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视域下女性形象建构与话语表述
2024-09-25李刚梁小娟
摘要:1950—1966年间,《人民画报》用图文结合的形式为中外读者叙述了崭新的女性生活图景。开启“劳动+奖章”人生模式的女性英模,以榜样的力量激励了无数同时期的女性,勾勒出女性解放的美好蓝图。努力工作、勤俭节约,对新中国的积极性原则成为女性成长的主导方向。《人民画报》对家庭妇女的报道呈现出较为暧昧的倾向,显示出国家层面对于家庭劳动价值犹疑、矛盾的态度。作为媒介的《人民画报》,其图文内容与社会政治之间构置了一种互文关系。
关键词:女性形象;建构;话语表述;图文视域;《人民画报》
基金项目: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一般资助课题“新世纪以来女性小说流变论”(项目编号:XSP2023WXZ012);湖南省教育规划课题“人口老龄化背景下大学生婚育观教育研究”(项目编号:ND231517);湖南省普通高等学校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新文科背景下通识课程《性别社会学》的教学研究与实践”(项目编号:HNJG-2021-1330)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9-0096-06
作为新中国出版的第一本面向世界的综合性摄影画报,《人民画报》自1950年7月创刊以来,“自始至终以对国际国内宣传中国为重点内容,全面展现各个时期国家的热点、焦点”(1),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记录共和国的发展步伐,讲述人民的生活变化,谱写时代精彩故事,向世界展示了中国的国家形象。近年来,学术界从新闻、广告、外交、大众文化、艺术设计等视角对《人民画报》进行深度阐释的研究日益增多,一些研究还具体涉及女性形象的建构与女性价值观的形成。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以后,国家从上至下实践现代的治理与管理模式,推行平等主义的革命理念与集体生产观念,强调人民群众的广泛参与。在这一历史运动进程中,《人民画报》用图文结合的形式为中外读者叙述了崭新的女性生活图景。不过,从图文关系入手考察文字与图像、文学和社会政治之间构置的互文关系,探究女性形象建构的叙事主题与话语机制的研究还有待深入。本文拟以已出版的史料和历史文件为基础,从图文视域考察《人民画报》具体为读者提供了哪些有关中国新女性的想象图景,并试图探讨这些想象背后所对应的观念形态及其折射出来的历史局限性。因1950—1966年对应中国当代史上具有独特意义的历史时段“十七年时期”,且这一阶段中国女性走过的历史道路更具典型性,故笔者将研究时限确定为1950年7月创刊起至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前。
一、时代楷模:新女性的形象图谱
罗兰·巴特曾指出:“对人类来说,似乎任何材料都适宜于叙事:叙事承载物可以是口头或书面的有声语言、是固定的或活动的画面、是手势,以及所有这些材料的有机混合。”(2)在语言文字还未出现的时候,远古人类就已经运用岩画、石刻等图像符号来记录劳动生产与生活场景。“在文字产生之前,图像是唯一重要的远古人类留下的遗迹。没有相关图像或器物的佐证,人类对‘史前史’的撰述和理解都是不可想象的”(3)。与文字相比,图像也更具直观性,能直接将形象诉诸人的视觉,调动受众的感性经验与视知觉思维,激发受众的认知兴趣,提升受众对事物的参与度。作为以图像为主、文字为辅的画报,《人民画报》自创刊之日起,以一系列前所未见的纪实性摄影照片,为国内外读者提供了大量的图像信息与图像符码,承担了讲好中国故事、展示中国文化魅力、凸显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增强文化自信的重要叙事功能。
《人民画报》的发刊词明确表示:“人民画报的主要任务就在于用摄影机和画笔来向全国人民报道这些使得每一个人感到兴奋鼓舞的新鲜事物。”(4)1952年,《人民画报》确立其办刊宗旨是对外宣传中国国家形象,报道中国的革命与建设、各族人民的生活,以增进各国人民对中国的了解和友谊。对外展示中国的新妇女形象,表现妇女在解放后发生的巨大变化,是不断增强中国国际影响力的重要举措。“倡导妇女解放、塑造新女性形象,一直是中共的政治纲领和政权建设的内容之一。”(5)《人民画报》的封面和内页刊载了大量的女性图像和相关文字报道,涉及个人肖像、工作场景、娱乐休闲以及家庭生活等各个方面,为读者了解特定历史时期女性的生存境遇提供了翔实珍贵的图像史料。
女性作为时代的楷模、新社会的主人频频登上画报的封面、封底等显眼位置,以极富冲击力的视觉形象向世界人民展示中国女性的力量和风采,以榜样的力量激励了无数同时期的女性。作为“新中国的女拖拉机手,新妇女的典型”(6),梁军参加过在北京举办的亚洲妇女代表大会,接受过毛主席的接见,梁军和助手的彩相荣登《人民画报》1950年8月号(总第二期)的封面。相片以蓝天白云作背景,手握方向盘、身着工作服、头戴工作帽的梁军正视镜头,坚毅的眼神,微微蹙起的眉头,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英姿成为建国后几代人共同的历史记忆。1950年,由梁军本人出镜、反映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成长历程的纪录片《女拖拉机手》,将梁军的事迹传遍千家万户。梁军带领女拖拉机队员驾驶拖拉机,驰骋北大荒田野的经典影像定格在无数人的脑海里。1950-1960年代,以“女拖拉机手”“拖拉机”为艺术表现对象的绘画作品层出不穷,画种涵盖年画、中国画、版画、木刻、宣传画等类型。“女人”与“拖拉机”的结合,勾勒出女性解放的美好图景,梁军也被定义为推动当代女性实现独立、创造自身价值的标杆。
自梁军以后,女性驾驶拖拉机、联合收割机、挖泥船、火车、飞机等现代大型机械的报道频频见诸画报。如张庆村第一位拖拉机手王梅芬,在一年多时间里学会11种新式农具的使用技术,出席过北京的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当选拖拉机站的工作模范(7);在国营安徽方邱湖农场实习的南京农学院女学生陈丽聪,皮肤黝红,双目炯炯有神,颈系绿毛巾,操作联合收割机有板有眼,丝毫不逊色于男性(8);18岁的挖泥船驾驶员裘文献(9)、新中国第一个女火车司机田桂英(10)、新中国第一批飞上蓝天的女航空员(11)等大批女性,涉足男性传统垄断领域,不断突破性别拘囿,跨越性别藩篱,参加国家基本建设,在社会各个领域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成为新中国女性竞相效仿的榜样。正如邓颖超1952年在妇联“邀集女航空人员等座谈会”上讲到的:“新中国第一批妇女新人物的实践证明了在今天凡是男人可以做的工作,妇女同样可以做。”(12)这些女性图像与解放前《良友画报》《妇人画报》的女性图像大相径庭,女性不再充当感官欲望的表征和被凝视与被消费的对象,而是一跃成为驾驭机器的新女性,成为国家的主人翁,在劳动中焕发女性的生命之美。
这一时期《人民画报》有关妇女的报道,展示了不少女性走出传统家庭,参加革命与社会劳动,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成为时代英模的范例。如女特等战斗英雄郭俊卿14岁隐瞒性别、女扮男装参加革命;李凤莲15岁摆脱封建家庭的压迫,参加革命工作获得特等劳动英雄称号;17岁的工厂女工毕玉兰,是东北某工厂第一个新纪录的创造者,并多次刷新纪录,获评“女英雄”称号;纱厂女工朱玖在工作中开展劳动创新、改进技术,成为工友集体称赞的劳动英雄;农村妇女郭淑贞把劳动看作光荣的事业,积极参加体力上可以胜任的各种劳动生产工作,先后被选为辽西省特等劳动模范、一等劳动模范、征粮模范(13); 全国纺织工业模范赵梦桃,七年来月月超额完成生产计划,先后帮助十七个女工成为先进工作者(14);出席全国群英会的先进工作者纺织女工陈爱娥,等等。这些模范女性,献身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在革命、工作中表现突出,因而获得来自政府的肯定与表彰,开启了“劳动+奖章”相结合的人生模式。“这代女性英模肩负妇女解放和国家建设的双重历史使命,普遍具有一个共同思想原则:具有献身集体和社会的精神。”(15)“劳动”昭示了“妇女也顶半边天”的具体路径,劳动光荣的观念深入人心。“奖章”意味着女性的付出与奉献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可,女性的社会价值得以彰显。
热爱劳动是这一时期《人民画报》中模范女性具备的道德品质,而且这些女性在视觉上呈现出鲜明的群体性特征:圆润的脸庞、齐耳的短发,身着灰、黑或蓝色的列宁工装,一扫解放前画报中女性的柔美、娇弱,整体给人以健康、积极、昂扬向上的印象。圆润的脸庞、黝黑的皮肤表征着女性拥有强壮康健的体魄,齐耳短发能为女性节省时间、方便劳作,简朴的列宁工装代表实用主义的倾向,这一切都符合以劳动为核心的生产需求。女拖拉机手梁军既为女性提供了成长的方向与目标,又引领了建国后中国女性的审美潮流,一批又一批的梁军式女性在各行各业不断涌现。《人民画报》上报道的模范女性,无论是外在形象还是内在精神气质,都与梁军一脉相承。这些模范女性的事迹,不断激励更多的普通女性,鞭策她们以劳动模范为标准来要求自己,在劳动与奋斗中实现自身的社会价值。
二、性别模塑:成长为社会主义新人
画报是图像文化与文字结合的产物。在中国画报史上,《点石斋画报》以图像为主,辅以少量文字解释说明,开启了图文叙事的先河,提供了以图像解说晚清的叙述策略。《良友画报》《妇人画报》以图文并茂的视觉图景塑造了都市文化语境下女性的媒介形象,刺激女性的消费,模塑女性的价值观念与审美。作为建国后的主流媒介之一,《人民画报》自觉应对特定的政治文化压力,充当了主流政治话语的传播窗口,宣传主流文化意识形态,建构和生产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匹配的媒介形象,引导新中国妇女建立自我认知与社会认知。《人民画报》在建构新中国女性形象时,以“三八”节专题报道和解放前后妇女处境的对照,开启“女性被讲述”的叙事模式,凸显新中国成立后妇女在社会与家庭生活中今非昔比的巨大变化。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和党组织非常重视女性解放运动。新的政策与法律制度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共同纲领》、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等,确立了男女两性在法律、政治、经济地位上的平等,为广大妇女赋权。妇女一改解放前女性被压迫被奴役的历史,成为国家的主人,获得参加政权管理的权利,从基层到高层妇女参政的人数不断增长。政府保障妇女的特殊权益,同工同酬、婚姻自主等政策法律的颁布,使女性在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基本的生存保证,“标志着妇女从奴隶到公民、从非人附属品到自食其力者的社会地位变迁”(16)。1951年至1954年,《人民画报》为配合“三八”节对妇女相关议题进行了专题报道。1951年4月号《人民画报》用7个版面的篇幅刊载了“解放了的中国妇女”专题,以《新中国妇女的雄伟阵容》《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第四届理事会议》《新中国广大妇女走上生产战斗的前线》三个板块从国内国际两个层面呈现女性解放的巨大成就,以图文互见的形式展现“毛主席领导下的新中国姊妹们刚健愉快的形象”。女拖拉机手、女民兵、女海军、女邮递员、女电影放映员、女电车乘务员、女推土机驾驶员等大量涌现,表明新中国女性不断进入社会公共领域,享有前所未有的工作权,并开始与男性一较高下。1952年“三八”妇女节首都各界妇女七千多人,集会庆祝新中国第一批女航空人员“三八”起飞典礼。同年4月号《人民画报》刊载了《新中国的第一批女航空员》并配有女航空人员的特写照片、空勤地勤准备飞机起飞的图片。起飞典礼上朱德、邓颖超发表讲话:第一批女航空员“是我们新中国妇女的光荣,也是新中国妇女的榜样”,“这是只有在实现了男女平等政策的新中国才能出现的新事情”。(17)第一批女航空人员的出现,既加强了人民空军的建设,又助推了全国妇女的解放运动。1953年3月号的《新中国的妇女》整体展现了妇女在参政、就业、接受教育等各方面获得了与男子平等的权利,妇女的生育权益也得到保障,产假、生育补助金、无痛分娩等极大改善了女性的生育状况。中国第一个女炼铁炉长吴元伦、农业丰产模范崔玉霞、湘西苗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委员石拔英、河北省东鹿县县长田蕴、新中国第一支女子测量队“三八”测量分队,显示出新中国妇女已成为祖国经济建设的有力大军。“三八”测量分队队员们踏过冰雪,扛着测量仪器和红旗,顶着寒风爬上三百公尺高的山顶去进行山地测量的图片昭示女性与男性一样拥有吃苦耐劳、甘于奉献的优良品质。1954年3月号的《幸福与骄傲——参加祖国基本建设的妇女》彰显妇女在各行各业参与生产劳动,从事地质勘察、工程设计、测量、钻探、烧窑、烧瓦、采油、电焊、抹灰等工种,与男同志一样胜任工作,在平凡的岗位发光发热。这些“三八”节专题报道凸显了女性解放后获取了平等的工作权,参加祖国建设,在劳动中成长为勤劳与努力的社会主义新人典范,在工作中振兴国家。
党和政府从政策和措施上鼓励女性走出家庭参与社会经济活动,将家庭妇女纳入社会公共生活空间,宣传“男女平等”思想。在国家政治的干预下,以往不可能接纳妇女的公共领域纷纷向妇女开放,女性开始拥有进入并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女性通过国家政策的支持,以劳动的方式进入社区、工厂、军队、科研院所等等,并以解决实际公共问题的能力证明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从而获得应有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颠覆了沿袭千年的男权统治。劳动作为一种中介,既表达了女性独立的政治诉求,又表征女性尊严的完全确立。女性成为“劳动力”,获得工作权,也就意味着女性获得了一定的经济地位,意味着女性有获得自由的可能性。这一时期《人民画报》有关妇女的报道,很多都涉及女性在劳动中成长为模范人物、劳动能手等。抓拍劳动场景,呈现女性在社会劳动与生活中的美,是这一时期《人民画报》表现女性生活、展现女性解放成就的一种视觉策略。1953年第11期封面是棉农张淑荣正在棉田里摘花的劳动场景。张淑荣圆圆的脸蛋泛着健康的红色,面带微笑注视棉田里的棉花,采摘棉花的瞬间被镜头记录了下来,整幅画面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女性之所以能够心无旁骛地投身社会生产实践,是因为国家为女性成为“劳动力”提供了必要的公共支持,如托儿所、幼儿园、公共食堂等配套设施。为解决妇女参加生产的后顾之忧,国家大量建设保育院和幼儿园,将儿童抚养与教育社会化。国家政治成为妇女最为重要或者说主要的解放力量。妇女走向公共领域的劳动媒介形象引领了那个时代无数女性挣脱家庭走向社会,参与社会劳动与国家治理,行使女性的政治职能,成长为又红又专、尽善尽美的社会主义新人。
《人民画报》用了一系列今昔对比的人物报道阐释了一个独特的时代命题:新人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才能养成。韩焕兄解放前在日本人的皮鞭下做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解放后摆脱了贫困,居住条件和生活配套设施的改善让她有更多时间钻研工作,发明了一种新的摇纱方法,大大提升了劳动产量和质量(18);上海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杭惠兰现身说法讲述自己一家两代女性的生活命运:抗战爆发后为谋生被迫和妹妹进入工厂,解放后杭惠兰成为工厂的主人,担任工会主席,妹妹被送到北京学习深造,母亲热心服务邻里,被推选为上海市人大代表(19);赵梦桃解放前是一个杂货摊贩的女儿,在一家工厂织毛衣毛裤,解放后成为棉纺厂工人。在师傅的悉心教授下,两年时间内一跃为全国纺织工业模范,成为“崭新的人”(20);周镕和唐嗣孝是一对多年的好朋友,解放前就读于四川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因女性身份四处碰壁、遭人歧视。解放后,她俩应聘到鞍山钢铁公司化工总厂,作为新中国工业建设中的技术人员,为祖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21)女性走出家庭,摆脱了以往的经济依附地位,走向社区,走进工厂,成长为劳动大军中的一员,获得了生命的尊严,有效缓解了中国产业工人相对匮乏的现实乃至理论困境。今非昔比的叙述背后揭示了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叙事逻辑:女性由解放前食不果腹、水深火热到解放后当家作主、受人尊重的巨大蜕变,得益于党和人民政府的教育与领导,得益于新政权的政治赋权,没有党、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新女性的诞生。通过今昔比照,用“过去”照亮“今天”、昭示“未来”,为女性的成长注入革命动力,指明成长方向。
在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重建与改革计划中,个人应该为集体利益而工作,支持新政府的社会控制和经济发展计划,整个社会弘扬的是个体为集体、国家无私奉献的道德规范。努力工作、勤俭节约,对新中国的积极性原则成为女性成长的主导方向。女性在新中国接受教育,改变了自身的命运,再现“革命/女性”的主题。“教育”在此承担了某种意识形态的说服——训练功能,使得女性在新时代获得成长。社会主义新人的成长过程需要不断克服自己的个人利益,不断地学习与自我改造,逐渐完成主体性的建构,最终成长为符合国家需求的社会主义新人。《人民画报》以官方话语的方式保持了与主流话语的一致性,在内容、主题和代表性的实践活动方面为新中国女性的成长提供了有效范例,并通过这些来将社会标准与约束进一步具体化,塑造典型的模范女性形象,从而达到引导与规训现实社会女性发展的目的。在主流意识形态营造的社会氛围中,“占主要地位的话语和它们所带来的习惯做法都建立起了一种明确的标准,在这种标准之下女性和男性都成为性别和性的服从者。无论个人是否有意识地认识到了这些话语中占主要地位的性别种类,他们都有意无意地通过陈述和自我陈述参与了它们的再创造”(22)。《人民画报》勾画的女性成长图景成为当时无数中国女性努力的方向。
三、性别话语表述的裂缝
女性的职业、教育、健康和生育观是有关女性和改革计划中经常出现的议题。从职业来看,《人民画报》上刊载的女性来自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各条战线,有拖拉机手、护士、小学教师、纱厂工人、航空员、测量队员、建筑工程师、挖泥船驾驶员、瓦工、油工、电焊工、烧窑工、抹灰工、桥工、民兵、研究员、地质勘探员、演员、会计、运动员、科学工作者、农村社员等。恩格斯曾指出:“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可以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的工夫的时候,才有可能。”(23)妇女只有积极参与到社会事务或者公共政治之中,其家庭与社会地位才能真正提高,这同时也是妇女解放的根本途径之一。新社会恰恰为妇女参与社会事务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家庭妇女“走出家庭”,从事各种社会劳动,在劳动中成长为社会主体与政治主体,成长为“新社会”的一分子,解决了鲁迅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样”的历史疑问,女性真正成为自己的主宰。
除上述参与社会劳动的女性外,《人民画报》对家庭妇女这一易被忽略的身份类型也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但这一时期《人民画报》对家庭妇女的报道呈现出较为暧昧的倾向,显示出国家层面对于家庭劳动价值犹疑、矛盾的态度。一方面,画报大肆宣扬模范女性的典型事迹来引导读者群通过社会劳动蜕变为社会主义新人;另一方面,由于建国之初政府无法解决女性的充分就业,画报遂以正面的语调肯定家庭主妇的劳动与生育价值。1953年2月号《幸福的家庭》以日常化的叙事讲述了印刷工人施仲琪一家六口的温馨家庭生活。妻子是家庭主妇,操持家务,照顾全家人的生活起居,对于家庭生活现状非常满意。1955年1月号的封面为天津第一橡胶厂的职员李淑华和她一胎所生的三个孩子。图片上李淑华弯腰低头照料着三个孩子,给人一种幸福恬静、岁月静好的感觉。1956年4月号《家务》是应日本读者的要求,以家庭主妇凌月华现身说法的自述介绍中国家庭主妇的生活。凌月华有4个孩子,丈夫是电厂职员,收入不高但生活幸福,工作日丈夫上班孩子上学,假日看戏、看电影、逛公园。凌月华除了料理家务,孝敬婆母,还参加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工作,帮助街坊办事。凌月华在家务劳动和街道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价值。1958年3月号《我们的孩子》中的家庭主妇刘瑞珍生育7个孩子,孩子们孝顺节俭,主动分担家务,一家人相亲相爱。这些家庭主妇并没有因从事家务劳动而遭到丈夫的嫌弃,相反,作为对外宣传的喉舌刊物,《人民画报》肩负宣传新中国制度优势的重任,家庭主妇这一角色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料理好家务,照顾好丈夫,教育好孩子,就是为社会做贡献,就应该赢得社会的尊重。
家务劳动关乎性别、家庭、婚姻、劳动、社会文化等多方问题。随着国内形势的转变和大跃进的不断推进,《人民画报》对于家务劳动报道的话语发生转变。1958年11月号《人民公社再一次解放了妇女》、1960年9月号《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都强调有了人民公社大食堂、学校和托儿所,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在经济上不再依附男性,获得彻底解放。事实上,妇女问题从来都不可能脱离于更宏大的时代主题,撇开时代政治因素讨论妇女问题是不可取的。《人民画报》的办刊定位与外宣功能,使其比一般画报更具政治性。对于女性议题的高度关注源自于新中国巩固新生政权、服务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其背后体现出鲜明的政治功能。事实上,国家政治的视角也为我们考察《人民画报》提供了一种深刻的观察世界的叙事方式和形式经验。新中国成立后,女性或被动或主动的劳动抉择体现了新社会对女性的政治想象,女性获得了“当家作主”的尊严感与自豪感。但尴尬的是,处于大时代漩涡中的妇女,响应号召走出家门,参加社会劳动后,却发现家务和工作的双重负担又成为女性不得不面对的困境。但这一现实问题在主流媒介《人民画报》中被有意识地遮蔽了。因为“在民族、阶级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社会主义中国,平等更多地意味着个人对民族、阶级解放和对国家所履行的义务平等”,“对妇女来说,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是她们当家作主的先决条件,因而构成妇女解放的重要组成部分”。(24)于是,性别问题降为次要问题,性别革命让位社会革命,政治需要决定一切。《人民画报》对家庭主妇、家务劳动的立场看似摇摆不定,实则体现出《人民画报》作为媒介的政治自觉。
从这一时期刊载的照片来看,《人民画报》倡导的女性形象基本上都是工农兵身份,要么是热爱劳动、结实朴素的“女汉子”,要么是贴近中性气质甚至略带男性气质的“铁姑娘”。传统女性柔美、恬静的性别气质只在1956年、1957年偶尔出现。如1956年3月号选取了华北农业科学研究所刘敏湘、梅慧生、钱曼懋三位女性共同研究棉花幼苗的照片作封面。三人脸色红润,衣着洋气,居中的梅慧生身穿红色毛衣,白衬衣领子外翻出来,右侧的刘敏湘为红色散花小棉袄,钱曼懋则是黑底红白花色小棉袄,三人的着装与神态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女性的知性、恬静、闲适之美。1957年1月号封面照片《迎春》是两个女青年在绒花店试戴绒花。其中一人身着旗袍,手执一朵红绒花,另一人头烫卷发,身着黑色西装,西装上别浅色绒花,内搭粉色旗袍,帮同伴试戴蓝色绒花。两个人的表情非常生动,唇红齿白,弯弯的眉毛,明显可见修饰的痕迹。自1957年1月至1966年5月,《人民画报》封面女性主要有女演员、“党的好儿女”(如下乡知青邢燕子、女电焊工孙淑贤、劳作的农村妇女)两种类型,鲜有凸显女性性别气质的形象了。这几位女性呈现出来的性别气质和审美趣味迥异于这一时期的模范女性,从中可以隐约窥见时代审美倾向的短期调整。与这一调整相对应的历史语境是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完成后国家文化政策的松动,尤其是“双百方针”的实施带来的政治语境的宽松化。当然,这一调整也可以看作是向传统性别话语的回归,只是宛若昙花一现,很快就被时代政治洪流淹没了。从这一点来看,作为媒介的《人民画报》,其自身也与社会政治之间构置了一种互文关系。
图像学研究专家潘诺夫斯基强调,图像阐释的重点是图像蕴含的符号意义,应从图像的内容和文化内涵入手,挖掘作品的潜在世界。图像事先预设了某种看的范式,决定了哪里才是受众关注的焦点。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摄影通过以一个复制的影像世界来装饰这个已经拥挤不堪的世界,使我们觉得世界比它实际上的样子更容易为我们所理解。”(25)也就是说,摄影提供的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经过筛选、过滤后的影像。照片与绘画一样,是对世界的一种解释。正如时下流行的摆拍一样,照片呈现出来的景象貌似客观真实,但如何拍、拍什么,实则都是可以操控的,并非完全真实可靠。在苏珊·桑塔格看来,照片是将拍摄者的价值与评价赋予被拍摄对象。《人民画报》构建的女性形象也可以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即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女性形象正是主流意识形态想让观众看到的。
总体来看,《人民画报》以一系列新颖的摄影照片,“再造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人民群众的视觉观念,通过具有典型性的主题图式赋予了观看的实践以全新的意涵,也为观者的主体性建构确立了一套全新的规范和标准,扮演了影响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一种重要的文化力量”(26)。对于女性解放与性别议题的持续关注,不断渗透的性别平等意识与女性独立意识,体现出《人民画报》试图重新定义妇女与国家、家庭与社会的关系,通过国家建设的框架,重塑妇女形象以及性别观念、家庭关系,在创造新妇女形象的同时也在寻求新的家国关系,表达对家国关系的崭新想象。
注释:
(1) 人民画报社编:《国家记忆:〈人民画报〉820期封面故事精选》,中国画报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
(2) 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
(3) 龙迪勇:《图像叙事与文字叙事——故事画中的图像与文本》,《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
(4) 《发刊词》,《人民画报》1950年7月创刊号。
(5) 马春花:《“女人开火车”:“十七年”文艺中的妇女、机器与现代性》,《文艺争鸣》2014年第6期。
(6) 顾雷:《女拖拉机手梁军》,《人民日报》1950 年 1 月 17 日。
(7) 参见雪羊:《女拖拉机手》,《人民画报》1956年11月号。
(8) 参见《人民画报》1955年8月号封面。
(9) 参见杨之华:《幸福与骄傲——参加祖国基本建设的妇女》,《人民画报》1954年3月号。
(10)(13) 参见《新中国广大妇女走上生产战斗的前线》,《人民画报》1951年4月号。
(11)(17) 参见吴明:《新中国的第一批女航空员》,《人民画报》1952年4月号。
(12) 邓颖超:《新中国妇女前进再前进》,《人民日报》1952年9月24日。
(14)(20) 参见和谷岩:《崭新的人》,《人民画报》1960年5月号。
(15) 杨简茹:《女儿、女拖拉机手、女英雄——1950年代初“新中国新妇女”视觉形象建构的三重面向》,《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年第5期。
(16)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63页。
(18) 参见《一个女工的生活》,《人民画报》1952年10月号。
(19) 参见杭惠兰:《我们生活在新中国》,《人民画报》1955年3月号。
(21) 参见王复遵:《一对好朋友》,《人民画报》1955年3月号。
(22) 艾华:《中国的女性与性相:1949年以来的性别话语》,施施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页。
(23)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59-160页。
(24) 左际平:《20世纪50年代的妇女解放和男女义务平等:中国城市夫妻的经历与感受》,《社会》2005年第1期。
(25) 苏珊·桑塔格:《论摄影》,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
(26) 何天平、宋航:《现代性唤起与“新中国”图景勾勒:创刊初期〈人民画报〉(1950—1956)的视觉建构与意义再现》,《新闻春秋》2021年第5期。
作者简介:李刚,湖南科技大学建筑与艺术设计学院副教授,湖南湘潭,411201;梁小娟,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湖南湘潭,411201。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