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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成逻辑

2024-09-25梅文韬

江汉论坛 2024年9期

摘要:按照MEGA2编者的观点,马克思在《伦敦笔记》第11笔记本中继续了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该笔记本所摘录著作的作者从各自不同的理论和政治立场出发,研究了当时工人阶级的状况。但是,如果我们追随马克思的思想视线,就可以从中发现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何以如此残暴的资本逻辑。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晚近的发明,机器大生产是资本主义制度得以确立的物质基础。生产性劳动与固定资本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起着不同的作用,生产性劳动是创造财富的源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协作表现出明显的从属性与依附性特征。

关键词:马克思;《伦敦笔记》;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劳动价值论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国外学界《资本论》研究的最新进展”(项目编号:18ZDA016);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科研基金项目“思想史视阈下的马克思 《伦敦笔记》研究”

中图分类号:F091.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9-0033-10

马克思在《伦敦笔记》第11笔记本中继续了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这个笔记本包含了19位作者的21部著作和《爱丁堡评论》《威斯敏斯特评论》等期刊论文的摘录和评论。马克思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摘录该笔记本的大部分内容,仅对它们作了少量的评论。①按照MEGA2编者的观点,这些出版物的作者从各自不同的理论和政治立场出发,研究了当时工人阶级的状况。由此,马克思既深化了他对雇佣劳动者生活方式的经验知识的认识,也深化了他对19世纪上半叶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对于雇佣劳动理论知识的认识,尤其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富有慈善精神的工厂老板、现代空想社会主义者和所谓的李嘉图社会主义者之间的争论,如围绕工资基金理论、工会在工资斗争中的作用以及法定工作日的经济和社会后果的利弊等。②本文则试图追随马克思的思想视线,从这些摘录中探寻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何以如此残暴的资本逻辑。

一、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晚近的发明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阶段作了细致的分梳:我们由此可以看到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建立在客观物质基础上的。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大纲》中,马克思又深入论述了他在19世纪40年代就已大致论述过的问题,即根据什么来科学地划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时期。他论证了必须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区分出工场手工业阶段和机器阶段。他强调说,工场手工业还没有建立使资本主义关系普遍扩大和排挤资本主义以前的形态的物质基础。机器大生产才是最终确立资本主义制度的物质基础,它才是与资本的完全统治相一致的。”③马克思的这种观察是建立在历史变迁基础之上的,这也是他那个时代部分思想先驱的共识。

在《伦敦笔记》中,罗伯特·欧文对机器大生产引发的社会变迁进行分析。“三四十年前,英国基本上是农业社会。……自发明棉花贸易和美国种植棉花以来发生变化。”④此处“发明”的判断,表明了同时代人对社会历史中崭新技术的认定。欧文的著作《对工业制度效应的观察》第2版出版于1817年,由此回溯40年,即为1777年,这一时期恰恰与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及美国独立战争的时间相重合。可以说,真正对传统社会起着直接作用的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距离欧文对工业体制的观察,是非常接近的。同时代人对于这种生产方式的感受与欧文的观察是一致的,“不早于30年以来,贫穷的父母认为他们的14岁子女足以从事正常劳动:他们的判断很对。……自从普遍引入昂贵的机械以来,人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平均力量。”⑤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工场手工业区分开来的标志,正是机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应用。机器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宰,有着工人阶级无法比拟的优越性。在摘录托伦斯的《论工资与组合》时,马克思看到托伦斯所展示的机器能够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核心要素的原因:“机器工作但不吃饭。当它们取代了工人并可以被自由支配时,它们同时也取代了那些需要用于维持工人生存的实际工资、食物和衣服。支持劳工的综合基金没有减少。在一个不依赖外国市场的国家,机器组合可能会将工资提高到最高水平,但供给的劳动力人数不会增加。”⑥在机器提升资本增殖效率的基础上,劳动力人数不必增长,意味着活劳动的成本不会增加。在资本有机构成中,工人比例的下降意味着资本家获取的利润会更多。

大规模机器的采用改变了羊毛的产生方式,使得劳动更加简单,从而改变了传统社会中成年男性与妇女儿童在生产中所处的地位,使英国的羊毛生产转移到兰开夏郡、约克郡、诺丁汉郡和莱斯特郡等劳动力比较廉价的地区。正如查尔斯·大卫·布雷顿的《一个实情调查》所看到的,“从1690年到1794年,村庄的人口大幅减少……上个世纪,该国羊毛贸易发生了重大变化。那时,羊毛的梳理和纺纱完全是以手工方式进行的,现在则是依靠机器进行的。这种贸易几乎从诺福克和东部地区完全转移到兰开夏郡、约克郡、诺丁汉郡和莱斯特郡。虽然纺纱和针织长筒袜的收入很小,但从事这些技艺的女性占人口中很大的一部分。这表明,除非女性人口离开这些资本雇佣的劳动,转而回到田间从事农业劳动,否则这个县的土地就不可能像过去30年来男性人口那样耕种。”⑦女性成为机器主导下资本雇佣的主力,且不可逆转。由此,机器造成了妇女儿童作为廉价的劳动力对成年男性劳动力的替代。资本主导的世界对于每个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异己的存在,它生成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一切社会关系,最为可悲的是这种“被客体化的关系形式也不可能独立生成,而是要通过社会个体才能产生,这些生活个体一次又一次地主动生产出这种关系。”“对他们而言,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异物。他们同社会和自然的关系,同他人的关系,甚至同自己的身体和感觉的关系,都是同物的关系——应该占有这些物,对其加以组织,同时也以物视之。”⑧

罗伯特·欧文在《评工业体系的影响》中指出了英国社会的三个趋势,而这三个趋势导致了英国经济的深刻变化,并对工人阶级产生了不利影响。“与美国开始棉花贸易和棉花工业的引进,儿童和妇女参与资本的利用过程,以及‘自从普遍采用昂贵的机器以来,人被强行消耗的力量远远超出人的平均力量’”。⑨上述趋势表明资本主义生产必然要突破一国的界限,变成国际贸易;对于妇女儿童的广泛使用使资本家实现对活劳动成本的节约;在机器主导下,资本对劳动力压榨更加沉重,这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显著的特征。在《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对于机器作为资本意志的代表形式作出了深刻的概括,他认为:“劳动资料作为资本——而且作为资本,自动机在资本家身上获得了意识和意志——就受这样一种欲望的激励,即力图把有反抗性但又有弹性的人的自然界限的反抗压到最低限度。”⑩机器不仅塑造了资本家与工人之间新的人际关系,而且作为压榨工人的有效工具,达到了历史的最高限度,从而暴露出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狰狞面目。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机器对工人的排挤与工人对于机器的反抗互为因果。在爱德华·卡尔顿·塔夫纳《工会的特征,对象和效果》的观察中,“棉花贸易中罢工最常见的原因是引进了改良的机械,尤其是穆勒拖鞋生产的扩大。工人有能力监督的纺纱机的主轴数一直在不断增加。……一位工厂主在他的工厂里引进了这种改进的机器,他规定他的纺纱厂里看管每台机器的工资要低于社会平均工资。但由于工人拥有比机器更大的力量,以这样的速度工作,他的每周收入不降反升……但是这种讨价还价伤害了那些没有引进改良机器的工厂主和男工。”(11)这表明在棉花贸易行业中,引入改良机械的资本家在竞争中因为占据了技术改进的优势,使那些没有采用改良机器的工厂主处于不利的地位。

机器的发明始终是为资本家的利润服务的。“现在100个蒸汽机生产的东西,它们的纯利润不能减少而必须增加。”“或者更多的价值:否则我们所有的改进有什么用处呢?”(12)机器为更多的资本家依靠利润为生提供了机会,“在这个国家,现在有更多的人以利润为生。”但与此同时,社会上的大部分人,他们的消费并没有因为技术的进步而改善,相反,他们被限制在机器带来的进步之外,这就是技术进步的二律背反。“显然,没有劳动力,没有生产力,没有匠心,没有艺术,就能满足人的多样兴趣的过度需求。但是,所有的兴趣都是从资本家的收入中获得的。事实上,在这些需求不断被唤醒的同时,劳动的生产能力却不断拒绝满足这些需求。因此,不断的冲击与破坏使需要与生产之间取得一种平衡。”(13)只有大众的需要能够为资本家带来更多利润时,资本家才有兴趣扩大生产规模。否则,哪怕是能够满足社会最迫切的需要,却不能给资本家带来预期的利润,它就会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拒绝。

正是这种利润导向,决定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要尽量把生产要素闲置降低到最小程度。对于资本家来说,“当建筑物和机器不工作作为闲置资产存在时,它就像不能交易的股票一样,根本不能实现任何利润。那么,在正常利润率下,尽可能多地使用流动资本,就符合生产者的利益,而不会考虑使用这些流动资本是否也实现了固定资本的正常利润。是否建造新的和额外的建筑物和机器?主要取决于它们一旦建立起来,它们能否保持满负荷工作,也就是取决于它们能否符合制造商的利益。这样做,资本家就可以确保支付工资和购买原材料所用的流动资本获得正常的利润。”(14)如果资本家不能获得社会平均利润,扩大再生产就不会出现。

在固定资本与工人活劳动的比例当中,随着固定资本比例增大,资本吸纳工人的人数逐渐减少,工人从属于机器(或固定资本)的迹象就愈发明显。“在未来的几年内,固定资本不会以目前的比例,将可能是6或7比1,甚至10比1的占比流通。因此,要求工人工作时间延长的动机将变得更大,因为只有这样,占比很大的固定资本才能变得有利可图。阿什沃斯先生对我说:‘当一个工人放下铁锹时,他会使价值18磅的资本在这段时间内变得无用。当我们中的一个人离开工厂时,他就会使价值10万磅的资本变得无用。’”(15)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工人和固定资本的匹配比例与机器的自动化程度相关。机器的自动化程度越高,资本家愿意支付给工人活劳动的工资就越少。为了保证机器永远处于转动中,工人劳动时间就越长,工人受压榨的程度就越深。

从约翰·菲尔登《兰开夏郡托德莫登的制造商:工厂制度的诅咒》一书中,马克思看到:“阿克莱特的发明(新型水力纺纱机)使从事制造业的女工走出了英格兰的村庄和农舍。在乡村,她们作为女儿在母亲的眼皮底下照看着,现在机器制造业却把她们聚集在德比郡、诺丁汉郡。尤其是兰开夏郡,新发明的机械被用于建在溪流边的大型工厂,以便借助水的动力转动水轮。在这些远离城镇的地方,突然需要几千双人手;但直到那时,兰开夏郡依然是土地贫瘠、人口稀少的地区,它全郡的全部人口才能满足它现在……所需要的人手。”(16)资本主义像魔法一样,把分散的、零散的妇女儿童从贫瘠的乡村集聚在一起,以致兰开夏郡的全部人口都难以满足机器对于简单劳动力的需要。对于妇女儿童来说,在传统社会中他们是处于生产边缘的劳动者,但在照看自动机器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他们一下子处于生产的中心地位。这种状况彻底改变了资本主义的劳动力结构,也改变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总体趋势看,机器使工人从属于生产过程,同时,机器又表现出对于工人的排斥,使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出现妇女儿童对于成年男性劳动力的替代。这种替代既使普通工人变得廉价,又使得被工厂主欢迎的妇女儿童处于沉重的剥削中,“小孩子灵巧的手指最受欢迎的,这个招收学徒的习俗很快就从伦敦、伯明翰和其他地方的不同教区的作坊里兴起。成千上万的这种倒霉的小孩从7岁到13岁或14岁就被送往北方。通常是雇主给学徒们提供衣、食,把他们安置在工厂附近的‘学徒之家’里;被任命的监工负责这项工作,监工最感兴趣的是最大限度地让学徒工作,因为他们的工资与学徒所能完成的工作量成正比。”(17)

二、劳动价值论与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协作

在对托马斯·霍吉斯金的《保护劳动反对资本的要求;或资本非生产性的证明。关于当前雇佣工人的团结》一书的摘录中,马克思发现,霍吉斯金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对现存的资本主义关系进行了无情的批判。霍吉斯金从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出发,得出了社会政治革命的结论。这些结论与他的道德化批判结合在一起,被认为具有乌托邦社会主义的性质。他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独立于现有政治和经济潮流的工人运动。由于他的政治立场,他被《经济学人》编辑部解雇了。(18)马克思摘录的这篇文章是匿名出版的。1824年,霍吉斯金向合法的英国工会发表了讲话。他宣称,要捍卫被压迫工人的利益,反对资本家的要求。虽然李嘉图社会主义者的其他文献在当时很少受到关注,但霍吉斯金的小册子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初却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并影响了当时的英国政治经济。(19)

马克思在《伦敦笔记》第9笔记本中摘录了霍吉斯金的著作《通俗政治经济学》,他很早就知晓霍吉斯金的基本观点。霍吉斯金从劳动价值论出发,将创造价值的劳动确定为特定的社会劳动:“几乎每一种艺术和技能的产品都是共同劳动和协作的结果。人对人的依赖是如此之大,这种依赖随着社会的进步而增加,以至于任何一个人的任何劳动……除了构成整个社会劳动的一部分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价值。”(20)很显然,霍吉斯金是把劳动纳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来考察的。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每个工人的劳动都是工厂制度中的一个环节。这样,个别工人的价值对于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来说,是可以随时被替代而不会影响资本家的整体利润生成的。“在开始任何联合作业(如织布)和将产品分配给努力共同生产的不同人员之间,人的判断必须进行多次干预,问题是,这种联合产品中的价值多少应该分配给共同生产的每个人呢?……只能让工人自己自由判断来解决。”(21)

从生产性劳动来看,工厂主的角色具有两面性。这种两面性决定了他们与工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雇主自己既是工人,也是工人的引路人。在这个角色中,雇主的利益与工人的利益完全相同。但他们要么是资本家,要么是资本家的代理人,在这方面,他们的利益与工人的利益又是绝对对立的。”(22)在资本主义手工工场阶段,资本家与工人在生产过程中的作用具有一致性,这对工人具有一定的迷惑性,工人容易相信资本家节俭致富的神话。但在以机器为主导的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对立不再容易被遮掩了。生产性劳动与固定资本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不同作用表明,只有生产性劳动,即可变资本才是创造财富的源泉。“每一种不同类型的劳动和生产力的成功,在任何时候都更多地取决于与其他人共存的生产性劳动,而不是取决于任何循环资本的积累。(即)正是由于资本家拥有一些人的劳动力,而不是因为拥有一批商品,他才得以支持并因此雇佣其他劳动力。”(23)因而,资本家对于活的劳动力的占有,才是资本创造利润的秘密。固定资本是以往劳动的积累,他只是作为工具参与到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只要它们(固定资本)仅仅是以前劳动的结果,而不是运用各自的劳动,资本家就不会补偿制造它们的费用。……它们中的大部分因被保留而失去了价值。……固定资本不是从以前的劳动中产生出它的效益,而是从现在的劳动中产生出它的效益;而且一旦它被储存起来了,它就不会给它的所有者带来利润,因为利润是资本家因获得对工人指挥权的一种结果。”(24)正如MEGA2的编者所指出的,霍吉斯金坚持了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之间的区别,“他认为资本是物质的,是物化的劳动,是劳动过程要素的表现,这些要素可以在每一种生产形式中找到。他对资本进行分析时,要求从活劳动开始,而活劳动本身就是生产性的。即使在固定资本的情况下,物化劳动也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因为它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失去价值,而‘蒸汽机……它的巨大效用并不依赖于储存的铁和木材,而是依赖于对自然界力量的实际知识和活生生的知识,这种知识使一些人能够建造蒸汽机,另一些人能够操作蒸汽机。’”(25)即使蒸汽机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能够创造价值,也源于工人对蒸汽机的操作与使用。作为闲置的蒸汽机对于价值的最终形成来说,它只是固定资本,而不是能够带来利润的生产性资本。“一种工具是否被视为生产性资本,完全取决于它是否被一些生产性劳动者使用。”(26)所以,霍吉斯金认为,“很容易理解…对于道路使用者来说,为什么道路建设者应该得到一些好处。但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所有这些利益都会自己走上马路,由一群既不建设也不使用的人,以他们资本的名义获取利润,这居然是名正言顺的。”(27)资本家是凭借资本获取利润的,而从事生产性劳动的工人、建设者却不能获取利润,只能获得工资。

马克思从托马斯·霍吉斯金的《劳动反对资本主张》中看到资本家凭借资本不劳而获,揭示了资本的非生产性特征。“没有知识,它们(机器)无法发明出来;没有人手的熟练技巧,它们就不能制造出来;没有技能和劳动力,它们就无法得到有效利用。但没有必要的知识、技能和劳动,却不妨碍资本家对任何劳动产品份额的主张。”(28)社会劳动产品的增加,依靠的不是机器,也不是仅仅依靠资本,甚至从根本上说,它依靠的是工人与机器组合在一起的“必要的知识、技能和劳动”,只有它们才是财富的源泉。而机器以及与劳动过程所需的原材料,只不过是产品价值的转移而已。从生产过程中发现价值形成的秘密,正是霍吉斯金比同时代资产阶级经济学家高明的地方。马克思与霍吉斯金一样,关注生产过程,而不是分配,从而获得了对于剥削机制的全新认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把分配置于突出地位,不把资本主义看作是历史上的制度。马克思同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相反,他是从社会生产占优先地位这一点出发的。他分析了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之间辩证的相互作用,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生产不仅是出发点,而且是这个统一体中的决定性的要素,分配形式只是生产形式的另一种表现而已。他把生产看作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并把它作为他研究的对象。”(29)

从纳索·威廉·西尼耳的《关于工资率的三次讲座》中,马克思摘录了使用机器对于工人工资率的影响分析。西尼耳认为,“在两种情况下,可以通过引入机械来降低普通工人的工资率。首先,当工人从事机械制造业时,这些工人原本就被雇佣于生产供劳动者使用的商品;其次,当机器本身消耗的商品本来会被工人消耗,而且比机器生产的商品更大。”(30)对于供劳动者消耗的商品来说,机器生产的商品成本无疑更加低廉,从而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工人的价值被大大降低,从而也降低了工人的工资。显然,雇主对于工人工资的节约,正是他们所期望的利润的增加。在工人工资与工厂主的利润分割中,工人之所失,恰为资本家之所得。从马克思对托伦斯的《论工资与组合》的摘录中,可以看到这种结论,“当工资处于最高水平时,利润就处于最低水平。但是,当利润达到最低限度时,工资的增加必然会影响生产,就会减少维持劳动力的资金等。”(31)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协作表现出明显的从属性与依附性特征。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工人对于机器的依附,归根到底是由资本家对于利润依附的敏感性所决定的。马克思摘录托伦斯的《论工资与组合》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的这种隐秘关系:“市场供应的商品有时库存不足,有时库存过剩。当这类货物供应不足时,他们的产量就会增加;当他们的供应过剩时,他们的产量就会减少。但当制成品产量下降时,制造商的固定资本就会停止对工人的充分雇佣。因此,显而易见的是,在市场的起伏和需求的交替收缩和扩张中,制造商可能会在不使用额外固定资本的情况下使用额外的流动资本。”(32)资本主义的生产能力是由机器所代表的固定资本对工人的吸附,或者说是工人从属于资本所形成的生产能力所决定的。但是,资本主义现实的生产能力与生产结果(商品)还需要得到顺利转化,进入消费领域。资本家的固定资本能否实现对工人的充分雇佣,就取决于生产的产品能否成为有效的为社会所接受的商品,而不是堆积如山最终被毁弃的商品。由此可见,资本主义的生产目的,“不是生产具体的、有用的物品,而是把商品生产作为一种令价值或资本得到增殖的方式。因此,生产出来的产品在他们的物质-感觉现实中并不重要,它们的重要性在于它们是价值的体现,而且以此种方式有助于从金钱中生产出更多的金钱。”(33)资本主义生产的这个本性是根植于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一旦偏离了这个本性,固定资本对于工人的吸附或工人对于机器的从属,便变得毫无意义,资本家就会毫不犹豫地终止这种人与机器之间的组合关系。

协作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特征。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与工人之间是既矛盾又统一的。“资本家是受压迫的各种各样劳动者的中间人。如果把它放在一边,那么,很明显,资本或雇佣劳动力的权力与协作的劳动是一体的;生产性资本和熟练劳动力也是一体的;因此,资本和劳动人口完全是同义词。正像在人的身上中,嘴巴与手和智力是统一在一起的。”(34)这种个别人对整体性生产过程的依赖,使得工人协作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突出特征。马克思所摘录的爱德华·卡尔顿·塔夫纳的《工会的特征,对象和效果》表明,从棉纺生产过程看,“纺纱工只占棉纺厂工人的一小部分,但他们的劳动对棉纺厂的工作是绝对必要的;一旦他们拒绝工作,就会迫使棉纺厂所有的工人同时失业。……这种部分工人对其他工人的依赖无处不在。在分工的地方,但在没有制造业的地方,在使用相同数量的固定资本的地方(此后将在实质上帮助组合对象的情况),比例失调同样严重。”(35)这就使得因机器生产构成的环环相扣的任何部分工人,都足以中断整个生产循环的全过程,进而影响到整个行业。1810年的英国发生了最广泛、最持久的罢工。当时曼彻斯特附近工厂的所有纺纱工,包括斯托克波特、麦克尔斯菲尔德、斯泰利桥、阿什顿、海德、奥尔德姆、博尔顿,以及远至普雷斯顿的工人,都同时离开了工作岗位。“如果罢工持续的时间再长一点,整个苏格兰的工人都会加入进来。那时,有3万多人失业,其中许多人白天在上述城市的街道上游行,在反对他们罢工的人的住所前呐喊和示威。”(36)工人罢工示威的成败取决于作为整体的工人阶级之间的相互支持。没有这种支持,那些处于反抗过程中的工人就很容易被资本家淘汰出局。

工人试图以罢工的手段争取相对较高的工资,但往往事与愿违。从工会的发展史中可以看到,早在1829年,大不列颠的三个王国的所有纺纱厂第一次尝试组建一个“大联盟”。从那时起,有组织的工会便开始制定更系统的工作计划。他们在每个城镇或村庄,根据其流动人口的数量,选举工会代表,向入会的工人收取会费,印刷演讲稿和议事程序,他们的行为与下议院履行国家立法机构的所有职能一样正式。但这种集会制度对英国的贸易没有明显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工会的罢工和其他进攻性事务在很大程度上仍由各地工会决定。(37)由于有了向工会工人募集罢工基金的支持,“参加罢工的人得到了那些仍在工作中的人收入的支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工会所募集的总数接近1500英镑,其中,曼彻斯特就募集了600英镑。有一段时间这一基金数额足够大,工会有能力支付纺纱厂里那些罢工的人每周12先令的罢工津贴。”(38)尽管每次罢工后都以工人接受比罢工前更低的工资而告终,但是,为了限制新手进入,使资本家失去可以更有利地压低工资的条件,在岗工人的罢工是势在必然的。“工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够的,为了防止还没有进入生产流水线的工人新手压低工资,为反对在机器组合价格下工作,工会被迫为罢工工人提供每周津贴。为此的缴费,以及他们用来维持他们协会的其他费用,如此沉重。……他们之间的工资收入并不比其他职业大,他们的收入只是名义上高,实际上并不高于平均工资水平。”(39)但是,工人阶级试图限制新手进入的努力从来没有成功过。相反,罢工总是导致资本家引入新的工人。1825年阿什顿纺纱工人罢工,使得大约有300名新人接受了纺纱训练。每一次大规模的罢工,无一例外地都以工人工资的削减而告终。因为纺纱新手的加入,导致了劳动力日益过剩。同样,建筑行业的罢工,使“许多建筑项目停工,大多数工人不能重返他们的岗位。建筑的黄金期已经过去了,许多人被来自偏远地方的工人新手和引入的机械所取代……,在实现他们目标的虚假希望中,他们忍受着实际的饥饿。”(40)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以大量雇佣后备军为前提的,因而,任何孤立团体或个人敢于与工厂主抗衡,都会被其他新的人手所替代。

协作同样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不同生产部类之间。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看,作为社会财富的生产环节,它离不开其他行业,如农业资本的支持。在工人衣食住行中,因为存在分工,导致全社会的生产部类之间相互关联,相互支撑,每个生产部类的存在,都围绕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转,一旦它们中的某个部类不能满足资本主义生产的需要,资本主义生产就会停摆。托马斯·霍吉斯金的《劳动反对资本主张》以工人所需的食物和衣服对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关联性为例,指出:“难道欧洲的资本家们在这个时候没有一周的食物和衣服给他们雇佣的所有工人吗?让我们先考虑食物问题。人们的食物中有一部分是面包,要在几个小时内才会准备好。……在任何情况下,面包师的产品不能储存。制作面包的材料,无论是玉米还是面粉,都不能在没有持续劳动的情况下保存。棉纺厂工人的信念是,当他需要面包时,他会得到面包;他的主人的信念是,他支付的钱会使工人得到面包,这仅仅是因为面包工人一直在需要面包的时候得到面包。”(41)这表明附着在机器生产过程中的工人,他们对于食物的需要与机器的持续生产相关联。一旦全社会不能提供工人生存所需的面包、玉米等食物,工人就会因挨饿而使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终止。因而,农业生产部门的持续劳动是工业生产部门持续劳动的组成部分。这样以来,协作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不仅存在于以机器为核心的生产流水线上,同样存在于不同生存部门之间。“劳动人民的另一种食物是牛奶,牛奶……一天需要两次。如果是这样的话,供应牛奶的牛已经在那里了;——答案是为什么需要不断地关注奶牛和不断地劳动,因为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它们的食物每天都生长着。他们放牧的田地需要人手……同样,肉也是如此;它不能储存起来,因为肉自上市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变质、腐坏。”(42)当然,随着现代制冷业的发展,人们已经突破了面包不能储存的限制,但食品资料的有限性至今依然是人类,尤其是工人阶级所要面对的主要威胁。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协作性使得它的利润触角伸向全球,它必须为资本开辟更为广阔的世界市场。全球化与资本的扩张同步,它们甚至是维持资本主义残酷性必不可少的补充。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固有的协作一旦超出国界之外,使得日益形成“世界市场。资产阶级社会越出国家的界限。危机。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形式的解体。”(43)输出的商品对旧的生产方式起着瓦解作用;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市场与国外市场的一体化又是资本扩张的必然要求。正如托伦斯的《论工资与组合》所揭示的:“如果可以在不产生建筑和机械额外费用的情况下加工额外数量的原材料,则所在国家的制造商利润率相对较高(即工资绝对数较低的地方),它将有兴趣降低他们在国外市场的价格,从而击败利润率相对较低的国家的纺织品(即工资高,导致纺织品价格不能进一步下降的地方,除非它降低工资)。”(44)在世界市场上,最先采用机器生产的地方生产同类商品一定会相较于手工劳动更为廉价。国际贸易使得资本主义生产的触角伸向他国,通过技术优势使技术落后的国家在市场竞争中处于劣势,从而获得意想不到的利润。“当外国市场供过于求时,高利润国家的制造商继续以大大低于正常价格的价格供应,这将符合其全部资本的正常回报,无论是固定的资本,还是流动资本均如此。”(45)马克思从托伦斯的《论工资与组合》中发现,“对于外国市场来说,一个在制造业方面享有优势的国家,可能在这种优势的限度内提高它的工资。”(46)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一个整体,它对所有与之发生关联的地域发生影响,利润也不再仅仅局限于特定生产流水线上的工人。“在世界市场上,单个人与一切人发生联系,但同时这种联系又不以[I—23]单个人为转移,这种情况甚至发展到这样的高度,以致这种联系的形成同时已经包含着超越它自身的条件。”(47)

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生成新的社会关系

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中,判定资本主义社会不合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同步生成的。在马克思《资本论》创作史中,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历史性考察始终是其中的核心议题。这既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研究方法在《资本论》研究中的体现,更是马克思冷静解剖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生成奥秘的必然要求。然而,学界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生成维度的认识始终是隐没不彰的。“资本主义似乎是某种特殊社会关系的创造者;在这里,规定、法律、使用和实践都涌现出来。经济协作的程序或许不同;重要的是维系某种特殊的社会秩序,这种秩序的基础正在那些垄断权力的人和那些受制于权力的人之间进行角色划分”。(48)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教育在对生产技能的传播起着促进作用的同时,它也使得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所依赖的特殊技能的价值被贬损。这种趋势使得工场手工业阶段的雇主与雇工之间、拥有技术的师傅与无技术的徒弟之间的技能优势,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被贬损得愈加明显。霍吉斯金的《保护劳动反对资本的要求》认为,“这个国家(指英国)由于教育的广泛传播,拥有特殊知识的熟练技工人数的不断增加,他们几乎每天都在降低所有师傅和雇主的劳动和技能的价值。”(49)因而,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用下,全社会无论是熟练工人,还是普通工人,对于技能的准备,就显得尤为重要。“可以说,唯一需要储存或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就是工人的技能。”(50)“在所有延续一年以上的业务中,工人不会,也不可能依靠积累的资本,(即)通常归因于流动资本积累的所有影响,都源于熟练劳动技能的积累和储存,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来说,最重要的是技能。在无任何流动资本积累可凭借的情况下,广大劳动人民只能关心劳动技能。”(51)对于要维持他在流水线上地位的工人来说,关心技能、提升技能是必要的。这是他们适应资本主义生产中大规模机器应用的基本要求,也是工人被工厂主雇佣的基础。但是工人熟练劳动技能的积累和储存又可能成为增加工人成本的限定性因素。在工厂主那里,比起雇佣熟练工种来说,为了降低生产成本,他们更愿意雇佣能够简单操作机器的廉价的妇女儿童。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工人之间的协作,又是以熟练工种对廉价的行业新人的排斥为补充的。因为无论是熟练工人,还是行业新手,他们都是作为从属于机器的工具而存在。由于受节约流动资本的制约,资本家雇佣工人的人数始终有限。为了获得各自的生存权利,同是处于被雇佣地位的工人之间也常常会发生生存的战争。“一个国家的生产性产业所依赖的不是固定资本数量,而是固定资本的质量。虽然劳动力的数量归根到底取决于流通资本的数量,或者,取决于协作劳动者的数量,即那些被允许消费的劳动者数量;他们生产的商品数量将取决于他们固定资本的效率。流通资本随着能够养活和维持工人数量的增加而增长;固定资本作为养活和维持工人的手段,取决于它的效率,首先是劳动者的技能,其次是一个国家的生产性产业,就固定资本而言,与工人的知识和技能成正比。”(52)

工人阶级成立的工会试图对工厂主的用工性质予以限制。这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维护童工的权益,工会要求雇主对童工也要遵循同工同酬的原则。雇主试图通过雇佣妇女儿童而降低工人成本的做法,就可能因成本相同而被阻止;另一方面,工会要求雇佣技术工人,而不是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新手,阻止资本家因雇佣新手而随意降低工资。马克思摘自爱德华·卡尔顿·塔夫纳的《工会的特征,对象和效果》表明:“工会已经制定了所有工厂关于使用童工问题的各种规则,这些规则由雇佣的成年人监督执行,它不允许工厂对15岁以上的人按童工使用。工厂里使用男孩的数量也受到限制,如果他们中有人受雇于通常由成年人完成的工作,他将获得成年人的工资。任何人不能从事他们身体不容许从事的一切行业工作,除非bfefa71f0157ad9aafb6c38f5f266125他曾在该行业当过正规的学徒,工人也不能离开一个部门进入另一个部门;织布工不能成为纺纱工,也不能成为剪羊毛的人等等。因此,任何特定工作中的工人过剩或短缺都不可能轻易得到补充。”(53)这类看似保护童工权益的规定,客观上阻止了不同生产性技术领域中工人的流动,最终保护的是已经处于就业状态工人的利益。它们对试图加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新手,则起着排斥作用。工会的这些努力准确地再现了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生成法则:“活动的社会性质,正如产品的社会形式和个人对生产的参与,在这里表现为对于个人是异己的东西,物的东西;不是表现为个人的相互关系,而是表现为他们从属于这样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是不以个人为转移而存在的,并且是由毫不相干的个人互相的利害冲突而产生的。”(54)

协作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要特征,它一方面促进了工人的团结,另一方面,也迫使工厂主改变策略。“为了适应新的技术发明,工会制定了新的规定,但它们往往为制造商的新规避所抵消。雇主和工人之间进行了一场狡猾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使用新技术的雇主有时也会被打败…最糟糕的是,织物的优良性受到了基尔(geer)和纺纱(spinning)的变化的影响。因此,公众不得不为购买质量下降的布料而付出代价。”(55)但是,工会的强力对抗,终究由于工人对机器的整体依赖,而屈从于资本家所制定的规则而不是相反。在短期中,工会或许会达到自己的目标,但从最终结果看,工人的多数抗争是无效的。为了维护处在资本主义生产流水线上的工人利益,工会对工厂主提出了更多的要求,他们“要求制造商在生产规模收缩的情况下,不得随意解雇他们中的工人。而且,为了让每台珍妮织机继续运转,不管需要工人的数量多么少,都要保证男性工人按现有规模的同等比例进行工作。在一定程度上资本家屈服于工会的要求。现在工人则要求,资本家不要停止纺纱准备过程中使用的任何一台机器。”(56)然而,由于工厂订单的减少,工人们不得不放弃他们对资本家的极力反抗。

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生成的初期,生产过程中的机器组合对于工人的排斥,往往成为工人罢工的导火索。1833年,英国海因兹和迪勒姆的罢工就是如此。“这个联盟(利兹,哈利法克斯,布拉德福德等地区)花费4000英镑发明了一种梳棉机,完全取代了这类工人的劳动,梳棉机是这次罢工件事的罪魁祸首,它对人与机器的组合带来的打击,长时间内无法恢复。”(57)在工人早期反抗技术的过程中,似乎给人们造成一种工人排斥技术的印象。其实,只要了解机器对于工人所施加的压迫,就可以感受到工人反抗机器的理由。“在工业区,尤其是在兰开夏郡……最令人心碎的残暴行为,就是那些无辜的、没有亲友的小孩,被委托给工厂主、制造商负责;他们因过度劳动而濒临死亡的边缘;他们被鞭打、戴着脚镣,饱受极其残忍而粗暴的折磨。”(58)更为令人吃惊的是,作为机器的从属者工人,无论是妇女儿童,还是成年工人,他必须适应机器的节律,拼命地使自己随着机器的节律而运转。“现在工厂里的劳动力比过去多得多,这是因为当我们将其与三四十年前相比时,孩子们必须照料的机器的速度大大提高,需要倾注更多的注意力和肌肉活动。”(59)“工厂里的一个孩子每天要走15—20英里,在12小时内跟着纺纱机走;当机器跑得更快时,则要走25—30英里。”(60)这种巨大的体能消耗既是资本家利润的源泉,更是工人阶级苦难的源泉。工人与机器的关系,不过是被掩盖的工人与资本关系的写照。

儿童从属于机器对于儿童所带来的痛苦,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的必要的组成部分。从约翰·菲尔登的《兰开夏郡托德莫登的制造商:工厂制度的诅咒》中可以看到,从属于纺纱机的儿童,“在多数情况下,他们被迫在皮鞭下工作时鸡肠咕噜,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被迫自杀…德比郡、诺丁汉郡和兰开夏郡这三个美丽而浪漫的山谷,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沮丧的、孤独的酷刑,并伴随着许多谋杀。”(61)作为资本主义追求利润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工人与机器一道变成了分泌利润的永动机,美丽的乡村不复存在。“工厂主获取的利润是巨大的,这进一步扩大了他们的胃口。他们开始了‘夜班工作’的实验,即通过一整天的工作,使那些工人双手疲惫不堪。工厂主又准备了一组夜班工人,夜以继日继续工作。等到白班工人上床睡觉时,夜班工人则刚刚离开,反之亦然。这是兰开夏郡的普遍传统,睡床永远不会变冷!这些对大自然的暴行,大自然已亲自掌控着报复:工厂里传染性发烧恶性爆发,它们的破坏性开始向周边四处蔓延。”(62)

封闭的工厂加上人员众多,都足以成为损害儿童和青少年身体健康的罪魁祸首。“即使在没有特定疾病流行的情况下,大型工厂通常也会对工人的体质造成损害。因为他们被囚禁在严格的封闭环境中,因为热空气或污浊空气四溢,以及由于缺乏积极的锻炼,都会使人神经衰弱。因为大自然要求,人在儿童和青少年时期,需要以运动来发展这个系统,使人这个物种适应工作要求,以及履行成年人的职责。”(63)但是,在资本主义的工厂劳动中,大量儿童无法摆脱“晚上不合时宜的劳动和白天的漫长劳动,这不仅会削弱新生代的力量和活力,也降低了人们对未来生活和工业总和的期望”。(64)为了适应机器的高速运转,工厂中儿童“普遍抱怨疲惫不堪,腿、脚踝、脚、手和手臂肿胀,这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的事实。”(65)“过度劳累的工厂制度,在其纯粹的状态下,往往会败坏年轻人的道德,在普遍过度倦怠的状态下,工人们常常求助于令人兴奋的酗酒和鸦片来缓解疲劳。”(66)这种可悲的状况正诠释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异己性。“资本不是作为资本而存在,因为独立的财富只有靠直接的强制劳动即奴隶制,或者靠间接的强制劳动即雇佣劳动才能存在。”(67)

但是,技术的进步使得工厂主们总可以逃脱保护儿童法律的监管。尤其是当瓦特设计的蒸汽动力机在棉纺厂广泛应用后,资本主义生产中,“促使机器转动的力量,以前依靠水的势能(瀑布),当然,只有在溪流上建造的工厂才能拥有。现在只需要一个引擎,它能够放到任何可以找到的人群中间。由于这些操作蒸汽动力机械的儿童没有涵盖在已有法案的范围内,1816年,R.皮尔爵士召集了一个众议院委员会,审查这项法案,使所有在工厂工作的儿童适用上述法案的规定。”(68)

在英国,“《工厂学徒法案》通过后,非常贫穷的人的孩子也被带到工厂。因为《工厂学徒法案》没有禁止学徒,而仅是禁止学徒的工作时间的长度。”(69)另一些工厂主则无视《工厂学徒法案》的制约。儿童的工作条件不仅极为恶劣,而且,儿童大量地被有组织地贩卖。“根据普勒斯顿(Preston)的巴克巴罗工厂(Backbarrow Mill)的监督员约翰·莫斯的证据,《工厂学徒法案》一直被视为不存在。目击者甚至不知道,工厂里的孩子们几乎都是伦敦教区的学徒。他们一年到头从早上5点工作到晚上8点,两顿饭只有一个小时……他们总是一周一次,在星期天的早上6点到12点打扫机器。因为工厂里没有座位,孩子们不得不一直站着工作。孩子们经常倒在工厂的地板上睡着了。”(70)

“长时间劳动是由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量贫困儿童所造成的。他们是雇主现有雇员之外的后备军。而且,一旦资本家以这种方式采购可怜的材料确立了这一习惯,资本家就可以更方便地将它们强加给身边人。”(71)工人不仅是工厂主的生产材料,更是归属于雇主的可转让的财产。“由于破产人的影响,这些孩子中的一帮人(如果它可以用这个词的话)被出售,并被公开宣称为破产人财产的一部分。”(72)因而,儿童工人甚至像现代奴隶一样,在工厂主之间来回转手流通。更为骇人听闻的是,“伦敦一个教区与兰开夏郡一家制造商之间达成了一项协议,规定每20个健全的孩子就应该配售一个白痴。”(73)妇女儿童作为成本低廉的劳动力,使得妇女儿童成为工厂主攫取剩余价值的重要手段,雇主也千方百计地榨取儿童的血汗。正如那个时代对工人具有同情心的观察者所看到的,“随着机械的改进,‘雇主的贪婪’促使许多工人做出了比他们天生所能完成的更多的劳动。”(74)

从查尔斯·温的《议会证据证明了工厂制度的邪恶》中,马克思摘录了劳动力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日趋低龄化的事实:“关于儿童开始工作的年龄,有证据表明,在相对少见的情况下,儿童五岁时就开始在工厂工作;要在工厂里找到六岁的儿童并不困难;许多人不到七岁;还有八岁以下;但更多的儿童工人是九岁;虽然有些,但只有少量的制造部门不允许雇佣十岁以下的儿童。”(75)普莱特·汤姆森先生(1837)试图提出一项法案,以13岁代替12岁,让13岁的孩子每周法定工作时间不超过69小时。对于曼彻斯特棉花制造厂雇佣的工人阶级的道德和身体状况问题,凯博士指出:“有一种身体抑郁的状态,它虽不会终止于致命的器官变化,但这种变化会转化为一种长期的疾病,它不仅与生活相伴随,而且它会延长到25岁高龄。”(76)这些血腥的文字无疑会使每一个善良的心灵在代表资本主义文明的法律面前瑟瑟发抖。拯救这个被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吞噬的阶级的命运,觉醒那些随着资本主义大工业齿轮飞速运转的灵魂,正是马克思勇于承担的使命。

四、结语

正如MEGA2的编者所指出的,《伦敦笔记》第11笔记本中,马克思注意到了广为流传的工资基金理论的追随者罗伯特·托伦斯和纳索·威廉·西尼耳的观点,同时,也关注了爱德华·卡尔顿·塔夫内尔关于工会组织及其历史的研究等。马克思对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特别是妇女和童工的健康状况、住房和工作条件、工资水平和贫民窟进行了广泛的研究。除关注经济学家的著作外,马克思还参考了医生、记者、制造商和神职人员的著作,如塞缪尔·莱恩、塔夫内尔、西蒙斯、欧文、威廉·洛根和彼得·盖斯凯尔等的著作(77),对他们提供的事实作了深入的分析。

如果仅仅着眼于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而看不到工人阶级的困境正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那无疑低估了《伦敦笔记》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基础性地位。只要深入到《伦敦笔记》文本本身,就可以看到:一是马克思将机器的应用使工人从属于机器、从属于资本的生产过程,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工场手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区别的显著性标志。机器居于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中心地位。在工人对抗和限制资本家对新机器的使用中,资本家甚至试图绕过现代产业工人,出现过从乡村家庭收购传统手摇纺纱产品的曲折。但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惯性作用,使得工人阶级有组织的反抗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被碾得粉碎。一部工会抗争的历史就是工人收入被不断压缩的历史。二是《伦敦笔记》表明,霍吉斯金把劳动纳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考察,认为只有劳动才是生产性的,是价值创造的源泉,这为马克思对资本与活的劳动在剩余价值形成中的作用的区分提供了清晰的思路。正是生产性劳动与固定资本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差异,使得同时代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关注工资率、关注法定工作日在价值形成中的作用。这也为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群的创作中,始终将劳动价值论作为理论分析的基础,并为揭示剩余价值的秘密提供了丰富的实证材料。三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成史也进一步确证了唯物史观的科学性。《伦敦笔记》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与资产阶级的社会关系、工人内部所形成的工会试图从整体削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非人道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国际贸易作为资本的扩张性与增值性的必要条件等,多角度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历史性。对于攻城掠地的资本来说,“美好和伟大之处,正是建立在这种自发的、不以个人的知识和意志为转移的、恰恰以个人互相独立和漠不关心为前提的联系即物质的和精神的新陈代谢这种基础上。”(78)当然,这种社会关系的自发性,也只是与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性是相一致的,而不可能是同某种抽象的关系相联系的。这预示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是可以永远存在的,它始终不过是人类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注释:

(1)(2)(9)(18)(19)(20)(25)(77) Karl Marx: London Hefte, Marx-Engels-GesamtausgabeCBuNcEbvy6VDXfzsOJ3zD4Y2Ddg1F0y7LTPY3VBltB8= (MEGA2),Ⅳ/9, Apparat, Berlin: Dietz Verlag, 1991, S.563-S.564, S.563, S.566, S.564-565, S.565, S.565, S.565, S.563.

(3)(29) 《关于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2部分第1卷前言》,载黄晓武主编《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5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页。

(4)(5)(6)(7)(11)(12)(13)(14)(15)(16)(17)(21)(22)(23)(24)(26)(27)(28)(30)(31)(32)(34)(35)(36)(37)(38)(39)(40)(41)(42)(44)(45)(46)(49)(50)(51)(52)(53)(55)(56)(57)(58)(59)(60)(61)(62)(63)(64)(65)(66)(68)(69)(70)(71)(72)(73)(74)(75)(76) Karl Marx: London Hefte,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 Ⅳ/9, 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1991, S.13, S.13, S.20, S.25, S.31, S.11, S.11, S.11, S.23, S.43, S.43, S.12, S.12, S.10, S.10, S.10, S.10, S.11, S.17, S.20, S.20, S.12, S.29, S.30, S.29, S.30, S.31, S.34, S.9, S.9, S.20-21, S.21, S.21, S.12, S.10, S.10, S.11, S.36, S.35, S.35, S.36, S.43, S.46, S.46, S.44, S.44, S.44, S.44, S.46, S.46, S.44-45, S.45, S.45, S.45, S.45, S.45, S.46, S.98, S.98.

(8)(33) [德]诺波特·特伦克尔:《劳动者的沉浮:现代男性批评》,载余莉主编《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8、37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16页。

(43)(47)(54)(67)(7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1、111、107、287、111页。

(48) [法]菲利克斯 · 瓜塔里、 [法]埃里克 · 艾莉兹: 《资本主义体系、结构和过程》,载[加]安德鲁 · 彭达基斯、[加]杰夫 · 戴阿曼蒂、 [美]尼克拉斯 · 布朗、 [英] 乔希·罗宾逊、[加]伊莫瑞·济曼主编:《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选》,王珊、郭建、 张贯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 第35页。

作者简介:梅文韬,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李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