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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冯杰《非尔雅》中的 “ 博物 ” 美学

2024-08-20吕杰

今古文创 2024年32期

【摘要】冯杰是当代文坛为数不多的兼善诗、文、书、画的作家,其散文也因而具有了多种艺术形式之间相互交融的美学品格,实际上这鲜明地反映出冯杰其人其文所继承的中国古代“君子博物”的文艺传统。《非尔雅》作为冯杰极具代表性的散文佳作之一,无论就其外在的形制与结构,还是其内在的选材与旨趣而言,无不呈现出北中原那别具一格的乡村“博物”美学风貌。以《非尔雅》为范本,采用传统博物学的视角来看待冯杰的散文创作,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和把握冯杰散文内里所具有的独特审美蕴涵。

【关键词】北中原;博物学;冯杰;《非尔雅》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2-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2.001

“博物学”这一名词称谓源于西方,本是一门极为古老的学科,自文艺复兴以降,到19世纪这个阶段是西方博物学快速发展并最终成熟的重要历史阶段。西方博物学的概念更多地偏重于自然科学领域的规律探索,主要体现在对大自然的观察、记录、分类与描述等,因此也被视为现代科学的基石。但由于科学的飞速发展以及新兴分支学科的不断细化,西方博物学的综合性意义也随之减弱,到了20世纪下半叶,博物学几乎已经不再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称谓来使用了。

古代中国虽然没有明确树立“博物学”这一名词称谓,但“君子博物”的传统早自先秦两汉迄宋元明清而不曾中辍,士大夫对物质世界的浓厚兴趣以及博物传统都被视作一种美德和能力而受到褒扬。参照扬之水的观点,置于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博物学”大致有以下两个主要特征:一是多识而杂——是一个集天文地理、草木虫鱼、道经释典、怪力乱神等无所不包的含混概念,这就决定了传统博物学并非一味因循严格的科学逻辑,而是芜杂原生地兼有自然主义、人文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二是托讽比兴——博闻强识、校名述异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能够通晓诗人之旨意,这又注定了我国传统博物学也并非如西方狭义概念上的博物学那样,只是简单的科学记录与分类,而是更加天然地富于人文历史和美感哲学的内涵 ①。

综上而言,本文只是借用了西方“博物学”这一名词称谓来进行指称,其概念内涵实际上更接近于我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名物学”,它一定程度上既具有西方博物学的启蒙与理性色彩,更重要的是它还涉及了我国古典文艺中心与物、情与理、知识与趣味、自然与历史等重要命题。冯杰本身就是一个继承了“君子博物”传统,在诗文书画各艺术领域皆有所成的作家,而这点反映在其散文创作里,便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博物”的美学风貌。在《非尔雅》一书中,冯杰以北中原方言为载体,按笔画将故乡的风物器具、瓜果草木、世态人情等细细排布、娓娓道来,借以抒情达意,表明对昔日乡土的追忆与坚守,集中而典型地展现了“博物”美学的特征。采用传统“博物学”的视野来看待冯杰的散文创作,更有助于我们厘清和理解冯杰散文创作的艺术品格、美学意蕴和创作旨趣等重要问题。

一、《非尔雅》的博物特质与“杂文”品格

许多学者研究后都认为古代中国的“名物学”传统应发源于人们对于《诗经》的注释,是以解释《诗经》和名物为目的而出现的, 《尔雅》这类词典便奠定了古代博物学的早期传统。将名物进行归类,并以象喻的方法加以简明扼要的解释,以示彼此之间的区别,这是古代博物之学的基本形态。《尔雅》是我国最早用以解释词义的专著之一,而作为散文集的《非尔雅》明显在形式层面上有意承继了古辞书《尔雅》的部分博物特质。在该散文集的目录中,作者以首字的笔画多寡为依据对细琐杂芜的方言土语进行分类,从只有一画的“一把扇”到多达十六画的“襻”,冯杰无不细细甄选、逐一排列,文末还特设附录加以归纳区分;全书的行文布局,也均有意仿照古代的书写阅读习惯,以自上而下、从右到左的顺序结构文章;除此之外,书的装帧设计则借取了《尔雅》古籍书的部分视觉语言,内文采用三段式竖向排列,并用作者手写的书法体作为各章篇名,每一篇再配以作者亲手所绘的水墨画和黑白章印,整本书按词典式进行布局,因而呈现出一种集诗文、绘画、书法、释义于一体的博物美学特质,散发着浓厚的文人雅士之风,也彰显出作家“君子博学”的才情品性。

中国传统文学之所以更多具备着“杂文学”的品格风貌,而难以放入西方所谓“纯文学”或“美文”的概念范畴,实际上就与中国传统知识阶层的学问方式有着重要关联——也正是得于“君子博物”这一传统知识阶层的学问方式,冯杰的散文也因此获得了一种“杂文学”的品格,具体表现在题材的驳杂和体裁的越轨上。《非尔雅》所述内容题材驳杂,从稀疏平常的一饭一蔬、草木家禽、农村器具如《黄叶》《骡子》《笆斗》,到饶有诗意的天气时令书写如《梦僧雨》《云磨》《打豁》可谓无所不包;从描写复杂的人性幽微如《小舔》《二塍》等,再到回忆富于温情的童年往事《书坊》《台灯》也都兼收并蓄。像《片儿汤》一文更是由吃食延展至写作的文体讨论,后又转向对日常生活的思考,这类近乎意识流的文字在《爬杈猴》等数篇中都有体现,其纵横捭阖、放肆蔓延的笔致与古人所追求的“得意忘言”“超于象外”的境界差可比拟。冯杰将身边事信手拈来,让心中情潺潺流出,熔讲述、议论、抒情、言志于一炉,使自己的散文既有知识性,也富趣味感。除此以外,《非尔雅》在体裁上也颇具越轨的笔致,这点学者何弘在为该书所作的序言中便已表明,《非尔雅》作散文读时,便得晚明小品文之传统,冯杰从北中原民间日常口语词汇出发,以轻巧流畅的笔触描写了故乡豫北农村的自然景色、生活片段、儿时记忆、民间传统和世态人情等等,篇篇可谓短小隽永、独抒性灵;作诗歌品时,则得中西诗歌之长,如《蝎虎》《水驮车》等等无不想象清奇、意趣斐然;作小说观时,则颇具古典笔记小说之遗风,如《支棱》《杀戏》诸篇,皆人物鲜活、情节明了 ②。

《非尔雅》所具有的上述特点无不显示出浓厚的“博物学”色彩,形式上的有意仿古、内容上的洒脱无拘以及体裁上的杂文品格,都使该书古韵横生而不落窠臼,雅致有趣却不脱凡俗,产生了一份不同艺术形式交相碰撞的特有美感,于乡间日常点滴抑或三两方言土语中寻觅诗意与真意,加以点染便成大俗大雅,耐人咀嚼。这都为冯杰别具一格的散文文风奠定了重要基础。

二、《非尔雅》的地方经验与民间立场

传统的博物美学特质不仅充盈在冯杰散文的外在形制与文章体例层面,也进一步影响着作者的行文立场与创作旨趣。冯杰曾在一次文学访谈中表达了自己之于文学使命感的看法,相较于那些向现实发言,期望以此起到干预改造之效的作家作品而言,他不无谦虚地表示自己的文字或许只能用来衬托使命感,写的多是一些闲情意趣,驾驭不了宏大题材,也无甚高远的文学理想。冯杰自认“写不了一座大山,只好去写山缝里的青苔,写青苔里的白云”了 ③,他还借用姥姥的名言“多大的荷叶,裹多大的粽”,总是觉得属于自己的那一张荷叶,除了裹住乡间的露水与风声,便再也裹不住其他任何东西了。实际上这种自觉站在时代边缘上的、执着构建北中原精神原乡并始终持守民间日常生活经验的书写立场不仅来源于作家自身的生活阅历,更与其散文中所具有的博物特质同根同源、天然契合。

《非尔雅》之“非”正在于它作为一本出彩的散文集,除了继承古辞书《尔雅》的部分博物特质以外,还显示出截然不同的创作旨归和行文立场。《尔雅》以严肃的书面语写成,是一部学术色彩浓厚的儒家正典,作为古代儒生们颂典通经的重要工具,《尔雅》凭借“博物不惑”的知识功效而备受推崇。与《尔雅》的“雅正之言”恰恰相反,冯杰的《非尔雅》借豫北方言为载体,精心构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北中原精神原乡,意在打捞起那些行将湮没于时间长河的乡土记忆碎片。面对即将消逝的方言土语,冯杰用一种考据记录的方式,或追根溯源、解词造句,或夹议夹叙、颠覆引申,不求规范也不避主观,在追忆与畅想中复活民间古老语言的生机活力,希图将记忆中的乡村风景定格在笔端化为永恒,也为那终将被遗忘的乡土往事立此存照。

民间是一个与官方和庙堂相对的概念,本就与乡土大地和底层民众紧密联系在一起,而博物的主体原是乡土大地上生长繁衍的动植物,“所以将民间与博物联系在一起的就是乡土大地” ④。“乡”是乡民,“土”即大地,人与动物、植物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都由大地所孕化养育,生生流转、不灭不息,因而博物与民间二者本就紧密关联。民间日常生活的变迁总是显得沉静而缓慢,然而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之下,又于转瞬间湮没无闻。虽然日常的衣食住行之变往往叫人习焉不察,但社会转型之剧烈,却早已使得原本的乡村日常变得久远而陌生,这种看似“不言而喻”的变化是需要有心人的捕捉打捞才能得以重现的,冯杰便十分愿意去做这个有心人。在《非尔雅》中,鹅卵石被叫作“老鸹枕头”,而在这一富于童话色彩的意象背后,却暗藏作者对于一个哑巴少女前途未卜的隐忧;农村“杀戏”的背后,不仅揭示了贫苦乡村某种特有的经济学,更洋溢着一股朴素温馨的乡亲乡情;凭借编织技艺起家的少时同窗,却在人生的大好年华遭人谋财害命,一只小小的“笆斗”里盛着的净是人生的无常与无奈,不得不叫人唏嘘;而一株长老了的植物“老苗”,内里则显示出北中原乡民的隐忍与克制,以及某种中正平和的处世哲学……一切名不见经传的小人小物,以及那些被时间之尘覆盖的乡村往事,都在冯杰的笔下重新焕发出新的光泽,冯杰这种对细琐事物与乡土语汇等的考证功夫,追根溯源是老庄以降的博物与自然传统。庄子《齐物论》中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在庄子的眼中自然万物的指向都有着至微至大的无限可能,即便是小若蝼蚁,微似尘埃,也自有一片世界与一种滋味。冯杰散文中那些看似日常而无关宏旨的小事,“却像撒在汤里的盐,为看似不变的生活增添滋味,不仅与个体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更隐藏着民族延续的精神血脉和文化密码” ⑤,处处散发着中国传统博物学中天人合一、境与人谐的审美气息。

那个在瓜地牛棚里翻滚,在月明地里歌唱,在豆油灯下遥想的冯杰,不仅收获了一个温情脉脉、丰沛充盈的精神时空,也是他构筑自己的文学血地——北中原的根基所在。他将民间作为其散文创作的主要题材内容,以一种平和温暖的笔致展现乡土人情的同时,还以一种完全开放的心态将自己置身于民间,因此在冯杰的散文中,民间的内容与博物的因素交相辉映,最终构筑起一个和谐平静,诗意且善的北中原文学时空,并逐渐确立起一种独属于自己的散文风格——“质朴、消散、清简、隽永,泥土的气息里飘逸出野花的芬芳。行文布阵也还有几分纤细的狡黠,像那青青草叶上的芒刺” ⑥。

三、《非尔雅》中的历史感与诗意来源

得于传统博物学的真传,冯杰还在其散文创作实践中大量援引古典文艺著作的内容,不仅为自己的散文创作实践镀上一层浪漫的诗意色彩,也让原本日常芜杂的民间经验在与“经典”的对话与互文中获得了某种怀旧感和较为厚重的历史意味。冯杰自述喜读古人野史笔记之类的作品,诸如《酉阳杂俎》《本草纲目》《诗经》这些极具博物色彩的作品,不仅在文学体式、创作立场上影响着冯杰的散文创作,甚至还直接构成其散文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左右着作品的艺术风格。

冯杰虽以散文著称,但最初却是以写诗踏上文学道路的,他始终不忘自己作为一名诗人的身份,这也使得冯杰的散文诗意盎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洋溢着诗情画意。在《马知了》一文中,作者不仅引用了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作品,还经由《诗经》引申发挥一番,文末直接以一首清新隽永的小诗作结“蝉蜕/一座透明的空房子/邀夏天去住/四壁从不装饰/只盛着一勺露水” ⑦。一方简朴的乡村瓦片,在作者笔下幻化成幽暗而明澈的“瓦精”,城乡转型的剧烈冲突却在作者饶有诗意的笔下变得安详而平和,“在一个深夜,在一泊瓦垄埋过脚踝的月光里,一棵棵瓦精抖动,这些不同姓氏的瓦松,它们在商量着:今夜有约,要携带一座房子飞翔,从这个世界消失。它们谁都不告诉,包括房子的主人。” ⑧其中没有呼号没有怒吼,只有一缕淡淡的忧伤与追怀。此类的诗意文字在《非尔雅》一书中俯拾皆是,在诸如《月明地》《襻》《蝎虎》等篇章中,若将连贯的文字以现代诗歌的组合方式分行排列的话,简直可以作为一本诗集来品读,读来让人口齿生香、心襟荡漾。除此之外,《非尔雅》中还大量地引经据典,使得原本稍显单薄短小的文章增添一层较为厚重的历史怀旧感。原本指背后说人坏话的“咬蛋”,在经由《水浒传》的演绎之后便能与历史时空相联结,进而“上升到文化意义”;而代指炫耀和勾引两种状态的“抖毛儿”一词,则在与古典世情小说《金瓶梅》的互文对话中,焕发出全新的生命活力,并获得了一种民间底层生活的趣味性;将“喷嚏”放入《诗经》的文学传统中去阐释,“寤言不寐,愿言则嚏”两句瞬间让原本作为一种生理现象的打喷嚏获得了一种象征性和古典美,成为遥遥思念与暗自数落的双重指代,这种旁征博引的做法还在《角儿》《村经纪》《起火》《格地地》等篇章里反复出现。“作诗的最高境界是‘浑然天成’,文章大抵也是如此。打捞故乡日常细节的文章不少,但写出况味不容易,‘敝帚自珍’的多,甚至活色生香的也多,但能写出历史感的不多。冯杰的难得之处在于虽考据却无考据癖,对历史与现实喜忧参半的反思隐隐地流淌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这种反思让他的文字有妙处却不过于轻飘,有温情而不过于惬意,也就能延展出更丰富的讨论空间。” ⑨当记忆中的乡土已经渐行渐远,当笔下的北中原在现实中节节败退,牧童短笛、乡居小唱也都已随风飘散之际,冯杰利用这种写作方式重新呼唤一种诗意,在现代化的列车一往无前的当下,重新构筑起一个精神原乡,借以放缓步调,安放自我。

寄物陈思、感物言情本就是我国传统“博物学”中“博”以通诗、赋“物”以名的内在枢机,而这一点也正是相较于西方狭义博物学观念更富于人文历史和诗意美感的地方,冯杰的身上不仅散发着浓厚的文人雅士之气,其文也兼具了传统士大夫笔下的诗意与理趣。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双脚不离乡土的忠厚“地之子”,文字里所弥漫的乡间土气,驳杂而清新、朴拙又细腻。可以说,冯杰的散文借由中国古典文艺中的诗意眼光和博物笔法去描绘自然与民间,并真正做到了古典与现代的和谐交融。

注释:

①王书婷:《博物诗学:一种现代文学研究的跨学科视角》,《长江文艺》2020年第1期,第142-143页。

②冯杰:《非尔雅》,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7页。

③刘宏志:《我的荷叶只能裹住露水和风声——冯杰文学访谈》,《平顶山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第78页。

④肖明珠:《论乡土文学中的博物志》,长沙理工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7页。

⑤李孟舜:《黄河岸边的“民族志”——日常经验与冯杰的〈北中原〉》,《南腔北调》2022年第1期,第25页。

⑥鲁枢元:《当冯杰遇上汪曾祺》,《文艺争鸣》2022年第1期,第150页。

⑦⑧冯杰:《非尔雅》,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1页,第33页。

⑨李孟舜:《黄河岸边的“民族志”——日常经验与冯杰的〈北中原〉》,《南腔北调》2022年第1期,第26页。

参考文献:

[1]王书婷.博物诗学:一种现代文学研究的跨学科视角[J].长江文艺,2020,(01).

[2]冯杰.非尔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

[3]刘宏志.我的荷叶只能裹住露水和风声——冯杰文学访谈[J].平顶山学院学报,2017,(06).

[4]肖明珠.论乡土文学中的博物志[D].长沙理工大学, 2019.

[5]李孟舜.黄河岸边的“民族志”——日常经验与冯杰的《北中原》[J].南腔北调,2022,(01).

[6]鲁枢元.当冯杰遇上汪曾祺[J].文艺争鸣,202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