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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内外:生活美学的时节之维与现代建构

2024-09-25管宁

江汉论坛 2024年9期

摘要:中华生活美学畛域宽广、维度繁多。天气时节审美在中华生活美学中具有重要地位。二十四节气作为“世界非遗”,彰显出中华节气审美的民族特质与文明价值。面对自然天气,先人创造的节气文化,既体现出独特的四时审美趣味,又彰显出情感与节令相与偕行的独异特质;既表现出与物同化、顺时而赏的审美运思,又创造出一种时节化的生活美学。面对日常生活,先人创造的岁时节日,既展现出依时设节的时间生活,又昭示出节气习俗的文化底蕴;既呈现出湍飞四溢的生活热情,又显露出融通天地的哲学智慧。面对时代变迁,今人秉承顺应自然、惜时惜物、礼敬生命、超越凡常等思想理念,依托新技术、新设计,运用新方法、新表达,在赓续文脉中生发新意,在倡扬传统中翻出新章,为构建生活美学新的话语体系、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提供智力支撑。

关键词:生活美学;节气文化;四时内外;话语体系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华生活美学思想及其当代设计理论与实践研究”(23ZD13)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9-0087-09

中华生活美学内蕴丰赡、意趣独异,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中华文化气质与底色,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构成。中华生活美学畛域宽广、维度繁多,不仅包括饮馔服饰、居所行旅等日常生活层面,而且包含文化娱乐、风俗习惯等精神生活层面,还关涉造物美学、生活方式等层面,是精神与物质、审美与实践互为融通而建构的一种生活品质与文明样态。在全球现代化背景下,中华生活美学具有建构文化身份、增强民族认同的独特作用;在实现美好生活、丰富人民精神世界的过程中,生活美学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面相与支撑。当代生活美学品质的提升,离不开传统生活美学的滋养,也离不开现代设计对传统的重构。本文择取节气文化维度,探究天气时节审美在生活美学中的文化蕴含、现实表征与当代重构,以此阐扬传统节气文化,丰富当代生活美学,为建构新时代美好生活与丰富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提供文化滋养与智力支撑。

一、时节流转:四时幽赏与审美运思

宇宙洪荒、大千世界,是人类文明起源的空间载体,也是人类智慧的认知对象,还是人们审美的投射目标。人类在感受自然、认知自然、把握自然中创造文化、建构文明,大自然成为哺育、滋养文明的客体存在。人类漫长文明史的每一个阶段,都离不开自然的馈赠。古人云:“一天一地,并生万物”(1),深刻体现出中国人与自然关系的突出特性:亲密与亲和。从原始的狩猎食物、茅屋土房,到今天的农作食品、高楼大厦,我们始终在自然万象、时节流转、风物流变中生息繁衍,并创造出日益丰富多彩的精神与物质文化。古往今来,人们置身大自然,接触感知最频繁最深刻的,莫过于体现自然物候的天气,“我们生活在自然当中,就意味着,我们首先生活在天气里面”(2)。即便进入现代社会,人类有了足够能力建立起遮风避雨的建筑等防护体系,也仍然会感受到阴晴雨雪、风吹日晒的天气变幻,也仍然不可避免会受雷雨风暴、海啸龙卷风等极端天气的影响。然而,不具有破坏性的天气,则会给人们带来赏心悦目、舒适宜人的馈赠:雨后天边的一道绚丽彩虹,万里无云的一片湛蓝天空,盛夏午后的一阵清冽凉风,晴朗夜空的一弯皎洁明月,让人在感受天气之美中,发展出另一种能力,即天气审美,而这种能力促成了人们从对天气的物理感知到审美感知的过渡与跨越。古人从感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3),到生发延展出丰富的节气文化,为生活美学注入丰富内容,也奠立了精神文化的重要基础。

数千年农耕文明,中华民族的先人们在感受自然、认知自然中,深刻洞悉了自然时节的变化规律,准确把握了节令与农耕的内在关系,造就出对时令的独特感知与审美,并融入日常生活与文化活动。先人创造的二十四节气历法,不仅成为指导农耕生产的时间体系,而且成为包含丰富民俗事象的民俗体系,甚而成为蕴含深厚节气文化的审美体系,充分表现出中华节气审美与生活美学的独特性。虽然世界各国都有属于其本民族的生活美学,也有对天气的审美,但以二十四节气为核心的节气审美则为中华民族所独创,这使中国人的生活美学多了一种形态,即节气生活。如今,二十四节气已被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彰显出中华节气审美的民族特质与文明价值。

二十四节气是古人对天气现象的规律性概括总结,二十四节气的美感,也就必然是源于天气而非气象与气候。古人云:“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4),在文明发端之初就将天气视为审美对象,积累了丰富的天气审美经验。善于观天象之斗转星移、天气之云卷云舒的先人们,甚至参透了情绪与时节之间的密切关联,认为人的喜怒哀乐“四者实与时为禅代”,并“与时偕行”(5),二十四节气既凸显出天气变化的节奏与特征,又表征着人们时令观念的形成,由此,人们对时间节奏和时令现象形成特别的关注,也因之产生一系列审美活动和文化创造。

四时审美与幽赏。天气审美产生于天气体验,萌发于对天气的直接细微感受。这在汉字形成中就有充分体现。早期关乎天气的汉字,都形象地表现出不同天气的直观形态,如日、月、风、雨、雷、电、云、气等,皆为直接摹绘对象形态而成。农耕社会的生产力与生活条件,让人们有更多机缘与天气亲密接触——头顶青天的田野劳作,足行千里的放旷远游,既能感受风霜雨雪之浸染,又能领略云霞落日之美景。春夏秋冬,依时而至,四季轮回,其中相次的时节、起伏的气温、变幻的湿度、更易的景象,以及相伴而生的草木之荣枯、禽鸟之迁徙、溪河之涨落、山色之深浅,在在成为人们五官感知与审美感思的道场。咏叹四时美感之作,足以构筑起一条美学长廊。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即分春歌、夏歌、秋歌、冬歌;陶渊明有咏四时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而四季中之一至十二月,亦有时令之美感描写,如一月有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二月有贺知章的《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三月有韩偓的《三月》“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四月更有白居易的千古名篇《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依时节自然景象变化而作的天气审美诗篇,在漫长的农耕社会,抚慰了人心,美化了生活,温暖了岁月。

四时审美与绘写,体现先人对自然的亲近,而花木为自然中有灵气之物,其书写备受推崇,且历史悠久,蕴涵深厚。古人不仅有山水毓灵秀、择地仰物华的传统,而且将花木审美化和生活化,以各种方式嵌入生活之中:观花、赏花、插花以及花道。唐代赏花之盛,以至官宦富贾出行竟要有“花车”相伴(6),普通百姓因囊中羞涩而于园中折花佩戴,竟使杜牧感慨:“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7)插花作为清供之物,讲求造型创意、承器选择与置放场景,如书斋插花,花需瘦巧、器应精致纤小;且应依据四季而分别选用兰、夜合、黄萱、菊、水仙及美人蕉六种花草,方显“清标雅质,疏朗不凡,亭亭玉立”(8)。而置于厅堂则“必高瓶大枝,方快人意。忌繁杂如缚,忌花瘦于瓶”(9)。花道则更注重花的姿态与环境所构成的对人的影响,需从“品花、择器、制宜与清赏四个层面来理解”(10),个中美学讲究,可窥一斑。

先人感受节气之美,不独诉诸视觉,更诉诸听觉;不仅体察精微,而且想象丰富。雨落平湖,于视觉似绘出迷离之景,于听觉似奏响天籁之曲。苏轼有诗云:“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首经典的天气美学诗作,将乌云蔽日的天空比喻为“翻墨”般之黑压压,将大雨滂沱形容为“跳珠”般之倾泻如注,视觉、听觉之感受尽皆化为美妙的西湖雨景。这只是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天气审美系列小诗之一,而天气之美引发的种种植物、生灵与景象的描写,依然佳句频出,并蕴含深切人生感触。其二有“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裴回”之妙句,远山本不动,而在枕船之人眼中却有俯仰之状;明月云间动,而摇晃之船颇解月意,与之同徘徊,巧妙恰切地传递出人与自然之间微妙关系,赋予天气物候以丰富审美内涵。天气形态多样,且变幻无穷,带给人丰富的审美感受,为生活增添无尽的美感与趣味。苏轼之诗写尽雨之视觉美感,而雨之听觉美感亦有无数佳句,如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元稹《雨声》:“曾向西江船上宿,惯闻寒夜滴篷声”;孟浩然《春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沈周《听蕉记》:“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等,雨之自然声音,以听觉方式作用于人,触发想象,激起情思,成为人之思绪、感怀、惆怅的诱发与承载之物。此类“雨打芭蕉”“秋听落叶”“听雪烹茶”的天气审美,不仅成为中国诗歌重要意象,而且铸就了中国人生活美学鲜明的诗意特性。

在先人观念中,万物皆具“生生之美”,也具生活之美,推崇天人合体,人天共美。天气一旦纳入时节之中,成为时令,其相关的生活审美就被节奏化、时节化了。时令轮转,律动不已,更有无限风景。春时感受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夏时感受草木葱茏、风静日炎;秋时感受萧瑟凉风、天高月明;冬时感受枯木荒草、冷寂天宇。捕捉季节变幻中微妙的美感变化,成为生活情趣的重要点缀。“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是初春的景象,随着时节相次,则各有观赏的对象。白居易“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绘写出植物花卉依时绽放的时令之美;林和靖“白云峰下两枪新,腻绿长鲜谷雨春”,描摹出谷雨新茶的鲜嫩与清香,在赞美自然中传递出对生活的由衷热爱与沛然意趣。

古人不仅对四季之美的歌咏有无数佳作,而且对一季中不同的时节亦有深入细致的摹写。典型如明代生活美学家高濂《遵生八笺》中的春时幽赏十二条中之“苏堤看桃花”,不只绘写孟春时节桃花绽放,而且历时性纵观桃花从新蕾初绽到花瓣零落的整个过程。高濂在春季日夜晨昏、天晴雨霁的时间与气象变化中妙观桃花,品咂出细腻丰富的美感趣味,并以美人比拟:从晓烟初破的娇怯新妆,到明月浮花的丰致幽闭;从夕阳在山的风度羞涩,到细雨湿花的暖艳融酥;再到高烧庭燎的容冶波俏,探幽入微地品赏出桃花之“幽趣数种”,富有鲜明的时节感与天气感,作者谓其此“六者惟真赏者得之”。赏花之际,亦傍有品茗、把盏等生活化活动,且不同于日常饮馔行为,而是在“当醉眠席地,放歌咏怀”“梦与花神携手巫阳”的歌咏、梦游中,“思逐彩云飞动,幽欢流畅,此乐何极”,升华为一种触及心灵魂魄的精神畅游。(11)

四季轮转之节奏,标识着宇宙自然的运行规律,关联着置身其中的人们的日常生活节律。节气审美,不是静观,而是动察;不只是自然景象的审美观照,而且是宇宙活力的生命捕捉;不是主体单方面的赏玩,而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律动。先人在生命的节律中感受节气之美,从而身不由主地参与其中,如同宗白华先生所言:“四时的运行,生育万物,向我们展示着天地创新性的旋律的秘密。一切在此中生长流动,具有节奏与和谐。古人拿音乐里的五声配合四时五行,拿十二律分配于十二月(《汉书·律历志》),使我们一岁中的生活融化在音乐的节奏中,从容不迫而感到内部有意义有价值,充实而美。”(12)

循此生命之节律,不独诗词歌赋表现四季之美,而且绘画雕刻亦取材时令,历代绘画题涉四季时令的可谓汗牛充栋、蔚为大观。受节气文化影响,皇帝也依时令而为,以达顺时体物之诉求,宫廷画师时常受命做岁时伏腊题材绘画,如明吴彬绘《月令图卷》十二幅;清院本《十二月令图》《十二禁御图》,以及更为细化的《二十四节气图》与《七十二候图》等,皆依照时序绘出节令更替,侧重表现天候变化景象与相应人事活动。另有“十二月令花”主题绘画作品,如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花等,以不同花卉的次第绽放,呈现出时节更易之节律。可以想见,如此精确的时令写实绘画,必然要对节气流转、物候变化有深切体验与观察,由此方能成就精美的天气审美之作。同时,与节令相关的岁时生活,如元宵灯会、龙舟竞渡、穿针乞巧、赏菊登高等,一方面表现节气与日常生活节奏之间的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将岁时生活本身与节气审美融为一体。宫廷院本主要描绘宫廷皇族的岁时生活,而宋元之际陈元靓编撰的《岁时广记》、未具名款的《十二月令图》,则主要表现民间岁时活动情景,其四时之赏与日常生活契合无间,随时令而变幻安排生活内容,如踏春、消夏、秋游、观雪,充分体现出对自然天气时节之美的推重,形成依凭时节而生的欣赏习惯与休闲传统。

古人天气与物象审美达致如此高度且意趣别具,与其独特审美运思分不开。

首先,与物同化,万物齐一。先人的天气之赏,远非只是关于时节物象的外在观赏,而是对于宇宙生命节律的深切体察与审美感悟,是对自然节奏的自觉尊崇与主动融入。海德格尔有关节气的描写,“天空是日月运行,群星闪烁,四季轮转,是昼之光明和隐晦、是夜之暗沉和启明,是节气的温寒,是白云的飘忽和天穹的湛蓝深远”(13),审美感受与想象不可谓不细致、丰富,但却停留在对天气变幻之景象的纯粹审美层面,而不像古人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4)之天地观、宇宙观影响下,自觉地将个体行为与生活节奏融入宇宙生命的旋律,使得人与天地共处于宇宙之大化流衍之中,由此获得生生不息的灿然活力。

其次,顺时应物,应时而赏。遵行时节之自然节律,必然以动态的、关联的、连续的方式去欣赏天气之万象。时节相次,物候有序,草木枯荣,各遵其时。节气律动,间隙井然,如同定时发布审美信息,召唤人们如约而至,应时而赏。一季之物,众变繁姿,如何拣择代表性植物花卉,体现着人们的审美品位和文化旨趣。惟其如此,便会有传承久远的十二月令图及十二月令花卉的创作,也才会有高濂《遵生八笺》中荟聚四时幽赏之大成:将春夏秋冬四季依时分解为各不相同的幽赏十二条,细致入微地揭櫫出季节流转中自然景象的丰富美感变化,不仅有鲜明的时节感、天气感和生命性,而且有丰富的色彩感、律动感和诗意性,同时有人与自然的同步律动、应和相契。

最后,遵从时节,不惟时序。天气审美充满时节感,富有时间感与时间观念,新蕾吐露、花朵绽放,是个渐变过程,而观赏则是自然物象与审美感知相遇融通的过程,在遵从时节特征外,必然要融入细致的情感与生命的旋律,一定程度消弭了截然的时节之痕。文人审美介入时节之赏,则遵循另一种审美运思,即打破自然时序,不拘于客观事物运行法则,让四时并置而呈,脱略时节物象外在形式,逸出时令之知识性常理,浑然汇入大化流衍之中,与天地共体,把握人与自然界的生生精神,不论自然物象之衰朽荣枯,都能以“万物皆备于我”(15)的精神,放射出生命的永恒辉光。

二、时令相次:岁时节日,人间风味

如果说单纯的天气审美源于古人对自然万象本身的直观感知,体现先人善于发现美,那么,节气之赏就是自然律动与社会习俗相结合而产生的时令之美,彰显先人善于创造乐趣。前者展现的是日常生活中人对自然美的观赏,后者呈现的是节气文化对日常生活的深度嵌入,二者共同构成美好生活的美学体系。作为农耕时代的文化,节气时令“指导着农人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而“围绕着二十四节气中的主要节点还形成了众多与信仰、禁忌、仪式、养生、礼仪等相关的民俗活动”(16),节气习俗既有纯粹自然时节、物候之美,也有与时节密切关联的习俗之美,是更生活化、日常化的天气审美,蕴含着丰富深厚的生活美学,是自然与人文互为融通、相与契合的文明创造。农耕时代形成的节气审美与节气习俗,为物资相对匮乏的生活平添了许多情趣与雅兴,呈现出对自然的崇尚、对生活的热爱,以及追求美好生活的智慧,成为生活美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构成。

四季轮转,以时令观之,景象更替,美不胜收。而与节气相应的节日则具人文意趣,如立春时节人们相聚一起享用美食,进行舞狮舞龙活动;雨水时节人们祈求丰收和吉祥,进行赏花、采茶、钓鱼等活动。岁时活动还进而发展出相关生活习俗,如中秋节赏月吃月饼;下元节燃放烟花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这就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一种关乎自然时节而又具有文化内涵的日常节庆,即岁时节日。岁时节日,是对应不同节气与时令来安排生活起居、习俗活动的民间节日,具有鲜明中国文化特色和突出的地域文化色彩。如同有学者指出:“岁时节日,是传统中国人关于年度时间节点的专属概念,主要是指与天时、物候的周期性转换相适应,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具有某种风俗活动内容的特定时日。”(17)

岁时节日形式繁多、内容丰富,塑造农事与民俗难分彼此的社会,提供生活与文艺相互成就的契机,成为节气与生活契合无间的表征,而这个过程给日常生活增添了盎然生机与美好记忆。由此,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节气之赏,就增添了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并从对天气的关注转到对礼仪习俗的推重,使关乎生活的天气审美,融入到关乎生活仪式的社会文化活动之中,节气的审美也就增添了更为丰富的人生况味。与此同时,自然节气蕴含的生命节律,潜移默化地规约着人们的行为,并在遵循春生、夏养、秋杀、冬藏的节气“天之道”中,形成春庆、夏赏、秋罚、冬刑的应季仪式安排。可以说,中国之外还没有哪一个民族从衣着服饰到饮馔起居,从官员政事安排到百姓行为轨范,从朝廷礼仪庆典到民间日常习俗,都如此深刻全面地被天气节律所牵动,如此郑重其事地受节气时令所安排。

农历一月为春节,因立春为四季之首,又是万物复苏、生命勃兴之季节,与春有关之节俗极为丰富。单是一月的称谓就有孟春、首春、上春、元春、端春、肇春、献春、春王、芳岁、初阳等四五十种之多,这些体现春季特征与相应内涵的别称,既充分展现出人们对春的重视与喜爱,又显现出春的浓郁时节气息,具有显豁的文化表征。而对一岁之首的元旦,古人称其为岁朝、岁旦,因对其重视和推崇而形成相应的文化仪式,这就有了岁朝清供的风俗,即新年伊始,人们遴选花卉、果实、器具、文玩等清雅物品妥为摆置,既美化居室,又寓意吉祥,充满雅洁清逸的生活气息与趣味,并富有辞旧迎新的仪式感。岁朝清供及其绘画也因此成为中国古典生活美学的一种独特而风雅的生活形式。

具有信仰、礼仪性质的岁时节日通常端肃而隆重,是节气文化的重要内容与表征。古人主张凡事要顺气而为、依时而动,每逢不同时节,均要举行隆重的仪式。相对而言,春夏秋冬四季的仪式要比十二月、二十四节气等的相关仪式与习俗更为隆重盛大。远在周朝,就有于四时节气来临之际,在特定方位与场所举行隆重的迎气仪式。《礼记·月令》便有周天子率众皇亲与大臣东郊迎春气的记载:“(孟春之月)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18)由朝廷举行的迎春仪式传延数代不辍,如汉代效仿周代,皇帝亲率大臣至东郊迎接春气。明清亦有此“进春”仪式。明朝前期,立春前日官员身着红色衣服,头顶簪花,于东直门外春场举行盛大迎春仪式,其间还“塑小春牛芒神,由京兆生送入朝中,依次进皇上春、中宫春、皇子春”(19)。清代各地州府县卫均要“遵制鞭春”。朝廷皇室的迎气仪式,至宋代逐步向民间传布扩散,并形成各种民间迎春习俗,如鞭春牛、祭祀春神句芒、吃春卷等。鞭春牛,即立春时节在迎春仪式上“打春牛”,“春牛”以桑木为骨,以泥塑身,仪式中男女老少牵“牛”扶“犁”,唱栽秧歌,祈求丰年,而围观百姓争先恐后摸春牛,以求好运。

时令习俗以节气流转为依凭,顺次安排着人们的文化生活,除了朝廷的隆重节气仪式与民间多彩的节气习俗,还延展出各种民间时令性文化活动,如正月赏花灯、五月赛龙舟、七月乞巧、八月赏月、九月登高、十二月滑冰,可谓花样繁多、丰富有趣。而这些多彩多姿的生活美学景象,成为艺术家描绘和表现的重要主题。十二月令图为古典绘画常见主题,不只描摹再现了每个月的特定活动内容与场景,还描绘出相应的岁时活动:一月景中元宵灯会是主题,同时亦有孩童戴面具玩游戏的场景;五月景的主要活动是龙舟竞渡,沿岸观者如潮,而画面同时还表现了备药进补的习俗;九月景则同时描写了赏菊、登高两种活动。“清院本十二月令图”画面构图精妙、刻画细致,节日氛围浓厚,场景富于动感,真实记录了岁时月令的各种习俗活动,现场感强烈,富于生活感染力,成为生活美学的生动写照。

清明是节气与习俗相重合的岁时节日,既体现了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也体现了注重天时与人时的融通。清明不仅包含祭祖扫墓以追思亲人,如宋代高翥《清明日对酒》云:“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而且包括踏青游赏以感受自然生机,如薛昭蕴《喜迁莺·清明节》云:“花色融,人竞赏,尽是绣鞍朱鞅。日斜无计更留连,归路草和烟。”将对逝去亲人的缅怀与对宇宙生命的礼赏并置于一,凸显出自然时节与人文蕴涵的高度融合。如同有学者指出:“祭祖与踏青是清明节的两大礼俗主题。在祖先祭祀仪式中慎终追远,在踏青游戏中活跃生命,文化传承与身心调适是清明文化的重要功能。”(20)事实上,二者之旨归并无二致,都指向对生命的感知和敬重。而民间流传的“清明不戴柳,红颜变皓首”的谚语,描述清明祭祖归来,折柳枝盘成圈戴在头上的习俗,更是把祭扫活动与万物复苏的春季时节相融合。很显然,这一岁时节日的独特文化蕴含,在于体现出伤感的祭奠与活泼的游赏之间的平衡与调适,追悼亲人是抒发驰念,踏青山野是放松身心,蕴涵着对逝去生命的尊重与对勃发生命的向往,也预示着自然生机与人生企望的生息不灭。

时序相次,时节流转,看似自然现象,却于国人心中,既标记天地节律,也提示日常措置。时令关涉着社会性的信仰礼仪、民间习俗,也关涉着休闲性的玩赏休憩、游艺雅事;前者多半严肃、郑重,后者相对随意、活泛。从赏玩、娱乐的生活美学视角来看,时令如同自然之神,安排和规划着人们一年四季游赏、娱悦的活动日程与时间表,由此呈现出中国人应时而为的年度观赏游玩的生活长卷。春之灿烂,百花装点,春季自然成为花事时间:立春剪彩为花事之重要风俗,六朝即有此习尚,唐人更发展为时尚,至宋依旧不衰。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每逢立春之日,千家万户剪彩或缕金箔为之,或贴于屏风,或戴之头鬓。与之相应还有同样源于六朝的贴“宜春”习俗。“宜春”即是旧时剪彩为燕,在门上贴“宜春”二字,以示迎春,取“适应春天”之意,祈愿春天安好。立夏时节,随着天气日趋炎热,风物亦随之而变,消暑需求催生出各地“乘凉风”的纳凉习俗。如苏州人在小桥流水的环境中,选择在阴凉的水边桥洞、郊野寺观纳凉,或聚于庭院树荫玩牌听曲消暑。而作为一种文人式的纳凉,则选择避开市井,遁入山中,在“山僻景幽,云深境寂,松阴树色,蔽日张空,人罕游赏”处,“煮茗烹泉,与禅僧诗友,分席相对,觅句赓歌,谈禅说偈”(21),显现出文人消夏的雅趣。

立秋时节,宋人为迎接秋日节气,有与立春戴彩胜迎春相似的习俗,即将楸叶剪为花瓣戴在头上。《东京梦华录》记载:“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22)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种风雅时尚的生活景象。霜降时节,天冷不宜劳作,为纾解闲暇烦闷,北京和苏州等地便有斗鹌鹑之博弈游戏,“霜降后,斗鹌鹑,笼于袖中,若捧珍宝”(23)。冬至后乃酷寒时节,时光漫长难挨,更显闲逸无事,民间便有数九游戏,以九九歌与九九消寒图两种形式,度过寒冬,迎接春天。九九歌如:“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围炉饮酒。五九六九,访亲探友。七九八九,沿河看柳。”(24)闺阁女子、文人雅士则多以染梅与填字两种方式描画“消寒图”,从冬至起连续画染或填字九九八十一次,直到春来花开草绿时。

不难看出,这些节气习俗与岁时节日传统,不仅蕴含着丰富历史底蕴和文化智慧,体现出顺时而作、依时设节的独特生活情趣,使人们从刻板的、物理性的年历月份和钟表时间中逃离,沉浸到多彩多姿、趣味横生的自然时间与节气时间之中,而且发挥出增进族群情感、陶冶人伦情怀的作用,人们在自觉感知自然季节变化与景物转换中,既平添出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文趣味,使节气之美与饮食之美、劳作之美相互融通,同时还增强了身份意识与文化认同,形塑出中华生活美学独特景象,展现出古代文明的独异魅力。

三、生活美学:四时内外,焕颜新生

二十四节气,非独关天气时令之流转,而且关涉科学农事之知识;既蕴含自然生命之节律,又浸润丰盈浓郁之诗意;既相伴人们生活之日常,又彰显华夏文明之智慧。无论是节气的自然风光审美,还是节气的礼仪习俗体味,都是人们在四时之内风物流转、节俗相次中的感受、赏玩与文化体验,与日常生活密切相连、休戚相关,体现了先民对自然生命节律的把握与遵循,构织出中国传统特有的时间生活与审美情趣。其中涵蕴着中国人对待自然的独特姿态与智慧:不只是被动地受天时律动的安排,而是主动地顺应时节以获得生活的快适。

通常而言,生活美学的价值目标是实现美好生活,或者说是美好生活得以实现的重要路径。美好生活就是“好生活”与“美生活”的融合,是既有质量又有品质的生活,是人们对生活何以美好的想象与意义表达。(25)前述先民创造的节气与节日之美,构织出中华生活美学的独特图景,但先哲对时节之美还有一种关于自然时节与时间的独特思考,即在四时之外寻求审美意境的超越与生命境界的提升,是一种对天气审美深层结构的开掘,这主要表现在文人艺术中。文人审美体现出的自然物象之四时并呈,花木描摹的枯寒意象,与宫廷审美、民间审美所呈现的节气美学风格迥然相异,由此形成自然清新、简约淡雅的美学趣味,构织出一种别样的生活美学图景。

如果说在四时之内,人们欣赏、品咂的是桃红柳绿、生机盎然的自然之美与丰富多样、饶有生趣的节庆风味,那么四时之外,人们品味的则是脱略时序、四时并呈的时节别趣;前者是自然风貌、节庆习俗的外在呈现,后者是生命体验、心灵感悟的内在示现。文人艺术在时节之赏中引入另一种生命之思与心灵感悟,在时节审美中属意于枯木寒林的意象,而非桃红柳绿的景象;虽也呈现季节流转,却不拘泥时节次序,而独钟于以脱略“时心”之从容情怀,超越季节,超越春秋,直指生命的本然春心。(26)文人艺术感知的四时,不是春夏秋冬的井然时序,更无十二月令花图的时令花卉,而是不辨时节的生命体验,更有超越季节表相的心灵感悟,以此脱略时节羁绊,建立自我生命逻辑。文人艺术透过纷繁的自然表相,欲探究生命的久续之道;以表现生命体验为旨归,时节感悟与审美意在骊黄牝牡之外,是“在极凋零处看生命的力量,在极危难里观平宁的智慧,其实表现的就是这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它不是一种形式张力,而在表达生生不绝的思想”(27)。四时景象看似衰朽却蕴含活络,看似淡逸却藏有天真;透过外在季节表相,旨在呈现意念中的永恒。这是哲学观照中的节气与自然物象,是哲思感悟下的心灵表征。

而与四时之外的超越性相应,文人视域下的时节之美,是对时序的错置,形成四时并置、雪中芭蕉等独特主题的绘画。文彭题跋白阳《杂花册》云:“意到不论颜色似,笔端原有四时春。”(28)在文人艺术家看来,物象变化,瞬间即逝,关键在人心的“意”,王维《归嵩山作》所谓“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强调一种随意自适的情怀。古代文人“性癖羞为设色工,聊将枯木写寒空”(29),是为了写出悠长的生命意绪——荣枯在四时之外,在色相之外。不是艺术家好枯荣,而在于超越荣枯的态度。也正是由于文人艺术家“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30)的四时哲思,中华生活美学中的时节审美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时节韵致,铸就出独异其趣的美学特质与文明特征。

时节审美不仅为中华生活美学增添了丰富色彩与深厚内涵,而且提供了独特的文明智慧。其一,顺应自然节律,遵循自然时序,应时而为,能使生活自在从容、快乐幸福。其二,崇尚自然并赋予其美感,体现出中国人具有审“天地之理,万物之情”(31)的智慧,在时节更替中能主动创造那些时机化和艺术化的日常生活。(32)其三,将日常节气习俗与时令节律隐然相契,在应时令而作的农事忙闲中,融入寓意吉祥的习俗活动与消闲娱乐,使单调的物理时间成为有趣的文化生活时间。其四,将生命体验融入四时流转的自然节律,不受节令之拘牵,不依应季之限定,从而超越时序阈限获得心灵的腾挪与自由,确立四时之外的“生命时间”与“心灵时节”,让心田沐浴于永恒的生命春意之中,绽放出永不凋零的心灵之花。由此,中华生活美学的时节之维,在四时之内与四时之外,都获得充满生活智慧与审美慧心的文化创造,构织出一种属于中国人的节气生活与生活美学形态。

步入人工智能时代,二十四节气这一农耕时代的文化宝藏与文明财富,面临诸多传承的困境与挑战。节气意识的淡化、仪式习俗的消弭、时令审美的弱化,既意味着节气文化影响力的下降,也意味着一种传统的流逝,更意味着一种文明标识的冲淡。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对历史最好的继承,就是创造新的历史;对人类文明最大的礼敬,就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33)尽管现代社会发展导致传统节气文化一定程度的式微,但其深厚的科学与文化底蕴,经由现代转化与创新设计,依然能焕发无限生机,并在当代生活中展现出独特魅力。

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日常生活中,节气文化不及农耕时代那样深刻嵌入人们的生产活动与日常起居之中,但季节轮转、时令变化,古往今来,始终如一,只是感受与欣赏节气之美的形式不尽相同。伴随传统文化的复兴,岁时节令渐成媒体宠儿、生活佐料。每逢时令节点,设计精美的节气推文纷纷登临于各家公众号,风光秀美的时节美图往来穿梭于手机微信之中,制作精良的节气美文争相亮相于报刊媒体——悄然流转的时令,如同受自然神力的召唤,踏着生命的节律相次来袭,昭示着人们时节的变化、时光的轮转,提醒着人们赏景的拣择、行旅的筹谋,提示着人们节俗的来临、礼俗的筹划。时节文化成为主流媒体重要主题,央视《国之大雅·二十四节气》以融媒体传播方式,立体展现当代社会中的时令之物象美景、民俗趣味,让人感受领略中华节气文化的时代风貌;《中国好时节》以综艺晚会形式,借助电视媒介将时节转换成系列节气晚会,使传统节气文化融入大众日常生活,唤醒节气仪式感。跨媒体融合中,则有《中国人的风雅:二十四节气听古琴》创意作品,以跨界方式构织了一个中国人的风雅生活空间——二十四雅集,旨在以鲜活的古曲叙说节气、抒发幽情,建立一种中式生活方式的公共空间。二十四节气,荣享“世界非遗”桂冠的先人创造,竟能与衣冠时尚、旦暮奔波的当代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其生机活力,可窥一斑。节气审美已然成为当代生活美学不可或缺的内容,慰藉舒缓着人们的疲惫身心,丰富滋养着世人的精神世界。

脱离农耕时代生活氛围与文化环境,节气文化的呈现必然要有新的表现形式与传播载体、新的设计手段与美感表达。围绕节气主题及其周边的生活美学设计与创造,也就成为丰富人民精神世界、满足美好生活新期待的重要途径。平面设计领域,徐凯的创意海报设计,以夏至为主题,为凸显平面视觉的现代感,摒弃传统柔和的曲线构图,借助简洁利落的硬朗线条构织出几何色块,形成抽象的“夏至”图案,并于块状结构中巧妙嵌入茶盏、落雨、浮萍等饮馔和物候元素,富有形式感,而色彩表达则选择绿色与明黄,象征绿野和稻谷。同样取材节气,黄梦林的海报则呈现风格迥异的本土气息,以柔和曲线为设计语言,提取雨水、云彩、荷花、飞燕等物候形象,色彩借鉴民间美术调性,形成富于东方美学意趣的画面。新媒体设计领域,不少公众号的图文设计聚焦时节主题,节气文化越来越成为新媒体的关注内容。南京艺术学院公众号在春和景明的清明时节,以“梨花风起寄相思”为题进行设计,题图为简约风的青绿山水,点击之下是一段从“清明”字体设计到画面摄制都充满时节特征的短视频,伴以“一朝祈愿寄相思,颂君清明节时雨”等主题古诗,唯美的意境里寄寓着淡淡的驰思。工艺设计领域,将十二月令花中12种花卉运用于茶盏图案设计,在绘制风格上进行适当提炼与简化,形成既有鲜明传统时令花卉美学气质,又有现代画风的简明气韵,深受大众喜爱,成为生活美学的佳品。此外,人们还将二十四节气融入服装设计、插画设计、棋牌设计、雅集(古琴)场景设计、新媒体作品、文创产品、线上游戏等,极大拓展了节气文化传播,增进了年轻人对二十四节气的理解,激发他们进行新的创造。

传承节气文化,激活当代活力,丰富新时代生活美学,既要汲取传统文化精华与智慧,也要博采世界各民族先进文化,并结合当代美好生活的构建,进行创造性的话语重构。“今天,我们立足于世界文明纵横相交的坐标点,厘清中华文明根脉基因的传承,洞悉中华文明吸取外来精华的发展,在创新中赓续,在交融中创新,古老的中华文明必然会焕发出无限生机!”(34)作为“世界非遗”的二十四节气,其承袭与鼎新的难点在于:自然时节犹在,与之密契无间的农耕生活场景已然消失,如何弥合其中的缝隙才是关键。熔铸古今,当从连缀与重组两个方向去考量,而中华生活美学时节之维的探究,赋予我们启思。

第一,增进时节意识,提升觉知能力。节气文化传承,贵在提升认知。现代化潮流中,增进节气意识,既有助于人们贴近自然万象,又有益于人们提升觉知能力;传扬节气文化,既是激发节气鲜活生命,也是赋予节气时代气息。节气文化的风雅,古已有之,且深深融注在先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节气文化的美妙,于今犹在,它生生不息于当代人的创造设计之中。古琴名家巫娜曾言:“古琴不古,所有的古曲都是鲜活的,并不是古老的。因为她们的生命是存在于刚刚演奏的时间中,而不是定格于历史。”(35)所论虽为古琴,却道出传扬妙秘。她的跨界尝试,融合文、曲、画而有了古琴的廿四雅集,熔铸了古今;而范圣玺策划的“15°-万捷旎的钢琴与数字印象”音乐会,则借助数字技术将节气融入西方乐器演奏,汇通了中西。个中启思,无须赘述。

第二,赓续惜时观念,推重惜物设计。星霜荏苒,居诸不息。节气文化始于农耕时代,诸多应用功能与场景皆已丧失,但其顺应天时,依时而为的观念仍有价值,农事中有“芒种不种,再种无用”之说,体现珍惜天时、不失时机的思想。服装设计师依据芒种时节寄望丰收的节气特点,适时地推出金银丝线色调的时尚服装,暗合着期盼五谷丰登的时节寓意,使时令之蕴含拥有新的审美载体和表现场景。源于西方的消费社会及其时尚理念,追求快速迭代的物质消费,遵循的是资本逻辑。而节气文化蕴含的惜物惜材的理念,源于对自然的敬意,是一种独特的文化智慧,强调因地取材、量材施艺、节用有度,不尚奢侈、适可而止,注重循环利用、不事靡费,同时强调浑然天成、自在俯仰,由此形成的现代设计,理念上遥接古人,审美上对接当下,以蕴藉内敛的美学气质,赋予时尚设计鲜明的中国特色。

第三,礼敬自然生命,推崇天人合一。尊崇自然节律,就是礼敬生命,让自然万物依其生命逻辑繁育滋长、生生不息。礼敬生命,可得生机盎然、姿态万千之大赏,既丰富人们的审美感受与艺术素养,又增进人们关爱自然与珍惜生命。感受自然节律,体察生命律动,洞观宇宙妙秘,可感悟月满则亏、花满则衰的自然之道与人生哲思,汲取“小满”意在葆有希望而不在至臻完满之生命智慧。时节之养,诉诸于身,遵从生命节律而事日常起居,有利健康,是生活美学的重要面相;时节之养,诉诸于心,依凭内心真性而随遇而安,有助养心,是生活美学的深层真义。与时节相伴,生活安顺有致;与时节相融,心性和顺安宁。身随时节而动,不若心契神合于时。将时节之感,内化于心,融入生命,可达致心绪沉静、闲逸超然的境界。

第四,乐享人间烟火,超越凡常人生。节气文化滋育世俗人生,扮靓生活日常,使烟火人间充满更多浪漫美妙时光,更多时尚风雅意趣。时节之中,有观赏不尽的花红柳绿、莺飞草长,有品味不绝的风物礼俗、民间趣味。但先人寻觅生活之美的脚步并未驻足于此,人间烟火中的生活之美可在时节之内寻得,是一种贴近自然的“临境”之美;而心灵境域中的生活之美需在时节之外觅求,是一种凌越自然的“灵境”之美。“临境”为实境,是自然之外在表象;“灵境”为虚境,是生命之内在真性。前者是感知万千风物的斑斓多姿,后者是体察自然生命的玄机妙秘。四时之外、生活之上寻求的,是生命的逻辑、心灵的安顿,是超越表相的觉知,是脱略物质的从容,是凌越凡常的怡然。先人智慧,融于烟火人间、藏于四时内外;庸常之中,微芒不朽,足以启思后人,照亮未来之途。

四、结语

孟浩然诗云:“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节气生活,使我们与自然亲密接触;时节人生,使我们与先人隔空对话。节气之美,可滋养审美趣味;时令之赏,可滋育生活雅好。无形之中,文脉悄然延续;无意之间,文明绽出新蕾。时节是生活美学的时间之维,也是生活美学的流动文本;时令赋予生活美学自然节奏,也赋予生活美学人间烟火;节气塑造了生活美学东方意趣,也建构了生活美学思致之美。

在数字时代,人们不仅与自然相处的方式发生了显著变化,而且对节气的感受与审美方式也发生明显变化:现今人们既可以借助手机随时了解天气物候,也可以拍摄记录观赏气候景象;既能够快速从朋友圈获取不同地域的天气奇观,甚至能够运用AIGC工具生成所需要的天气美景与短视频。数字技术、人工智能正在全方位改变我们所处的自然环境,也改变着我们的天气感知与节气审美。在此背景下,人们应创造怎样的生活场景来接纳节气文化?或者说该如何想象和创造节气文化的现代样态?在我们看来,既要创造体验节气文化新的感知方式,包括借助新媒体、数字技术等创造多样化的节气文化传播途径,以及创新设计体现时令文化元素的生活场景,也要赋予节气文化新的内涵与表达方式,包括节气文化与生活美学其他领域的跨界融合,以及想象和创造新的时间生活新空间;更要不断提炼建构节气文化新的话语体系,包括对传统节气文化的新诠释,以及当代节气文化理论与实践的新探索。惟其如此,才能以时节之维连缀起生活美学之多重维度,重构传统生活美学,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提供智力支撑。

注释:

(1) 王充:《论衡》,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234页。

(2)(10)(25)(32) 刘悦笛:《中国人的生活美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3、44、1、112页。

(3) 庄子:《庄子·知北游》,见陈望衡:《中国古典美学史》上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1页。

(4) 《礼记·孔子闲居》,见许啸天编、金歌点校:《清初四大师集》第2册,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21年版,第24页。

(5) 刘宗周著,吴光主编、何俊点校,吴光、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 第3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12页。

(6) 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丛书集成》本,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第12页。

(7) 杜牧:《杏园》,《樊川诗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2页。

(8)(11)(21) 高濂:《遵生八笺》下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31、632、139页。

(9) 文震亨:《长物志》,重庆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页。

(12) 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页。

(13) 海德格尔:《筑·居·思》,《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93页。

(14) 庄子:《庄子·齐物论》,见廖正伦:《学耘山房诗草》,四川民族出版社2017年版,第192页。

(15) 孟子:《孟子·尽心上》,见张定浩:《孟子读法》,译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450页。

(16)(19) 萧放:《二十四节气与民俗》,《装饰》2015年第4期。

(17) 萧放:《岁时节日》,《民间文化论坛》2016年第4期。

(18) 孙希旦撰:《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13页。

(20) 萧放:《天时与人时的融通:清明礼俗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当代中国价值观研究》2016年第1期。

(22) 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05页。

(23) 陆启浤:《北京岁华记》,清抄本,藏上海图书馆。张勃有专文讨论,见《〈北京岁华记〉手抄本及其岁时民俗文献价值》,《文献》2010年第3期。

(24) 谢肇淛:《五杂俎》,上海书店2001年版,第25页。

(26) 朱良志:《四时之外》,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68页。

(27) 朱良志:《不入四时之节》,《美术大观》2023年第2期。

(28) 参见阴澍雨:《约略点染天真烂如——从〈花卉图册〉解读陈淳的花卉写生》,《中国书画》2015年第8期。

(29) 周亮工:《读画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61页。

(30) 陆机:《文赋》,见罗锦堂编:《元人小令分类选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60页。

(31) 庄子:《庄子·秋水》,见王邦雄:《庄子的现代解读》,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年版,第350页。

(33) 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

(34) 吴为山:《让传统活化于创新》,《光明日报》2023年9月6日。

(35) 巫娜:《你的琴声在说话》,见霁月著、巫娜演奏、净如绘:《中国人的风雅:二十四节气听古琴》,化学工业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页。

作者简介:管宁,南京艺术学院特聘教授、紫金文创研究院研究员,江苏南京,210013。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