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学视野下《出师表》《陈情表》的文学特征和教学启示
2024-09-25马健
摘要:《出师表》和《陈情表》是作者在面对特定阅读情境而创作的实用文本,具有明确的写作意图和强烈的情感表达。本文基于统编初、高中语文教材中关于表文的教学内容,以文体学的角度解读《出师表》《陈情表》的体裁规范,分析二表文本的语体审美,探究诸葛亮和李密对表文体的风格创造,调整“情感至上”的理解偏颇,进而得到理论化的教学启示。
关键词:《出师表》;《陈情表》;文体学;文学特征
表作为中国古代君臣交流的一种文体,在中国散文发展历史上有特殊的地位。由于承担了臣属进言君主的媒介角色,表文通常具有精妙的行文章法、严谨的事理逻辑和强烈的抒情风格。现行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收录的《出师表》和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收录的《陈情表》,正是历代表文的经典之作,作者分别是蜀汉政权灭亡前后的名臣诸葛亮和李密,因此二者存在诸多关联性,历来受到研究者的关注。然而,由于蜀汉政权的兴衰,二表的书写在历史的迁逝中发生变化,在文章内容和谋篇布局上也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特点,却又保持着一脉相承的忠孝共鸣,感人至深。也正因此,《出师表》和《陈情表》才能轹古切今,成为沾溉后世的经典作品。
一、“何以为表”:表文体的体裁规范
古代文体的起源,与其所具备的功用是密切联系的,它是在具体情境的特定功用中产生的文化形式和文章体制。实际上,这与先秦时期繁缛的礼制直接相关,礼要求不同的等级、身份、场合都设置相应的制度规范,分别指向特定的社会功用,倘若不符合要求就是逾礼。因此,为了合乎礼制,这些在特定的场合、行为、功用下产生的语言文字活动都催生了相对固定的体式,而国家典章制度的勃兴又促使这些体式逐渐稳固成型,作品也日趋博赡,如颂、诰、命、誓、祝、诅、谥、诔等。表作为一种文体,正是具体社会功用不断发展的语言表现,《释名·释书契》说:“下言于上曰表。思之于内,表施于外也。”[1]唐代李善在《文选》注中说道:“表者,明也,标也,如物之标表。言标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晓主上,得尽其忠,曰表。”[2]明代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中也谈到:“表,明也,标也,标者事绪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3]这些说法都直观地解释了表的文体功能,即臣属给君主上书的礼制形式,集合了记载事物、进言论事、标明理序、表情达意等属性,是奏议文之一种。[4]
任何文体都存在创作、使用、传播和接受等一系列内在演化机制,而文体的功能是这些机制前后连接的线索和纽带。在文体的发展过程中,文体和其功能从密不可分到逐渐泾渭,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因此欲探求表文本质属性,要以文体功能为主线,追溯文体生成与发展的原始环境,在具体的环境中得到具体的条件,进而落实个案分析。臣属上书言事的传统自先秦时期便已萌蘖,秦代始定制度,至汉代方才确立。汉代把上书分为四类,“表”就是其中之一,其目的是用来向君主陈述请求,表情达意,是为后世章表类散文的起源。[5]西汉及以前的表文基本散佚,《文选》中收录最早的表文是东汉孔融的《荐祢衡表》。魏晋六朝时期,表文迎来了发展的高峰时期,此时表文体由散趋整的文体规范业已形成,曹植的表文作品较为典型,如《求自试表》《谏伐辽东表》等,其他如任昉、江淹、江总等人,他们的表文辞采多姿,文藻华丽,对语言雕绘的同时减弱了内在情感的表达,其功用也较为单一。至唐宋时期,表文迎来了文体变革的新阶段,冲破了既定规范被骈体文风浸染,不过表的功用在此时得到极大扩展,涉及到劝说、讼理、进献、谢恩、庆贺、陈乞等多重领域。在文体的共性约束之下,仍有许多作品可以越出其藩篱而独树一帜,如唐代李善《上文选注表》,宋代苏轼《谢赐对衣金带马表》,其余如欧阳修、晁补之等也都有优秀的表文作品存世。骈体表文受制于语言格式约束,情感表达不如散体表文灵活多样,更注重公牍本色,千篇一律故少有脱颖之作。
通过表文的发展历程中可追知,从先秦至唐宋,表文虽然经历了时代嬗变,呈现出不同类型的存在形式,但是其核心属性始终没有迁移。以文体学的范式剖析,表文文体存在两大基本特性,其一是目的性,其二是抒情性。前者决定辞巧,即语言书写;后者要求陈情,即情感表达。就目的性而言,表本质上是臣属给帝王的上书,上书者撰写表文必然有直接的政治用途,开端作“臣某言”,然后直言其事,结尾作“拜表以闻”“臣某顿首”,以示言毕恭敬,甚至在题目就揭橥其上表用意,直截了当。就抒情性而言,表文作者是臣属,读者是皇帝,写作目的是臣属向皇帝传达个人主张。因此,要让皇帝接受其主张,表文必然要有抒情成分,即站在臣属立场的真情实感,托事陈情,通情达理,才能使君主服膺。表文有别于其他上书公文,强调表志陈情,诉说心曲,进而在文章内容中争取到个性展示的一席之地,更具抒情性,更有文学意义。《出师表》和《陈情表》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做到了情辞并茂,情尚矜诚,辞尚精巧,最符合表文文体的内在特质,且最后都在实践中实现了上表初衷,因此也成为表文的经典篇目而闻名于世。
因此,目的性和抒情性是分析表文文本的关键。在以往的教学领域,对二表在文体学意义上的讨论或是浅尝则止,随意挦扯堆砌;或是付诸阙如,显得捉襟见肘。实际上,创作者的写作意图,也即写作动机和目的必须成为解读文本的第一入口。蜀汉建兴五年(227年),诸葛亮率军北伐曹魏之前,上书蜀汉后主刘禅,请求准许军队出师征讨,此上书即为《出师表》。该表全文以真诚恳切的言辞劝谏后主亲贤远佞,知人善任,严明赏罚,从而修明政治,兴复汉室,完成先帝遗愿。在政治目的之外,表文也充盈着诸葛亮怀念先帝、报答知遇之恩的感激,以及对后主的忠君之殷和爱国之切。曹魏景元四年(263年),司马昭灭蜀汉。咸熙二年(265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逼魏主曹奂禅位,改国号为晋。立国之初,晋武帝司马炎甫临帝位,对平复的蜀地采取怀柔之策,意图征召蜀汉旧臣李密为太子洗马,此举一来笼络西蜀士人,安抚人心,二来征召以孝闻名的李密入朝,符合司马氏“以孝治天下”的治国纲领,遮掩谋篡曹魏的悖逆之实。李密作为亡国之臣,旋即在新朝做官,于名节不利,而辞不赴命,会被怀疑存有二心,进而招致祸端。于是,李密便以祖母年老多病无人奉养为由,拒绝征召,饱蘸孝亲大义笔墨向晋武帝进呈《陈情表》。全文孝敬之心从作者肺腑中流出,骨肉相连,真挚充盈。明乎此,才是在表文体的体裁规范意义上限定了《出师表》《陈情表》讨论范畴与研究意义,上表陈述目的乃是表文的根本属性,情感是为了实现目的采取的手段和目的实现过程中的表征。
二、“以何为表”:表文体的语体审美
在文体的发展过程中,经过一定数量的作品沉淀、总结、成型,一种文体内部会出现相应的语体规范和共性的语言规则。如与二表同时期出现的曹丕《典论·论文》中说:“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6]这里的“雅”“理”“实”“丽”就是与文体相对应的语言体式。随后的陆机在《文赋》里,又将其拓展到诗赋碑诔等十种语体,再次发展了文体和语体之间匹配规律的理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这一规律继续深化,他认为“设文之体有常”,不同的文学体裁要配以不同的语言体式。虽然文体种类繁多,但是各种文体都有历史流传下来的固定体制和规则,如章表奏议,这一类文体“则准的乎典雅”。每种文体都有自己适配的语体,只有遵循它才能“意新而不乱”。章表奏议等文体上呈君主议事,庄重端正,应配以典雅的语言体式,这就是“循体而成势”。[7]
表文体写作目的是向皇帝陈述请求,即“对扬王庭,昭明心曲”,必须符合“准的乎典雅”的语体规范。何种语言可以称为“典雅”?文学理论的观点往往诉诸纷如,莫衷一是,刘勰认为“表以致禁,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8],则是以表文的文辞为基础,对表文的语体风格提出要求,即“骨采”,是指语言质朴刚健,遒劲有力,严禁卑弱纤巧的萎靡文风。同时,用以致禁宣上的表文,思想感情需要鲜明爽朗,敦厚纯正,才能将表文的抒情性发挥出来:
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9]
表是臣属表达自我情志的文体,其题材必然包罗万象,因此更要以雅正的意义和清新的文辞来彰显表文的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才能运施恳挚的文辞,直抒胸臆,虚浮无实的情志会被文辞所羁绊,反之亦然,华丽的辞藻也会消弥情感的醇厚。因此刘勰提出了章表的语体应华实相称,流利通畅,文辞繁简得当,语言与情志相统一,形式与内容相统一,达到辞意一致的“典雅”标准。《出师表》和《陈情表》都在表文的语体审美追求上做到了“典雅”,同时为情感抒发做好了辞采基础,在抒情时才可以使语言和情感相得益彰。
《出师表》《陈情表》尤其注意语言技巧和情感协调,将语言作为情感的输出窗口,强化了抒情性,反之情感又增加了语言的表现力,为目的性的实现创造了更宽阔的表达空间。如诸葛亮在自叙托孤重任之后,紧接以“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将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等连续四字短语连缀排衙,辅之以单字副词穿插其中,音韵延绵悠长,语气铿锵有力,节奏短促明快,情绪激越高涨,将实现托孤遗愿的决心和率军北伐曹魏的信心跃于纸上,从而将全文的情感推向高潮,更将诸葛亮鞠躬尽瘁、视死如归的精神诉求传递给后主。此种对短语的使用艺术正是表文语体以典雅为准的审美追求,奠定了《出师表》全文激昂慷慨又悲壮雄浑的审美效果。这种手法在《陈情表》依然十分明显,如在描述诏书催促时李密使用了一连串的四字短语,抑扬顿挫,回旋缭绕,且行云流水,清扬舒畅,一脉连贯,一气呵成,用语言表现出征召势急,刻不容缓。写祖母情貌时,李密也避开了呢喃私语,连用“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话语,排比严密,隙不容针,句式整饬,声形俱备,夸张地写出老人气若游丝、危在旦夕的险境,强化了语言的表现张力,更丰富了语言的情感内蕴。晋人李充在《翰林论》中写道:“表宜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谓成文矣。诸葛亮之表刘主,裴公之辞侍中,羊公之让开府,可谓德音矣。”[10]这里的“德音”与刘勰所追求的“典雅”语异神通,远离琢镂粉饰,毫无斧凿痕迹,不加渲染,自能熠烁,非尊崇华丽蕰藻,而是以“远大为本”,追求笔力雄健的语体审美。
表是上陈皇帝的文章,为了保证这一写作动机的实现,必须在表文中明确自己的臣属立场和忠君基调,这就是情感的“典雅”。在《出师表》中,诸葛亮虽多次以长辈口吻劝谏后主刘禅,但全文时刻未曾脱离君臣之分,而是13次援引“先帝”之名,借先帝之口道出己见,诚挚恳切又语重心长,兼顾了托孤长辈和忠君臣属的双重身份。论述治国之策时,款款条陈,娓娓道来,理赡辞坚,属意深远,俱从内心掘出,毫无虚言驾饰。除了援引“先帝”,诸葛亮还用了六个“宜”字,劝谏后主“诚宜开张圣听”,“不宜妄自菲薄”,内外赏罚“不宜异同”,“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不宜偏私”,同时劝谏“陛下亦宜自谋”,听取忠言,励精图治。“宜”即“应当”,而非“必须”,诸葛亮在语气上极尽委婉之能,嘱托之事体贴入微,内政军事,事无巨细,字里行间洋溢“危急存亡之秋”急迫心情。若直言劝诫,谏言迭出,语气急促,如瓦瓮雷鸣,未免有失君臣之礼,也不便后主从谏。诸葛亮的六个“宜”字诚恳恭敬,既遵守了君臣之分,又缓和了谏言之迫,还达成了劝诫之实,陈情真挚,语言明畅,析理透彻。晓之以理,继而以理服人;动之以情,继而以情感人,可谓情理兼备。在《陈情表》中,面对司马氏篡魏建晋的局面,两任刺史先后举荐李密为孝廉和秀才,李密均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推辞。后来皇帝委任曾食禄前朝郎署的李密为东宫太子府官,李密依然“辞不就职”,力陈自己虽有“逋慢”,但绝非矜守名节或另所希冀,更说出了“圣朝以孝治天下”的立国纲领,且“犹蒙矜育”的故老先臣还见证这一纲领的贯彻落实。因此,李密奏请“辞不就职”“愿乞终养”乃是为了不违国纲,是对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对忠于“圣朝以孝治天下”的身体力行。《陈情表》语辞并不华丽,但李密在表中炼词精工,多处行文对仗合韵,巧用如君上臣下、前伪今圣、恩重报轻、孝短忠长、内外无助、进退两难等对比的手法,极大增强了表文的表现能力。诸葛亮在行文过程中,他称一概不称“臣”,李密为示恭谨,他称全部称“臣”,并将27个“臣”字均匀分布于全文各处,可使晋武帝在阅读表文的过程中,保证“臣”字在视觉上始终没有空档,字里行间的架构疏密恰到好处,以向晋武帝表示自己的忠君戴德之情。
三、“是以为表”:表文体的风格创造
表文的文体特点决定了表文目的性和抒情性的两个核心特征,前者要求行文辞巧,即文章的谋篇布局和语言修辞;后者要求情感内涵,即文章的思想主张和抒情方式。《出师表》《陈情表》在抒情方式上无疑受到表文体外在结构的章法统摄,特定的语言秩序和语言体式为抒情建立了非个人主观随性的文章范式,而文体的里层结构给表文负载的社会历史、文化精神、个体人格和情感内涵提供了稳定的架构。不过,表文是实用类的文体,它的存在是为了解决臣属向皇帝陈述请求的实际问题,因此每篇表文都有不同的上表目的,表文创作者的抒情方式自然也不尽相同,形成迥异的风格。诸葛亮对后主上请旨表,求后主理解自己出师北伐的必要性,征求皇帝同意,不可向壁虚造,重在“晓之以理”。李密对晋武帝上抗旨表,求武帝理解自己赡养祖母的必要性,引起皇帝同情,不可率直己见,重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表文创作的主导因素,两篇表文虽然皆围绕蜀汉国祚之兴衰成败展开,但是二者的政治目的和个人情感有很大不同。诸葛亮站在尽忠的立场,以国为本,意图报先帝、忠后主,以真情写真情,故陈情殷勤而率直恳切;李密站在尽孝立场,以家为本,意图孝亲长、避征召,以真情写伪情,故陈情委婉且犹豫盘桓。
《出师表》为诸葛亮请求北伐曹魏并劝谏后主刘禅励精图治的表文,因此开篇即写先帝刘备“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复兴大业未竟,不可偏安一隅。继而写蜀汉内外形势,于外而言则“天下三分”,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于内而言则“益州疲敝”,民贫地狭,兵微将寡,蜀汉国运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为了力挽狂澜,诸葛亮希望后主革除政弊,列举了开言纳谏、赏罚分明、任贤举能的改革措施。劝谏围绕关系国家存亡和忠于先帝遗愿的两个方面来谈,举要去芜,删繁就简。表文后半部分诸葛亮陡转笔锋,另入蹊径,以自身经历为由,将表文重心转向抒情,叙写自己为了报答先帝知遇之恩,自出山以来,临危受命,于倾覆之际,协助先帝驰骋乱世。先帝驾崩后,再受托孤重任,夙夜忧叹,竭力尽忠。此番文字,无不在以相父身份向后主宣诉深哀曲意,以示自己忠心不改,余力不遗。本次北伐之前,蜀汉已取得“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的战略部署和物资储备。在铺垫好创业之艰、托孤之重和准备之足的基础上,诸葛亮提出了“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的出师意图,径指主题,表明此次北伐“庶竭驽钝,攘除奸凶”的必胜信念和“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雄心壮志。全表由势入理,由理入情,先议论,后叙事,再抒情,内容上慷慨深沉,峥嵘峻峭;结构上文法跌宕,波澜起伏。最后坂上走丸地表明自己出师北伐的写作目的,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陈情表》为李密向晋武帝上呈辞不就职并赡养祖母的表文。开篇作者自叙幼失恃怙,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家中人丁单薄,自己体弱多病。在命悬一线的绝境下,是祖母施以援手李密才勉强存活。今祖母年迈,且家无遗力,只能躬亲奉孝,此为其一。晋朝新立,蜀汉已平,于李密一个亡国之臣而言,州郡屡次征召,乃至皇帝亲命太子属官,已是“过蒙拔擢”,此为其二。作者所陈之情寄慨遥深,旨意隐秘,至此,一为孝,一为忠,全部水落石出,两者令其陷入“臣之进退,实为狼狈”的困境。在忠孝无法两全的前提下,李密设计了巧妙的陈情策略,通过详叙旧情,做出先尽孝后尽忠的选择,令人不觉拘窘卑凡,表达也毫无生涩扞格。先尽“愿乞终养”之孝,再尽“宠命优渥”之忠,最后机智腾挪,巧妙借用,戟指晋武帝的命门,即“以孝治天下”的治国纲领,使之无法拒绝。为了让晋武帝不存疑虑,李密在表中将抒情表达写到了极致,指天地为誓,指生死为报,指犬马为喻,把前文铺垫的先孝后忠的两全之策进呈,层层递进,妙脱蹊径,对于新朝的骑墙之心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实现了自己的写作目的。全表由事入理,由理入情,先叙事,后兼以抒情和议论,最后以抒情的方式传达辞不赴命的主张,一气呵成,毫无滞涩。
长期以来,语文教学领域中对《出师表》《陈情表》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文中所言情事,这与历代评论家偏重作者情感不重上表目的密切相关,故所见皆是“非抱忠贞者不欲言”[11]“俱从天真写出”[12]等美誉,以至于南宋的赵与时在他的《宾退录》里引用了那句著名的话,说世人读《出师表》《陈情表》而不堕泪,其人必不忠不孝,几乎成为二表以偏概全的印象化写照。表文的根本属性是实用类文本,完成创作者上表目的和创作意图才是表文的核心要义。表文呈现出强烈的个人情感流动,却绝非纯文学性质的天马行空,作者与读者、创作与接受的关系也绝非简单的银货双讫。须知《出师表》《陈情表》确是以情见长的文章,但这并不是其根本宗旨和原始意图。表的文体特性决定抒情性只是目的性的外在表现,所谓至情至性,是承载写作意图的津筏;所谓感人肺腑,是实现作者目的的途径。若是背离了这一核心要义,将抒情置于目的之上,大谈忠孝文化的引导,就会偏离教学的重点和文本的初衷。[13]
因此,中学语文教材和教参应该明晰,文本是语文教学的主要载体,了解文章内容和语言表达,分析文章结构和行文技巧,是语文教学的重点任务。精神和情怀的赏析若跳过文本的支撑,那无异于空中楼阁,背离了教学旨归。以文本为主,就必须从文体的角度入手,还原文章的写作环境,将文章放置在具体的历史背景中,归拢到作者的身份条件下,洞悉作者的写作意图,把握作者为了实现写作意图而精心凝练的语言艺术,引导学生深刻理解表文体“情理交融”的文体特色以及夹叙夹议、寓情于理等写作特点。这些才是《出师表》与《陈情表》所共有的、以别于其他文体古代散文的关捩。惟其如此,才可以掌握《出师表》《陈情表》这一类表文文体作品的教学重心,避免感受、欣赏和体验式的教学思路。片面地沉浸在升华作者忠孝情感的泥淖,只会令人腮酸齿软,流于空泛迂阔。夫物芸芸,各复归根,真正的语文教学应当让学生在文学文本自身的理路中领略作者的目的和意图,扪摸作者的情感和思绪,把对文本的理解转化为内在的写作能力和鉴赏素养,表文才能在屡变屡迁的时代更迭中踵事增华,历久弥新。
注释:
[1]任继昉.释名汇校[M].济南:齐鲁书社,2006,335.
[2]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667.
[3]吴讷,(明)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21.
[4]陈雪.魏晋表文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2:6.
[5]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438.
[6][10]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5:1098,1767.
[7][8][9]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530,408,408.
[11][12]吴楚材,(清)吴调侯,选评.古文观止[M].北京:中华书局,2010:124,126.
[13]曾超.《陈情表》《出师表》关联阅读与忠孝文化精神的引导[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0(27):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