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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传统与新文明:民国时期儿童玩具观念的现代变迁

2024-10-02席海燕

学前教育研究 2024年9期

[摘 要] 玩具与工具都不是新概念,但把玩具认同为儿童学习与发展的工具则是较为现代的观念。在民国时期,伴随着儿童观的革新,玩具观念也迅速地由旧传统的嬉闹观转向新文明的工具观,传统的自然玩具与乡土玩具被抛弃,为教育与政治服务的现代玩具备受欢迎。曾用于发现儿童的复演论未能为旧传统的玩具提供理论辩护,由进化学说带来的以本能和天性为生物学基础的发展主义促成了玩具的教育化和工具化,儿童与民族国家命运同构观则促使玩具成为救亡图存的政治工具。玩具观念的现代化过程同时是一个以“传统的他者”为桎梏,而以“现代的他者”为资源来建构“现代的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儿童对玩具的享用所构成的“传统的我们”被遗失在民国学人的视野之外,未能成为时人建立现代玩具观的童年资源。玩具工具化有其积极的历史意义,但若忽视儿童作为定义玩具的真正主体,那么再现代的新文明也依旧会成为束缚儿童享用与发展的旧传统。

[关键词] 玩具工具化;教育玩具;复演论;发展主义;民国时期

玩具是一个颇为古老的存在,但它真正变成儿童的专属物及教育的必备物则是较为现代的事情。游戏是儿童的工作,而玩具是他们的工具,这是20世纪儿童发展专家们得出的真理。[1]然而,玩具作为儿童游戏与学习的工具这一理念又是如何产生与发展的?在我国,玩具工具化又是在怎样的社会情境与理论脉络中诞生的?它与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儿童观、游戏观、教育观及当时的社会现实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厘清玩具工具化的现象及背后的理论脉络可以为我们理解玩具在当下儿童生活与教育中的功能及限度提供历史视域。

本文选择民国时期的玩具观念进行研究主要有以下考虑:其一,此时期西方国家有大量的玩具论著,民国学人在译介的同时也积极立说,如陈济芸与王国元分别编著了《玩具与教育》和《玩具教育》,《申报》《儿童世界》等报刊也大量发表以玩具为主题的文章;其二,此时期西方的现代玩具开始大量倾销至中国,刺激了我国民族玩具工业的兴起;其三,随着新教育实践的展开,此时期玩具在观念和实践上都开始了现代化之旅;其四,由于对玩具的特殊兴趣以及儿童节的创立,民国时期开展了大量的玩具展览会;其五,此时期学人对西方现代玩具和本国传统玩具持泾渭分明的态度,学人们认为前者是“新文明”,而后者是“旧传统”。①因此,民国时期是一个集中展现新旧玩具观念交汇的特殊时期,研究这一时期玩具观念如何从“旧传统”变迁为“新文明”以及为何变迁有助于我们理解观念变迁背后的儿童与成人、发展与享用、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一、旧传统:作为玩物的玩具及其批判

在梳理玩具工具化之前,需要先理解传统社会的玩具与观念及民国学人对待旧传统的态度。总体而言,旧传统的玩具主要包括由儿童游戏生成的自然玩具和以泥车瓦狗为代表的乡土玩具,相应的玩具观念则为被成人忽视的儿童享用观与主流文化所持有的嬉闹观。

(一)自然玩具:儿童的享用与成人的忽视

总体而言,传统社会并不重视儿童的游戏生活,但儿童却在成人的不允许中按自身的兴趣与需要开辟了游戏的小世界。最早有意识地对儿童游戏进行记录的是晚清时期的西方传教士何德兰和布朗士。何德兰在《中国的男孩和女孩》中以请孩子们直接玩耍的方式记录了传统社会中国儿童的游戏生活。男孩们大量玩着需要身体运动的游戏,诸如跑马城、摸盲人、甩辫子、击棍球、剥蛇皮、老鹰抓小鸡等游戏。女孩们则玩赶集、转磨、钻花瓶、放鸽子、找金子等游戏。在这些游戏中,孩子们或以身体为玩具,或以棍子、石子、珠子或鞋子为玩具,这些原始而简单的“自然物”并不是专门制作的玩具,但它们却因被儿童赋予了意义而成为真实的玩具。在对自然玩具的享用过程中,儿童成为最彻底、最充分意义上的游戏的人。两位传教士也因此盛赞中国儿童的游戏“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被人发现的宝藏”,[2]是“荒山秃岭”上“姹紫嫣红的花园”。[3]

民国学人在回忆录中也提到了各自童年时期快乐的游戏生活。如陈鹤琴在《我的半生》中回忆幼年常玩“木偶戏”和“斗船”游戏。木偶戏以双手为玩具,在大拇指上画人物角色,想象食指为兵器,口中鸣锣鼓声助阵木偶对战。[4]斗船则以纸船为玩具,双方的船头对头摆,各自吹船尾以战翻对方的船。黄炎培在《八十年来》中回顾了童年时期同样以手指头为玩具的“官、百姓和外国人”游戏。[5]丰子恺幼年则喜欢玩“拔蚕豆梗作笛子”和“蚕豆水龙”的游戏,前者把蚕豆梗制成笛子,后者把豆荚制成水枪。蔡廷锴童年喜欢和小伙伴一起玩“打拐捶”的击木棍游戏。张雪门小时候则常在院子里以缸和桌椅为玩具玩“越桥游戏”。[6]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也回忆在园中捕鸟、寻蝉蜕、拍雪人、塑雪罗汉的游戏以及在书屋中偷玩用纸糊盔甲套指头上做戏的游戏。在这些游戏中,这些自然玩具尽管简单而原始,但它们却能充分表达游戏的意义。

尽管由最为原始、简单的自然玩具所支撑的游戏世界是一个自由自足的小世界,但是这个小世界在成人的大世界中并没有正当的容身之所。它被驱逐于成人为儿童专门设置的教育空间之外。正统的教育机构尽管完美如“三味书屋”,有方正的先生、合法的教育知识、规矩的行为方式和中正的教育空间,但它们却是悖反童心与天性的教育场所。因此,当儿童在正规的教育场所中生成简单而富有意义的玩具,寻觅可能的游戏空间时,他们得到的报酬是至少在头上凿两下,[7]或遭受先生无情的鞭打与严厉的训斥。总之,在儿童的游戏世界里,儿童赋予自然物以玩具内涵并享用他们意义丰富的小世界。而成人却并不能富有童心地欣赏这个小世界,也不理解这些简单的自然玩具在儿童游戏世界中的意义所在。

(二)乡土玩具:嬉闹取向与民国学人的批判

尽管成人常以非童心的方式对待儿童游戏,但是传统社会仍有专门为儿童制作的玩具。这些制作者往往是孩子的父兄、手工作坊或流浪艺人,他们以乡土社会的竹、木、纸、泥等原始材料制作成简朴的玩具。最早对传统玩具进行较为系统记录的也是传教士何德兰。他请对玩具很在行的辛先生帮忙搜集玩具,其中有各种样式的拨浪鼓、哨子、糖人、娃娃、昆虫玩具、厨房玩具、陀螺、空竹、马车、鼓、刀、叉等。对比西方社会的现代玩具,何德兰认为中国社会的乡土玩具在样式和复杂程度上更像西方一两个世纪之前的玩具。并且他进一步认为“没有必要指望在中国发现高度发达的玩具制造业或儿童教育学”。[8]但他同时也认为,尽管中国的玩具原始而缺乏复杂的科学原理,但它们在功能上和西方现代玩具差不多,也能满足孩子们的需求。此外,他还通过观察发现,中国孩子玩的许多玩具,“与西方的儿童玩具惊人地相似”。[9]

与何德兰一样,民国学人也认为我国传统玩具简单、原始而落后,但却不认为这些玩具也能满足儿童的需求。在他们看来,传统社会对玩具持嬉闹取向,而这种观念是有问题的。正统的勤有功戏无益、玩物丧志观表面上在讲游戏与玩具无用且夺人志向,而实质上它的底层逻辑在于:游戏是嬉闹的,而玩具是嬉闹时用的玩物,因此两者都只是玩玩而已。以现代的立场观之,民国学人认为传统的视玩具为嬉闹的玩物观念会妨碍儿童玩游戏与玩具的正当性,如王国元认为,“国人的惯性向不喜儿童好弄,文弱的儿童便是佳子弟,所以视玩具为鄙弃之物”。[10]再如鲁迅早年认为玩具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因而理直气壮地撕毁与践踏弟弟的风筝,而在知道“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之后便为自己的行为追悔莫及。[11]

对玩具持嬉闹的态度会反过来让成人轻视儿童的玩具,从而进一步造成传统玩具落后、野蛮、止步不前的状况。自叙“我颇喜欢玩具”的周作人认为中国的玩具不过是些泥车瓦狗、烂泥菩萨类的粗糙玩具,[12]即便是新年入市的玩具,也依旧是“泥人花纸,一如旧观,略一究寻,能适于用者十不得二”。[13]在他看来,传统的玩具观念就只会产生落后的玩具,这些玩具与现代玩具相比适用性极低。此外,他还认为玩玩而已的嬉闹取向会让制作者对玩具持粗制滥造的态度。在《玩具研究一》中他批判道,“烂泥菩萨,形状拙丑,粪土之外,杂敷色彩,其有毒与否不可知也。竹木制具,棱芒刺手。花酒坛桶盘等,车削少滑泽,而颜色着水即落”。[14]谈及本国对玩具的文字记录与图画绘录,他直叹我们“宛如未有文字的民族一样……因怕玩物丧志,连图画也放下了”。[15]

教育者们以同样激烈的言辞批判传统玩具仅能让儿童嬉闹而毫无教育价值。如陈济芸批判说,“玩具两个字,素来不大被人——尤其是我国人——注意。因为一般人的观念,以为玩具不过是孩子们消闲娱乐的东西”,玩具与教育“风马牛不相及”。[16]此外,他还认为我国固有的玩具简直与野蛮民族的玩具相仿,“没有主义和教育上的组织”。[17]孟禄访华期间亦提及,“现在中国小孩的玩具太少。就所有的而论,不是极简单,就是无意识”。[18]张宗麟在《调查浙江幼稚教育后的感想》中亦报告说,我国一切旧式的玩具,“一经研究,其不合儿童心理,缺乏教育上价值者,几件件皆可指摘”。[19]陈鹤琴同样也认为,“我们的玩具仅仅能够使得儿童快乐和嬉笑,除此以外,并没有多大价值”。[20]并且在他看来,传统社会以泥、纸、竹、木、皮毛等制作的玩具取材不好,由这些材料制成的玩具少于变化,因此没有什么教育价值。[21]他甚至把泥人、泥老虎、泥菩萨、纸灯笼等玩具归类为“劣等的玩具”。[22]总之,传统社会对玩具持玩玩而已的嬉闹取向,民国学人则批判这一取向不仅会妨碍玩具对儿童学习与发展发挥教育功能,而且还会导致实体玩具原始、野蛮与落后,其批判的结果是本“着实可以珍重保存”的传统玩具,“只可惜现今恐怕已经找不到了”。[23]

二、新文明:作为工具的现代玩具观念及相关表现

民国学人不但吸收与同化了西方的工具性玩具观念,还创造性地把玩具作为服务民族国家救亡图存的政治工具。

(一)认可玩具作为工具的现代观念

工具并不是一个新概念,但把玩具认同为工具却是一个新观念。玩具是有利于儿童发展的工具这一观念自西方传入后迅速得到民国学人的高度认同,无论是教育家、文学家、艺术家,还是任何关心儿童玩具的一般知识分子,都不约而同地把玩具视为儿童发展的有力工具。如周作人认为“游戏者儿童之事业,玩具者其器具”,[24]其中“器具”并不是普通的用具,而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意思。玩具由从前“是小孩子随便玩玩的东西”,[25]且“素被贱视”之物转而提升为与各行各业都所必备的工具相齐平的地位,[26]正如丰子恺所言“游戏是儿童的职务,玩具是游戏的工具”。[27]陈济芸也认为,玩具是“便利发育的工具”,是“本能发达的自然的辅助品”,[28]是“教育儿童的一种教具”。[29]王国元甚至提出,“玩具为儿童教育唯一的工具”。[30]各大报刊与杂志上纷纷发表“儿童的玩具,真是教育儿童绝好的利器”,[31]“玩具是增进儿童智识技能的工具”,[32]“玩具的目的就是要增进儿童教育的效率”等观念。[33]

由于认可玩具为儿童游戏与教育的工具,因此玩具必然会分有工具的属性,即以经济而有效的方式达成目的,同时使自身的意义附着于活动的外部结果。在民国学人对玩具的论述中,其工具性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其一,儿童不同领域的发展与不同目的的达成需要不同的工具。陈济芸在《玩具与教育》一书中把玩具按作用分为练习感觉、培养智力与涵养情意的玩具,其中每种功能又有更细致的发展目标,如培养智力的玩具细分为培养好奇心、记忆力、想象力、观察力、推理力的玩具。[34]王国元在《玩具教育》一书中把玩具的种类和效用分为发展智力、训育、审美、感觉和体育的玩具。[35]陈鹤琴则认为有教育价值的玩具可以发展儿童的动作,启发儿童的思想,陶冶儿童的情绪,发展儿童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唤起儿童尚武的精神。[36]其二,不同年龄的儿童需要不同类型的玩具来促进他们的发展,如贾丰臻在《教育上之玩具观》把玩具按照婴儿前期与后期、幼儿前期与后期进行划分,其中婴儿前期又具体细分为仰卧、安坐匍匐与起立步行期。[37]在所有民国时期关于玩具的编著中,都可以看到“儿童的年龄性质与玩具”这一议题。[38]其三,不同性别儿童需要与性别特征相匹配的玩具,通过不同成长路径来支持男孩成为爱国尚武、英勇好学的男子汉,女孩则成为顾家能手。[39]周作人在《儿童玩具二》中建议:“令小儿于娱乐中自长智慧,若绘牌、积木、套环……不倒翁皆胥可用。在女儿则予以手鞠或弄偶人为着卸衣服,又陶或木制家居可拟为居家,以及折纸剪花诸戏,皆相适也。”[40]总之,玩具成了支持不同年龄与性别儿童能力发展的工具,这也使得现代游戏和玩具与传统游戏和玩具有了质的差别。原先玩具根据游戏的需要而生成与定义,而现在则先于游戏而存在。玩具成了游戏的结构性要素,因此陈鹤琴断言,“玩固然重要,玩具更为重要”。[41]

(二)作为教育工具与政治工具的玩具

在民国时期,系统而有组织的具有教育意义的玩教具被大力推崇。福禄贝尔和蒙台梭利是系统地设计、开发与运用教育玩具的典型代表。福禄贝尔把玩具命名为恩物,一方面表示它是“父母恩赐与爱儿以玩具”的意思,[42]另一方面则强调它是内含成人积极教育意图的系列玩具。恩物主要包括内含统一发展法则和秩序,遵循由立体到平面、由面到线、由线到点的构成法则而设计的系列球体、立方体与圆柱体。在恩物之外,福禄贝尔还设计了作业,主要包括穿孔、缝纫、线与轮廓的勾画、编织、剪纸、夹豆、黏土等活动。[43]民国学人把福禄贝尔的恩物与作业统称为恩物。蒙台梭利的教具则是儿童工作的材料,主要包括日常生活教具、感官教具、数学教具、语言教具和科学文化教具五大类,其中每种类型的教具又包含一系列的专项功能训练的子教具。在民国学人看来,蒙氏教具“就是玩具的变形,在教育上极为有价值”。[44]

二人玩教具的系统性设计与实践引发了民国学人的模仿与改进,其中尤以陈鹤琴为代表。“改造西洋玩具使之中国化”是陈鹤琴创办鼓楼幼稚园之初立下的三大计划之一,[45]然而玩具本土化主要偏向于材料与制作的本土化,其教育性思想则与福禄贝尔和蒙台梭利等人保持一致。在为鼓楼幼稚园配置玩教具时,陈鹤琴主要根据教育目的设计了五大类玩具,分别是游戏类、用具类、认数类、音乐类和读法类玩具,每一类玩具又有若干子玩具,如认读类玩具包括发展幼儿识字能力的幼稚园缀法盘,发展计数能力的得赏盘和陀螺珠盘。在创立江西省立实验幼稚师范学校时,他还专设了玩具教具工厂,并结合江西多竹这一地理特征设计与制作了可以综合发展儿童知情意等能力的“陈氏竹圈”系列玩具,包括建构游戏用的彩色竹圈积木、坦克竹圈积木和竹圈图案等。创办南京师范学院教具玩具研究室之后,陈鹤琴指导教具玩具研究室制作了福禄贝尔玩具和蒙台梭利教具及各种类型的积木、积塑、拼插、拼图、拼版、嵌板、动物、人偶、运动器械类玩具。总之,使玩具有教具意义,利用玩具来教育儿童是陈鹤琴玩教具设计与制作的根本立足点。

以教育性为立足点,玩具进一步成了民族国家救亡图存的政治工具。在“科学救国”的号召下,蕴含科技因素的科学玩具成了培养儿童对科学的好奇与兴趣的关键玩具。民国时期在南京、上海、北京、杭州、镇江等地举办了大量的“科学玩具展”,而提倡科学玩具则成了提倡科学的首要工作与最大使命。[46]时任上海市长的吴铁城在《对于科学玩具之希望》中强调,“中国科学落后,教育者于儿童玩具,未尝视为教育上有力之工具”。[47]田定庵在《科学化之儿童玩具》中认为,“科学化之儿童玩具,诚于推进科学教育之利器”。[48]蒋梦麟在《西潮》中特别描述了自身幼年玩科学玩具的重要意义,“我们天真而不自觉地吸收这些新鲜的玩意儿,实际上正是一次大转变的开端,这次转变结果使中国步上现代化之途”。[49]瞿秋白送给鲁迅之子的“积铁成象”玩具,其用意正在于尽早给海婴以科学技术教育,以备将来建设国家之用。[50]

随着国难危机的加重,火车、军舰、潜望镜等涉及军事与战争的国防玩具,都被充分地利用,用来给孩子灌输教育和军事知识。[51]在价值取向上,能激发儿童尚武精神的玩具被认为是好玩具。各大报刊也积极宣传国防军事玩具,如《儿童世界》《申报》等都连续刊载了简易国防玩具的制作方法,1941年湖南教育部要求各学校购置科学玩具、国防玩具,以养成儿童的民族精神、尚武精神和国防观念。[52]在国防玩具之外,由本国材料制造、加印“大中华”“中国”或“中华”等字样的国货玩具成了爱国的象征。各大报刊在刊登玩具广告时都会提醒国人特别注明购买国货玩具,如商务印书馆专设的玩具部在报纸杂志上广泛宣传“提倡国货诸君注意国货玩具”。[53]陈鹤琴也建议时人,“替小孩子买玩具,一定要买本国制造的,买的时候要留心看看玩具上的商标”。[54]总之,为抵制西方列强的玩具倾销,防范我国儿童被西化、洋化甚至奴化的可能性危险,国货玩具成了非常关键的激发国人爱国情感的政治工具。

三、民国玩具工具化的理论逻辑与文化策略

在玩具观念由无用转向有用的现象背后,涌动的是信仰进化所带来的发展主义与为救亡图存所激发的民族意识,以及借助玩具这一载体建构现代身份的文化策略。

(一)传统玩具与观念的退场:复演论的理论限度

与现代玩具相比,传统玩具固然显得原始而野蛮。然而在民国时期,当时广泛传播的文化人类学和复演论所聚焦的正是人类历史的原始时期和个体发展的野蛮时期。复演论的盛行直接影响了民国时期儿童的发现。[55]复演论认为,在生物学层面,胚胎的发育简单而迅速地重演了人类从动物进化到人的历史;在人类学层面,儿童个体的发展是人类从野蛮人走向文明人的复演。因此儿童在心理与行为上更接近于原始人,而与文明社会的成人更相远。以复演论为理论武器,不仅催生了中国历史上的现代儿童观,也催生了儿童文学的诞生。基于“儿童心理与初民心理相类”,[56]民国学人倡导为儿童提供“没意思的有意思”的童话、故事、儿歌等文学作品。[57]

循着复演论的逻辑,传统的儿童玩具应与儿童文学一样有其存在价值,然而民国学人却并不这样认为。即便是喜欢研究儿童杂学,且认为“玩具与童话实为主要学科”的周作人,[58]对待儿童文学与儿童玩具也态度迥异。在他看来,狐外婆、菜瓜蛇等故事是符合儿童心理的好故事,但是泥车瓦狗、烂泥菩萨类的乡土玩具却是“形状拙丑”“棱芒刺手”的野蛮玩具。儿童文学可以用“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戏”来滋养儿童的心灵世界,[59]而包含自然玩具在内的传统玩具虽然能让儿童快活和嬉笑,但却对儿童的发展没有价值。为什么学人们不能以看待儿童文学的眼光来理解玩具呢?

其实,复演论之所以未能为传统玩具提供理论辩护,在于它对儿童的发现着重强调儿童与成人有别,而未真正转向儿童,深入研究儿童的心理与行为特征。复演论以间接地将儿童与原始人相等同的方法,第一次把人们对儿童与成人有区别的感悟放在一个近似自然科学的基点上进行理解和把握,但它并没有对儿童进行正面的研究。[60]不过,将儿童从成人世界中区隔出来,有利于让儿童拥有自己专属的游戏与玩具世界,但由于复演论未能真正面向儿童及其生活,忽视了对儿童享用游戏与玩具的具身理解以及儿童对游戏与玩具意义世界的鲜活体验,由此导致在玩具观念革新议题上,其未能真正把儿童及儿童与玩具的享用关系纳入理解的范围,从而在把握玩具对于儿童的意义时滑向了工具理性,单向度地强调玩具是儿童发展的工具。

此外,复演论本质上是发展取向的。基于复演论的儿童发现虽然把儿童从成人世界中分离出来了,但它同时也把儿童引入了发展的秩序中。儿童虽然站在原始人与文明人的分界点上,但却是朝向现代社会的文明成人发展的。儿童文学也是如此,它一方面按照儿童的心理提供类似初民的文学,另一方面也把儿童引入发展的秩序中。[61]不过,儿童文学需要在心理尺度上考虑儿童的特征,而玩具更多地在物理尺寸上加以考虑,因此当面对西方的现代玩具时,嬉闹取向的传统玩具被认为不如发展取向的现代玩具那样能够把儿童引入发展的秩序中。总之,复演论虽然促成了儿童与儿童文学的发现,但是却没能促成对传统玩具的接纳,玩具的工具性观念让玩具绕过了复演论的迂回论证而直接成了助力发展的工具。

(二)基于进化论的发展主义助推玩具工具化

工具性玩具观念推行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发展主义的助推,而发展主义的盛行又与进化学说的流行密切相关。儿童游戏离开日常经验与哲学玄思的关键转折节点也是进化学说的提出和传播。[62]在进化学说的影响下,游戏成了具有进化性质的活动,一方面儿童的游戏有本能与天性的生物学基础,另一方面游戏有助于儿童适应未来生活。游戏的生物学转向还使得研究者发现儿童存在独特的游戏期,童年期的游戏不仅有其存在的本体价值,[63]也有预备未来生活的工具价值。然而,在游戏的价值被看见之时,现代社会亦为处于游戏期的儿童安排了学校教育,因此游戏就成了调和童年游戏期和学校教育的手段,②而玩具又进一步成了游戏与教育的手段。民国时期大量的出版物与期刊所引介的欧美学者关于游戏与玩具的理念正是游戏的本能释放与适应生活学说,以及游戏与玩具皆是教育工具的理念。[64]总之,游戏的生物学转向使得游戏与玩具都成了帮助儿童释放本能与预备未来的有力工具,教育对游戏与玩具的筛选与重构进一步让教育性游戏与玩具成了游戏与玩具的主流存在方式。

对游戏与玩具颇为用心的发展心理学同样信奉发展主义的理念。在进化论的影响下,发展被视为随着时间的变化而越来越好、越来越理性,成长的阶梯被设置为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由自然人到社会人的转化过程。[65]当儿童的发展阶段与终极目标同时被瞄准时,游戏与玩具亦被视为联结儿童当下能力与预备未来生活的最佳手段。按照儿童的年龄与性别特征、气质类型与能力水平给予不同类型与功能的玩具成了民国学人的共识,无论是关于玩具的编著还是报纸杂志上的文章,都纷纷论述从婴儿前期到儿童后期,从感知觉的发展到智力与情意发展都应给予儿童与年龄和能力相对应的玩具。此外,发展心理学因其采用实证的研究方法而代表一种科学的精神,玩具与儿童发展的关系被置于科学实证的坐标上进行观照,对两者间关系的观察常作为论证儿童需要玩具的正当理由。如陈鹤琴对儿童游戏与玩具的论述,所根据的是他对一鸣的长期系统观察与对幼稚园实践的观察。因而,玩具工具化不仅有了心理学的理论支撑,也有了实证研究的方法支持。

对儿童的理解也持发展取向。在进化学说的影响下,儿童的本能与未成熟性皆被视为积极的力量。儿童有多种多样的本能,比如蒙台梭利认为儿童有主导本能和工作本能,杜威认为儿童有建构的、探索的、表现的与交往的本能,他还认为儿童的未成熟性蕴含着强大的可塑性,是推动儿童朝向成熟与理性的方向生长的首要条件。③杜威曾在《对儿童研究的解释》一文中论及,20世纪伟大的社会科学完全可以用“进化”一词进行总结,而进化思想在儿童研究领域则集中表现为对儿童生长和生活的兴趣。[66]由于童年期是集游戏期、可塑性、未成熟性、本能、生长与生活于一体的黄金时期,游戏便成为儿童运用本能,改造经验与重组经验以建构自我的场域,玩具因此成为上述目的实现的重要工具。杜威在《明日之学校》中概括性地表述了游戏与玩具在教育中的地位,“现在全国的学校都利用儿童的游戏本能,把有组织的竞赛、玩具制造,或者其他以游戏动机为基础的制作活动列入通常功课的一个部分”。[67]民国学人也敏锐地发现欧美的教育实践对玩教具“有极大的注意与研究”。[68]如陈鹤琴观察到,“现在欧美的教育家把玩具视为儿童的生命和小学教育上的必需品,所以他们都拿它实施到小学教学上面去”。[69]张宗麟也发现,“美国幼稚园玩具的创制,也是与它的整个教育主张相一致的”。[70]

总之,由进化学说带来的发展取向,一方面关注儿童的天性与本能等生物学资源,另一方面也关注儿童的生长与生活等教育学资源,同时还关注儿童成长的理性与社会化、文明化的发展目标,从而使得联结本能、生长、理性的游戏与玩具成了教育与发展的工具。游戏与玩具的发展性功能亦随之被极端强化,其审美与享乐功能则被边缘化。由此,玩具在获致工具属性的同时迅速被工具化。这也使得游戏与玩具从原先儿童自身创造的游戏与玩具文化转成了成人为儿童自觉设计与规划的游戏与玩具文化,它充满了成人的教育意图与发展期待,由此也加速了自发游戏、自然玩具与乡土玩具的退场。

(三)儿童与民族国家命运同构观助推玩具成为政治工具

玩具作为教育工具背后的主导理念是发展主义,而作为政治工具则主要受民族主义的助推影响。近代中国民族意识的觉醒始于对鸦片战争失败的反思,它迅速瓦解了国人的“天下”观而走向民族国家观。[71]民族共同体的建立与民族国家自强的诉求,颠覆了传统的纲常等级角色划分,儿童从传统的家庭附庸转而成为国民的一分子。由于我国的民族意识与改革、进步、复兴、自强相关联,[72]儿童因而成了联结自立自强的民族国家与落后衰败国家的关键枢纽。自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提出“少年强则国家强”的呼吁后,儿童与国家命运同构的观念便在民国时期蔚然成风。儿童是“延绵中华民族生命的种子”,[73]是“中华民族的生命线”。[74]陈鹤琴甚至在《儿童的新社会》中感慨“儿童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成了风靡当时的政治口号。[75]这一观念在儿童年中愈发被强化,如孔祥熙在儿童年开幕式上直呼儿童年的意义在于明确“国家之盛视乎民族,民族之强弱视乎儿童”的观念。[76]儿童年歌词末尾一句为“儿童万岁年!我民族的生命延!”[77]全国儿童年实施委员会在《儿童年宣言》中亦言:“儿童年的精神永久存在,中华民族便永久生存,人类文明便永久在演进中了。”[78]这些宣言把儿童编织进民族国家生存、发展与演进的历史期待中,儿童成为各种企图超越“被殖民”困境的欲望投射点。[79]玩具因而不仅成了支持儿童个体发展的认知工具,也成了拯救民族于衰败、实现民族自立自强的政治工具。[80]

由于儿童的命运与民族国家的命运同构,因此民族国家的需求会反过来影响时人对待儿童玩具的态度与取向。在救亡图存的社会需求刺激下,国防玩具成了唤起儿童尚武精神与爱国精神,向儿童灌输军事知识、灌注民族情感和模拟战争经验的工具。[81]相应地,科学玩具则是回应民族国家科学救国与追求科学现代化的有力工具。因而在为儿童提供适当的科学环境,发展儿童对科学的技能和兴趣之外,提倡儿童玩科学玩具更是在回应民族国家意欲以科学救国的现代性议题。此外,国货玩具作为爱国的工具,在抵制西方玩具倾销的同时亦在抵抗儿童被洋玩具同化的危险。西方玩具的倾销不仅是经济殖民,也是文化殖民。辛普森在《游戏世界:玩具、文本与跨大西洋德国童年》一文中提出,德国儿童的游戏与玩具在整个跨大西洋世界被建构为标准的童年形象与童年生活。[82]为此,抵制西方玩具,提倡国货玩具亦成了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生产与反殖民的重要内容。[83]如陶行知、陈鹤琴、张雪门等人提醒国人警惕教育及其用具的“外国病”,陈济芸也专门谈及在使用舶来品玩具时,不可为了认知的发展而牺牲民族的情意。[84]

(四)“传统的他者”与“现代的自我”:民国工具性玩具观建构的文化策略

玩具作为工具按理并不一定要将传统玩具排斥在外,但事实上传统玩具在民国时期被极力贬低,与新文明的受欢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与当时社会所要完成的现代身份建构意识息息相关。

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时期,为建构自身的现代身份,构建“他者”形象是一种常用策略。以复演论为理论资源所建构的现代儿童观实质上是把儿童视为与成人相对的“他者”,儿童被排除在理性、成熟、文明的范畴之外,对儿童的发现因而也成了对儿童的殖民。[85]在儿童玩具观念的现代变迁中,运作着同样的逻辑。为拥抱现代性,建立“现代的自我”身份,学人们迫切要将具有现代特质、功能与价值的玩具与传统玩具相区别,把自身所要抛弃的那些特征归之于“传统的他者”,从而在自身与他者之间划清界限。现代玩具观竭力形塑传统玩具的原始性、乡土性、野蛮性、嬉闹性等,并不只是为了突显现代玩具的优势,亦在于彰显现代自我身份。

“现代的自我”身份认同更偏向于以“传统的他者”为桎梏,而以“现代的他者”为资源。“现代的他者”指的是已发展出工具性玩具理念的西方社会,他们认可游戏与玩具是儿童学习与发展的有效工具,且在教育实践中对游戏与玩具进行着符合教育目的的筛选与重构。民国学人曾效仿西方学者收集整理本国有价值的玩具及进行相关记录,结果却遗憾地发现我们国家在玩具记录方面“宛如未有文字的民族一样”。[86]因此,一味地以西方为效仿对象,不仅让民国学人对“传统的他者”非常失望,也让他们错失了寻找“传统的我们”来充当现代自我身份建构的积极资源。

然而传教士何德兰和布朗士却以近似民族志的方式发现了“传统的我们”。在他们看来,尽管传统社会的玩具比较朴素,缺乏科学、技术与专业因素,但是他们却认为这些乡土玩具依旧可以满足儿童的需求。何德兰等人深谙玩具是儿童从事他们“职业”的工具,是儿童的第一个老师,是儿童自我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活动工具。[87]为什么他们不像民国学人一样认为中国的传统玩具毫无价值?作为现代的西方人,他与时人对现代性的渴求与拥抱立场是不一样的。他不需要刻意创造出一个落后的“他者”,以衬托出文明的“自我”。他可以站在现代的立场去反观中国的乡土玩具以及观察这些传统玩具如何融入现代。因此,对现代性身份的不同感知会影响时人对玩具的观念与信念。

此外,何德兰对玩具的理解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即他会从儿童的行为反应中去观察与判定玩具的价值,而不是只从功能的角度理解玩具。在《孩提时代》中,他常常描述自己的小女儿如何愉悦地使用中国的乡土玩具,儿童视角的带入使得何德兰能从玩具与儿童的本质关系的角度来理解玩具。当结合儿童的具体反应来理解玩具时,即便是认为传统玩具一无是处的周作人也发现,“抓住了他的玩具的顽童,便是一个审美家了”。[88]因此,发现“传统的我们”,关键在于把儿童视为可以影响全局的关键性因素,而不是只把儿童看成与诸多变量并列的一个变量而已。当成人能看见儿童对玩具的享用时,便能以富有童心的态度接纳儿童以自身的尺度对待玩具,而不只是重视玩具的发展功能。总之,为建构“现代的自我”这一身份认同,民国学人把“现代的他者”作为理想典范,而把“传统的他者”作为批判与规避的对立元素。在把目光转向西方而不是儿童时,又使得民国学人错失了发现“传统的自我”这一有助于现代自我身份建构的传统资源。

四、反思:玩具工具化的历史意义与功能限度

(一)发展与享用:玩具的工具地位与本体价值

玩具的认知价值与发展功能的发现使得玩具迅速跃升为游戏与教育的工具,并使得教育性与发展性成为衡量玩具的主要标准。玩具工具化让整个民国社会迅速接受了这一理念,无论是自下而上的提倡还是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玩具都成为民国时期儿童教育的关键词之一。它一方面驱动教育家改造西洋玩具使之本土化与民族化,另一方面又驱动政党开设儿童年,专办玩具展览。它还策动民族实业家投身于玩具制造,仿制西方玩具,发展国货玩具。玩具工具化让儿童有了与年龄、性别、气质与能力相适宜的心智工具,“素被贱视的玩具”因此“抬起头来,在我国儿童的新生活中一放光彩”。[89]这些都是玩具工具化所带来的积极而显著的作用。

然而,无论玩具有多么强大的发展价值,都不能代替玩具的本体价值。玩具的本体价值只能从它对儿童的意义上来加以考察。[90]玩具首先是儿童玩的玩具,其次才是支持儿童发展的工具与实现政治意图的工具。玩具的意义不仅在于它能够支持儿童的能力发展、概念掌握或凝聚民族情感,而且更在于它能消除儿童与世界的手段性距离而使之达到一种融合感。[91]儿童和物之间构成怎样的关系,实质上就构成了怎样的经验方式与生活,而儿童和玩具之间最初、最本质的关系便是享用性的、审美性的、心物无间的关系。无论是传统玩具还是现代玩具,最本质的意义都在于儿童对它的享用。儿童的生活行动是享用性的,他们通过享用世界的丰富意义而成长。[92]儿童玩玩具有其自为存在的价值,它不必服务于某个成人预设的目的,它只服务于儿童的享用。儿童仅仅因为“好玩”而玩,而非因为生存或学习的需要而玩玩具。在玩中获得的富足的自由与意义体验超过一切其他目的,因此对于儿童来说,玩具的发展功能只是附属功能,享乐功能才是本质功能。

享用并不排斥发展,当儿童能全身心地享用游戏与玩具时,游戏和玩具便能自发地支持儿童的发展。这是因为在享用的过程中,心灵做好了吸收的准备,精神与身体得到放松,智力和情感获得自由,知识与技能得到巩固,进而为发展提供了最充足、富有动力性的准备。[93]在享用游戏与玩具的过程中,旧经验在不断重复与改造,新经验在不断产生。[94]因而享用并不是民国学人所担忧的嬉闹,享用必然会带动发展,儿童在使用玩具的过程中享用程度越高,其带来的发展收益就越大。[95]但是当成人牺牲儿童的享用而专注玩具的发展功能时,玩具就会越过儿童的内在目的而成为为成人预设的外在目的服务的工具,儿童也被迫成为“被游戏者”“被控制者”“被使用者”。在这种意义上,玩具即便随着儿童的发现而被发现了,但它却成了把儿童束缚在理性的、发展的路径上的工具。

(二)传统与现代:玩具观念中儿童意识的遗忘与回归

尽管民国学人批判传统玩具观念以嬉闹、逗弄儿童为价值取向不可取,但他们所拥抱的现代玩具观念亦容易滑向工具化、功利化的价值取向。这两者都容易忽视与玩具共在的真正主体——儿童。在传统社会中,儿童没有正当、合法的权利去享用玩具;在现代社会,儿童拥有了玩玩具的权益,但却是在发展功能日益强化而享乐功能日益弱化的情境下获致的。因此这两种观念都缺失了儿童意识。

在玩具观念的问题上,玩具背后的儿童是真正的中心,如果僭越了儿童这一主体,过度考虑玩具的工具性价值,那么再现代的新文明依旧会成为束缚儿童享用玩具的旧传统。现代学人对玩具过度工具化的反思为我们拾回儿童意识提供了启发。罗兰·巴特从符号学的视角剖析了现代的功利性玩具观。在他看来,玩具就其本质而言是儿童无利害、非功利、自由自足地玩耍的用具,然而在含蓄意指的遮蔽下,玩具的性质从儿童的玩具变成了儿童社会化与成人化的工具。[96]玩具的功用也从原初由充满空灵的想象力与激情的创造力所驱使的享用之物而成为模塑儿童接受成人世界“神话”的工具。玩具材料的去生命化、技术化亦妨碍了儿童与物建立亲和的、与物一体的关系。[97]现代玩具虽然全面模仿了成人世界的现代生活,但牺牲了儿童自由自发的意义体验。

本雅明以儿童的视角理解玩具的方式可以为我们进一步反思工具化的与成人化的玩具观提供启发。在他看来,大人习惯于按照成人世界的习性、喜好等标准为儿童塑造微缩版的玩具世界,以将儿童和成人的活动范围相区隔,但这仅仅是一个尺度缩小且缺乏儿童精神的世界。儿童看待玩具与物的视角和成人截然不同,他们尤其对物的生成性感兴趣,“他们感到自己被建筑、园艺和家务劳动、裁剪或木匠活动产生的废料深深吸引,从废弃的东西中,他们看到了物的世界直接向他们,而且唯独向他们展现的面孔”。[98]儿童不像成人那样关心生产的功利性,他们喜欢自主地赋予物的存在方式,而非等待成人以所谓正确的方式来引导他们使用事物,所有能在活动过程中让儿童生成丰富意义体验的物都构成他们的玩具。比起发展,玩具的意义是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因此,把目光转向儿童,而不是一味矮化传统玩具的嬉乐价值或强化现代玩具的发展价值,对于我们把握玩具对儿童的意义更有益。

由此我们需要带着儿童意识去反思传统与现代的玩具观念。无论是传统社会还是现代社会的儿童,他们都会自发地以生命化的态度对待游戏中的玩具,而不会以对象化、工具化的方式待之。无论是传统还是现代玩具观念,儿童对玩具的享用、与物所结成的共同体关系一直以来都被忽视,这种意识应该回归到我们认识玩具的视野中来,并构成我们更新玩具观念的真正“传统”。换言之,儿童对自然玩具与乡土玩具的享用可用来构成“传统的我们”,儿童对传统玩具与现代玩具的享用应构成“现代的我们”。当我们带着儿童意识去理解玩具时,传统与现代就构成了对话的关系,而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

注释:

①在1957年谈论玩具的《泥孩儿》一文中,一贯严厉批判传统玩具的周作人反思到,“泥车瓦狗,泥马泥猪”类的传统玩具也需要保留,且“应与新文明的玩具并重,不可落后,因为这些固然是旧的,但正是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事物”。本研究借用周作人的“新文明”一词来代表民国学人对待当时西方现代玩具的总体态度,而以“旧传统”代表学人们对待本国传统玩具的总体态度。

②③两处的观点受黄进教授2023—2024秋季学期本科课程“儿童教育概论”课堂观点的启发,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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