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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古意氤氲的平原上

2024-08-22王太生

剑南文学 2024年4期

我自幼生活在一座古城里。我知道,出了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便是广阔无垠的乡村——我喜欢的,有着泥土和植物混合气息,江水缭绕、古意氤氲的冲积平原。

三十公里半径内的乡下朋友

我曾有这样的想法:要品尝到乡下时蔬的鲜,得在三十公里半径内的乡下交几个眉眼柔和的朋友。

事实上,在离城十八公里的地方,住着友人张老大;在离城二十五公里的柳湾,有曾给我寄过萤火虫的王小二;在离城三十公里的江边古镇,有一位与我往来已久的小镇诗人。

交几个乡下朋友,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可以扛花提酒,去原野上踏青。一想到那桃花盛开或是油菜花金黄的村庄,已是生机盎然,就好像看到友人站在村头等我,背后底色是绿油油的麦田。

城里住久了,便去乡野会会友,在那些村头、土路、庄稼地,拜访卢大爷、李大婶、孙胡子……相识的人,在荷塘畔乘凉,在瓜棚豆架下,谈天说地,把酒话桑麻。

秋天,搬个大南瓜当凳子,坐在上面,似乎自己也变成了一株植物,在泥土里生了根,伞状一样张开,丝丝缕缕,紧攥大地。

冬日,去古村看望一棵古树。返程时,坐在乡村小酒馆里,看雪落旷野,走神之间,不觉天地俱白。

那天,张老大在电话里对我说,村后的大河通长江,河里的胖头花鲢都是从江里游过来的——不管什么鱼,到长江洗过澡都长得块头硕大,喝江水长大的胖鲢鱼,味道相当不错。“春天你来,陪你到乡下小馆尝鲜,品刚出水的剁椒鱼头。”

张老大的祖先,是从苏州迁过来的。六百年前,祖先带着一家人,摇着船,从江对面而来,迷蒙大雾中,站在左右摇晃的船上,看到这一片高冈地,便弃舟登岸,开荒种植,从此定居下来。

乡间景色随着廿四节气的变换、农作物的更替而不同。清明,一块块水岸被金黄色的油菜花反复涂抹……在这样的背景下,雨水不期而至,一条船又一条船,像春水里的鸭子,游弋在水天间,划向岸田深处,油菜花与野豌豆杂陈,金黄与碧绿交织,风吹蚕豆花香;夏至,水岸充满生机,一场雨过后,水汽蒸发,一切都在生长;秋分,长南瓜、圆南瓜,躺在藤蔓中酣睡,呼噜呼噜,似有鼾声,虫鸣早已交织一片……霜降,隔河观田,庄稼早已收割……一场雪纷纷扬扬,从天而落,把这座漂浮在水上的千年古村落衬托得幽静纯美。

孟春三月,张老大约上朋友,携无人机等摄影器材,踏访水乡深处。取景器中,视野是那样开阔,一个偌大村庄,分成几块,温若软玉,横卧在水面上,房舍四周皆春水……

每年春天黄花簇拥,油菜花与水,演绎人与村舍、庄稼与田地的宁静、安逸。这样的场景,与杜甫《客至》相似:“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只不过诗中的“群鸥日日来”,改为“鸊鷉日日来”,就更为贴切,接地气。鸊鷉,一种水鸟,乡人又称“水葫芦”。

那位小镇诗人则在微信上相邀:错过了冬日的漫天大雪,来一趟春分时的小镇吧,“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春之首,我们一起到雕花楼上赏梅吟诗。雕花楼,是小镇的一座古楼,有三百年的历史,每有远朋光临时,诗人总要带他们到古楼上走走,看看不远处,缓缓流向天际的长江。

在以三十公里为半径的平原上,交几个布衣好友,一个人的交友面积就达到数百平方公里。这是一块友情的面积,也是一个人的活动面积,更是一个交情与友谊的活动范围。

三十公里的半径,可以画一个隐隐约约的大圆,构成一个人的交友空间、个人地理。这个大圆,是这个人滚动的情感和跳跃的思绪。让人不禁想这样问:一个人,几十年,能交几个朋友?一个人,半辈子,他的日常活动范围,究竟有多大?

捧碗对谈

乡下人好客,喜欢扎堆,爱热闹。

平原的村居与山中的村居不同,没有宅屋院舍的高低参差,有的是平路平地,抬脚便出门,在家吃饭嫌不热闹,不如捧碗自由行动。

捧碗对谈便是一种。

这样一种方式,既完成了吃饭这件事,解决了腹中饥,又把想说的话给说了,把要表达的情绪表达了,吃饭、说话两不误。

对谈原是两个文人之间坐着说话,说文学,说人生,说体悟……想不到也被平原上的农人“拿来”,成为另一种休闲方式。

都谈些什么?谈张家长李家短,谈鸡苗猪崽,谈婚丧嫁娶、柴火油盐……

对谈者,是两个性格外露的人。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人,谈不起来。

就像两个文人谈艺术文章、人生感悟,两个农人,谈收成与天气、大餐与小鲜、荤与蔬、厨房与饭桌、娃娃与衣裳……

那日,经过一个村子,听到两个男人捧碗对谈。年长的那位对稍年轻的那位说,他家里养了十几年的水牛老了,不能耕田了,有人想跟他买这条牛,一直舍不得卖掉。这头水牛,这么多年,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耕作时犁地,农闲时拉东西,风里来雨里去,且一直很温顺,在他家里起了不小的作用。现在,它虽然老了,犁不动地了,也派不上大的用场,可他舍不得卖,把牛拴在村外池塘边吃草,傍晚再牵回家,他要给这头牛养老。年长者感慨地说,牛通人性,那天给牛圈垫草,他对牛说,你就在我们家安心养老吧,我们是不会卖了你的。牛似听懂了这番话,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主人,眼里充满感激。

普通人的对谈没有那么玄妙,他们的闲谈,若二两棉花,絮絮而谈,随意自在。

捧碗对谈,宜晴日。两个人捧碗见着了,话一投机,便会聊上半天。

宜晌午。早晨的辰光紧凑,有好些事情要做,没时间谈;傍晚,天一擦黑,一家人围桌而坐,其乐融融,就不出门了。捧个碗,改与邻居对谈为和家人闲坐对谈。

本来,对谈是两个人的一种交流,加上“捧碗”这一动作,便多了仪式感。

捧碗对谈,二人站在桃花树下,温情而有诗意。

春天,村里的桃花树开了,绽满一树,清冽而雅致。两个人,一个刚从地田挑水回来,一个才从外面卖菜返家,都是甫一端上饭碗。一个嫌碗中烫,一个觉得在家吃饭不热闹,便急吼吼地捧碗而行,走到桃花树下吹风。两个捧碗吃饭的人遇着了,就聊上几句话,此时桃花树下的捧碗对谈,成了恬淡悠闲时刻。

捧碗也谈村外事。我乡下的朋友王小二有天跟他的邻居捧碗闲聊,王小二说,他这辈子最大愿望是在60岁之前到北京去一趟。“北方还没有去过,真想坐火车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说这些时,王小二流露出一脸的天真。但真的让他离乡去外地住几天,他又说他会想家。王小二告诉邻居:在异乡的夜晚,他会睡不着,会想念家乡的土路、池塘、水泥桥、老澡堂。王小二觉得还是躺在家里铺着草席的硬板床上舒服,深夜听屋后玉米地里发出的沙沙声,知道那是庄稼在拔节。那天,王小二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邻居:在叶子和风的絮语中,他会像婴儿一样熟睡。

在乡人眼中的美食,什么最好吃?两个大爷,一个托个小盆钵在挑里面的面条,一个捧只大花碗在吃饭。听两个大爷闲聊,一个说是豆丹,一个说是蝉蛹。说蝉蛹最好吃的那个说,蝉蛹油炸滋味最好,适宜下酒。在大热天的夜晚,到村后小树林去找那些刚刚出洞的蝉蛹。小树林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感觉用手慢慢去摸。

捧碗对谈,在乡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某日,一直潜藏着文艺特质的王小二对我说,什么时候,你可以请几位城里作家来乡下开文学沙龙,作家们吃着烤山芋,喝着玉米粥对谈,肯定会比他们在城里会场容易激发灵感。

我理解王小二的意思,他这是告诉我,写作者要多走民间,接地气。文人捧碗,要捧普通百姓的粗羹淡饭碗。届时,室内对谈,腔调琅琅,窗外庄稼摇曳,鸡鸣声悠扬。

出城几里

从一座城往外走,出城愈远草木愈深。平原上,三里不同村,五里不同景,七八里草木植物长势不一。

出城二三里,草木深一寸。

深一寸的草木,可以藏鸟,戴胜、灰喜鹊、白头翁在草木间散步,初春的梅花、杏花、梨花、桃花开了,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清代诗人高树,痴迷于城外的草木芬芳,在鹅坊的墙壁上题诗:“出城二三里,林木喜苍蔚。地无市廛声,茗有沙泉味。”坐在寂静乡间深处,一壶茶喝出清泉的甘甜味道。

出城五六里,草色添一分。

“春在溪头荠菜花”,春天一来,溪头荠菜花的绿意就藏不住了,那一把把张开的小绿伞,嫩得能掐出水来。

婆婆纳,宽了一分。不起眼的荒地上,婆婆纳的蓝色小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绿地上,凑近看,这些小花有细长的花柄,花冠淡蓝色,四片花瓣上带着放射状深蓝色条纹,煞是好看。

麦地青芒,趁人不注意,长了一分。在这个季节,麦地青芒,深了一寸,像古戏里老生的胡须,只是老生的胡须是花白的,麦子的胡须是青的。在雨水的浇灌下,胡须旺盛生长。

小茴香,深了一分。翠绿,看上去养眼,在田陇地边,茅厕角落,一场春雨,追一阵暖,一丛丛小茴香长得精神抖擞,绿葳葳的,细碎的茴香叶上,晶莹玉珠,星星点点。蔓延,是一种姿势。植物生长深处,看不见的星火燎原。掐几根鲜嫩的小茴香,指尖会染上浓郁的香气。

出城七八里的地方有油菜花,油菜花蕊蓬松开来。油菜花在城里看不到,只有走到阡陌纵横的城外,才能看到它花开磅礴的气势。

朋友张老大住在乡下,他在春天最满足的事情,就是在傍晚盛一碗粥,坐在门槛上捧碗看花。春天的乡野很寂静,也很喧闹,捧一只碗,欲吃未吃,眼睛却被面前的景物勾住了,暂且停下来,愣一会儿神,怔怔地看花。

出城十里,有桃花,枝干扶疏,柔朵丰腴。一株两株绿野碧桃树,组合成林,或粉或红的花开得颇有阵势。城外荒野的小酒馆,让人低吟浅酌,也有风雨亭可供歇脚,水田漠漠,鹭鸟翔集,耕牛、村舍、古桥……淹没在一片青绿之中。

出城十里,有杏花。杏花村这样的村落,往往都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杜牧“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所在——几间荒烟野草茅舍酒肆。古时杏花村,“酒垆茅舍,坐落于红杏丛中,竹篱柴扉,迎湖而启,乌桕梢头,酒旗高挑,猎猎生风,令人未饮先醉”。

出城十里,还有白兰花。有一回,我在城外十几里的村庄,在一个扳鱼人的河沿房舍前,意外地看到一株白兰花。一直以为白兰花长在安静的深宅大院里,与才子佳人相伴——我见到那株白兰花时,它栽在大花盆里,有一人多高,正开着洁白花朵,散发清雅幽香。

我所在的小城,城外三十里有一片古银杏林,树龄在一二百年的古树连片成林,村庄掩映其间,房舍、林木,错落有致,几场雨过后,银杏树枝爆出新芽,风吹过,叶子渐渐稠厚。

出城十五里,灞桥柳色青。西安城外的灞桥,在古代,是亲人或好友相送离别的地方,有人还折柳相赠。晚唐宰相郑綮被人问起是否有新作时,他回答:“写不出来,诗思在灞桥风雪中的驴子背上。”

出城二十里,野村茱萸红。年轻时,我常去扬州寻师访友,经过茱萸湾。旧籍记载,“汉吴王刘濞开此通海陵”,流水汤汤的古邗沟,以此为起点,一只运盐船,又一只运盐船,船首撑篙,船尾生火煮饭,首尾相衔,驶往远处。湾北有茱萸村,安静的乡野村落遍植茱萸树。茱萸是一种落叶小乔木,开小黄花,果实椭圆形,红色,味酸,可入药。我在山区县城的菜场见过,红艳夺目,惹人怜爱。想那扬州城外茱萸湾,每年到茱萸结果的时候,红果子缀在绿树上,鸟雀争啄,光影婆娑,该是一处让人流连忘返的所在。

一个人,淹没在平原春天的草木深处。

雅集食单

市井民间,乡野田园,平原上几个布衣好友的交往,也是雅集。雅集时,餐桌上有几道菜,让人口齿生津,回味无穷。

一盘慈姑炒大蒜。慈姑这样的水生植物,与大蒜搭配,慈姑要切薄片,先炒,青蒜后下,颜色看着悦目,口感也不错。亲戚家有女儿出嫁,男方家中午在乡下老家的“平原大饭店”摆二十桌,同村、同学、同事、发小……都来了,拖家带口,嘻嘻哈哈,认识的都挤在一起,我们几个城里来的,独坐一桌。说实话,乡下的菜,粗放,不精致,大鱼大肉居主角。临散席时,上了一道慈姑炒大蒜,味道不错,多吃了几筷,算是尝了乡下的菜蔬鲜。这样的土菜,就是要在乡下小馆里吃,火候不够时,店家添几根柴禾,旺火炒,菜中有烟糊味。再说,慈姑、大蒜比城里新鲜,从田头到桌头,不会超过半天时辰。

一盘冻小鱼。小鱼烧咸菜要冻,这是数九寒天里的时令小菜。刚出水的小参鱼、小鲫鱼、翘嘴白等,洗沥干净,下锅红烧,待烧至七分熟,倒入切碎的咸菜同烩。这样,鱼的鲜,入咸菜;咸菜的咸,分了一半给小鱼。摆上桌,动筷头,还没到那个时候。店家做好了,最好再搁置半天,让这道菜冷透,汤凝成了鱼冻,呈果冻状。这时候,吃小鱼、咸菜,都不如用筷头挑鱼冻吃。酱红色的鱼冻,鲜香,入口即化。

在乡村的餐桌上,曾问人:冬天水冷鱼不动,如何抓?对方笑曰:你这是见外了。天冷时,有人穿皮裤皮衣入水摸鱼。那些摸鱼者,专挑平缓坡岸,黄草杂陈。摸鱼人以双手在水中缘河岸触摸,鱼儿纷纷入手,笑而纳入鱼篓。又问,能摸到鱼的原因。乡人答:还不简单,冬天鱼儿也怕冷,手是热的,鱼儿往热乎的手上靠,自然就不费工夫了。这些刚出水的小鱼儿,与咸菜同煮,口感甚妙。

芋头红烧五花肉。平原的土菜,是与节气同步的。芋头经摆,秋天从土里挖出来一直可以存放到过年。吃芋头,有谐音遇好人、遇贵人之意。水乡垎田挖出的芋头大如球,或曰:龙头芋。布衣雅集食单上的一道菜:芋头烧肉。肉切成块,芋也切成块,细火慢炖后,有五花肉膏腴丰美,又有芋的粉糯,能够会意乡人烹饪的实在。

麻虾炖豆腐。小麻虾出水,活蹦乱跳。麻虾炖豆腐做法很简单,就是卤水嫩豆腐中放入小麻虾。这道看着不起眼的菜,最大的特色是鲜,隔水蒸,豆腐中的清香豆味调动而出,与麻虾的鲜融合,相遇在一只花碗里,最终是麻虾的鲜定下格调,欢愉收场。

由此,市井民间,乡野田园,几个布衣好友的雅集食单,总是随季节和应市的食材而定,并不固定写在纸上。几盘热气腾腾的土菜,摆放在粗纹木桌上,它们不只是一份食单,也是平原生活的日常。

【作者简介】

王太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雨花》《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湖南文学》《散文百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40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人如青苇》《草木底色》。现供职于泰州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