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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短篇小说)

2024-10-14赵志明

文学港 2024年9期

朋友是用来维持高度的。想当年,马一鸣的这句话震慑住了全班同学,也让很多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至此,他被孤立了,这种被孤立更像是他的自我孤立。作为毕业后还能与他保持联络的人,我不免汗颜。马一鸣在我面前并没有表现得高高在上,以此佐证他的非凡理论,即他的存在毫无疑问维持了我的人生高度,但这种反常现象恰恰显示出他的刻意为之,让我总是无来由地紧张。他对我心存善意,而我含羞带愧,总觉得无福消受。关键在于,我想摆脱自觉低他一等的感受,我想摆脱他那种无远弗届的影响,我想摆脱我们之间或有或无的友情,我想摆脱掉他。

他结婚的时候,班级QQ群里静悄悄的。这并不难理解,他一直存在得像隐身人,平素几个好事者此时也一声不吭,但我明确接到了他的婚帖,虽然不知道班里有没有其他的受邀者以及他们准备如何应对,我自己早已打定主意不去,甚至没有花时间琢磨一个搪塞得过去的理由。显然,他把我归入好友之列,虽然不是伴郎,也忝列男伴团。为了配得上他那豪华的婚礼,男伴团需要统一着装,西装革履是必不可少的。我觉得过于隆重,以致极其担心我在里面会显得格格不入。这会放大我的不适。他一再追索我的保证,以便确定伴团人选。人数是确定的,人选肯定不能含糊。我的一拖再拖,终于惹他有些恼火,让我给句痛快话,加不加男伴团,来还是不来。我有点心虚,一度以为我们的友谊之桥会在他的咄咄逼人和我的吞吞吐吐之间轰然倒塌。临近他的婚礼,我依然无法告诉他具体车次或航班,最后只能借口单位临时出差,无法前去参加他的婚礼。这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内,他在电话那头哼哼,我几乎听到了他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冷笑。为了表示歉意,我把准备的礼金加倍,他也收下了,显得克制而得体,但是他不放过夸大我没有到场的遗憾,以让我的愧疚放大且持久。我没有参加他的婚礼,自觉不过是丧失了一次与有荣焉的机会,他却以“遍插茱萸少一人”来感慨。这句诗让我觉得不祥,因此越发不安,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不可弥补的过错,后果也许不仅仅是失去一个朋友这么简单。

轮到我结婚,我也开始犯难,该邀请哪些同学,绞尽脑汁,这份名单依然迟迟不能确定。老李帮我出主意,但凡我参加过他们婚宴的同学都要回请,至于还没结婚的想请谁就请谁。他又补充一句,当然,请是一回事,别人来不来是另一回事。我想到马一鸣,背上无端出了一身冷汗。他结婚时请了我,我却没有去。既然得罪了他一回,索性再得罪一回。我决定不通知他,假装忘了他的存在。即使请他来了,和其他同学在毕业多年后重聚,就凭他当年那句“朋友是用来维持高度的”这句话,他也会受到冷嘲热讽与或多或少的排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尴尬,但我不愿意这样的事在我的婚礼上发生,正如我当年对参加他的婚宴心生抵触一样。老李素来不喜马一鸣,和我保持了同步的默契。当然,他也确实不知道马一鸣当年结婚时请了谁,谁又参加了。马一鸣这个人……说起马一鸣时,老李总是咽下后半句,但听者无不发出会意一笑。

我没有请马一鸣,他丝毫不介意,只是不着痕迹地给我回了一份更大的人情。在结婚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得过于热情,而我表现得过于冷漠,结果我们都没有出现在对方的婚礼上,这对我们的友情竟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只能归因于我们都是郦城人,虽然我们的家位于郦城县的南北两端,在上大学前我们的人生也没有任何交集,孤陋寡闻的我甚至连他的老家石泉镇都没有听闻过,但不妨碍他对我的好感。

也许是方言造成的错觉。尽管我们不在同一个班级,也不住同一个宿舍,却一点也不妨碍我们在晚上熄灯后用郦城话聊天。有时我去他宿舍,有时他来我宿舍,有时就在走廊上,方言为我们砌造了一个安全私密的场所,简直有点旁若无人。其他人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也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有聊不完的话题,以致认定我们的关系很好,接近死党那种。大学四年,他和其他同学渐行渐远,类似于被排挤后的自我放逐,而我则意外地与大家打成一片,这些都无损我们两人之间的交往。有时我忍不住会自我怀疑,在他和大家之间,我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完全可以特立独行,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我也可以成为彻底疏离了蝙蝠侠的罗宾,不用因为在某些事情上被迫和他联系在一起而心有不甘,甚至深有怨言。在他和他们之间隐约可见的博弈中,我的貌似公正,实则维持了一种奇怪的平衡,既不即不离,又不痛不痒。他对他们的不屑表现在绝口不提他们,他们对他的敌意则恰恰相反,言必称他,诋毁起来毫不留情。似乎是,在他眼中我代表大家,只不过比大家好一点,在大家眼中我就是他,也只不过比他好一点。我就像一枚乒乓球,不停地感受到两块球拍的推挡,无论是硬面还是软面,都让我产生切削带来的眩晕感。这种情况在毕业后始得好转,我离他们很远,离他更远,在很远和更远之间,我选择和他们走得更近,这也让我有了彻底摆脱他的冲动和愿望。然而,不仅是他,他们也一样,对此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好比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中,双方突然同时撤手,让中间打了绳结的绳子绵软地摔到地上,灌注其中的力气消失殆尽,就像一条冻僵的死蛇被晒软化了一般。他们不仅无视,也无动于衷。于是,我和他的关系意外地恢复如初,好像从来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中断。

春天到了,马一鸣带着结婚三年的妻子方晴来南方度假。我请他们吃饭,方晴是京城某个级别领导的女儿,作为一个北方姑娘,体貌特征长得却像南方女孩,在他身侧显示出小鸟依人的温顺,他表现得像个深具大男人习气的丈夫,对她呼来喝去,让我咋舌。在我记忆中,他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抱得美人归的。他本人也比较得意,尽管难洗攀高枝的嫌疑,却冠以爱情的美名。做姑娘的时候,方晴自然是一位公主,嫁给他之后,他依然奉承她,分寸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竟然让她慢慢改掉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变得日益像一位贤妻。

对待老婆,就要像熬鹰一样。马一鸣突然说起郦城话,丝毫不加回避,我以为旁边的方晴听不懂。不出意外的话,这位贤妻马上将变成良母。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他尽量表现得迁就她,但他的意志显然更强,更无法违背。等到生了孩子,她还想怎样!他看着眼面前的妻子,眼神中夹杂着爱意和嘲弄,让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不以为然地以粗鄙之语指代自己的妻子,像一个农闲时到处乱窜的村汉,口不择词,面不改色,然后改到普通话,居然毫不困难地切换出甜蜜的调子,让我匪夷所思之外还有点毛骨悚然。亲爱的,去外面帮我们买两包烟吧。年轻的妻子拿起手包,施施然而去。你怎么对她这么说话?我瞠目结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什么,干嘛这么看着我?他觉得我太大惊小怪了,毕业几年居然一点也没有长进。你在家里也会这样和她说话吗?我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丈夫在和妻子的对话里居然极尽嘲讽,含沙射影,夹枪带棒。在家里不会,我又不是神经病,她又不是傻子。我突然说郦城话,她会紧张得像狗一样。女人一紧张,无事也生非。和你在一起时说,她才不会怀疑,还以为我在猛夸她。他说得很认真,像是在面授机宜。这样有意思吗?我觉得我再次被他利用了,而且是利用在这种无谓的地方,让我深感屈辱,决定虚张声势地反击一下,你难道是狗日的吗?他笑了,好像我只有爆出粗口才能让他满意,达到了他不远千里带着娇妻来访的目的。关你屁事啊。他开心地指责我。这时候方晴回来了,她听懂了这句话,模仿得惟妙惟肖,关你屁事啊。看来他经常对她说这句话,而她牢牢记住了。你看看,马一鸣对着我挤眉弄眼,我老婆都觉得你是在多管闲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我的印象中马一鸣一贯如此,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供他驱使的棋子,至于是明目张胆还是遮人耳目,要视具体情况而定。我一度很担心他这样的性格会吃大亏,没想到他在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在大学里,同班同学都以为他孤僻、目中无人,院系老师却评价他为人热情、谦虚低调,这是我亲身见证的;毕业后,他不乏炫耀地告诉我,同事觉得他不好相处,只会对上级溜须拍马,领导却表扬他洁身自爱,颇有见识;方晴也嫌弃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未来的老丈人却看好他不拘小节,能成大事。事实也证明,他在事业和生活上都获得了坐火箭一般的蹿升速度。别人在按揭买房时,他分到了福利房;别人在分期付款买车时,他坐上了公务车;别人在为职称级别苦熬时,他却以处级干部身份创业,赚得盆满钵满;别人纷纷辞职下海挣钱时,他已经成功上岸,重新归顺体制。和方晴确定关系后,他曾向我极其坦诚地炫耀,找老婆就是要让自己能够少奋斗几十年。人生能够有几个几十年呢?何况方晴年轻漂亮,撇开家世显赫不说,做个情人也是绰绰有余的。打一开始,他对自己和方晴的关系已然成竹在胸,不能做夫妻,就做情人。无论是做情人还是做夫妻,都各有利弊,尽量保证各取所需。他就是这么准备的,并且觉得这是一个对双方而言都公平无欺的游戏。事实是,方晴也会像他这么想吗?问题是,他介意方晴的真实想法吗?

要说他还有什么不满足,那只有他尚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跻身较高的阶层。作为社会底层农民的儿子,他从中学时便一直坚信,阶层划分如透明的天花板,下一层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上一层的人的生活,却难以进入。我想,他肯定从中发展出了一套全新的心得看法,比如说,上一层的人应该盯着更上一层的人的生活,而不应该注意自己的脚下。“朋友是用来维持高度的”,不过是他借用来鞭策自己不断向上的名言警句。如果他真的信奉这句话,那么他就不可能有朋友,因为高下立判,俯仰的目光不可能真正交汇,鄙视链永远不可能固着住诚实的友谊之舟。他不过是害怕陷在生活的泥沼中,不愿意和像我这样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一同沉沦而已。

这有什么错呢?当他饱受白眼时,他势必将白眼转嫁给其他人,如果其他人躲他远远的,他便寻找一个中介,就像光在空气中需要介质才能传播。这个介质便是我,便是郦城话。借助我和方言,他把白眼扔还到曾经给予他白眼的人身上。方晴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依然是在佐证他的巨大成功,曾经的贵人也可以被他蒙在鼓里作践一番。现在是方晴,接下来可能会是他那个不可一世的丈人。但是,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呢?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突然发觉自己无法自如地说郦城话了。

第二次和他们夫妻相见,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后。方晴的父亲已经安全退居二线,方晴安于相夫教子,马一鸣顶替岳父成长为家庭里能够呼风唤雨的人,但也更加忙碌。他偶尔给我打电话,有时会说起石泉镇的野茶和野菜,像是在怀旧。明明已是高高在上的人,却变得更接地气,感觉很不真实。他说郦城话,而我则回以普通话。说了几句之后,他往往会反应过来,你为什么不和我讲郦城话了?我无法解释具体原因,只能说,你一开口讲郦城话,就感觉你老婆就在你旁边。你的郦城话根本就是说给你老婆听的。他很不以为然,说,你放屁。又说,我在家里从来不跟她说郦城话,骗你是小狗。但我并不相信。

在北京除了马一鸣,我认识的人很少。即使马一鸣,我也没打算跟他说实话,只是告诉他我这次来北京出差,没说具体待多久。我只准备跟他聚一次,毕竟很长时间没见了。此外,我早已列出一长串景点,想趁此机会一个人去走一走,看一看。第一次离开妻子这么久,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升腾起一种久违的身心都自由放松的感觉。

那天下午,马一鸣早早过来。我们在酒店大厅的卡座里喝咖啡。按照马一鸣的计划,这天下午他正好没什么事。没事的意思,就是不用开会。你知道的,我都快变成一个只会开会的知了了。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怨领导岗位上无休无止的会议,好像他费尽心机得来的这一切,他现在绝对可以随时随地放手。我已经深谙他的话术,本不想顺着他的话题说,但多年来的习惯还是左右了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能者多劳。这样的恭维,我说多了都会臊得脸红,相信他也不会真的受用。他果然不相信,反问道,你知道夏天树上只有雄知了才会叫的吧。可怜至极,有的雄知了在地底下待了十七个年头,当然要抓住机会大鸣大放了。我不想和他再一味地谈蝉,你说的也不绝对吧,有的知了还是很高洁的,只饮秋风玉露。

秋风玉露就算了,今天我们哥俩好好喝一场。马一鸣正色说,我已经跟方晴说好了,今天晚上我们放开喝,要是我喝醉了就在你房间里挤一宿。你房间里是双人床吧。我们多少年没有抵足夜话了。他又流露出曾经的轻浮来,眼神闪烁,仿佛恢复了当年在酒吧里热烈搜寻形单影只姑娘的孟浪劲。在大学宿舍里,我们确实经常在熄灯后聊到深夜。夏天的时候,穿着短裤背心,冬天的时候,各自拥着一床被子。我一直想不明白,那时候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可聊的话题。睡了一觉的舍友醒来,总会骂我们一句,两个呆瓜,还不赶紧睡觉,现在都几点了!

现在离吃晚饭时间还有一会,我们先喝咖啡。顺便呢,我再跟你讲个故事。马一鸣说,你就当故事听,一只耳朵进去,一只耳朵出来。听过了就忘掉,当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当我要和你说爱情时,你一定会在心里嘲笑我。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想得清清楚楚,东西几斤几两,关系价值几何,都是明码标价,怎么会奢谈爱情呢?你也一定觉得,我和方晴之间的感情值得怀疑。毕竟我当年告诉过你,我追求她时已做好了两手打算,要么图个新鲜,尝尝滋味就放手;要么长期持有,利用她作为跳板,让自己少奋斗二三十年。说实话,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这让她和其他泡吧的女孩很不一样。她是能实实在在帮到我的人,而不是单纯互相取悦。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如愿娶了她,还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现在是三个家庭的核心。有时候我看着小家伙,心里想的却是,老子不如儿子。我希望我的儿子以后能够出人头地。可是,我这个做老子的,反倒因为儿子出人头地了。这不可悲吗?我跟方晴结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担心我会对不起她。可奇怪的是,我对她反而比婚前更忠贞,尽管做生意难免要有应酬,要逢场作戏,但我都没有逾矩。不是因为我没有贼胆,我的胆子并没有比以前小,而是我似乎没有贼心了。我压根不再想男女这件事,而曾经的我对此是多么的疯狂和迷恋,两者简直有天壤之别。方晴也很担心我,为此我去看过中西医,协和医院和金宝街上中医馆的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怕你笑话,我居然要借助药物,才能行使丈夫最基本的义务。方晴以为我是在工作上太拼所致,她知道我急于出人头地,所以央求她的父亲,为我调动了工作,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却能挣到更多的钱。这对我来说当然求之不得。你知道,钱对我意味着什么。人上人的那种生活我可能所知有限,但穷人的滋味我算是尝够了。

新的工作岗位,确实让我迸发了更多的劲头,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并不为过。我的岳父也比较满意,于是放下身段给予我更多的助力。终于,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上门女婿”了。虽然方晴他们从来不这样看我,但他们是他们,不代表我自己就能摆脱这种身份的纠缠。即使儿子跟我姓,我也始终担心,只要他们想,他随时可以改姓为方。不要嘲笑我对姓氏的执著,好像我骨子里还是一个极其传统的男人。方晴是独生女,如果他们提出来,生两个孩子,一个姓方,一个姓马,我肯定会同意的。但是方晴不肯再生,她不愿意让儿子享受到的母爱和父爱分流到另一个孩子身上。她跟我说,她担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不可能平均地一分为二。她不能保证自己对两个孩子的爱能够做到完全地公平,不让一个对另一个怀有羡慕、妒忌甚至是恨的情绪。

也许是方晴的这种心理影响到了我。在对待爱情上,她无法做到一心二用,更不会一只脚踩两只船,所以眼里更加容不得沙子。她也这样要求于我。一开始我以为是单纯。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富家女!有时候难免气急败坏,更希望碰上的是一个刁蛮任性的女孩,正好对上我的心高气傲,两个人可以狂风暴雨,激烈地交锋,不惜破敌一千自伤八百,也能荡涤胸中块垒,而不是点到即止,如温水煮青蛙。

有一次,分公司的中层来集团总部培训学习,为期一周。我去给他们讲过一次课。里面有一个女同事,之前我下去视察工作时肯定见过,但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以前跟你说过吧。远嫖近赌。兔子不吃窝边草。当然,我现在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不能落下把柄给觊觎上位者,也不能让方晴父女寒心,更不能让我的儿子觉得他爸爸是个坏人、没有家庭责任的人。总之,我的状态就是这样。表面意气风发,内心萎靡,像长满了野草。心猿意马都不知道去哪里野了,但我知道这终究是心意,终究会再次活泛。我并不期待,也觉得能摁住危险的苗头。有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托大,有点像二百五?你是不是觉得我过于世俗,目标明确,死缠烂打?我老实说,一切坚固的都将会塌方。每一项工程验收,我都会感到悲哀,因为我知道这有时间限制。就好像食物有保质期。我以前不是问过你,需要多少钱,会让一个人背叛另一个人?犯错或犯罪的成本是多少?也就是说,只要获得更多的报酬,谁都会铤而走险。危险吗?不,不是危险。是比危险更危险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疯狂。也许,在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疯狂的自毁的念头。念头没有出现,或者出现了却没有付诸行动,那可能另有原因。

放心。我没有出轨。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不仅仅是代价。我流露出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本来面目?我的理智战胜了疯狂?不,都不是。兄弟啊,我被摧毁了。我不相信爱情?也许。我被困在婚姻的围城里?也许。我感到麻木,需要用虚假的激情来掩盖日渐麻木?也许。我知道这迟早会发生。爱情、性、欲望或许只是它示人的假面具。我被摧毁了。我看到了一种,怎么说呢,一种不可能的美好,一种我遗忘已久甚至可能从未接触过的美好,将我击中并摧毁了。我也许该带着她一起逃走,一起消失。她也许该带着我一起逃走,一起消失。你看,你肯定觉得我动心了,你会说,看,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不,不是动心。年轻时在酒吧里,我对很多很多陌生的女孩动过心,有纹身的,沉默的,像夜色的,诸如此类。不仅是因为她们吸引了我,而是我易感、冲动,具有以爱情为戏的轻松。我入局、出局,潇洒,是因为不指望更多,也不会因此产生遗憾。我对方晴也动心过。这个我跟你说过。不仅动心,还夹杂了其他的俗念。但我和那位女同事,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眼神交流,更没有所谓的心意相通。我们只是身体有了感应。两具身体,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衣冠楚楚。突然之间,我们的身体复活了,像两尾鱼。我们的另一个感官被打开了,迥异于五感,比五感交织在一起更强烈、更凶狠、更悲悯。我被摧毁了。兄弟,你眼前看到的这个人,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被掏走了。这个东西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失去了也一点都不可惜,甚至没有丝毫影响。但是,可怕的是那种感觉。有的感觉。无的感觉。获得的感觉。失去的感觉。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空简直被掀开了一个口子。马一鸣不再说话,点燃了一根烟,听着雨声陷入了沉思。我以为像以往那样,他要我对他的经历点评一番。但这番经历,怎么说呢,我觉得不像他的风格。他是极其务实的,而他刚才的讲述与其说是真实发生的,不如说是他的一次意外走神,一个突如其来的梦境,更像是他幻想出来的。

他接了个电话,随后很抱歉地说,本来还想跟你好好喝一次的,又不行了,总部地下室被倒灌了。我作为领导,需要在现场指挥。他切换到方言。领导领导就是人要到。哪怕是露个面,站个台,实际上我去了没卵用。我去了地下室该淹还得淹,损失要有还是有,但我去了,就尽到了我的责任,甚至在事后这个反而成为我的政绩。你看看,荒诞不荒诞,现实就是这样。

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不会挽留他,只是让他开车小心些。雨下得太大了,我有点担心。他走时拍拍我的肩。放心吧,安全意识还是有的。如果真的遇到危险,我知道怎么逃生。

这是我最后见到他,也是最后一次和他说话。那天晚上雨实在太大了。马一鸣回到单位,亲自指挥员工抗洪救险,奋战到凌晨一点。一点后,他冒着大雨开车离开。第二天他的车在一处天桥下被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处水塘。方晴疯狂打他电话,他却一直没有接。那个天桥离他家只有两个路口。他也许犹豫不定。汽车的发动机不是被灌水后熄火的。他似乎是为了打电话,把车停在了天桥下。他最后拨出的号码是“12345678”,显示是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