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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春》的诗味特征新论

2024-09-25李多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4年8期

摘要:《春》自问世以来的“散文名作”地位,致使我们窄化了其解读视角。统编版语文教材关于“诗味”的学习提示让我们意识到,《春》的解读被禁锢在了“散文里”。通过考究朱自清诗人、古典文学研究者的身份及作家个人风格可发现,《春》的诗味特征存在其固有的合理性。在形式层面,《春》的格式、声律和用语均具有现代新诗的特征;在内容层面,《春》运用了诸多具有古典诗韵的意象,使得该文建构的春图展现出画面美,而又创造着画外之境生发出了意境美;在意蕴层面,《春》诗意浓厚,即这幅春景图除颂春外更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写照。以诗解《春》让我们意识到,该文能够历久传诵,或许正得益于其浓郁的诗味特征,及其背后蕴藏的与中国传统文化难以割裂的情感内蕴。

关键词:朱自清;《春》;诗味;以诗解文

朱自清创作于1933年的《春》最初见于《初中国文读本》[1],是以“范文”身份出现的一部“应邀之作”[2],其目的就是为中学生读散文、写散文作例。该文历来被视为写景抒情的散文名作,相关解读也多从此角度入手对其进行多方位阐释。其结构布局、行文构思、遣词造句等各方面,在其诞生后的九十年里历来为人称道,实现了其“作例”的初衷。然而早在1935年郁达夫就曾指出:“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满贮着那一种诗意。”[3]这一话语指出了朱自清散文的诗意特征,为后续沈从文等大批作家、学者关注朱自清散文的诗味提供了一个创建性指引。但详考《春》的相关研究和教学成果后可以发现,《春》的诗意解读往往浮于表层,以至于统编版语文教材特别在学习提示中谈到这篇课文“富有童趣,又带有诗的味道”[4],但自2016年统编版语文教材发布使用至今,关于《春》诗味特征的有力阐释仍付诸阙如。因此笔者不揣冒昧,试论述散文《春》的诗味特征。

一、《春》具有现代新诗般的形式

作者的情感思想蕴藏在作品中,以文字为媒介传达给读者。作者遣词造句的过程构成作品的形式层,使读者从最表层就能获得感官上的美感体验,从而由表及里地浸润在作者的情思里。因此笔者从涌动着浓郁诗意的文字表面切入,探解散文《春》的诗味。

以散文家身份为世人所熟知的朱自清,最初却是以其新诗惊艳文坛。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个诗歌团体的建立、第一个诗刊的创办都由他领导。其诗歌造诣深厚,以清新明丽的风格在当时诗坛上自成一家。因而当朱自清转向散文创作时,作品无不包蕴着浓郁诗情。不仅郁达夫曾赞美朱自清文字之诗味,沈从文也言:“散文中具有诗意或诗境。尤以朱先生作品成就为好。”[5]由此观之,《春》中醇厚的诗味得益于他诗歌创作的根基。依据朱自清关于新诗的见解,《春》的格式、声律和用语三方面都具有诗味。

在诗的格式上,朱自清推崇闻一多等人提倡的诗歌“建筑美”的意见,认为诗需做到“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6],而《春》的语篇结构就确有“匀称”和“均齐”的特点。以盼春、绘春、颂春三部分构成全篇,主体部分由五幅春图进行展开。内容博而不杂,每段各有其主要写作对象,篇幅行数大致匀称。写作顺序从草到树再到风和雨,视角由低到高、视野从微小到广阔,展现段与段之间层次的清晰和逻辑的严密。春天的画卷在这样的行文布局中缓缓展开,吸引着读者渐入佳境,沉浸式感受语言文字的美。除段落匀称外,句与句间也相对均齐。均齐的要领非在字数,而是“主要在音尺”[7]。正如朱自清在《诗的形式》中的意见:“新诗每行也只该到十个字左右,每行最多五个音节。这里得注重轻音字。如‘我的’的‘的’字,‘鸟儿’的‘儿’字等。这种字不妨作为半个音,可以调整音节和诗行。”[8]《春》的平均句长为21字,但复句的出现频率远高于单句,每小句的平均长度仅7.6字。如“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9]一句共十个字,由两个小句组成,包含两个单音尺和两个三音尺,以及两个用以调整语句音节的“的”字。短句形式灵活,便于讲究音尺和意义的配合。在音尺的调节下,每句长短相对均齐,展现了前期新月派诗歌工整的建筑美。

朱自清对新诗的形式与内容都有其见地,在形式一方面注重声律调和。他“尽管新诗已脱离了音乐,却不能没有节奏”[10]的见解强调了声律的必要性,而他“句中韵、双声叠韵、阴声阳声、开齐合撮呼等,如能注意,自然最好”[11]的论断显示其对声律规律的造诣颇深,正是这样的主张及其背后体现的良好诗学修养,使得他能将声律对文字的整饬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春》简白的语言中蕴藏的是作者的语言艺术功力,流畅和谐的韵律增加了文章的美感,也流露着作者的情感,让读者在形式上就能体会春风拂面的舒适感。开合齐撮四呼各有其发音特点,开口呼的发音需张开嘴巴,因而属开口呼的字发音响亮,声调激越昂扬。《春》中属于开口呼的字词非常多,开篇就是“盼望”“东风”“来了”“张开”“太阳”“脸红”等词语,发音时口腔打开,嘴角上扬,呈现喜悦的表情。开口呼字音的运用让这部分描写充满生气,更显春天的亲切迷人。叠词的运用更彰显作者对诗声律规律的熟稔。叠音词能补充音节、丰富语言表现力,一方面让语句的节奏更明朗、音调更和谐,一方面让描写对象的形象感更突出,情境更动人。“欣欣然”“嫩嫩的”“绿绿的”“密密地”“轻悄悄”“软绵绵”等大量叠音词的使用,使清新自然的描写中更展现活泼气氛。朱自清曾提出“双声叠韵词本来只是单音词的延长”[12]的观点,可见这些叠韵词单字使用都足以“达意”,但“表情”上缺少了审美意义。作者通过词语形式的变化,扩大其表现力的同时增加语句节奏感,把读者自然引入其描绘的情境中。除叠音词外,“嘹亮”“招展”“短笛”“宛转”“腰脚”“细丝”“抖擞”等双声叠韵词的使用也让语调铿锵婉转、文字摇曳生姿,这是因为双声叠韵词在一个词的音节中重复音素,形成了回环往复的旋律,构成音律上的美感。除词内的音律和谐,作者还十分重视句间韵律的婉转,正如其言“复沓是歌谣的生命”[13],反复的目的并非是扩展篇幅,而是要突出情感,为了“说得少而强烈些”[14]。文章起笔两个“盼望着”强化信息的表达,连续五个“了”形成一个“了字韵”[15]以畅通文气,开篇两段让春的气息呼之欲,作者激动的情绪溢出文外,增强了语言的旋律感和文字的感染力。最后三个自然段构成一个排比,通过复沓的手法,展现参差中见统一的音韵美,呈现一唱三叹的诗歌韵味。三个“春天像”反复吟咏,把作者喜悦的情感推向顶峰,不仅加强了语势、增强了语言节奏感,还让这首春之歌的主调更响亮。一种充满希望的积极情绪在文字中回荡,不可抑制的憧憬之情延伸到文外。作者对春的热情随着铿锵婉转的韵律抒出,使声律美为散文的意蕴美灌注了生命。

创诗社、办诗刊,朱自清为白话诗的发展贡献良多。在从胡适“作诗如说话”的理论到陆志韦提倡的“诗说出来像日常嘴里说的话”的发展过程中,他敏锐地察觉到“诗如话”的要点,即仅模仿老百姓北平话的腔调甚至词汇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经验不能隔断。[16]因此,其创作在用语上都呈现自然亲切的风格。“诗文是为了读而存在的”[17],朱自清认为唯有读才能揣摩词的意蕴、玩味句的节奏。而想通过读来“抽绎义蕴”[18],遣词造句就需用“口语里有了的”[19]语句。秉承着这一理念,其作品语言展现出自然的口语特征。《春》用语上的自然,一方面来自文本内容的生活化,一方面来自作者恰当手法的运用。《春》的写作对象都是常见景物,而作者缘情写作从而展现了常中见奇之妙。朱自清写景都将之人化,仿佛万物有灵,而其“灵”正是被作者点化出来的。写春回大地不用“万物复苏”而是“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语言看似繁琐,但“睡醒”顿让这句话活了起来,也让整个文本的写作对象春活了过来。再如,作者写草发芽用了一个“钻”,不仅写出小草萌芽时的状态,还写出了生长的动态感,展现小草的坚韧和春天的活力。正像叶圣陶所称赞的:“在我只不过一闪而逝,他却紧紧抓住了。他还能表达得恰如其分。”[20]“钻”用得妥帖精当,只一字让这句话境界斐然,可见作者炼语技艺的高超。朱自清主张新诗的语言“回到朴素,回到自然”[21],因此《春》在手法方面虽大量运用了譬喻等修辞手法,却毫无为文造情的生硬冗杂之感。原因正在于这些手法的运用都贴合写作对象且符合生活经验,不仅把写作对象描写得具象可感,更增添了描写的层次。火、霞、雪这三个喻体非静态,都有蔓延之势,因而“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不单把桃花、杏花、梨花色彩的鲜亮衬托到极致,还展现了繁花面积的广阔和不断生长的动态感。“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争春,让人联想到宗璞笔下紫藤萝花呐喊“我在开花”的积极情绪;“母亲的手”让和缓的东风有了具象化的展现,“抚摸”不仅意味着风的轻柔,更让人感觉亲切与舒适。自然流畅的语言赋予了文章连贯的文气和内在节奏,文章的语调里透出一种亲切平和的对话感,字里行间弥漫着作者对春天的热爱和未来的憧憬。

二、《春》具有古典诗词般的内容

现代知识分子朱自清的血脉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自幼浸润于传统文学,后深耕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因而对古代诗歌的创作理论熟稔于心。因而进行散文创作时,他能自如地将古诗词的艺术表现规律运用其中,使作品富含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底蕴。

“象”是附着情感的外物,而“意”是通过这个“象”所抒发的情感[22],因而意象就是诗人情感的寄托点。《春》中春花、烟雨、蓑笠的意象蕴含浓郁古典文学韵味,这些意象一面充盈着这幅春图展现其画面美,一面创造着画外之境生发意境美。正如王昌龄“诗有三境”[23]美学观点的要求,运用意象首先要“形似”,而终达“意境”这个最高层次。

用象以绘画,通过意象展现画面美。“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桃花、杏花、梨花与蜂蝶意象共同构成富有动态感和色彩美的画面,将春的烂漫表现得兴味无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中国咏花文化之源,“人面桃花相映红”与《桃夭》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用人的精神焕发与桃花的茂盛相互映衬,桃花繁盛就有了焕发新生的意味。“桃花”意象不断发展,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之所以是“桃花”,也是因为桃花有色泽娇艳、愉悦人心的特点。桃花林是诗人精神境界的象征,桃花意象则有了希望、憧憬和美好的意味。不仅桃花,杏花也是春天特有的意象。粉红的杏花打破春寒愁绪,给清明时节的纷纷雨增添一抹夺目的亮色。叶绍翁笔下“关不住”的杏花,更寓意着有生命力的事物都势不可挡的哲理,让人感受杏花盛开的活力及其所昭示的冲破压抑创造新生的意味。作者笔下雪一样的梨花让人联想到岑参“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梨花与雪的对举,衬托了梨花的稠密繁采,展现了春意正浓。春花盛开招蜂引蝶,则让人联想杜甫描绘的“留连戏蝶时时舞”的画面。综上所述,“春花争春图”正是通过意象展现画面美的体现,通过意象的“绘画”功能达到“了然境象,故得形似”的境界,让读者身临其境而观作者之所观,产生跨时空的共鸣。

借象以造境,用意象触发想象空间。“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子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这幅“春雨润春图”具有浓厚的诗词韵味,所选意象把江南之春的美形容尽致。从画面构思上看,雨、叶、房屋、人等意象构成这幅画,构图清晰而有层次。烟雨是江南春独特的景致,也是古诗词中塑造朦胧意境的重要意象。绵绵春雨落江南,房屋、小道都笼罩上一层轻纱薄雾般的烟雨,宛若仙境。叶子被春雨“浥轻尘”而焕发清亮的绿,新鲜而洁净。《诗经》中“尔牧来思,何蓑何笠”的诗句可说明,蓑笠意象作为诗人造境元素的传统由来已久。“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句呈现细雨中渔夫悠然垂钓的画面,犹若一幅水墨画,诗情画意溢出文外。“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则不仅表现出画面感,也创造了一个“独钓”的脱俗意境。“蓑笠”这一意象在诗人的不断书写中不仅成了农夫的代名词,也成了超脱悠然意境的点化之笔。由此可见,《春》中农夫披蓑戴笠的场景,含着作者理想生活的想象,寄托着作者对自适从容心境的愿景,既是作者构思匠心的体现,也是他恬淡高远情趣的反映。从色彩搭配上看,暮色下的朦胧细雨是一幅冷色调的画面,而亮起一盏暖色的灯照出一片温暖的光晕,在静谧的氛围中给人一种暖的感觉,点化出了烟火气,表现了春的温暖。境生于象而超乎象,作者仅描摹了几个景物,而绵延出无尽意境。细雨的迷蒙、田野的清新、人家的温暖、农夫的忙碌,人景相互映衬,忙碌与宁静共存。冷暖色调交映,鲜明却柔和,用墨浓淡相宜,安宁而富生命力量。而这从容安然又蕴含无限新生力量的意境,也正与中国古典诗歌讲究的那份恬静、悠然与素雅相适。综上所述,“春雨润春图”是通过意象触发想象空间的体现,通过意象的“造境”功能达到“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的境界,增加文章的张力,加深阅读的审美愉悦。意象承载着作者的情感,充盈内容又延伸意境,实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三、《春》具有中国诗特有的意蕴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24],因此创作的目的非在形式或内容,而在意蕴。意蕴是文本内蕴的精神,往往难以言传。同时作者的思想情感作为一种抽象的内容,也常常书不尽意而难以诉诸笔墨。那么读者就要通过对形式层和内容层的反复吟咏和体会,去感悟延展到生活世界的“意”。

李广田曾评价朱自清的作品“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25],而杨振声在缅怀朱自清的文章中谈到其“诚恳、谦虚、温厚、朴素而并不缺乏风趣”的性情成就了其散文风格[26]。文人世家的出身赋予了朱自清温厚谦和的气质,而他又善于抒写真实细腻的内心感受。因此这幅诗意的春景图除颂春外,更是作者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考察创作背景后得知,《春》生之时春日未至[27],因此“春”在作者的书写中更强调的是其文化符号上的意蕴。朱自清展现了一个全面诗化了的春天,所以比起描绘春光,作者更想表达的是对充满新生力量的春天的喜爱、对生命轮回哲理的感悟,以及对人生新机遇的希冀。东风扫过,鸟鸣花开,春天的脉搏开始跳动,人们舒筋活骨,脱掉沉重的棉衣,抖落冬天的懒意。冬季不见的风筝趁着春风直上云霄,风筝扶摇直上的春天,也是儿童的春天。当目光洒向儿童,作者对人生新气象、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儿童阶段是整个人生的春天,儿童的朝气蓬勃和“一年之计在于春”有着共同的文化底色。“一年之计在于春”最早出自《纂要》,是一句强调春季在一年中重要地位的农业谚语。土壤经过漫长冬季的养护,在初春来临之时播种是有好收成的根本。“春”还是美好开端的象征,春节是农历一年中第一个节日,庆祝春节意味着在新年伊始人们对未来的展望,揭示人们对新起点而产生新动力充满期盼的传统。在文人墨客的引用中,“春”延伸出了“青春”的意味。春是孕育生命的季节,而青春是一个人精力最旺盛、学习能力最强、最有无穷创造力的阶段,因此历来用“春”歌颂青春的宝贵,抒发对时光的珍惜。对朱自清个人而言,“春”也是其内心的期盼。身为一个自强不息的知识分子,他始终在寻觅至少能够使其独善其身的安宁世界。在自然的感召下他终于豁然开朗,沉醉其间而诗情翩跹,借春光创作出一幅心灵春图,以寄托自己对理想的期许。在此,“春”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文化工作者的柳暗花明,代表着对命运否极泰来的无限期待。此时,这幅春图的意义就不仅展现在充盈的画面内容上,更重要的是其精神内蕴:一面是作者抒发对自然、对春光的喜爱,一面是对能一扫人生之凛冬时机的期盼。朱自清对这一“春”的期盼之情在文中营造起了积极、明朗的气氛,把整个文本的意蕴情脉连成一片。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读者感受到春日融融的暖意、万物复苏的气息,也就体会到春图背后的意蕴了。

和煦春风中,莺歌燕舞的场景跃然纸上,作者沉醉在柔风细雨的迷濛春色中,用细腻的笔触把读者的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全调动起来,让人置身其间、如闻似见。质朴的语句让画面顿满新鲜的气味,让读者也能感受春的气息,体会他的喜悦和热情。古人眼中的风“无形于大象,化万物于氛氲”,因此常以风兴寄。志南把风与柳结合,用“不寒”写出春风扑面、柳条飘摇的场面,通过感觉写景物,给人以春的暖意。朱自清引用志南的诗,一面引出写作对象风,一面也把读者带进“春风”,唤出愉悦的心情。与文章开头呼应,此处之风应是东风,“木居东方而主春气”,因此东风吹拂即春回大地的象征。东方风来满眼春,东风不仅有其在自然界的寓意,在杜牧“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中,东风也引申出了机遇的意义。因此东风不仅是万物复苏的象征,也代表着新的机会和新的希望。朱自清以敏锐的感受怀揣着细腻而真挚感情把大自然写活,在这幅诗化的春景中将自己全身心投入自然的怀抱,在美的自然中释放对峰回路转之际遇的强烈渴求。

吴周文总结出了朱自清散文情与景高度融合进而相互写照的特色:“朱自清则是继承弘扬以形传神、重在神似的艺术精神,这一整体性的审美把握,加上‘诗可以怨’审美理想的制导,生成了风格的隐秀与清逸的色彩。”[28]因而朱自清散文呈现出他对古典文学形神合一的传承,在与自然的亲近中能够天人合一。感受自然的美好就是体验生命的美好,追求大自然中的情趣就包含着对高雅人格、对人生境界、对生活美好的积极期盼。朱自清笔下的牧童形象不仅富有诗意还富含生活意趣,“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在嘹亮地响。”一个“响”表现了牧童陶醉自然之中的心情,“嘹亮”更揭示其愉悦。读者脑海中随之生成一幅画面:春风细雨中,伴随着鸟语花香,牧童无忧无虑地坐在牛背上,悠扬的笛声荡漾在田野之间。朱自清寥寥几笔,一幅温馨而诗意的画卷就宛在目前。古诗中“牧童”是作为一个文学意象而存在的,“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中的牧童天真稚拙,蕴含着诗人对童年生活的追忆、对童真童趣的追求;“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则折射了诗人对从容安宁生活的向往;黄庭坚笔下“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的美好画面与长安名利客的嘴脸形成对比,暗含着诗人“田园牧歌”的生活理想。通过对古诗牧童形象的汇释,不难发现其都承载着诗人的美好愿景。同样,《春》中牧童形象也隐含了朱自清对曾经压抑岁月的忍耐、承载着作者对无忧世事的精神面貌、怡然自得生活方式的向往,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这幅“春风唱春图”内蕴着作者的生活理想和志趣追求,一种对充满新希望的“春”的热爱。

四、结语

认识朱自清诗人和古典文学研究者的身份,对理解散文《春》中的诗味颇为重要。了解朱自清的个人气质,有助于体会《春》形式层与内容层背后的意蕴。结合创作背景发现,作者对“春”的盼望长期存在。在这“春至未至”时刻,对春日图景的诗味绘画,是其心境的真实写照;对“春”“东风”“牧童”形象的诗味建构,是其内心世界对人生之春的强烈渴望。从此意义出发,诗味视角下的散文《春》具有多层次的内蕴意义和艺术价值,以诗解文是赏析《春》不可忽视的一个视角。

以“言”“象”“意”三层次审美结构探寻《春》的诗味,即可发现看似浅显的《春》蕴涵着醇厚的韵味。在形式层面读《春》的诗味,读者从最表层就能获得感官上的美感体验,由表及里地浸润在作者的情思里。穿过形式层进入内容层,则能更好地借“象”解“意”。这幅诗化的春景饱含作者的情感,因此对意蕴层诗味解读而得知:“春”不仅包含对自然之春的喜爱,更有一种对破人生冰河之时机的期待;“东风”不仅是春回大地的象征,也代表着机遇与希望;“牧童”不仅是春日一景,其内蕴着作者的生活理想和志趣追求——泰然的精神面貌和自得的生活方式。新诗的建筑美、音乐美,古典诗的意境美、意蕴美都囊括其中,所写之景寻常却让人眼前一亮,所含之情平实却能触动人心,这一切无不印证着《春》确是一篇诗味馥郁的散文。

或许我们可以说,该文诞生九十年仍能够传诵不衰,正得益于其浓郁的诗味特征,以及其背后蕴藏着的与中国传统文化难以割裂的情感内蕴。

注释:

[1]朱文叔编.舒新城,陆费逵校.新课程标准适用 初中国文读本第一册[M].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33:48-50.

[2]陈杰.关于《春》的出处[J].临沂师专学报,1983 (02):88.

[3]郁达夫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18.

[4]温儒敏总主编.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上册 教育部组织编写[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4.

[5]沈从文.由冰心到废名[J].国文月刊,1940(03):27.

[6][7][8][11][13][14][15][17][18][19]朱自清.新诗杂话[M].上海:作家书屋,1947:140,145,145,146,58,144,158,127,130,134.

[9]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四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314-315.(若无特殊说明,本文所引《春》的原文均出自该版本)

[10]吴小如.前言[A].朱自清.论雅俗共赏[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

[12]朱自清.书评:语文通论与学文示例[J].清华学报,1947(01):168.

[16]参见朱自清.论雅俗共赏[M].上海:上海观察社, 1937:69-70.

[20]叶圣陶.《朱自清新选集》序[J].文艺报,1982(05):27.

[21]朱自清.今天的诗——介绍何逹的诗集:“我们开会”[J].文讯,1948(05):536.

[22]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58.

[23]胡问涛,罗琴校注.王昌龄集编年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0:316.

[24]周锡山编校.人间词话[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 2009:296.

[25]李广田.序[A].茅盾编.朱自清选集[M].北京:开明书店,1951:8.

[26]杨振声.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J].中建,1948(04):11.

[27]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九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198.

[28]吴周文.诗教理想与人格理想的互融——论朱自清散文的美学风格[J].文学评论,1993(03):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