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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再认识

2024-09-25郝红暖

江汉论坛 2024年9期

摘要:黑格尔在吸收前人地理环境理论合理内容的基础上,在《历史哲学》中首次辩证地阐述了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的关系这一哲学命题。黑格尔的地理环境理论系统阐述了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的作用,开始认识到人在环境面前的能动性,为后来人地关系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因此,这一理论不是地理环境决定论,而是地理环境理论发展史上的中间环节,既继承了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合理内核,又将其发展为辩证的地理环境理论。以前的学者夸大局限性或者只看到这些局限性,将其与地理环境决定论画等号,使我们长时间内未能注意到黑格尔的贡献,从而未能对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做出客观而正确的评价。

关键词:黑格尔;历史哲学;地理环境理论;地理环境决定论

中图分类号:K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9-0110-06

随着现代社会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地理环境理论的发展史也成为学术讨论的热点,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人地关系,西方哲学家的地理环境理论等均得到重新解读和评价,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也受到关注。(1)在传统观点中,黑格尔的地理环境理论多被归入“地理环境决定论”(2),也有学者认识到其与马克思、恩格斯地理环境理论的共通之处,尝试重新进行分析和解读(3),但仍存在不够系统和全面的缺陷。黑格尔的地理环境理论主要集中于《历史哲学》(4)之“历史的地理基础”专章。本文对黑格尔“历史的地理基础”理论的主要内涵、思想渊源、发展过程及在地理环境理论发展史上的地位等重新进行评价,以期推动人地关系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一、从希罗多德到孟德斯鸠:黑格尔以前的地理环境理论

西方的地理环境思想源远流长。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其代表作《历史》中开始探讨地理与历史的关系,他主张必须用地理的观点来研究历史,历史事实和地理“联系在一起才具有意义”,并把地理看作是“历史的仆从”,认为地理为人类历史“提供了自然背景和舞台场景”。(5)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认为寒暑程度、湿润与干燥等气候特点对人的体质和性格有决定作用(6),影响了民族特殊性质的形成。亚里士多德则把这种影响上升到社会和文化层面,被称为“市民特性论”。(7)他认为寒冷地区尤其是欧罗巴人,精神充足、富于热忱,但大都拙于技巧而缺少理解,“他们因此能长久保持其自由而从未培养好治理他人的才德,所以政治方面的功业总是无足称道”;亚细亚地区的人民多擅长机巧,深于理解,但精神卑弱,热忱不足,因此,“他们常常屈从于人而为臣民,甚至沦为奴隶”;只有希腊地区的人们,“在地理位置上既处于两大陆之间,其秉性也兼有了两者的品质”,政治也得到高度的发展。(8)

16世纪地理大发现时期,地理视野扩大的同时,很多学者开始探讨自然环境对人类行为的影响。法国学者琼·博丁较早注意到这一问题,讨论气候对人类历史的影响。但是他更多继承了古希腊学者确立的如气候带概念等,“探索了行星对地球上居民的影响”,如“住在世界南方的人受土星的影响,过着宗教修心的生活”;“住在北方的人受到火星影响,变得好战,善于运用机械装置”;“住在中部的人受木星的影响,能够在法律的统治下过文明的生活方式”。这一观点被英国地理学者纳撒内尔·卡彭特所继承。(9)

至18世纪,孟德斯鸠在其名著《论法的精神》中,重点讨论了气候对人的生理、心理、气质、宗教信仰、婚姻形态、法律以及政治制度的影响(10),并形成了系统的地理环境决定理论。他指出:“热带民族的怯葸常常使这些民族成为奴隶,而寒冷气候的民族的勇敢使他们能够维护自己的自由”(11),所以热带地方常被专制主义笼罩,温带地方成为自由的民族。此外,他还分析了国家幅员对政体的影响,“如果从自然特质来说,小国宜于共和政体,中等国宜于由君主治理,大帝国宜于由专制君主治理的话,那末,要维持原有政体的原则,就应该维持原有的疆域,疆域的缩小或扩张都会变更国家的精神。”(12)孟德斯鸠也注意到资源和地势与政治的关系,他说土地肥沃的国家常常是“单人统治的政体”,土地不太肥沃的国家常常是“数人统治的政体”,“阿提加的土壤贫瘠,因而建立了平民政治;拉栖代孟的土壤肥沃,因而建立了贵族政治”,雅典因阿提加国家土地的种类不同,分成了许多党派,“居住在山地的人坚决主张要平民政治,平原上的人则要求由一些上层人物领导的政体;近海的人则希望一种由二者混合的政体”。(13)

综上,自希罗多德以来,学者已经注意到地理环境对人的生理、心理以及政治的影响,初步探讨了地理与历史的关系,并试图用地理环境的某些因素解释人类社会的发展,可视为唯物主义的萌芽,是唯物主义地理环境理论发展的先声。但其地理环境的内涵略显简单,仅包括气候、土壤、资源等自然因素。其对地理环境作用的认识也比较肤浅,认为地理环境是历史发展的决定因素。同时,他们对地理环境与人类关系的论述也带有机械论和先验论的倾向,没有给出地理环境影响人类社会的正确途径,只是把社会发展的原因归因于地理环境影响人的生理,特别是心理特征,认为人的心理决定政治制度,并间接对生产和生活带来影响。在他们的理论中,人在环境面前是完全被动的,忽视了人对地理环境的能动性和改造作用,也未能用动态的观点对待地理环境自身的变化。正如普列汉诺夫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评价:“研究者们都常常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唯一只考虑周围自然界对人的心理影响或者甚至生理影响,完全忘记它对社会生产力状况以及通过生产力对人们全部整个社会关系,连同他们全部思想上层建筑的影响。”(14)

以上理论对地理环境与人类社会的认识虽然存在偏颇,但其开始关注地理环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并尝试解释这种影响,是难能可贵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思想中的合理部分成为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的重要来源。

但以上评价也不是绝对的,如在地理环境决定论盛行的时代,康德就开始注意到人在环境面前的能动作用。康德指出,“地理学所涉及的是同时发生的空间现象”。(15)他对地理学的兴趣限于地球上有人居住的那一部分,“和我们有关联的,我们生活经验的舞台”(16),开始意识到人及其活动与自然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认识到“人类活动是地球表面一切变化的主要作用之一”(17)。黑格尔作为康德哲学的继承者,受到康德地理思想的影响也是必然的。例如黑格尔继承了康德的“时间”“空间”自然分类法,他明确指出,在自然存在的方式里,属于“时间”的范畴,也属于“空间”的范畴。(18)

二、辩证地理解“历史的地理基础”: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的内涵

黑格尔在吸收前人地理环境理论合理内容的基础上,在《历史哲学》中首次辩证地阐述了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的关系这一哲学命题。

(一)首次提出“地理的基础”概念

黑格尔首次提出了“地理基础”的概念,指出“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这里所说的“民族精神”,是指民族的宗教、道德、法律、风俗、政治制度,甚至包括民族的科学、艺术和技术等。这些民族精神均发源于其所生长区域的自然条件、自然资源、水源状况、气候条件等,并带有自然环境的印记,并明确指出“自然的联系似乎是一种外在的东西”,是“精神”表演的场地,“精神观念”出现于各类自然环境中,并表现为“一连串外部的形态”,也就是“实际生存的民族”,说明不同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不同的民族特征和地方特色。(19)他虽然没有明确“自然联系”的具体内容,但强调的是自然地理的综合特征,与前人一味强调自然环境中气候因素有很大不同,他还特别提出了“地方的自然类型”,即是注意到自然地理环境的区域差异,应当是基于不同民族生存区域的自然条件差异所得出的结论。黑格尔提出“地理的基础”概念,本身就包含着他对地理环境与历史关系的认识,即地理环境仅仅是历史发展的基础,而不是决定因素,与地理环境决定论有明确的区别。

(二)辩证地阐述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的关系

黑格尔主张“‘世界历史’所必须记载的,乃是各民族‘精神’的行为”(20),“在世界历史上‘精神的观念’在它的现实性里出现,是一连串外部的形态,每一个形态自称为一个实际生存的民族”(21),因而其所说的推动民族精神产生的地理基础,就是推动世界历史产生的地理环境。在黑格尔看来,民族精神的发展和历史的发展是同等概念,所以《历史哲学》中关于地理基础与民族精神关系的论断,就是黑格尔关于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关系的理论,既承认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又指出不可高估或低估这种影响。黑格尔的论述可具体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地理环境为民族精神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性和表演场所;地理环境的差异产生了不同的民族精神;不能高估地理环境的作用。

黑格尔指出,地理基础是“民族精神”的表演场地,是其发展主要和必要的基础,“我们不得不把它看作‘精神’所从而表演的场地,它也就是一种主要的、而且必要的基础”,地理环境是造就民族特色的一种可能性,其差异导致了民族个性的出现,“这些自然的区别第一应该被看作是特殊的可能性,所说的民族精神便从这些可能性里滋生出来,‘地理的基础’便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22)受到自然界或地理环境的影响,人类意识开始觉醒,为人类的自由解放奠定基础,“因为人类觉醒的意识,是完全在自然界影响的包围中诞生的”,“‘自然’是这种对峙的抽象过程中的一个因素;‘自然’是人类在他自身内能够取得自由的第一个立脚点”。(23)黑格尔强调地理环境为历史发展提供了可能性,而且只是“一种可能性”。地理环境是世界历史的舞台,在为历史发展提供可能性的同时,某些不适于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则被永远排斥在世界历史之外,如生活在酷热和极寒区域的人们受气候限制不能自由活动,生存困难,因而在寒带和热带“找不到世界历史民族的地盘”(24),而温带尤其是北温带地区气候适中,有广阔的大陆,物产丰富,“有许多动物和植物”,是“历史的真正舞台”。(25)这种说法虽然有些偏激,也不符合历史事实,但黑格尔从其“精神”发展的地理环境背景分析自然环境对世界历史的影响,在逻辑上有其合理性。

地理环境的差异产生不同的民族精神。黑格尔指出,不同区域的民族性格和特性与其生存区域的自然类型和耕作的土地密切相关,“并不是要把各民族所占据的土地当作是一种外界的土地,而是要知道这地方的自然类型和生长在这土地上的人民的类型和性格有着密切的联系”。(26)另一方面,不同的民族精神也是由不同区域的地理环境差异决定的,地理环境的差异直接表现出不同的民族特性,“每一个世界历史民族所寄托的特殊原则,同时在本身中也形成它自然的特性”,“‘精神’赋形于这种自然方式之内,容许它的各种特殊形态采取特殊的生存”,“这些自然的区别第一应该被看作是特殊的可能性”。(27)不同的民族精神又会对其民族的生存方式和在世界历史上的地位产生影响,从而在世界历史发展进程有所表现,“这个性格正就是各民族在世界历史上出现和发生的方式和形式以及采取的地位”。(28)

在此基础上,黑格尔认为研究世界历史要注意各区域间地理环境的差异,尤其是本质差别。(29)他主要根据地形、水资源、气候等自然条件,被其称为“那些比较特殊方面的地理上的差别”,划分了高地、平原流域、海岸区域三种具有本质差别的地理区域,并分别分析了不同地理环境对人们的生活方式、性格特征和社会制度的影响。黑格尔不仅将地理环境的差异作为世界历史的基础,同时还赋予这种差异特殊的地位,将其“看作是思想本质上的差别”。(30)

这三种具有本质差别的地理环境,用黑格尔的表述,分别是:干燥的高地,同广阔的草原和平原;平原流域,也就是巨川、大江所流过的地方;和海相连的海岸区域。(31)这三种地理环境的划分与孟德斯鸠所言产生不同政治制度的三种地形条件是一致的,说明黑格尔从孟德斯鸠的分析中得到过启示,但黑格尔不是直接分析三种地理环境下的政治制度,而是从分析三种地理环境典型区域的经济类型和生产方式入手。高地地区,主要分析了蒙古利亚人所生存的区域,“都是寸草不生之地,或者只有短时期的生产”,“居民的财产不在于土地”,“而在于和他们一起漂泊的牛羊”,游牧是他们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逐水草而居是他们最主要的生活状态。(32)平原流域以中国、印度、巴比伦和埃及等四大文明古国为代表,这些地区有长江大河的灌溉,造就了肥沃的冲积平原和广袤的土地,农业是居民生活的主要来源,创造了辉煌的农耕文明,“居民生活所依靠的农业,获得了四季有序的帮助,农业也就按着四季进行”。(33)海岸地区,土地稀少,却交通便利,并给予人类探索和征服自然的勇气,百姓以航海、掠夺和经商等为主要经济来源,造就了商业贸易的繁荣,“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是同时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34)

黑格尔在分析生产方式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各区域居民的民族性格及其所影响的社会关系和国家制度,进而指出其在世界历史上的地位。高地区为了适应不断的游牧生活和更好地统筹使用有限的降水资源,盛行“家长制的生活,大家族分为个别的家庭”,游牧生活使他们“没有法律关系的存在”,造就了好客和劫掠两种极端的民族性格,在大家长制号召下,他们时常开展大规模的战争和掠夺, “时常集合为大群人马,在任何一种冲动之下,便激发为对外的活动”,从而导致邻近地区大范围的社会动荡。(35)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多次南迁,往往引发数百年的征战和战乱,即是根源于此。平原流域的农耕有序进行,造就了契约精神和完善的法律制度,“土地所有权和各种法律关系便跟着发生了”,在此基础上诞生了伟大的王国,大一统中央王朝开始建立,“国家的根据和基础,从这些法律关系开始有了成立的可能”(36),中国就是其中的典型。海岸区的人们被激发了从事征服、掠夺的勇气和智慧,人类用船征服大海,最早开始海上贸易和探险,带来了近代历史上的环球航行和地理大发现,从而成为“结合一切”(37)的区域,加强和维持了世界的联系。

由此可见,黑格尔对三种本质差别地理环境的分析,是以地理环境影响下生产方式的差异作为出发点,已经开始认识到生产方式在地理环境影响中的重要性,但这种认识尚处于萌芽阶段,真正系统的理论阐述是由马克思主义地理环境理论完成的。

黑格尔还具体分析了三种本质差别的地理环境在各大洲的表现:非洲的地形特征以高地为主;亚洲以平原流域为主;欧洲是几种地形特征的综合。接下来他以东方世界、希腊世界、罗马世界和日耳曼世界为例,分析了不同地理环境导致各地区居民对理性和自由的认识有所差异,从而孕育了不同的民族精神和政体,进而影响到世界历史发展的进程,也因此形成了黑格尔关于世界历史有规律发展的理论。黑格尔在归纳这种规律时指出:东方从古到今知道只有“一个”是自由的;希腊和罗马世界知道“有些”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知道“全体”是自由的,得出了“世界历史从‘东方’到‘西方’”的结论,断言“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亚洲是起点”。(38)因此,黑格尔是从各区域的地理环境差异出发,论述“世界精神”在各区域发展的历史,从而达到其世界历史从“东方”到“西方”的发展观,因此“历史的地理基础”理论应当是黑格尔历史哲学研究的基础。

但是,黑格尔在强调地理基础对民族精神影响的同时,又明确指出“我们不应该把自然界估量得太高或者太低”。他用荷马的例子作了说明,“爱奥尼亚的明媚的天空固然大大地有助于荷马诗的优美,但是这个明媚的天空决不能单独产生荷马。而且事实上,它也并没有继续产生其他的荷马。在土耳其统治下,就没有出过诗人了。”(39)黑格尔用“有助于”三字说明,爱奥尼亚明媚的天空对优美的荷马诗的影响,并且这种环境不仅对荷马诗有影响,对其他诗人也会有影响,即“不能单独产生荷马”。再次强调了自然环境仅仅是影响历史发展的一种因素,而不是决定因素,在自然环境相同的背景下,再也没有产生荷马,甚至再没出过诗人,也同样说明在自然环境之外,还有其他影响诗人产生的因素。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地理环境虽然是历史发展的基础,但只是为民族精神产生提供了可能和舞台,并与民族精神的差异相联系,但绝不是历史发展的决定因素。

(三)认识到人在地理环境面前的能动性

黑格尔不是单纯分析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的影响,而是吸收了康德关于人在地理环境面前能动性的认识,并指出了地理环境影响人类活动和人类改造地理环境的途径。这也是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最大的进步。

黑格尔看到了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的限制作用。他以水为例,说明水域阻隔了人们之间的联系,水上交通又把这种阻隔联系起来,因此“我们惯常把水看作是分割的元素”,但又“认为结合一切的,再也没有比水更为重要的了”,“国家不过是河川流注的区域”,因水上交通的便利而维持世界的联系,“江河是这样,海也是这样”。(40)在其看来,促使这种转变的主要原因是人类对自然的利用和生产工具的创造。因为人类懂得了用水来灌溉,以尼罗河为代表的四大河流域,都创造了伟大的人类文明。水上交通工具的发明,使水将各个分割的区域联系起来,他将地中海作为世界历史的中心,就是因为其将三大洲联系起来了。(41)大海给人类“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42),但又潜藏着促使人们结合的诱因,它“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同时也使“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的圈子”,促进了人类的勇敢和思想的解放,“人类仅仅靠着一叶扁舟,来对付这种欺诈和暴力;他所依靠的完全是他的勇敢和沉着”。为了征服大海,促进了船的发明和技术的革新,他将船的发明看作“是人类胆力和理智最大的光荣”。(43)正是因为船的发明,人类将江河海变为连接世界各地的因素,地中海成为“地球上四分之三面积结合的因素,也是世界历史的中心”。(44)

黑格尔还明确指出,人类对自然是一种实用关系,即人类利用自然资源来满足自己,为了征服自然“便采用了其他自然的东西”,“发明了各种达到这种目的的工具”,用“自然”来对付“自然”。(45)他在希腊的“主观的艺术作品”部分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并认识到人类对自然的改造,不仅体现了人的能动性,也使人类自身得到发展。为了美化自己,人类用“自然”来做装饰,并进而延伸到“要把身体改造得同他改造一般‘自然的东西’一样”,并上升到把身体发展为“意志”的一个完善的器官。(46)希腊人用各种无害的竞技游戏和艺术作品表现自己,在这些游戏中间,“‘自然’被当作加工制造为‘精神’,而且在这些竞技举行的时候”,“人类显示出了他的自由,他把他的身体变化成为‘精神’的一个器官”(47),从而促进了人类精神和自由思潮的发展。这也印证了恩格斯所言:“人在怎样的程度上学会改变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样的程度上发展起来。”(48)人在自然面前具有能动性,很早就被普列汉诺夫所关注,他在批评地理环境决定论者“唯一只考虑周围自然界对人的心理影响或者甚至生理影响,完全忘记它对社会生产力状况以及通过生产力对人们全部整个社会关系,连同他们全部思想上层建筑的影响”时,对黑格尔给予了肯定性的评价,“如果不是在细节方面,那么就问题的整个提法黑格尔完全避免了这一巨大错误”。(49)

三、唯心主义和循环论: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的缺陷

黑格尔的地理环境理论充满思辨和理性以及对人主观能动性的关注,远远高出当时盛行的地理环境决定论,是唯物史观的萌芽,但其理论也并非完美无缺。

(一)唯心主义的地理环境理论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建立在唯心主义基础上的,他所描述的历史本身是“精神”发展的历史,“在世界历史当中,我们把任何一切完全都看作是‘精神观念’的表现”(50),世界历史“是‘精神’在时间里的发展,这好比‘自然’便是‘观念’在空间里发展一样”(51),归根到底,历史的发展是“精神”的表现,是“绝对观念”的发展。不仅如此,他对地理环境的论述也充满了“精神”的影子,在他看来,自然环境不仅是精神观念的体现,是“精神观念”一连串的外部形态,即便是地理环境的差异,也是“精神”赋形于这种自然方式中,“容许它的各种特殊形态采取特殊的生存方式”的结果。不仅如此,黑格尔的地理环境理论虽然认识到人类制造工具、艺术创造等行为在自然面前具有能动性,但是他将人类的发明归入“精神”方面,将人类征服“自然”发明的荣誉,都加在神衹身上。(52)因此黑格尔承认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的作用,只是在不违背“绝对观念”意志前提下进行的,他否定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是因为其历史的发展归根到底是“绝对观念”决定的,正如其在《历史哲学》的结尾所说:“‘景象万千,事态纷纭的世界历史’,是‘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这是真正的辩神论,真正在历史上证实了上帝。”(53)所以普列汉诺夫在评价黑格尔的地理环境理论时指出:“因为他认为一切发展的原因归根到底就是观念,而且因为他只是顺便地,在次要的情形之下,违反着自己的意志而对现象诉诸唯物主义的解释,因此他所提出的对于地理环境的伟大历史意义的非常正确的观点,便不能使他得出应该得出的有益的结论。”(54)马克思在评价黑格尔的辩证法时也曾指出其“神秘性”,“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55)因此,我们认识黑格尔的地理环境理论也应该摒弃其唯心主义的成分,以吸收其辩证地理环境理论的“合理内核”。

(二)地理环境变化的循环论

辩证法是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56)但是他的地理环境理论的发展观是不充分的,其所论述的自然界只是展开自己空间的多样性,认为自然界的变化只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凡是在自然界里发生的变化,无论它们怎样的种类庞杂,永远只是表现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在自然界里真是“太阳下面没有新的东西”。(57)他没有看到人对地理环境改造的影响,以及人改造后的地理环境对人类本身的影响,正如恩格斯所言:自然主义的历史观是片面的,“它认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条件到处决定人的历史发展,它忘记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变自然界,为自己创造新的生存条件”。(58)

(三)过分夸大地理环境的作用

黑格尔的部分论述还有过分夸大地理环境作用的嫌疑。例如他说美洲“乃是明日的国土”,“因为它那里殖民的门路终年大开”,居民之间不存在贫富压迫,也不存在社会成员之间的斗争,因而“是一种共和政体永久的楷模”。(59)他甚至还说,“假如日耳曼森林那时还存在的话,法国大革命或许就不会发生了”。(60)他夸大地中海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地中海是地球上四分之三面积结合的因素,也是世界历史的中心”,“没有地中海,‘世界历史’便无从设想了”。(61)

(四)带有欧洲偏见的论述

黑格尔将欧洲学者尤其是日耳曼学者的民族偏见和优越感蕴含于论述之中,他高度赞扬日耳曼“精神”是新世界的精神,日耳曼世界知道“全体”是自由的(62),日耳曼民族的使命是做基督教原则的承担者,并将这种自由精神传播到世界各地。(63)他强调“历史的真正舞台所以便是温带,当然是北温带”(64),也与北温带是日耳曼世界的活动区域有关。黑格尔对日耳曼民族的高度推崇,似乎是拉采尔国家有机体说和纳粹地缘政治学说的先声。

黑格尔虽然知识渊博,但他对欧洲以外地区,尤其是亚洲的情况了解不充分,其关于中国情况的论述,也不可能是完全正确的。例如,他说大海使“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的圈子”,凭借勇敢沉着,依靠一叶扁舟,征服大海,但是“这种超越土地限制、渡过大海的活动,是亚细亚洲各国所没有的”,“在他们看来,海只是陆地的中断,陆地的天限;他们和海不发生积极的关系”,“中国便是一个例子”(65),中国、印度、巴比伦都发展了农耕,“但是占有这些耕地的人民既然闭关自守,并没有分享海洋所赋予的文明”,不管他们的“航海发展到怎样的程度——没有影响于他们的文化”。(66)事实上,中国虽然没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和麦哲伦的环球航行,但在近代以前,航海事业一直位居世界前列。日本学者和辻哲郎指出,“假如黑格尔生在能充分了解中国文化及印度文化的时代,他必定会更深刻地思考这些文化的地理根基,而且大概还会更深刻地反思从那里抽取的自然类型的意义。”(67)

综上,黑格尔对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关系的论述是辩证的,既看到地理环境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又避免了夸大或缩小这种影响;他将地理环境对生产方式的影响作为分析地理环境作用的出发点,并认识到人通过创造工具在地理环境面前具有能动性。这些“合理内核”成为马克思主义地理环境理论的重要来源,因此黑格尔的观点在地理环境理论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地位。当然,受其哲学体系的影响,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不可避免带有某些唯心主义的局限性,但是这些局限并不能掩盖其理论的光芒。以前的学者夸大局限性或者只看到这些局限性,将其与地理环境决定论画等号,使我们长时间内未能注意到黑格尔的贡献,从而未能对黑格尔地理环境理论作出客观的评价。

注释:

(1) 郎廷建:《论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江汉论坛》2012年第9期。

(2) 鲁西奇:《人地关系理论与历史地理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2期;李学智:《地理环境与人类社会——孟德斯鸠、黑格尔“地理环境决定论”史观比较》,《东方论坛》2009年第4期。

(3) 参见于中涛、周庆华:《地理环境的社会作用与科学发展观》,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24—28页;周泽之:《黑格尔的自然观与可持续发展》,《江淮论坛》2008年第2期等。

(4) 黑格尔:《历史哲学》,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

(5)(9)(17) 普雷斯顿·詹姆斯、杰弗雷·马丁:《地理学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29—30、131、142页。

(6) 于中涛、周庆华:《地理环境的社会作用与科学发展观》,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

(7)(67) 和辻哲郎:《风土》,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88、214页。

(8)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360—361页。

(10)(11)(12)(13)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27—303、273、126、280页。

(14)(49) 《普列汉诺夫文集》 第3卷,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310、310页。

(15) 阿尔弗雷德·赫特纳:《地理学:它的历史、性质和方法》,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3页。

(16) R·哈特向:《地理学性质的透视》,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3页。

(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50)(51)(52)(53)(57)(59)(60)(61)(62)(63)(64)(65)(66) 黑格尔:《历史哲学》,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82、82、68、82、82、82—83、82、83、82、82、82、89、90、91、91、92、93、91、92、92、106、82、92、90、92、93、90、239、239、241、80、72、239、451、54、87、88、90、106、350、83、93、104页。

(48)(58)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8、98页。

(54) 《谱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 第3卷, 生活 ·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164页。

(55)(5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2页。

作者简介:郝红暖,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安徽合肥,230051。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