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的治诗之道
2024-08-20张浩楠
【摘要】袁行霈先生为学多方,在诗学研究领域独辟蹊径,成果卓著,他的著作《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为中国古代诗歌研究提供了方法论层面的借鉴。袁先生运用史论结合的诗学研究方法,兼顾诗歌艺术史的考察和诗歌艺术论的探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上下两编的编写呈现出了宏观研究与微观考察相结合的诗学研究方法。他还注重“横通”与“纵通”的治学理念,运用了纵横双向比较的诗学研究方法研究诗歌。
【关键词】袁行霈;诗歌;《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研究方法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2-003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2.011
袁行霈先生在中国古代诗歌研究乃至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都颇有建树,他的治诗经验和方法值得后人借鉴和学习。有鉴于此,本文将其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的理论分析和诗学研究实践作为切入点,从史论结合、宏观研究与微观考察相结687d86969a9cdf77fb86bf346abd4624合以及纵横双向比较研究方法三方面入手,探析袁行霈先生的治诗之道。
本文以袁行霈的诗歌研究方法为研究对象,通过梳理袁行霈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具体的诗学研究实践和诗学理论的论述,探析袁行霈的治诗之道。
一、史论结合的诗学研究方法
袁行霈先生选择中国诗歌艺术作为自己的研究内容,意图建立一种系统的诗歌艺术理论,用以进行诗歌的艺术分析。“兼顾诗歌艺术论和诗歌艺术史两方面,选择出若干题目撰成论文,然后加以汇集整理”[1]399,既是《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的成书过程,也体现了袁先生史论结合的诗学研究方法。
史论结合的研究方法主要是通过分析诗歌艺术史中的文学现象,从中归纳问题,形成诗歌艺术理论。汤用彤《言意之辨与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认为:“玄学的方法论即是言意之辨,玄学系统的建立实在有赖于言意之辨。”[2]31袁行霈先生则在《言意与形神——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辨与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将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辨这一文学现象与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紧密联系起来,将哲学的玄理问题引申到诗歌理论的层面,探讨如何恰到好处地处理言和意的关系。他引用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论述:“方其搦翰, 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3]322这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说文章写完以后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只剩下了一半,这是由于意念是凭空想象的,而文章的语言是具体实在的,所以言辞难以巧妙地将意念完全表达出来。袁先生在此基础上提出并进一步阐述了诗歌言意关系的核心问题:如何将情志用诗的语言更完美地表达出来。由此可见,袁先生善于在前人的文学艺术理论中发现问题,并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理论观点,这正是袁先生史论结合的诗学研究方法的鲜明案例。
袁先生在接受学者采访时,将自己做诗歌研究的四点体会概括为:博彩、精鉴、深味和妙悟。其中,精鉴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资料的鉴别与考订;另一方面是善于鉴别作品的优劣。[4]5由此可见,他十分重视史料的作用,将诗歌艺术理论的研究建立在诗史的基础上,立足文学本位。
他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这篇文章中讲到了意与境的交融问题,他通过借鉴古人的诗歌创作实践和文艺理论,总结出了情随境生、移情入境和体贴物情,物我情融三种意与境的交融方式。比如在分析情随境生的方式时,以王昌龄的诗《闺怨》为例,前两句“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表现了少妇无忧无虑,盛装登楼赏春的轻松喜悦的心情;三四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则心情急转,看到新绿的柳色,想到自己叫夫婿觅封侯而耽误这大好春光,内心不禁怨愁起来,这也印证了刘勰“物色之动,心亦摇焉”[3]519的说法。他还将前人对于诗歌意境的理论通过对诗歌的具体分析加以检视,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值得后人借鉴,史论结合的研究方法也值得后人学习。
袁先生在讨论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鉴赏问题时,肯定了联想在艺术鉴赏中的作用:“随着作品的内容和情绪而产生的联想,以及在感受的基础上产生的理解,无疑能够帮助鉴赏活动的进行。”[1]124在阐述这一问题时,他以汉乐府《江南》为例,其中“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四句,通过鱼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将儿童视角的跳跃展现出来,看似简单的四句话,却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的空间,等待读者填补空白,进行诗歌再创造。
因此,在研究中国古典诗歌时,既要在细致辩证的思考基础上得出自己的诗歌艺术理论,也要将理论应用到具体的诗歌作品中进行实践检验,正如袁先生在谈到自己对诗歌研究的心得体会时所说:“搞理论如果脱离中国诗歌的实际,对诗人和诗歌作品不进行深入的研究,那理论将会是贫血的、苍白的,隔靴搔痒,无济于事。”[4]4《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的成果是建立在理论探索与细密分析相结合的基础之上的,由此可见,史论结合的研究方法对于诗歌艺术研究的重要性。
二、宏观研究与微观考察相结合的诗学研究方法
《中国诗歌艺术研究》这本文集的成书思路本身就运用了宏观视野与微观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正如林庚先生为这本书所作的序:“本书上编盖由浅入深,沿波以探源;下编则青山历历,峰峦自见。仿佛两条坐标轴构成一幅坐标图,交辉映照,互为表里。”[1]1书的上编是对中国诗歌艺术理论的探讨,从宏观理论高度展示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第一章就从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研究开始切入对诗歌语言的分析,还包括对诗歌意境和意象等概念的讨论,试图在总结前人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建构一种系统的理论和认识;下编袁先生则将诗歌理论与其对具体的诗人艺术研究相结合,涉及了对李白、杜甫、苏轼等十一位诗人的诗歌艺术研究,从微观出入手,着眼于每一个诗人的诗歌艺术。
《李白诗歌与盛唐文化》这篇文章最能体现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研究方法的运用。袁先生在文章中引用同时代诗人对李白其人其诗的评价,以此向读者展示了李白及其诗歌在当时的巨大影响力,并探析了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比如,他从文化渊源的角度,指出了南北文化交流和中外文化交流对盛唐文化繁荣发展产生的重要作用,也为孕育李白这位近乎完美的盛唐诗人提供了足够的营养。将李白与盛唐文化联系起来,无疑是非常正确的,正如文中所写:“一个伟大的诗人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而时代的背景不仅指政治、经济的背景,也应包括文化的背景。在8世纪之始诞生的李白,他的一生差不多是和盛唐时代相始相终的,李白的魅力就是盛唐的魅力。”[1]183因此,将微观研究置于宏观背景之下是进行诗人诗歌艺术研究的可行之法。
袁先生还在文章中提出:“李白与盛唐文化的联系,主要应当从气质上去把握,从才情上去把握。”[1]190这里的气质是包含多个方面的,李白的诗常常表现出强大的气势,“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之磅礴使人读来荡气回肠;“敌可催,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的战斗精神令人为之振奋;《上李邕》里“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两句,诗人以大鹏自比,更是将自己满怀的豪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笑皆冷笑”则展现了他不受束缚、追求自由的精神。正如在袁先生书中所说:“李白对自由的热爱与追求,和时代的脉搏是一致的。”[1]194“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表现出他不媚权贵的高贵品行,“天生我材必有用”展现了他强烈的自信心和使命感,成为战乱中的最强音。而李白乐观自信的精神和独特的气质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正是盛唐文化所赋予他的,盛唐时代高涨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孕育了盛唐时代的李白。
在《杜甫的人格与风格》一文中,袁先生将面对现实的态度、坚强乐观和热爱生活概括为构成杜甫人格的三大要素。在分析前两个要素时,他列举了一些诗人揭示重大社会政治问题的诗歌作为论据,比如《自京赴奉贤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的创作时间几乎同步于安史之乱爆发时间,杜甫努力运用诗歌去反映社会现实,揭示社会矛盾和人民疾苦的现状,这体现了他始终密切注视着时局的发展;他在腐朽和黑暗的环境中仍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发出了那句不惜为天下寒士自我牺牲的呐喊:“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则体现了他坚强乐观的精神。与分析李白诗歌艺术时运用宏观研究与微观考察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一样,袁先生在分析杜甫诗歌艺术时,也是运用这种方法,将微观考察置于宏观研究之下:“我们还应看到杜甫是从盛唐时代的高度,以盛唐人的思想感情,来观察和理解安史之乱后的社会的。”[1]240
除了将微观研究置于宏观背景之下,袁先生在进行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研究时,也从微观处入手,由微观进入到宏观角度的研究。在《王维诗歌的禅意与画意》一文中,他从禅意角度切入对王维诗歌艺术的研究,开篇就揭示了王维的身份:一个熟谙禅学的佛教徒,并介绍了王维的家庭背景以及研究佛学的经历,以此阐明禅学对王维诗歌创作的影响,进而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述其诗歌中的禅意与画意。袁先生认为:“王维诗中的禅意,集中地表现为空与寂的境界。”[1]166比如《鹿柴》就表现了这种境界:空山里寂静无人,诗人沉浸在这种空寂的快乐之中,听到了“人语的回响”,从中领悟到了禅意,袁先生继而从禅意的分析引入到对王维诗中的画意的分析。由此可见,袁行霈先生从微观见出宏观的治诗之道。
三、纵横双向比较的诗学研究方法
袁行霈先生曾提出“‘纵通’与‘横通’的治学理念”[5],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究,他也采用了这种纵横双向比较的研究方法。
“纵通”通俗地说,是指上下打通,它的具体含义是:“对研究课题的来龙去脉有纵向的把握,虽然是局部的问题也要做历史的、系统的考察。另一层意思是对学术史的关注和了解,研究一个问题,必先注意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到学术的前沿,将研究工作的起点提高,这样,研究的结果才可能达到新的水平。”[6]30在《词风的转变与苏祠的风格》中,他将苏轼与陈子昂和李白进行类比,进而阐述苏轼对宋词发展所作的贡献:陈子昂的诗歌革新并没有取得完全的成功;李白把汉魏的风骨与南朝的声色统一起来,真正使革新取得了成功;到苏轼这里,既倡导了诗的革新,又使之臻于成功。从这段阐述中,可以看出,他在研究苏轼这个词人时,并没有孤立片面地论述,而是将他与前代的词人做类比,置于文学的发展中,做出历史的考察,这就是纵向比较的研究方法。
北宋前期基本上延续着五代词风的风格,从苏轼开始,宋代词风开始发生转变。袁先生在书中论述了苏轼词沉郁、豪放和淳朴三种风格,并对其以诗为词的艺术特征进行了总结,由此可见,在对苏轼词进行研究时,要注重整个词史的发展脉络和纵向的比较,而不是单纯对某个词人创作的分析,要从苏轼词的研究中探索出词的风格发展变化的轨迹。
在《陆游诗歌艺术探源》这篇文章中,袁先生同样采用了纵向比较的行文思路,首先介绍了陆游学诗的开端是从学习江西诗派开始,曾几和吕本中等人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以及他在此基础上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诗歌创作;接着阐述了陆游对杜甫诗歌艺术的学习,集中介绍了其对杜诗艺术境界、表现手法和律诗创作艺术几方面的学习;然后又介绍了陆游诗结合了李白诗的狂放和岑参诗的奇丽的特点;最后分析了陆游诗取法于白居易和陶渊明诗。袁先生在探索陆游诗歌的艺术渊源的同时,也对唐代和宋代其他著名诗人的诗歌创作艺术做了论述,间接再现了唐代和宋代诗歌的风貌。由此可见,纵向比较研究的方法对于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的重要作用。
与“纵通”相对,“横通”通俗地说,是指左右打通,袁先生“借用章学诚《文史通义》中‘横通’这个贬义词,赋予它褒义,加以发挥,强调多学科交叉”[6]30。他在分享研究中国诗歌艺术的体会时,提到了“博采”的观点,指出:“找到诗歌与其他文化形态相通的地方,着眼于横向的比较,可能看到平时不易看到的东西。”[4]5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他从多学科、多角度对中国诗歌艺术进行研究,比如《言意与形神——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辨与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由魏晋玄学“言意之辨”的论题引入到对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研究,进而探索其他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共同的特点,比如,形似和神似的问题是诗歌与书法、绘画等其他艺术一样需要探讨的艺术真实问题,袁先生在研究文学问题时,善于利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材料,实现了对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多角度的横向比较研究。
“袁先生‘为学多方’,‘游刃群艺’,故能运用自如地以诸学科与艺术门类的知识,解剖诗人及其作品,作出切中肯的评论。”[7]2比如,在《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美》这篇文章中,他指出了诗歌和音乐之间的密切关系,从节奏、音调、声情三方面论述了中国古典诗歌音乐美的构成;在《诗与禅》中,他将文学与宗教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联系起来,从以禅入诗和以禅喻诗两方面阐述了禅对诗的渗透;在分析李白和杜甫等诗人的诗歌艺术时,他将其置身于诗人所处的时代政治和文化背景中进行考察,实现了多学科交叉的“横通”。
除此之外,袁先生在对中国古典诗歌艺术进行研究时,不仅从中国诗学传统出发,还兼具世界眼光:“既吸收、发扬中国古代诗歌理论中的精华,但不因循守旧;有的需要改造和发展,就加以改造发展,使之臻于完善,同时也借鉴外国诗论中适用于中国诗歌的成分,尝试着建立一种比较系统的诗歌艺术理论,并用以进行诗歌的艺术分析。”[4]4比如,在探讨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的问题时,既引用了《文心雕龙》这样中国传统文艺理论著作,也借鉴了恩普逊等外国学者的诗歌理论,进一步从诗歌语言分析的角度阐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由此可见,在对中国古典诗歌艺术进行研究时,既要从纵向角度进行比较,又要从横向角度进行研究。
四、结语
袁行霈先生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专家,在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研究的领域里博采众长,独辟蹊径,做出了重大贡献,他在编写《中国诗歌艺术研究》时始终贯彻严谨的治学态度,从中国诗歌实际出发,运用史论结合、宏观研究与微观考察相结合、纵横双向比较研究等多种研究方法进行诗歌研究,不仅建构了系统的诗歌理论体系,也为后人提供了诗学研究方法上的借鉴和启示。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A]//袁行霈文集[C].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
[2]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
[3]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袁行霈.博采 精鉴 深味 妙悟——研究中国诗歌艺术的点滴体会[J].文史知识,1987,(3).
[5]袁行霈.横通与纵通[N].光明日报,1978.
[6]马自力.文学、文化、文明:横通与纵通——袁行霈教授访谈录[J].文艺研究,2006,(12).
[7]徐志啸.诗歌艺术研究的可喜成果——评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