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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贴

2024-10-14池上

文学港 2024年9期

1

凤栖苑的位置实在是好。它地处杭城市中心,用老杭州人的话说,这块地在老城门(武林门、艮山门、凤山门、清泰门、望江门、候潮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和庆春门)以内,属于正宗的杭城。就拿凤栖苑边上的那块地来说吧,轻轻松松就拍出了杭城新楼王的价格。一平米动辄十几万,好家伙,谁听了不得惊叹一声。

可是话说回来,凤栖苑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地段了。和大多数拆迁安置房一样,凤栖苑的外墙涂有一层淡黄色的涂料。站在公寓外看,还勉强过得去,可是往里一走,立马就露出馅来。房子每层为两梯八户,本就不高的楼层内黑压压地挤着八户人家。电梯轿厢很窄。有次,穆瑾心进去正好碰到两个小男孩。他们每跳动一下,电梯就跟着晃动一下,直到她出了电梯仍心有余悸。

穆涛的房子在五楼。一个客厅,一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加上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阳台。说是阳台,却几乎见不到阳光。因为两栋楼之间的间距小,对面那栋高楼把光挡得严严实实。阳台的窗户又高,加上防盗窗,要踮起脚才能看得清外头。厨房就在客厅里。偶尔,从厨房那扇窄小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瞥到一两辆汽车极其小心地开进来。凤栖苑没有地下车库。也因此,当这里的住户陆续买了车,小区地面的停车位骤然紧张起来。而等小区地面再没了可争抢的地盘,“战线”便延伸到了路面上。

穆瑾心穿双夹趾拖鞋,她有些后悔。刚刚她把车停在了离凤栖苑一站以外的建国北路上。她不是不知道这里停车难,偏偏今天出门给忘了。等想起来,车子早开过了一半的路程。

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雨。她出门没有带伞,她加快脚步,总算到了穆涛家。穆涛不在。她在那扇老式的防盗门前敲了一阵,也没人来开门。昨晚,她打电话给穆涛,穆涛说他腰痛。这是穆涛的老毛病了。她想着过来看一下穆涛,再不行就带他去医院。可穆涛出去了。她正疑心穆涛会去哪,电梯门开了。

“是穆大伯家吗?”女人约莫四十出头,一双尖头细高跟在水泥地面上踩踏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她穿一件橘黑色的条纹两用衫,一头棕红色的短发,短发末梢被烫成了小卷。

“是。你是?”“我来给穆大伯送鸡蛋。你是穆大伯的女儿吧?”穆瑾心这才发现女人手里拎着东西。“送鸡蛋?”“是啊。我们福缘堂开业活动,免费送鸡蛋。大伯的这份,我给送来了。”“哦。”这种把戏,穆瑾心见多了。“谢谢你,鸡蛋你拿回去吧。”“拿回去?”女人一脸惊讶,“这可是本鸡蛋啊。白拿的,又不要钱。”“真的不用。”“好吧。”女人没想到会在穆瑾心这里碰钉子,悻悻地离开了。她前脚刚走,穆涛后脚就到了。

“爸,你去哪里了?不是说腰痛吗?”穆涛也不回答,他闷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将一盒鸡蛋摆到了餐桌上。原本摆满了各种日用品、药品的餐桌更局促了。

“幸亏我在楼下碰到小陈,要不然,这盒本鸡蛋就没了。”穆涛气鼓鼓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小心到时候被人骗。”她尽量平和地说。“人家是正规公司开业搞活动。这鸡蛋总是真的吧,还有这扇子总是真的吧。再说,我都一把年纪了,你以为我就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穆瑾心这才看到餐桌的一角还有把扇子。扇子插在一堆药中间,正中央印着三个红色大字“福缘堂”。下边是一行白色稍小的字:家门口的养生专家。

“你不知道现在的传销有多厉害,他们就是看准了老年人爱贪小便宜。你忘啦,上次你脚的事。”之前,穆涛脚痛得走不了路。他也不跟穆瑾心说,自己跑去家附近的一家洗脚店。花了五百多块钱不说,还丝毫没有起色。穆瑾心劝他,他也不听,还说老钱的脚病就是去了那家店治好的。一个月后,穆涛在报纸上看到新闻,有个女孩到了一家洗脚店,治疗不成反而部分组织坏死。穆涛慌了,赶紧让穆瑾心陪他去医院。医生诊断是扁平疣,当场做了冷冻。不久,穆涛的脚恢复了正常。前前后后花了还不到五十元。

“这事和那事不一样。”穆涛振振有词。“怎么不一样?”“好了好了,我有数的。再说,我就是真的花点钱又怎么了,我又不是花不起。”穆涛的退休工资有四千来块,算不上多,但对于一个独居老人来说也不算少。

话说到这份上,她知道没法再管。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她只好按下情绪。“爸,你腰怎么样了?”“今天早上起来好多了。我刚刚去老钱家了,我们约好了等会去游泳。”穆涛说得轻松,她却听得心惊肉跳。她应该想到的,这些年,只要天气允许,穆涛雷打不动都会去游泳。

“这种天,你还游泳?”她一急,话有些冲。“泳么总是要游的。我们看过了,这天还能撑会儿。”“那也等你的腰好点再去吧。”“都说了没事。”“没事?你当你几岁?你都七十六了。”穆涛把一块毛巾和一条泳裤塞进一只塑料袋里,往右肩上一甩。“七十六怎么了?我要是连泳都不能游,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2

房间里散发出老黄的光。这么多年过去了,穆涛家的灯仍是那种老底子的灯泡。灯泡底下一切如旧。一个衣柜、一个小书柜,一张书桌,还有她睡过的那张床。

穆瑾心搬出去后,穆涛并没有搬进房间。他仍旧睡在客厅的那张钢丝床上。穆瑾心劝他把钢丝床扔了,搬进去,好腾出一点空间,他也不听。整个房间就像是被尘封了,尽管房门仍开着,但她和穆涛都鲜少进去。和房间相反,家里其他地方东西则越堆越多。客厅、卫生间,本就巴掌大的空间,简直快没有落脚的地儿。

如果她没有执意搬出去住,这里是否会好一点?她不知道,但很快将这个想法否定了。就算她没有搬出去,这里至多回到他们搬进来时的样子。何幼晨离世后,穆瑾心还在外地念大学,整套房子的装修便全权由穆涛负责。等房子装修好后,穆瑾心回来一看,不禁哑然:地板的颜色太红,墙纸的花纹相当俗气,还有家具、电器的款式全过时了。

要是何幼晨还在,家里的装修一定不会这样。从小到大,穆涛就是这个家的“透明人”。穆瑾心吃的、穿的就不用说了,有关她的学习,穆涛更是一问三不知。穆涛的工资是全部上交给何幼晨的,每个月,何幼晨会象征性地给他发零花钱。那点钱,仅够他买两包利群湖牌香烟,而等他俩双双下岗,连这点零花钱都被充公了。恰好何幼晨的一个远房亲戚让穆涛帮忙跑五金销售。简单说,就是从诸暨店口拿五金货源,再跑到杭州市底下的各个县、镇出售,赚点差价。

是辛苦活,但好在上家和下家都是现成的,不需要额外拓展业务。但穆涛只跑了一次便叫苦不迭,原来有个五金零件他拿错了型号,白跑一趟不说,还被下家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刚开始做,搞不清也正常,等业务熟了就好了。”何幼晨劝穆涛,可穆涛死活不肯再跑。眼看这块肥肉就要掉入别人嘴中,何幼晨索性自己接手。才半个月,她把所有的五金型号记得一清二楚,又把上家下家拾掇得服服帖帖。一年下来,居然赚得近一万元。

收到五金尾款时正是年关,何幼晨特地去解放路百货商场买了条项链。项链是18K金的,底下配有一颗心形的包金翡翠。当何幼晨戴着那条项链走进弄堂的老房子时,邻居们哪个看了不啧啧称赞?

老实说,何幼晨算不上第一眼美女。按说,这何幼晨的五官、身材都没说的——她很高,有一米六八。一张白皙的脸上长有几颗淡淡的雀斑。鼻梁很挺,不大的眼睛透出一股子灵气——可奇怪的是它们合在一起,便算不得漂亮了。何幼晨的整体面部线条太过硬朗,使得她有一种和女人违和的男相感。。

可眼下,年龄似乎赋予了她年轻时所没有的美。原先的违和感消失了。这并不是说她的男相感消失了,事实上,她的男相感更加突出了,但奇怪的是这种突出的男相感反而同她整个人无比地贴合。也因此,当她戴着那条金项链出现时,人们只觉那条金项链衬得她的脖颈更白皙,背脊更挺拔。而一旁本就不高的穆涛,看上去则更是矮了一头。穆瑾心是过了会才注意到边上的穆涛的。

只可惜五金生意只持续了两年。五金生意淡下去后,何幼晨又四处打听,寻得了一个活:做蚕宝宝的结茧房。穆瑾心那时已经读五年级,每天放学做好作业,她第一件事便是帮何幼晨。她把四根横的纸板条分别插入五根竖的纸板条,交给何幼晨,何幼晨再糊上外壳,拿去交货,换钱。

纸板条上每隔一定的距离需要开口。这开口是用锯子锯的,很费力气。穆涛只锯了三天,便把腰给闪了,只能躺在床上。距离交货的时间仅剩一个礼拜,何幼晨原想找别人帮忙,转念一想,请人来少不了给钱、吃饭,挣的那点钱还不够开销。索性咬咬牙,自己顶上。可这活实在不是女人吃得消干的,何幼晨一连干了五天,腰酸背痛不说,手上还磨出了水泡。穆瑾心心疼何幼晨之余,更加看不起穆涛。

依着穆瑾心的性子,她必然会对这套房的装修炮轰一番,但她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没说。何幼晨走前,曾把他们父女俩叫到她病床前,嘱咐她“要好好听你爸的话”,又说,“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心心。”这是对穆涛说的。

有那么一秒,穆瑾心怀疑何幼晨糊涂了。且不说她已经大三,不需要人照顾了,单论一点,穆涛能照顾好她吗?但她旋即明白了何幼晨的意思。不管她承认与否,这个她曾经看不起的男人,将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从此,她将和他绑在一起,直至死亡将他们分离。

3

何幼晨大概忘了,穆瑾心初三那年,她也是这样交代穆涛父女俩的。都说初三这一年要紧,何幼晨在这种时候离开实在不得已。碰上下岗潮,市面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一时间,何幼晨竟然连零工都找不到。恰好她外甥打电话来,问她能不能到上海帮忙带孩子。她几乎没怎么考虑,便同意了。

何幼晨去上海的第一天,穆涛给穆瑾心做了三样菜:青菜太咸;水蒸蛋蒸过了头,太老;红烧肉切得太大,根本没入味。穆瑾心吃几口便吃不下了,只能对着白饭干啃。

这事说来也怪不得穆涛。过去,家里的饭菜都是何幼晨做的。何幼晨做的菜入口,她还会随着时节变化变着法子做各类时鲜菜。春季的马兰、香椿,夏季的丝瓜和夜开花,秋季的土豆和南瓜,冬季的荠菜和冬笋。她还会做各种小吃,馄饨、饺子、粽子、清明团子,而腌菜、酱鸭更是不在话下。穆涛就不一样了。穆涛会烧的菜就那么几个,与其说是烧菜,更不如说是把菜烧熟。

起初几天,穆瑾心还啃上几口干饭,再往后,连饭也不吃。上课的五天,还好对付过去(中午可以在学校多吃点),可到了双休日便只能饿肚子。偏偏穆涛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每天吃完饭后他都会问上一句“饭吃饱没有”。天晓得,她吃这么一点,怎么可能吃饱?但凡穆涛有点眼力见,就会看出问题,但也许穆涛就是看出了,也无力改变什么——他不可能像何幼晨烧出美味的菜,也不可能带她到外面吃(外面太贵,又不卫生)。所以,他就只能象征性地问上一句“饭吃饱没有”,就像每天放学回家,他都会问她“老师讲的听懂了没有”“作业难不难”之类,毫无意义,纯属浪费时间。

何幼晨去上海的第二个月,学校动员大家参加晚自修,冲刺中考。于公于私,她都决定报名参加。晚自修结束,她和一帮女孩子推着自行车呼啦啦地往外走,冷不防看到了穆涛。穆涛扶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的把手,那架势颇像个门神。

“爸——你怎么来了?”放眼望去,整个胜利中学校门口就只有穆涛一个家长,穆瑾心觉得丢脸。“来接你回家。”穆涛一脸正色。

先前还在说笑的女同学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叫道“瑾心爸爸好”便飞一般地离开了,只留下穆瑾心一个人生闷气。

“爸,我自己可以回家。你不用来。”“没事。”穆涛并没有察觉到穆瑾心的不悦。“你没事,可我有事。”她气呼呼地说道。可第二天晚上,穆涛照旧来。

好不容易等到月末,何幼晨从上海回来,穆瑾心把这事告诉何幼晨。“我本来和同学好好的,他非要来。”穆瑾心告状时并不避着穆涛。“你爸也是不放心你。”破天荒地,何幼晨帮起了穆涛。“可别人的爸妈都不来,他来多奇怪。”穆瑾心边说边睥睨穆涛。“也不全是吧?”穆涛突然开了口,“你妈有次不也去学校接你?”穆涛说的是上学期,穆瑾心上体育课时肚子疼,老师打电话给何幼晨,叫她接穆瑾心回家。

“我那是特殊情况。再说,妈才不会像你这样天天没事瞎来学校。”一想到穆涛居然敢在何幼晨面前反驳她,她都要被气炸了。

“我瞎来?那我问你,要是你妈真的天天来接你,你会怎么想?”“你……我都说了妈才不会像你……”“好了好了。别吵了。你这段时间还得你爸照顾呢。”何幼晨说完,又对穆涛说,“你也是的。我在外头还不够累啊,回来还要看你和孩子闹脾气。”“行。”穆涛别过脸,“我不去还不行吗?”

穆瑾心打了场胜仗,第二天早上,她特意在吃泡饭时发出很大的声响。昨晚,何幼晨说她还要穆涛照顾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反正周一到周五,她起得早回得晚,除了早饭,她甚至都不用和穆涛打照面。至于何幼晨不回来的周末嘛,可以想办法去同学家里。这个半天,那个半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天她会在同学们惊恐兼具夸张的描述中听说一桩事:附近另一所中学的一个女生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强奸了。尽管她对男女之事尚处于似懂非懂的阶段,但“强奸”二字还是叫她从汗毛里渗出恐惧来。

等晚自修结束,她半点不敢耽搁便往校门口赶。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家长,都是听说了消息的。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很快被家长接走了,她们大概以为她还有穆涛接,反正谁也没等她。头一次,她感到了后悔。她为什么非不让他接呢?无非是看不起他,嫌他丢脸罢了。可这“丢脸“和“强奸”相比便无足轻重了。

而当她在人群渐渐散去后终于看到穆涛时,她差点就哭出来。一路上,他俩并排骑着自行车,并无对话。直到回家躺进被窝,她才把憋了一路的眼泪释放出来。

她后来也没和穆涛谈那个女生,她也不清楚穆涛是否知情。不久,那个强奸犯被抓捕归案,家长们陆续不再接送,穆涛依旧来接。通常,穆涛会在校门口等她,见她来了,抬腿跨上自行车骑行。她则跟在后面。两辆自行车之间留有一小段距离,不近也不远。但一旦遇到下坡,穆涛加速,两辆车的距离骤然变远,她会迎头赶上。

她没有第一时间把穆涛继续接送她的事告诉何幼晨,只得继续隐瞒下去。她背叛了何幼晨,成为了他的同谋。从这一点上讲,她又觉得自己应该恨他。

4

围墙还在,只是完全变了样。围墙上装了簇新的宣传栏,宣传栏内张贴着一张张“二十四孝”连环画。这条巷子她再熟悉不过。每天晚自修结束,穆涛都会骑自行车在前,她则跟在后面。灰黑色的高围墙看上去阴森森的,这条巷子也就越发狭小了。不过,自从几年前附近新开出一条马路(新马路宽敞,离家又近),她就很少往这里来了。

头顶上的那片乌云更滞重了,仿佛随时都会朝她身上压下来。在这种时候选择走这条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在巷子的尽头停住脚,前方是一个游泳馆。游泳馆门口的牌子上,“先锋游泳馆”几个字褪色了,几近辨认不出。收费处没有人,只有一张手写的价目表贴在收费窗口上。

这个仿若上世纪“遗物”般的建筑,想当年还掀起过一阵时髦风。它最火的时候,连带着这条巷子也被人们叫做游泳巷。穆瑾心那时候还小,她没去过这个时髦地儿,她去的是附近的小河。小河通气,还不花钱。但何幼晨不这么认为,她也不喜欢穆涛带她去小河。

几年后,学校兴起游泳热,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去学游泳。何幼晨怕穆瑾心掉队,咬咬牙,决定出点血,让穆涛带穆瑾心去先锋游泳馆游泳。穆涛那时已经好久没有游泳了。小河因为城市改造被填平后,穆涛陆续找过几个地方,可都太远。有天,他从外头回来,天早黑了。桌子上摆着几只空碗,何幼晨双手叉腰坐在桌前。电饭锅是打开着的。穆涛大气也不敢出,从电饭锅里盛了一碗饭,就着开水吃掉。从此以后,穆涛再也没有去游泳。

本来嘛,穆涛教穆瑾心可谓一举两得。穆涛的精神头变好了,话也变多了,他赤着膊在水里钻进钻出,想要好好教穆瑾心。可穆瑾心仅仅学了点狗爬式便再也不肯去。原来穆瑾心正值发育,穿上泳衣(虽说是连体式的),仍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穆涛的游泳生涯便就此中断了。谁能想到穆涛会在快要古稀之年时将这个断档给重新连上。这一连上可好,天热了要去,天冷了也要去,简直比上班还忙。

穆涛现在去的是艮山公园内的一个天然游泳池。说是泳池,其实就是一个小池塘。池塘的水连通贴沙河。作为杭城仅存的户外免费游泳场所,这里吸引了大量游泳爱好者。但缺点嘛,也不是没有。一来,户外游泳毕竟不像室内,任凭它再好、再热闹,等天气一冷就只能受冻。更要命的是,这里没有安全员。有一两个好心的资深游泳爱好者倒是自发担任过小池塘的安全员,但一段时间后也没了声响。

“池塘危险,要去就去正规的游泳馆。”劝穆涛不游泳是不可能了,穆瑾心只好把火力集中在地点上。穆涛却说:“那里能去的啊?杀猪的啊。”穆涛此言差矣。就拿先锋游泳馆来说吧,这些年先锋游泳馆主打社区亲民,费用相当划算。穆涛又说:“没事。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会游泳了,闭着眼睛都能游。”“那时你几岁?现在你几岁?万一出点事……”“我说了没事!我们一帮子朋友呢。再说,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谁有事。”

眼见劝不动穆涛,穆瑾心索性给穆涛办了张先锋游泳馆的年卡,但穆涛转身便去游泳馆把年卡给退了。穆瑾心知道这事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听说游泳馆的工作人员起先不肯,结果穆涛在那又吵又闹,吓得工作人员赶紧帮他退卡,当送走“瘟神”。

5

很难说从什么时候起,穆涛变得越来越难以理喻,有时甚至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穆涛的脚恢复正常后,穆瑾心在穆涛家的餐桌上看到了一盒阿司匹林。“你买阿司匹林干什么?”穆瑾心有些紧张。穆涛除了做过一个前列腺手术外,身体一直很健康,但穆涛的回答叫她哭笑不得。“没事。就是到时吃两片,预防脑血管疾病。”“这是药啊,怎么能随便吃?”“没事。老钱他们都这样。”

“没事。他们都这样。”这句口头禅既是穆涛的护身符,亦是对准穆瑾心的枪口。一滴雨砸到穆瑾心的头上。紧接着,又是几滴落在了她的脚前。地面上遂出现几个不规则的圆形,很快连成了一片。

几个孩子从她跟前匆匆跑过。她没有跑。脚底那双夹趾拖鞋跑不快,再者,这里离停车的地儿还远,就算跑过去,也得淋个半湿。干脆不紧不慢地走着吧,她甚至还有一种久违的出了口气的感觉——穆涛刚刚还说不下雨。这不是下了吗?但这个念头立马被她按下去了。穆涛要是有个感冒发烧,最后还不得是她去收拾烂摊子?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个要背负的十字架。她不是基督徒,但却觉得这句话无比契合。穆涛就是她的十字架。

大学毕业后,穆瑾心从外地回杭州工作,住进了那套新房。何幼晨的东西被扔的扔,打包的打包。小灵通、钱包、手表、首饰盒,还有何幼晨和穆涛的结婚照统统被塞进了抽屉。要不是客厅餐桌上方的那张遗像还提醒着他们,何幼晨仿佛从没在这个家里存在过一样。

再往后,连那张遗像也被藏了起来。说不清是穆瑾心还是穆涛先提出,反正两人对于此事心照不宣。他们像极了两只抱团取暖的小兽,彼此小心安抚着对方的伤口,极力地避免提到何幼晨的一切。可荒谬的是,何幼晨却越发无处不在了。

时间像是又退回到了初三那年,可又不完全是那年。有天,穆瑾心放学回家,发现客厅的那张小餐桌上摆满了碗。碗里分别放着葱、姜、醋、生抽。穆涛系一条白围裙,煞有介事地在煤气灶前炒菜。然而,穆涛的厨艺却并没有和这阵仗相符,所有鲜美的食材到了他手下俨然失了味。

若是从前,穆瑾心肯定吃不了几口便撂下筷子,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将它们一一吃完。穆瑾心唯一不用装的是肉饼蒸蛋。说起来,这肉饼蒸蛋还是何幼晨有次从上海回来教会穆涛的。穆涛虽没有学到何幼晨百分之百的精髓,但少说也有八九分像。但其他菜,穆涛就不行了,刀工不行,火候也不对。穆涛也晓得这道菜拿手,有一个星期他天天都蒸。穆瑾心一连吃了五天,从此看到肉饼,生理上便抑制不住地想吐。

但她不能吐,也不能告诉穆涛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从表面上看,他俩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亲近、和谐,但她心里清楚他们其实是更加生分了。“要好好听你爸的话。”她想起了何幼晨的嘱托,突然意识到那年何幼晨去上海其实是一次预演,这次,何幼晨永远不会回来了。

6

整整三周,穆瑾心都没有去穆涛家。上次她从穆涛家回来后发了烧,再加上新房验收,忙得团团转。但不去的更主要原因是她在和穆涛怄气。她盘算着自己不去穆涛家一阵,兴许穆涛就会打电话来,但穆涛没有打来。如此又憋了几天,到底没憋住,打电话过去。穆涛没接。再打,穆涛接了。

“爸,你在哪?”电话那头听上去闹哄哄的。“外头。”看来穆涛又去游泳了。“爸,我新房验收了,我来接你住几天。”

从穆涛家搬出去后,穆瑾心去了外地分公司。调回来后,她倒是买了一套房,但那是套小户型。前年,眼瞅着这套房子太小,她和男友商量着把它卖出去,又买了这套房。新房在二十七楼,有一百三十七平米,但房子还没交付,她和男友却分手了。

“总感觉压力太大。”男友和她分手时这样说。她不知道男友所说的“压力”具体是指房子(男友名下的房产比这套要小)还是别的什么,但好在她还有这套房子。把穆涛接过来一起住是不可能了,但让穆涛住上几天享受一下倒是不成问题。

穆涛却一口回绝:“我忙着呢。再说,你那里那么高,都不接地气。”“那你来看看总行吧?”“到时候再说。”听筒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好像在叫嚷着什么。“爸,你没在游泳吗?”“嗯,你别管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不再追问了。

几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穆瑾心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其他同事下班后自然少不了吃喝、追剧、谈恋爱,可穆瑾心不。她就像是把自己焊在了公司,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就连双休日也常常主动过来加班。穆瑾心的这种做法自然引起了不少同事的不满,很多人只当她是想要往上爬想疯了,却不晓得这里头她的苦衷。

穆瑾心的加班始于一次偶然。因为要赶一个活,她不得不在公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也就在她懊恼的同时,她意识到自己自由了。自由,这个词听上去多么矛盾啊,她还得工作,回家,可一想到至少可以拖延上几个钟头,并且还有了不吃饭的正当理由,她不禁一阵轻松。

她开始主动要求加班。有时实在没班可加,她也仍然留在公司。她“加班”的天数越来越多,而她回家的时间则越来越晚,从一开始的七点,七点半,再到八点,九点。但这轻松又不是全然轻松,有时她会想起何幼晨,想起何幼晨嘱咐她的话。

原本的轻松感变得滞重了,可她能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好比开了一个口子,接下去就只能顺着往下掉。偶尔,她也会安慰自己,也许恰恰如此,她和穆涛之间才没有爆发冲突。至少,他们表面上看起来不还是好好的吗?

有天,她“加班”完正好路过家附近的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这家公司显然新开不久,大门两侧崭新的橱窗上贴满了各式房产广告。她并没有搬出去的打算,但鬼使神差的,她仍然凑了上去。

等她一一比对完橱窗上的租房信息,转身时,却发现了穆涛。穆涛站在她身后。距离半米远,有一盏路灯。路灯下,穆涛的影子很长很长。“爸。你怎么在这里?”出于心虚,她的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穆涛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反正他没有回应。

7

穆涛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它不大是因为这种被称作前列腺增生的疾病几乎是老年男性的通病。说它不小,是因为人有三急,再能耐的人碰到了也只能低头认输。穆涛的前列腺一直不太好,之前他老是起夜,可忍忍也就过去了。可这天他从早到晚憋了一整天,连一滴尿都尿不出来。

穆涛慌了,他一慌便开始疯狂地喝水。他固执地认定只要多喝水便能自然而然地加速代谢,进而尿出尿来。然而他喝了整整三大杯水,又在厕所里站了半天,仍没能滴出一滴尿来。他的肚子胀得要命,到凌晨,几乎要炸裂开来。

B超显示穆涛的前列腺增生已经严重到了非手术不可的地步。老实说,搬家,她不是没想过后续问题。穆涛年纪大了,生个病也正常,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爸,你安心做手术,我会帮你找一个好一点的护工。”眼看天天赶回来是不可能了,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穆涛的话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但她知道穆涛是在说气话。

那晚成了一条分水岭。过去,穆瑾心加班,穆涛总是烧好饭一个人吃。等穆瑾心回家后,他会把冷菜加热,再给穆瑾心当夜宵吃。那晚以后,穆涛不再做饭。他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收进了橱柜。不仅如此,桌上、地上的杂物越堆越多,像极了废品回收站。

有天,她下班准时回家,穆涛正坐在钢丝床上看报纸。灯泡很暗,她走近了,看到其中一版上的一个硕大的标题:《博雅敬老院预计明年11月竣工》。

穆涛把报纸收了起来。“这个敬老院不错,等造好了,我就搬过去住。”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毕竟敬老院再好,穆涛这样住进去又算什么?但穆涛接下去说的是:“到时候,这间房子给你。这样你就不用急着搬出去了。”

恰逢公司有个外派名额,她几乎想都没想便报了名。想到自己搬出去才两个来月,穆涛的手术简直跟预谋似的。

8

不论从哪方面看,芬姨都是再合适不过的看护人选。芬姨是何幼晨的表姐。她姓什么,穆瑾心不晓得,只晓得她名字里头带一个“芬”字。小时候,穆瑾心跟着何幼晨回诸暨老家,何幼晨指着一个瘦瘦的女人说,这是你芬姨。穆瑾心记下了,从此便管她叫芬姨。

按说,老家的亲戚那么多,多是打过招呼就忘记的,芬姨和何幼晨算不得最亲,穆瑾心何以会记住?想来还是因为她的个性。穆瑾心记得她巴巴地跑来,不停地和何幼晨说话,仿佛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又领着穆瑾心去看鸡啊、鸭啊,还有猪啊。乡下人多热情,但比芬姨还要热情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但凡和她交往的,她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对方。

可命运却并不眷顾这个热心肠的人。先是芬姨的小儿子沾染上了酒瘾和赌博,动不动就对她和姨父发脾气,小则辱骂,大则动手。芬姨好不容易下决心分了家,却也因此背了许多的债,全是帮两个儿子盖新楼,娶老婆欠下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姨父为了多挣一点钱,去了一个僻远的地方看鱼塘,不曾想半夜心脏病突发,他甚至没被抢救便撒手人寰。

芬姨成了寡妇,然而命运仍不肯就此罢手。半年后,芬姨的小儿子从新房楼梯上直直坠落下来。天热,他又喝了酒,不出半天,满屋子全是尸臭和酒臭味。分家后,芬姨和小儿子儿媳基本断了往来(芬姨仍住在原先的平房里),姨父死时,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尽孝;但小儿子死后,芬姨肉眼可见地瘦了,本就不胖的脖颈上,两块锁骨高高凸起;原来干的一份零工也增加到了两份。

“你芬姨命苦。她是想趁着身体硬朗,多挣点养老钱,好不拖累你伟光哥。”伟光也就是芬姨的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做了泥瓦匠。“同时也是让自己有事做,好不胡思乱想。” 何幼晨又说。何幼晨给芬姨寄了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在如今看来不算多,但是在世纪初也不算少了。尽管何幼晨那时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和芬姨一比,她这座泥菩萨竟也像镀了层金。

不久,家里收到好多包土特产,是芬姨托人捎来的。何幼晨给芬姨电话,讲她不晓得节省,乱给人买东西,又把东西退了回去。但春节时,家里又收到了芬姨捎来的东西。此后每年春节,何幼晨都会收到芬姨捎来的土特产。自家养的鸡啦,鸭啦,山上挖的冬笋啦……芬姨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好像不知道自己才是需要接济的那个人,谨守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传统。

何幼晨死后,穆瑾心和老家那边的关系就淡了。当何幼晨的死亡逐渐淡出大家的视线,有天,她回到家却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只酱鸭和两条硕大的青鱼干。

是白塔湖的青鱼干,穆瑾心小时候还在老家见过。一条条青鱼用粗粒的海盐腌制后,被齐齐整整、密密麻麻地吊在楼房上,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特有的腥鲜味。她猛然察觉快到年关了,她没想到芬姨居然还记得。

自家亲戚,又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找她自然比其他人放心。更重要的是,穆瑾心算准了穆涛的心理。穆瑾心和穆涛如今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反正穆瑾心说什么穆涛都反对。如果她找医院的护工,穆涛一准把那人轰走。

但芬姨就不一样了。果然,当穆涛看到芬姨拎着大包小包赶到医院病房——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接着是气愤——但他沉默了。谁又好意思赶走一个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寡妇,还是大老远赶来照顾他的?

“你也知道芬姨打零工一直挣得不多,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多给她点钱。”趁着芬姨去开水间打水,穆瑾心跟穆涛强调。果然,穆涛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告诉你,你会同意吗?”穆瑾心反问道。穆涛不响了。尽管对穆瑾心的做法不悦,但木已成舟,他亦没有别的办法。等芬姨打好水回来,穆涛已然转换成了平时的表情。

9

事实证明,穆瑾心没有选错人。住院的这三天,芬姨把穆涛照顾得妥妥帖帖,但凡能想到的细节她都想到了。人又耐心。穆瑾心原以为以穆涛的个性,难免会和芬姨闹一些不愉快,但直到出院,她也没听到穆涛挑芬姨的半句不是。按照穆瑾心和芬姨之前的约定,穆涛出院后仍需要静养,后续的照料工作便也归了芬姨。

等一周后,穆瑾心回到穆涛家,家里简直大变样。厨房的灶台、油烟机被擦得锃亮,原本被穆涛收进柜子的锅碗瓢盆统统被摆放齐全了。这么小的灶台理应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但那些锅碗瓢盆好像被施了法术一般,规整得出奇。餐桌上的那堆日用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草绿色的小方格桌布。桌布很大,垂下来的边缘有一圈米白色的花边。

“心心回来啦。”芬姨关上火,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搓了搓。“心心爸,心心回来了,好吃饭了。”穆涛躺在钢丝床上,应了一声。穆涛刚做完手术,照理应该睡在里头,但他非要芬姨住进去,自己仍旧睡钢丝床。芬姨不肯,两人僵持了半天,还是穆瑾心拍的板:先按穆涛说的,万一后面不行了,再换。

两人搀着穆涛在餐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三道菜:清蒸白条鱼,藕片拌甜豆,还有一碗炖牛肉。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可真要说简单,却又没那么简单。就冲这三碗菜里没有一样用炒烹制,足见其用心。

“哎呀——我忘了还有一个汤没烧。”等大伙坐定后,芬姨突然叫道。“等我一下,马上就好。”“芬姨,我来帮忙吧。”穆瑾心正要帮忙,却被芬姨拦下了,“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做惯了,你要是过来帮,我还不习惯。”

芬姨转身忙开了。穆瑾心和穆涛面对面坐在凳子上,坐在凳子上的穆涛看上去小了一圈,她有些唏嘘。“爸,你感觉怎么样?”虽说穆涛的病使她不得不暂时放下之前对他的怨气,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和穆涛好好相处,而芬姨的暂时“退场”更使得他俩回到了单独相处的模式上。

“就这样。”果然,穆涛回答得冷冷的。还好芬姨端着一碗汤回来了,是菠菜粉丝汤。穆瑾心只看一眼,便定住了,她看到一片碧绿的菠菜下掩着淡黄色的一角。这叫蛋卷,此蛋卷非彼蛋卷(那种脆薄、入口即化的点心),它是诸暨人常做的一种美食。简单说,就是用小火烫一层蛋皮,平铺上肉馅。等卷拢以后,用竹丝绑定,上锅蒸二十来分钟。出锅后,切片,再放入汤内烹煮。煮熟的蛋卷一层蛋包裹一层肉,一层肉夹裹着一层蛋,层层分明。何幼晨在世时,每年过年都会给穆瑾心做,何幼晨死后,穆瑾心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

“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做的。”芬姨往穆瑾心碗里夹了一个蛋卷,“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吃。”穆瑾心夹起,咬了一口。恍惚间,她感觉何幼晨又回来了,仍像过去那样笑盈盈地坐在她旁边,看她吃。但芬姨毕竟不是何幼晨。她吃不下去了,将蛋卷搁在一旁,匆匆扒了几口饭,赶回了外地。

10

来电显示是穆涛的电话。想到穆涛平时鲜有主动打电话过来,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下。

前天晚上,她在穆涛家的楼下碰到了老钱。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那天她打电话给穆涛,穆涛正在外地旅游。说是旅游,其实就是福缘堂组织的产品推销会。穆涛却说,“这是免费的。不去白不去。”她心想不会这么快就出事了吧。接起电话,对方却是个女人。

“你是穆涛的女儿吧?”女人的声音似是哪里听到过,但她又想不起是谁。“是。你是?”“我是福缘堂的工作人员,送鸡蛋的那个。”噢,她一下对上号了,那个烫着棕红色短发的穆涛口中的“小陈”。她只当“小陈”要讲穆涛买保健品的事,但“小陈”却哭了起来。在“小陈”咿咿呀呀的哭诉声中,穆瑾心了解到整件事的大体经过:原来“小陈”好心来穆涛家教穆涛药油的按摩手法,没想到穆涛居然非礼她。她死命挣扎,争执间被推倒在地上。

“我现在摔坏了,起不来了。”“你不要信她!”电话不知怎么到了穆涛手里。“是她自己扑上来的。她硬要过来,我就推了她一下。就轻轻一下,她说她摔坏了,你说谁信!”“我扑上来?我脑子坏掉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我图你什么?图你年纪大?图你不洗澡?”这是前些年一部大火的电视剧里的梗,要不是此番事件的主角是穆涛,穆瑾心差点就笑出声来。

“她这是敲诈。我反正是不会赔她一毛钱的。”“哎哟,你还有理了。那我问你,是不是你推的我?”“是,但是我推得很轻。”“哎——你听见了吧?是你爸推的我。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还有误工费,我要这些不过分吧,”“你——你放屁!”“你才放屁!”

电话那头“啪”的一声挂断了,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前天,她和穆涛不欢而散后,她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便是穆涛被骗钱,可万万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

11

穆涛家门口挤满了人,门是半开着的。穆瑾心穿过人群挤到大门内,看到地板上躺着一个人。此人四仰八叉,穿一条紧身的骑行短裤,露出的大腿在红色地板的衬托下越发壮实。她的两只手交叉在前额,盖住了二分之一的脸庞。不用说,这就是“小陈”了。

“你来干什么?”她这才发现穆涛一直蹲在灶台边。“我和你说,你不用理她。她是在讹我。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没天理了啊。”“小陈”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阿哥阿姐们,你们倒是评评理,我好心来看他,给他试药油,他倒好,竟然想占我便宜。占便宜不成,就把我推倒在地上。现在还恶人先告状,说我讹他。我陈茹行得正坐得端,我怎么可能去讹他?”“小陈”边号啕边用两只手捶打地板。

门外更嘈杂了。有好些个挤不进来的干脆踮起脚,伸长了脑袋,想要一看究竟。穆涛站起来了。“你……你撒谎!”穆涛的脸涨得通红,话也因为气愤变得断断续续。“我撒谎?”“小陈”停止了哭泣,“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推我?”“我是推了你,但那是因为你扑上来。”“我扑上来?大家评评理,有这么胡扯的吗?我给你按摩,没想到你的手不老实……”说到这里,“小陈”哽咽了,“大家不信可以看看他的腰,现在还有药油味呢。”

“不是,不是这样的。大家不要听她乱讲,是她说这个药油不用钱,后来又说要配合手工。等按摩完,她就说要收手工费,我说你怎么起先不说,现在才说呢。我不肯给,她就扑上来了。”“如果是为了那笔手工费,我就更不可能扑上来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再说,我为什么要扑上来?为了你这么个糟老头子吗?”“你……你……”穆涛说不出话了,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陈阿姨,”穆瑾心想了想,决定用这个称呼,“我想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误会?你说这是误会?”“这样好不好,我先带你去医院。至于其他事我们可以再商量。”她想要快刀斩乱麻,但“小陈”却不肯罢休。“怎么?你想随随便便打发我?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陈阿姨,我爸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我也说了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既然是误会,自然就能解开。我当着大家的面跟你保证,该负的责任我一定会负。现在首要的是带你去医院治疗,然后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否则,这样下去,也于事无补啊。”

“小陈”似是被说动了,她总算腾出右手,示意穆瑾心扶她起来。“我刚刚在电话里说了,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还有误工费一分都不能少。要是少了,我就不去了。”

这根本是狮子大开口,但她能怎么办?不管怎样,“小陈”摔倒是真的,眼下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也是真的,她亟须做的是把“小陈”请出穆涛家,越快越好,至于剩下的以后再想办法。

“不许走,你俩……都不许走。我……我要报警!”穆涛却发疯似的吼起来。“小陈”愣了下,穆瑾心也呆住了。平心而论,在穆涛是否想要占“小陈”便宜这件事上,穆瑾心并无十足的把握。这倒不是说她完全相信“小陈”(凭她对穆涛的了解,穆涛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主动下手),可如果照穆涛的说法——“小陈”是自己扑上来的,他拒绝、推开“小陈”——她对此亦持保留意见。

这样讲似乎有些难堪。毕竟作为女儿,如此猜度、质疑自己的父亲,可这又确实是她再真实不过的心声。经验告诉她,在处理此类纠纷上,最忌讳的就是报警。本来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尽管免不了被谈论一阵,等下一个热点到来,这事也就被遗忘了。何况,此事一没有监控,二没有其他证据,只凭穆涛和“小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还不是和稀泥?可报警就不一样了。一旦警察介入,这事便会上升到另一个维度。

真相不重要了。即便最后的结果对穆涛有利,人们至多不过说一句“哦,他是被冤枉的”,更多的时候,人们会一遍遍地描述“小陈”是如何撒泼哭闹,一遍遍地复盘警察是如何上门调查。从此,这件事将成为穆涛身上的一个标签,一块狗皮膏药,想撕也撕不下来。假使结果判定穆涛有错,那穆涛更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他还怎么做人?她又怎么做人?

“别理他,我们走。”她拉紧“小陈”就往外走。“不准走!我说了你们不准走。”她已经搀扶着“小陈”走到门口了,只听得身后一阵低嚎:“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做过前列腺手术。那以后……就不行了。”

12

穆涛出院后,由芬姨照料,身体恢复得不错。每天清早,芬姨会去凤栖苑附近的菜市场买,挑选、搭配好新鲜的水果和菜,再拎回家。穆瑾心有次劝她一次性买三天的菜。“吃不完的可以放冰箱,省得每天跑菜市场。”但芬姨说:“那怎么行。菜啊就是要当天早上买的才新鲜。”

等回家后,芬姨开始做早饭,叮嘱穆涛吃药,洗菜,做中饭,洗碗,帮穆涛擦身,这是防止穆涛长褥疮。等忙完上述事项,就到了烧晚饭的时间。穆涛和芬姨两人的胃口并不算太大,她本来完全可以把中午剩下的热一热,再吃;但芬姨偏偏要让穆涛吃上一口现做的。于是,除了晚上现做的两个菜外,中午剩下的菜常在她手底下重新变成另一道菜(穆瑾心就见过她把中午吃剩的鸭汤做成鸭肉泡饭)。吃完饭,她要陪穆涛去楼下走走,算是遵医嘱恢复适当的锻炼,等散步完,帮穆涛铺好床单,上床睡觉。这一天才算是结束。

一天里,芬姨唯一的空档便是穆涛午睡的时候。每天下午,穆涛都要午睡一个钟头。芬姨呢,也不肯闲着,她不是忙着洗衣柜里的被子,就是忙着收拾屋子。周六下午,穆瑾心回去,发现芬姨总算坐下了,原来她正在织一条围巾。

“芬姨,你怎么想起织这个?”芬姨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往房间外探了探头,见穆涛还在睡着,这才放下心来。“我前天去菜市场,发现旁边有家劳保用品商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情做。”“这条深蓝的给你爸,大红的给你。”穆瑾心这才发现深蓝色的粗毛线旁还有一只袋子,袋子里装着大红色的粗毛线。

“芬姨,你休息一下吧,别织了。”“没事。我算过了,只要加快点速度,我回去前,刚好可以织完。”“现在不兴织,买一条就行。”“买的哪有织的好?”难得的,芬姨脸上露出自信的表情。“真的不用麻烦。”“心心,你不要觉得麻烦我。我这个人啊,不做点事就难受。”“不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芬姨。主要是这围巾织了也没人戴。”

从小到大,穆瑾心没见过穆涛戴围巾。冬天,她围着何幼晨织的围巾,别提有多神气。何幼晨织的围巾实用又好看,班上的女同学见了没一个不羡慕的。但何幼晨从来没有给穆涛织过围巾。这倒不是何幼晨厚此薄彼,主要是穆涛嫌毛线“扎得慌”。他也不喜欢穿高领的毛衣,所以再冷的天,他也是光脖子。就像大冬天看到冰棍一般,看到穆涛不免更觉得冷了。至于穆瑾心,她虽然围过毛线围巾,可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穆瑾心现在的围巾都是大厦里买的,夏天真丝,冬天羊绒,她又怎么可能再退回去戴毛线围巾?

“啊?”芬姨显然没料到这点,刚刚自信的眼神消失了。穆瑾心有些不忍。“我说的主要是我爸,他不戴,我还是戴的。”“你爸?”芬姨疑惑了,“可是我问过你爸,他没说不戴啊。”“是吗?”穆瑾心思考了一会,道,“他是怕搅了你的兴。”

“这样啊。你看这事。我本来想你爸身体刚恢复,最好围条围巾,省得感冒。说来说去都怪我,不清楚情况,瞎折腾。”“芬姨,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好心。再说,你不是还要给我织围巾吗?”“对对对。我一会就给你织。”芬姨说完,低头去找袋子的红毛线。穆瑾心看着那条织了一半的蓝围巾,心里头却不是个滋味了。

13

尽管隔着电梯门,穆瑾心还是一下分辨出了电梯里的声音。男的那个听上去心情不错,女的那个也笑呵呵的,不时附和几声。果然不出所料,等电梯门一开,穆涛和芬姨顿时出现在了穆瑾心跟前。

“心心,你怎么来了?”芬姨有些意外。这些天,穆涛恢复得不错,再加上过几天,芬姨就要回去了,穆瑾心说好了等芬姨走前的最后一天再过来。

“今天总公司开会,就顺路过来看看。”这当然是谎话。她今天是特地提早下班赶过来的。“你们先去散步吧。我坐会就走。”“这么急?要不我们今天少走点?”芬姨偏过头,征询穆涛的意见。穆涛刚刚的松弛感消失了,“好。”“不用了,爸。你锻炼要紧。”她这么说着,两条腿迈进电梯。

电梯门迅速关拢,上升。升到五楼时,她却反悔了。等电梯太麻烦,她索性一路从楼梯里跑下来。“芬姨,”她一路追上去,“我还没陪过爸散步,还是我陪爸去吧。”穆涛愣了下,芬姨也愣了下,但芬姨很快反应过来了,“那最好了。你们父女俩正好可以聊会天。”

那天,穆瑾心和穆涛当然没有聊天。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到先锋游泳馆,又沉默地走回来。好不容易散完步回到家,芬姨没在客厅。推开房门,她看到芬姨正背对着她织着什么。上周末,芬姨把她那条红围巾织好并送给了她。她想不出芬姨还需要织什么?

她从房间里退出来,掩上门,“爸,你知道芬姨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吗?”穆涛没有立马回答。倘若说在问穆涛前,她还想着有可能芬姨是给其他人织,那么现在,怀疑被证实了。

“爸,你也真是的,怎么都不告诉芬姨?芬姨人好,你也不能这样累着人家啊!”她故意把这句话说的很响。

果然,芬姨从房间里出来了,“心心,这事不怪你爸,是我想这围巾织了一半怪可惜的,就又问了一遍你爸。你爸说他能戴。”“他能戴?”她不做声了。过了会,她才问穆涛:“爸,你记得不记得,有一年妈参加厂里的编织比赛?”“嗯。”

“妈本来要给我打一件毛衣的,可后来听说女款参赛的太多了,便转念选了男款的毛衣。她买了本编织教程,又自己琢磨着翻新了花样,那件高领毛衣后来得了二等奖,妈还因此获得了一只电饭锅。可那件高领毛衣,你一次也没穿过。再后来,我妈嫌放着浪费,把那件毛衣拆掉,又重新织了一遍,给我穿了。剩下的毛线用来织了手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把脸猛地转向芬姨。

芬姨的眼睛瞪大了,她张开嘴,刚想要说,被穆瑾心打断了,“因为我爸怕痒。很可笑是不是?也难怪我爸不肯告诉你。别看他这个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在外人面前死要面子。那么大把年纪了,居然还怕痒,想想都好笑。”

离芬姨原定离开的日子还有五天,她照原本说好的提前将工资结了,又特意去商场里买了一条山羊绒的围脖给芬姨。芬姨没有收。再听说芬姨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了。听说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之前的零工也没法再做下去。

“是老年痴呆症。不过,也是猜的。她大儿子硬说没事,不给看。”有个亲戚只当芬姨在她家帮衬过,特意打电话来告诉她。又过了两年,芬姨死了。芬姨究竟怎么死的,没人晓得。只听说腊月里,天冻得厉害,村里有人想起几天没见她,只当她病了。去老屋外敲了好半天门也没人来开。等把门撞开,进去,尸体早僵硬了。

14

过了处暑,天虽然还热着,但太阳落山后到底生出一丝凉意来。夜场的先锋游泳馆热闹依旧。老旧的露天游泳池被分隔成五个泳道,泳池上装有网,用来防太阳光和落叶。不过眼下,太阳已经落山,泳池边的几只大灯透过黑网照进泳池里,有一种强烈对比下的炫目的白。整个泳池的四面是高低不一的楼群,立在泳池边抬头往上看,仿佛置身于一个山坳之中。

穆瑾心现在就置身于“山坳”之中。离她不远处,有两个大伯光着膀子在扎猛子。再过去是浅水区,好多孩子正套着游泳圈在玩水。游泳圈五花八门,有一种套在手臂上的,鼓鼓的,令她联想起小时候动画片里的大力水手。

这些年,穆瑾心打卡过不少高档游泳池。她总是下到水里,然后再露出半截身子自拍,但那纯属摆拍。穆瑾心的游泳水平至今仍停留在儿时穆涛教她的狗刨式,且这狗刨式也是半吊子,游不了一个来回。

脱掉拖鞋,把脚伸进泳池。水温有点凉,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场闹剧的收尾颇为意外。就在她以为事情走向了完全不可控之际,老钱从外头闯了进来。

“老穆,我来晚了。我对不起你啊。”原来一周前,“小陈”用同样的方法敲诈了老钱,出于害怕(老钱怕事情传到他老婆耳朵里),老钱没把这事告诉穆涛。

“见过黑心的,没见过这么黑心的。你坑我还不够,还坑老穆,就因为我们没有买你们那个公司的破产品,想出这种阴招。我今天反正是豁出去了,索性让警察来好好查清楚。到底谁想要占你便宜?还是说,你这根本是有预谋的敲诈勒索。”

“少拿警察吓唬人。来就来,谁怕谁啊。”“小陈”已经缓过来了,“谁不知道你们是一伙的。还有他——他说不行就不行啊,那老底子太监还找对食呢。”“你……”穆涛明显不是“小陈”的对手,幸好还有老钱。“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就把我派出所的小舅子叫来,有种别走。”“你才走呢。”“小陈”这么说着,语音却低下去了。

“误会,都是误会。”人群中忽地钻出一个男人。“误会?什么误会?我之前说误会的时候她怎么不听。”“哈——这不是现在都说清了吗?”男人说着拉起“小陈”就往外走。“小陈”似乎并不甘心,她和男人一路争辩,这才半推半就地走了。

“哎——你说的,有种别走啊。大家看到了吧,什么叫做贼心虚,这就是。”老钱得意地扫了一遍人群,这才跟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上次她讹我的六百块钱还没要回来呢。”

老钱说的时候,穆涛始终不发一言。等老钱和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客厅里只剩下穆瑾心和穆涛。穆涛木然地坐在钢丝床上,她也木然地站在原地。但凡她细想一下,便可以察觉陈茹话语里的表演成分,还有穆涛为自己辩白的神情。“我爸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她想起刚刚说这话时笃定的样子,可她真的了解穆涛吗?

芬姨离开后,她帮穆涛更换过一次被子。打开衣柜的一瞬间,柜子里的何幼晨平平整整,正对着她笑。只是这何幼晨比她从小到大认识的要消瘦得多。何幼晨那时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行,加之柜子里光线又暗,使得她的笑容有一种惊悚感。遗像后边还摆着一样东西,她把头伸进去,才发现那是条深蓝色的没织完的围巾。

她游累了,在泳池里泡了会,起来,朝更衣室走去。更衣室外聚集了好多人,都在大声讨论着什么。她横过身子,想要穿过去,却听到一个声音。“艮山公园的游泳池好像出事了。”“啊?”“是个大伯。听说游泳游了一半,脚抽筋了。”

她只觉脑袋里“哗啦”一声,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口子骤然变大,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朝她涌来。她在一片汹涌中努力想抓住点什么,但根本抓不住。“让我一下,不好意思,麻烦让我一下。”她疯了似的推开层层人群,挤到了最中央。

一只手机,一只横屏的手机被捏在一只浸泡的有点发白的手里。手机的屏幕不大,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那段视频。视频有些晃,边上不时出现的人群让她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出事的人。终于,她看到了那个人了。那个人的脸被挡住了(有人在给他做抢救),一对光脚丫直挺挺地立着,她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不是穆涛的脚。

“请问这是艮山公园的小池塘吗?”她一把抓住那只捏着手机的手腕,“是啊。”她抓得更紧了,“你确定吗?”“怎么不确定?我朋友发我的。”

后头,人群不断挤上来。她的双腿发软,往后退的时候,差点摔倒在地。头顶上的那些楼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下来。如梦初醒一般,她这才想起应该打个电话。

她脖颈上挂着手机,手机外头套了防水手机套。不知道是因为防水手机套还是她手哆嗦的缘故,她按了好多遍可怎么都按不对。她吃力地从脖子上取下手机,摘掉手机套,总算拨通了穆涛的号码。电话那头没人接听。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她边想边挂掉,再拨,再挂掉,再拨。冷不防手一松,手机从她手里滑落出去,掉落在地。

她跌撞着跑过去,捡起。幸好,手机没有摔破,可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何幼晨去世的时候,不,应该还要早,早在何幼晨确诊肺癌那会,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无措地面对这个世界。

手机铃忽然响起,她被吓了一激灵。屏幕上显示的分明是穆涛的名字。她犹疑着接通电话,生怕对方告诉她的是噩耗。

“怎么说?”手机那头的声音如假包换。她的脸颊上还淌着泪水,她真想问问穆涛到底去了哪?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听她的,偏要去小池塘?知不知道她刚刚都快急死了……但所有的话像是淤积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爸……”“啊?”穆涛不明所以,她后来才知道穆涛那天没有去小池塘,而小池塘出事的消息他是在第二天通过老钱他们知道的。

挂了电话,她只觉先前紧绷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进到更衣室,她把手机塞进储物柜,开始脱泳衣、泳帽,还有拖鞋。她终于把自己脱得赤裸裸了,打开淋浴头,水从花洒里喷洒出来。

她记起小时候,每年除夕,何幼晨都会搬出一只大木盆,往里面倒上热水,叫她坐进去。她浑身上下涂满了香皂,很快搓出许多泡沫。她就坐在木盆里玩泡泡,听到何幼晨说:“心心乖,洗掉过去一年里的污秽,就可以顺顺利利迎接新年咯。”

奇怪。她的新家里就装有一只浴缸,浴缸设有按摩冲浪功能。每周,她都会躺进浴缸享受一次SPA,可她从来都没想起过那只木盆。

雾气氤氲,她把头整个儿置于水流之下,

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