的一声,爆米花一样在空地里炸裂。我吓坏了,身子哆嗦起来。
我仰起脖子望去,五楼广播室的灯光大亮。我不知道它是否熄灭过,或者,它熄灭时正是我瞌睡的时刻。腰间的小灵通里并没有未接电话或短信,现在我只能听天由命。
我的师兄在我战战兢兢的等待中出现了。随后跟着推开办公楼玻璃门的是我的嫂子朱灵。她一语不发,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令我舒一口气的是傅士康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显出一点喜气。他得意地朝我摇晃手中的相机,更加明确了我对他情绪的定位。但我心里却无端有点难过,那种扎心的难过。傅士康平时说我多愁善感,我想这大约就是。
我抬头眺望五楼,广播室的灯还亮着,像孤独的星星。
1999年圣诞夜前夕,我师兄傅士康作为厂拔尖人才破格调到供销科,一时轰动全厂。这就像个励志故事,谁都乐于哈哈笑。唯有师父在旁边冷笑。同事们恭维他的好徒弟前途无量,或者戏谑后者从此有油水可捞,他却摇头说:“不见得。”他说:“明明是顺时针旋转,硬生生要拨过来逆向运转,这叫矫枉过正啊。”可当时的场景谁也不会在意他的胡言乱语,包括傅士康。傅士康一反常态,甚至背地里替师父解释:“老头一辈子学技术,徒弟另谋出路,思想自然绕不过弯,过段日子就习惯了。”
元旦1月1日那天,傅士康在厂区附近的得月楼酒店办了三桌,庆祝自己的升迁。现在我还能依稀记得白帽高耸的厨师用托盘上了当时极为金贵的鲍鱼、小青龙等海鲜。许大炮嘴那么说,还是容光焕发地坐了上座。那位盛书记还向他敬了酒,感谢他为厂里输送了一位发展型青年才俊。席间气氛极为融洽。在罗副厂长的提议下,朱灵现场演唱了《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助兴。如果不是碍于场地狭窄,估计还会有人坚持请她跳个舞。
事情过去很多年,我脑海中仍会浮现朱灵略显尴尬的神情。因为那个请她跳舞的人正是娄主任。娄主任的酒已喝醉了,领带扯在一边,雅戈尔衬衫最上面那颗纽扣也解开了。在场的人都清楚地记得,娄主任当时失态地张开双臂去拥抱朱灵。娄主任说:“来,咱俩跳一个,你不是爱跳舞吗?大好的日子,为什么不跳呢?”有人看见傅士康的脸都黑了,大家协力从身后把娄主任抱住并拉开。这成了人们记忆中值得玩味的一幕。
关于朱灵不跳舞有两种说法。写到这儿,我忽然发现朱灵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往五楼跑了。一种说法是朱灵在下楼接待客人时崴了脚。这个客人自然是厂里的贵客,来自不同系统、不同行业,但与一棉厂息息相关。朱灵崴了脚意味着不便走路不便跳舞不便接待客人。连广播也哑了好多天,以至于人们老是心神恍惚地往顶楼的方向眺望。另一种说法则令人吃惊。说这是上面传达的一道禁令。至于为什么目前还说不大清楚。总之,一切娱乐活动偃旗息鼓。包括跳舞,也包括广播。
那几天气氛挺沉闷的。师父让我多留意傅士康的消息,可好像又不愿意我去打扰。许大炮的意思,换个行当拆副骨头,跑销售要靠嘴皮子,傅士康要完成个转身动作需要潜心修炼,就像他年轻时苦练电工操作技能一样。但我很无奈。现在彼此不在一个班组了,你都不知道这个人在不在厂里,或者在厂里干啥。我能了解到的大多是外界的传闻,说傅士康做生意脑子活络,善于打“擦边球”,成功地大干了几票,说他以喝酒打牌为由,腐蚀党的干部,还有说他老婆朱灵,经常设家宴色诱领导入席。可我明白这也仅是道听途说。
来年的七月,我在吴市电大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习告一段落。我便拿着一本鲜红的学位毕业证书,以及事先复印好的一叠相关资料,去小红楼找傅士康。经过几个月的发酵,现在,傅士康在我耳朵里早已壮大成一位能人。我存有一点小心思,希望他能帮我报销掉发票,比例最好超过厂里规定的50%。可一推门我就闻到了白酒刺鼻的气息。傅士康那个套房是中间位置,采光不是太好,大白天也阴沉着。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室内的昏暗,就喊了声师兄。有个灰影晃晃悠悠在我面前站了起来,马上又往下出溜到沙发上,嘴里还咕哝了一句:“哪儿来的野男人?”把我吓了一跳。我赶忙打开了灯,看见傅士康四仰八叉地躺在皮革沙发上。他前面的小餐桌上胡乱放着几瓶酒,瓶盖都开着。
“怎么啦,真长了酒量。”我说,一边把滚落在地的一个空酒瓶捡起来。傅士康含含糊糊地说:“心里不痛快,当然要喝酒。”我心里一热,想,他还不见外,把我当师弟看。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笑笑说:“你现在荣升为供销科的副科长了,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傅士康坐起身有气无力说:“生不逢时啊,这段时间风声紧,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那本账。”我一时无语,想了想又说:“嫂子又出去了?”傅士康苦笑一声:“是啊,她现在抖了,变交际花了嘛,上面来人,领导都要她陪酒陪舞,跟她说了别去,也不听,反而怪我多事,我看她这是在报复我。”傅士康说着又要提着酒瓶往嘴里灌,我赶紧抢过瓶子说:“别喝了,师父他们知道吗?”傅士康歪嘴笑了,说:“跟他们说?呵呵,不来烦我就好了。”我很奇怪他会这么想。傅士康又说:“现在他妈的求我办事的人多了去,前几天,师娘跟我说,让我到后勤科疏通疏通,把房子给换换,那个地方在厕所旁边,又臭,风水又不好。”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傅士康摊摊手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先嗯嗯哦哦地答应着,回头再说,房子这事没那么简单。”我不吭声了。我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我有点坐立不安。手中捏着的那叠资料窸窸窣窣仿佛也鼓噪起来。傅士康大概清醒过来,他说:“我看看你手上拿啥?”我说:“没啥。”傅士康已抢了过去,翻了翻说:“这是要报销啊。”我点点头说:“是有这个想法,不过现在算了。”傅士康说:“别呀,这点事我还是办得成的。”
傅士康领着我,往办公楼各个房间乱窜。他走路风一样快,我跟在后面,几乎疲于奔命,好在每个地方他都要停一停,笑眯眯地说几句话。我不得不承认,傅士康办事很麻利很有一套。如果工作人员为男性,他就分一支烟,面对面吞吐一会儿。如果对方是女性,他就堆起笑称人家美女。十多年后当我在吴市耳闻老少女性皆被人冠以“美女”,不由地感慨傅士康的先知先觉。
我俩后来就拐到一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房间门口挂着“供销科”的牌子。傅士康说:“进去吧,咱有多久没说话了。”我说:“小半年吧。”傅士康说:“哎呀,我得检讨,严重脱离群众。”我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挖苦说:“不,是群众脱离了您。”傅士康难堪地笑了,说:“小温,我一直想跟你说说话,交流一下思想。”我笑笑。傅士康说:“你是我师弟嘛。”傅士康似乎有点哽咽,说:“外面风言风语的,我知道别人不理解我,师傅可能也不认同我,他认同的是他们家许世友。”我笑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却在大叫:还不是你自己糟践?正这么想,傅士康拍拍我的肩,脸上又变得笑模笑样。我的心一凛,知道这家伙又在动别的脑筋。果然,傅士康叹气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支不听师父话的箭算是射出去了。”他把嘴巴凑近了我的耳旁又说:“现在七、八月份,正值黄花梨上市,你家乡谢塘不是产地吗?你去帮我收购些,要个大甜脆的,我要用。”我愕然地扭头,他已把嘴撤回去了。大约看见我眼中的疑惑,他笑嘻嘻地说:“给你赚点钱不好吗?可不要太实在哦。”我说:“要多少?”傅士康说:“三百斤左右。”我就吓了一跳说:“要这么多啊?”傅士康瞥我一眼说:“土特产送人嘛,办公楼关系总得搞熟,特别是供销科戚科长那儿,少不了靠他指点。”他想了想又说:“这不,师父那边也不能忘记,得走一走。”最后那句话让我心头一软。
但我没料到的是,那句话原来是傅士康的噱头。那天上午刚喊了一辆三卡把二三十箱黄花梨运到傅士康的小红楼,傍晚师父就喊我去吃饭。
师娘做了甜酒酿也已候着,问傅士康怎么没来。师父抢着说:“这兔崽子升了官,比总理还忙,他说今晚楼里有个饭局不去不好。”许大炮的话有点揶揄,眼里浮现的却是得意。师娘在一旁布置碗筷,笑着说:“我就说嘛,走到哪里都是你徒弟,你看徒弟没忘记你,黄花梨也给你带过来了。”我笑了笑,脸色很快僵住了。我望见墙角的那一小篮梨。说一小篮是因为那十几只梨比较瘦小,好像营养不良的人自惭形秽,佝偻着腰躲在那儿,与印象中的庞大对比鲜明。我的心就痛了一下,但马上又笑了,说:“是啊师兄真是有心了。”师父这时已端起酒杯嘬一口,吱地一声,“吃菜,”他点了点筷子,总结性地说了一句:“所以,小子,学着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摇头晃脑教育我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耳边的鬓发全他妈白了。
市国有企业改制小组的进驻,着实打了吴市国棉一厂的工人一个措手不及。领头的人姓刘,国字脸,四十多岁。刘组长行事果断,一进厂就展开网式调研。他一个一个找人谈话,当然找那些靠得住的党员、骨干,其他人就在自己的位置里干坐着。那年头也没智能手机可以玩,大家面面相觑。
那几天,厂区大道孤清而冷寂,热闹的广播重又声息全无,走到纺织车间门口一探听,里面偃旗息鼓,没有往日传出的机器轰鸣声。
那日等着刘组长召唤,忽然班组里的阿周师傅腾地站起身,大概酝酿了一会儿,脸孔有点发红,他说:“殷言表这个腐败分子,把我们的钱都贪进了自己的口袋,得找他要。”我们都大惊失色,殷言表是车间主任,管辖着电工班组,平时见了他大家都点头哈腰的,他也像电视里村长那样披着西装叉着腰抽烟。阿周师傅呢,虽然人木讷,可活勤快,技术好,是许大炮的左膀右臂,所以大家就很振奋,纷纷说:“有理有理,工作组都来了,咱实话实说,有啥好怕的。”有人恨恨地说:“得让姓殷的吐出来,咱们做工程的血汗钱,可没少落入他的个人腰包。”话音刚落,有人质疑说:“许大炮去仓库领料,人不在,要不要先告诉他一声?”阿周师傅冷笑说:“告诉个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们一行人就气呼呼地跑到了二楼办公室。接着我就望见了这样一幕场景:阿周师傅指着殷主任的鼻子骂他是贪污犯,还让他把钱吐出来。殷主任面对气势汹汹的我们,知道来者不善,为难地把身子挨在靠背椅上扭来扭去,十根手指像聋哑人一般翻来覆去。这两个人在演对手戏的时候,我们这些群演则吃惊地围成一圈。高潮是阿周师傅把殷主任那只从龙泉带回来的粉青盖杯高高举起,丹柯一般喊:“你吐不吐?”殷主任冷笑一声说:“我没有,拿什么吐?”于是阿周师傅就让那只杯子在半空划了一道雪亮的弧线,啪一声,瓷片四溅。在许多眼睛闭上又重新张开的同时,大家发现阿周师傅无力地靠在办公桌边,整个身子都在哆嗦,像是怕冷畏寒。阿周师傅的鼻涕在亮晶晶地往下掉,“你他妈太欺负人了。”阿周师傅哭着说。
多少年过去了,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攥在手里的一千块钱。刚从银行取出来,簇新,号码与号码连在一起。托阿周师傅的福,说是补发给每个班组工人的,也就是说,阿周师傅那只茶杯摔得响,摔得妙,比较而言,我们这些群演差点意思。
发生这一幕的时候我师父许大炮不在场。等我乐颠颠把一千块钱给他送过去时,他正独自在前纺车间巡查,但又不像平日的巡查。他啊了一声,把那叠纸币卷成一团塞进工作袋里,继续蹲在地上用废纱团抹掉电机外壳的油渍。车间里没别的人,操作女工们暂时放假了,保全工应该是无聊地躲在油房间。那些粗纱机、并条机、精梳机构成的队列,望过去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无声的废墟,又像古代秦王朝的兵马俑一样整齐有序。
“你看,左边14台A454R粗纱机,右边是16台A272A并条机、24台FA186梳棉机,以及12台A201精梳机,一排排一列列,像不像装甲车?”许大炮的眼神显得雪亮。顿了顿,又说:“当年许世友下令攻占越南凉山,一辆辆装甲车开过去,多么壮观多么雄伟。”我不由地冷笑一声说:“可惜,现在这些机器停用,就是一堆烂铁,一片垃圾。”听了我的话,师父的神色黯淡,他扎煞着空荡荡的两只手,迷茫地望着前方。良久他才霍地转过身。“年轻人,读书多,你来说说,纺织行业是不是没有前途了?”他望着我,眼神认真、无辜,让人心虚。我不忍打击他的信心,小声说:“也不是没有前途,而是,纺织是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不似那种新型科技企业转身快,再说了,大家都要穿衣的。”我扯了下茄克衫:“您看,这是五十支纱纺的。”又扯了下里面的羊毛衫:“这是六十五支纱纺的。”大约感觉到一丝宽慰,他的神情重新变得平和。我踌躇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情况确实也在变化,比如,厂里控制路灯的时控开关,一直是我们电工组负责调整,别人一点不懂,但现在计算机已联网了,东边的事西边马上就知道了。说不定以后就搞什么资源共享了,我们曾引以为豪不肯泄露的技术,将被发布在网上,到那时,谁都懂,谁都会调,或许没有技术权威了。”
师父猛地咳嗽了一声,很深地瞥了我一眼,但不说话,我自然就不敢吭声。那么一会儿,许大炮像是回过神,往上衣口袋里抠,抠了半天又把手撤了回去。我知道他大概烟瘾犯了,又猛然想起这是在纺织车间。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随后我就听见了许大炮突如其来的一声吼。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的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这是我第一次听师父唱歌,还是掉了牙的老歌,总觉得古怪。大概为了把控节奏,他眼睛瞪圆了,攥紧拳头,一抖一抖,那声音粗粝、走调,甚至猴急,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宣泄出来,但里面却有股硬扎、挺直的东西。我的鼻子酸酸的,我知道师父能做的就是这些。尽管我们一技在身,不至于没饭吃,但下岗重新择业的命运看来是规避不了了,我们将颠沛流离,不再是国家的人。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歌声戛然而止。师父站起身,一挥手说:“回吧。”大概是坐久麻了腿,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晃,肩膀一高一低,宽脑门上一缕灰发一耸一跳,好像磁粉逗引下的小铁屑。
那几天,我得到消息,两个月前悄悄投稿参与的一个征文比赛获了奖。河南郑州的一个杂志社打电话过来邀我到现场领取,路费食宿他们全包。
去郑州领奖之前,我与陈丽有过电话交流。她要来城里买点教辅资料,便约定吃个饭。在解放路老街的兰州拉面馆,面食还没有上来,厨房隔窗里面热气氤氲。我们压低声音说话。原来吴市国棉一厂将改制的消息已传得满城风雨。陈丽说:“你们厂有人已在上访,要求惩治腐败分子,要求增加待遇,搞得政府很是被动。”我说:“你听谁说的?”她说:“都在这么传。”她担心地望了我一眼说:“你就别去闹了啊。”我说:“好的。”我心里有了酸楚的感觉,说不清是因为陈丽的关心还是工厂的遭遇。我扭头望向墙上的菜单:青菜拉面,鸡蛋拉面、红烧牛肉拉面……后来我把头扭回去问她:“你那什么资格证准备得怎么样?”她说:“一门心理学过了,另一门教育学在备考呢。”我说:“真打算华山一条路?”她说:“我也知道转正挺难的,可总得试试。”我叹息了一声。她没有看我,侧脸望着别处,目光却是坚韧的。我想她在课堂上鼓励学生时,大概也是如此。嗯,坚韧,这个词特别好,适合她。一会儿面上来了。我俩边吃边聊。她脸上那层似有若无的薄冰仿佛随着热气融化了。她笑着问我:“你不是说要去郑州领奖?去吗?”我说:“去呀,为啥不去?”她说:“好啊,有个目标了。”我说:“你不也有个目标?”她没说话,筷子在碗里随意地拨着。我心中忽然涌过异样的暖意。我想,这是不是就是电视里地下工作者接头时的暗语。是的,我们是同志。
可惜我没有料到,这一去,回来再见到师兄傅士康,却是在离工厂百里之外的兰亭。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小城尚未建高铁,来往皆是绿皮火车,光路上就耽搁两天,加上组织方给获奖文友安排了满满的几天活动日程,掐头去尾就是一周。等我回来,厂里的情况明显升级,超出了预期。最让我惊愕的是,我的师兄傅士康,疯了。
以下是听我师娘转述的内容。
这次工作组的力度大了去了,看来是下了决心要壮士断腕。再闹也没用。闹有两种,一种是寻求利益,上访、静坐,要求提高买断费,甚至有人要求厂里代缴养老保险。还有一种是揭发、追责,那些假公济私,以权谋私,贪污国有资产的老爷们也该上被告席了吧,不排除存有同归于尽的私念。反过来说,闹也有用,自然是向下。车间的殷主任这几天成了惊弓之鸟,天天被工人撵着屁股跑,让他“吐出来”,那个主任算是当到头了。有人夜晚在厂区山墙上贴了大字报,早上人们看见上面写了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打倒腐败分子某某某”。某某某就是原先的厂长,庄则栋挂名的那个什么基金会、乒乓球俱乐部就是他搞出来的。现在明白了,圈钱。那个写大字报的人在当天下午被喊进了派出所。这简直就像一场运动,让人莫名地想到遥远年代里的政治热情。我的师兄傅士康,偏偏被卷了进去。
是他自己作死,也是厂里应对的方案作死。我去郑州的那些天,办公楼乱成了一锅粥。董事长被点名攻击,勉强主事的盛书记责令供销科尽其所能,配合国企改制工作组。那他妈是钦差大臣呀。供销科里的人不是能说会道?不是白鲞会游死尸会走瞎子会开摩托车跷脚会跳迪斯科?那么好,也该发挥发挥特长了。供销科就率领我师兄傅士康等人活动开了,他们嗯嗯哈哈地把工作组刘组长几位请到越泉酒店喝酒,还把朱灵叫过去跳舞公关。可谁也没想到那当口群众都疯了,都成异形了。酒宴还没暖场,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帮早已埋伏好的工人就从黑夜里涌出,闯进宽大敞亮的包厢。
这些工人,很多我应该是认识的,都是贪黑起早勤恳干活的“良民”,包括纺织女工、保全工、打包工、仓库管理员......现在,她们义愤填膺,手中攥着当时流行的傻瓜相机,拍,拍,拍。连刘组长都有点窘迫。他说:“你们干什么干?出去。”人群中说:“你们就是这样改制的吗?”刘组长摊开双手叫屈:“我也不知道哇,你们领导给我来这一出,还以为,是来开会商讨方案。”人群中说:“当我们猪脑子吗?开会要等到晚上?等到酒桌上?”刘组长说:“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们工作组问心无愧。”人群中有人笑了,说:“鬼话连篇,大家看,交际花都来了,还说个屁。”更加有人笑了,他们指的是朱灵。朱灵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脸色惨白,大概有不祥的预感。果然有人又笑,说:“你看,她裙子都穿上了,等一下要跳舞,再等一下说不定又要脱掉,哈哈哈哈。”我相信我师兄当场一定傻眼了。战火怎么就烧了过来?我相信我师兄接着就一定沉下脸。他应该还是爱着他老婆朱灵。不管怎么说,朱灵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辅佐他、成全他,何况这是他的家事他的脸面。但他并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怒目金刚。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儿,像一个隐身人,像坐了一个世纪。有人斜眼看见他的身子瑟缩得很小,摁在桌上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怂货,卵蛋让人给揪了?”当时想必有人还会这么轻蔑地嘀咕。这时盛书记咳嗽一声,拍了下桌子说:“胡闹,都给我回去,工作组这几天辛苦地为企业的未来出谋划策,厂里招待一下不行吗?”人群中说:“兄弟姐妹,不要怕他,这帮蛀虫,吃的喝的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这个声音一出,附和者众。“对,对。”“是这样,是这样。”酒宴现在变成了讨论会。盛书记不得不再拍桌子,声嘶力竭地喊:“肃静肃静,工人同志们,听我讲几句。”可是没人理他。讨论会现在就变成了交流会。谁也没想到,轰隆一声,有人把椅子摔了。全场静场。人们都愕然地盯着一个人——我的师兄傅士康。我的师兄傅士康他妈的记性特别好。我师父许大炮说,学电工技术那会,师兄虚心好学,刻苦钻研,别人马马虎虎顺过去的坎,他那儿就过不去,所以师父经常劝导他“顺势而为”。师父后来告诉我他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傅士康心重,别看他笑嘻嘻的,好像处世圆滑,其实事情都在心口那儿排着队担着呢。我相信那一晚那份空降的羞辱也一定担在心口上。据说傅士康摔了椅子后脑子就进水了,也可能之前就进水了,他操起一条断椅腿就往人群里冲、砸,边砸边骂王八蛋。砸着骂着就哭了。傅士康哭的时候,我的师父许大炮正心急火燎地坐在厂车上往酒店方向赶,原本他应该是乘招手车的。但招手车离目的地需要8元钱,而厂车是月票,1毛钱。许大炮觉得事情不至于严重到需要乘8元钱而不是1毛钱月票的地步。不过等有人打通他的摩托罗拉手机告诉他徒弟哭了,他就感觉大事不妙。
等到我师父赶到越泉酒店的包厢,人早就散了,工作组也撤了,盛书记和朱灵等几个人轮流在拍傅士康的脸、胸口、肩背,因为后者现在赖在地毯上笑,嘿嘿嘿地笑,尽管鼻青脸肿。笑比哭好,可老是笑实在就不如哭了。盛书记说:“得,一口酒也没干,像白痴一样又哭又笑,口水流了一地。”师父没理他。朱灵抹着泪,化妆过的两个眼圈成了两个黑洞,说:“我了解他,他一定是顺不过气,那些话,原本当耳边风多好。”师父装没听见,他胡乱掐了会傅士康的人中,沉吟说:“赶紧送医院。”
所以我师娘转述的其实也是师父转述的,而师父的转述一定也是从旁人那边获取的。谁知道呢?许大炮坐在他44.5平米的套房中,心平气和地吸着烟,一直不说话。趁师娘去厨房泡茶时,他悄悄跟我说:“也难怪你师兄了,有人说自己老婆乱搞,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又说:“毕竟不在现场,有些情况已很难说清楚,还有人说,你师兄的脑子不是被骂坏,而是被人打坏的,但具体到什么人,又不肯说了,总之是一笔糊涂账。”我点点头,心里想,恐怕还不止这些吧。不管如何,那年的突发事件很多,但我师兄的遭遇绝对称得上是奇葩。工作组后来撤换了几个人,就没看见刘组长了。改制则如期执行。绍兴柯桥过来的私企老板后来承包了国棉一厂。师父许大炮因技术出众留用。而我离开那个厂,到朋友的广告公司做文案,算是与文字有了一点切实的联系。
2001年的春日,我去兰亭医院探望师兄傅士康。自被诊断出患了精神障碍性疾病,他已在那个地方待了一两个年头。国棉一厂的广播早已被取消,他老婆朱灵就此下了岗。柯桥老板说,这些都是国企留下的糟粕,花里胡哨的,要去掉,办企业就得老老实实抓生产。朱灵拿了买断费学车考驾照,成了一名出租车的姐。她在兰亭附近租了房子,以便照顾傅士康。师父边说边在工具袋里翻找什么,阳光透过厨房窗户玻璃,落在客厅里,落在他的头发上。头发灰白色,跳跃着。我想起许大炮在车间里攥着拳头一抖一抖唱歌的样子。他现在还在唱吗?还会唱吗?我相信是能唱的。
“你把它带去,交给你师兄。”
望见那个万能扳手的时候,我的眼睛有片刻的恍惚。我的师兄傅士康似乎正蹲在电工车间的电动机旁边,戴着白手套,手里的万能扳手在飞速旋转。
医院里,傅士康有了自己的编号007。007吃饭了,007小便了,007活动一下……好像光记得007了。007的床位靠窗。看得出007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是平静、安宁的。刚才朱灵把饭菜盒盖替他打开时,他欢呼了一声。朱灵拍了拍他的手,脸上露出母亲般宠溺的笑容。
我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望着这日常一幕,然后慢慢走到窗口。窗户的铁栏杆上挂着那把万能扳手。师父后期进行了处理,打磨、镀锡、抛光。已经不是工具,更像一件工艺品。此刻,它在清风中微微摇晃、闪烁。
有一个瞬间,007恢复成了师兄傅士康。傅士康的目光朝我这边游移,也可能他仅仅是在张望那个万能扳手。在我惊讶的同时,他咧嘴笑了一下。
医院门外的光线热烈、盛大,与病房内的阴柔、内敛构成反差。我站在过廊上抽了一支烟。我的脑子里是一片混沌,似乎需要重新梳理一遍。后来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生侧身而过。男生仰着一张年轻干净的脸庞,他脚步轻快,跃跃欲试,一直往前面那片阔大的空地走。
我掐灭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大步流星朝前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