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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谷崎润一郎《细雪》中“侘寂”美学的体现

2024-08-20马佳琪

今古文创 2024年30期

【摘要】《细雪》是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品,被认为是日本古典美的典型。而“侘寂(Wabi-Sabi)”美学作为日本重要的审美理念之一,在文学方面也具有很强的研究意义,在《细雪》中具体表现为女性形象的自然与反叛、故事情节的瑕疵之美和叙述手法上的时空意识三个方面。对《细雪》中体现出侘寂美学的研究,有利于对谷崎润一郎文学中的美学意识进行多元化分析,也对日本侘寂哲学的探究大有裨益。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细雪》;侘寂;唯美主义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0-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0.005

《细雪》是谷崎润一郎在经历了三次婚姻,定居关西地区之后,对体验町人文化、描绘本土风俗人情、塑造女性群像的集大成之作。其中无论是端庄典雅,娴静大方的女性角色,如幸子、雪子,还是对没落贵族的日常生活的描述,如赏樱、捕萤等,都可以看作是作者对古典美的现代创作,对传统美的回归。另一方面,作者在《细雪》中的叙述采取冷静、客观、娓娓道来的态度,将关西地区的风土人情如同一幅缤纷多彩的绘画长卷展现在读者眼前。《细雪》中简约宁静的文体风格、自然发展的叙事脉络、质朴纯真的人物性格、经历着时代变迁和沧桑岁月的大家族,这一切都与日本传统的侘寂美学理念相契合。

一、“侘寂”的源起与发展

侘寂(Wabi-Sabi)从本质上说是中文翻译的一个变形,其原意是分开的两个不同词语,即“侘”(わび)和“寂”(さび)。“わび”是日本的固有名词,原指孤独凄凉的生活状态,后在禅宗精神、茶道文化的影响下,其含义逐渐变得正向化,并用汉字“侘”来标记,意为一种宁静致远,古朴娴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存哲学。而“さび”与“わび”几乎完全同义,后用汉字“寂”来标记,意为一种经过时间沉淀,岁月打磨后的独特美感。为了符合中文词汇双音标字的语法习惯,国内研究往往将两个字相结合成“侘寂”,用来探究日本的美学文化。

“侘寂”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具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感,他们不支持也很难对这一概念进行盘根究底的解析,一切质朴的,自然的,不追求表面繁华,具有时间洗礼过的历史厚重感的,即为“わび”。例如相比于人工培育的百花园,寺院前长满青苔的石阶更能给人以美感。这种美感不只是来自于自然简朴和岁月洗礼,更是一种残破的缺憾美,它追求简约、寡欲和寂静,赞美事物的朽败、磨损和流逝,承认并接受生命的转瞬即逝。这一美的哲学,随着日本的社会发展,先是由佛教文化过渡到茶道精神,后又应用于建筑学科,在文学上也有所体现。

站在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冲突的浪潮之下,谷崎润一郎的立场更偏向于日本传统一方。他的作品经常是以传统的日本风土人情为故事背景,其间塑造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既有明显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恶魔主义倾向”,同时也有对日本古典美的向往与回归。

不仅如4b635708879bb9c26a4edbf7d3bc30e4此,在谷崎润一郎的散文集中,“扬日抑西”也是他的普遍观点。在散文集《阴翳礼赞》中,他表达了对日本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不满,认为独属于日本的某些文化和精神应该保留。对“阴翳”的理解上,谷崎在文中说:“随处可见的无法捉摸的外光映照着昏暗的墙壁,艰难地保持着一点儿残余,我等便以这纤细的光明为乐。对于我们来说,这墙壁上的光明或晦暗强过任何装饰,看都看不够。” ①他认为,东方人不喜欢肤浅、灿亮的器物,相比之下,那些沉郁暗淡、枯黯润厚的光泽更让人能联想到年代感。谷崎润一郎通过“阴翳”引发了对美的思考,这种自然古朴的、有着岁月感的、“无瑕不成玉”的美,与“侘寂”之美是一脉相承的。而谷崎润一郎在文章结尾的呼吁,“我们已经失去的阴翳的世界,至少要在文学的领域唤回来” ②,也是作家希望在文学中能够重现“侘寂”之美和实现传统美的回归。

二、《细雪》中的“侘寂”之美

作品《细雪》以莳冈家族的日常起居生活为故事背景,莳冈家的四位姐妹为主人公,以雪子和妙子的婚恋问题为故事主线,描绘了没落名门在时代浪潮下的挣扎,同时也展现了关西地区多姿多彩的风土人情和传统习俗。“侘寂”(Wabi-Sabi)作为一种美学理念,它在当代更多地被应用在设计学和建筑学领域的研究。而想要将“侘寂”与文学作品联系起来,必须考虑到“侘寂”之美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形式,才能做到有的放矢。这种表现形式有可能是浮于表面的人物情节,语言风格,也可以是隐藏在作品深处带给读者的审美体验。对于《细雪》中的“侘寂”之美,可以从女性形象、故事情节和叙述手法三个方面来把握。

(一)女性形象上的自然与“反叛”

在《细雪》问世的初期,当时的日本评论界认为《细雪》是一部“软绵绵的”“女性向”的恋爱小说,甚至将其称之为“现代版的《源氏物语》”,这样的评价主要是源于其含蓄隽永的文体风格,以及个性鲜明不一,却都质朴纯粹的女性形象。《细雪》中登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女性角色,其中既包括作为主要人物的莳冈四姐妹:鹤子、幸子、雪子、妙子,也有次要人物妙子、阿春、井谷、舒尔茨太太等。

谷崎润一郎在写作中有意规避了传统小说塑造角色的手法,而是采取冷静、客观的态度,对角色的描写采用一以贯之的方式,而其不同的鲜明个性则在角色的行为和经历中体现出来。例如作者在对幸子、雪子和妙子的描写上,三姐妹从登场到活动,其形象在故事情节中的体现都显得十分自然而不突兀。作品直接从雪子的亲事开始导入,开篇便登场了幸子、妙子等五六个人物。谷崎润一郎不追求角色在故事情节中宛如“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尖锐感,而是希望画盘调色般地实现角色与情节的完美融合,这些人物在谷崎润一郎行云流水的描写中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一部黑白无声电影提供给读者“沉浸式”的审美体验。

以三姐雪子和小妹妙子为例,二者的形象塑造体现了典型的“侘寂”之美。雪子内敛含蓄,美丽大方,经常穿艳丽的和服,是日本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自然女性,是日本古典美的代表。在雪子面对亲事感到心烦意乱独自观赏院子时写道:“此时她从站立的地方看下去,南面是草坪和花坛,往前是假山,开着小白花的麻叶绣线菊穿过假山的石头间,如垂盆般吊挂在干涸的池塘上。右面的沙汀上,正盛开着樱花和紫丁香……沿着铁丝网种着一排梧桐,明媚的阳光散在梧桐下的草坪上,悦子和罗瑟玛丽正蹲着玩过家家……雪子忍着不由浮上嘴角的微笑,一直悄悄地注视着女孩们的游戏。” ③谷崎润一郎对这种日式美人和自然环境的美的捕捉,既是源于作家本人在关西地区受到町人文化陶冶的生活经历,也是他对简约、宁静的“侘寂”之美的渴望。

而妙子则是在反方向上体现了谷崎润一郎对“侘寂”的追求。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提到了对恋爱与情色的看法,他虽鼓励恋爱,却也主张节欲,“日本女人淫乱的同时,也就失去了处女的健康与端丽,红颜衰退,败柳残花,变成一个下贱的淫妇” ④,这与“侘寂”美学所提倡的静心、寡欲理念也是异曲同工的。妙子作为家族中的幺妹,接受了最多、最丰富的西方思想,品行不羁,任性洒脱。当她罹患痢疾,卧床不起时,作品中对她这样描述:“在面容、脖颈等部位似乎晕映出可以说是阴暗、淫猥的暗影……仿佛侵入了花柳病的病毒,那副脸色令人联想到堕落风尘的女人的肌肤。” ⑤在妙子挥霍奥畑钱财,与调酒师三好有染的丑闻东窗事发后,妙子在作品中的形象由开化、时髦的新时代女性逐渐变得猥琐、糜烂。这种转变主要是出于谷崎润一郎本人的情欲观念:淫荡的女人不仅会失去外表上的花容月貌,而且精神上也会变得萎靡、堕落。这种理念可以窥见谷崎润一郎独特的伦理观,也可以看作是对静心、寡欲的“侘寂”之美的拥护。

(二)故事情节中的“瑕疵之美”

“侘寂”经常被解释为残破的,有缺憾的美,但这种解释是相对片面的。“侘寂”并不以残缺为美,而是认为世间万物在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地会有缺憾的存在,十全十美的情况是不存在的。“侘寂”美学赞美万物的生生不息,包容迢迢年华的老去,它鼓励人们超脱物质,从精神层面去感受自然的变化,岁月的洗礼。从这一意义上看,“侘寂”美学认为事物与其“完美无瑕”,倒不如“完美有瑕”,这种“瑕疵”正是象征着“无为而治”的怡然心境,和充满历史厚重感的独特审美。

在谷崎润一郎的早期作品如《刺青》《痴人之爱》中,作家侧重于描绘怪异美,沉湎于官能感受,表现出“恶魔主义”风格。在创作的中期,作家与自己倾慕已久的“真命天女”松子夫人结婚,并搬到了关西地区居住。婚姻生活的稳定,关西地区质朴的风土人情,让谷崎润一郎久违地感受到了修身养性的日本古典美,于是作家转向了文风慎重的古典美题材,实现了传统美的回归。而早期充满怪异美的恶魔主义倾向,也被作家巧妙地转化成了古典美题材作品中的“瑕疵美”的书写。正如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对阴翳的赞美一样,作家在文学作品中也秉持着以小小的瑕疵或缺憾来让事物发展变得圆满的审美态度。值得注意的是,谷崎润一郎在文学作品中的“瑕疵”书写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在不影响故事情节发展的前提下,去捕捉人们在日常生活经常忽略的小细节,并以文学形式呈现出来。

“雪子”是作家着力描写的日式古典美人的典型,在雪子的身上,既有端庄典雅的性格气质,又有美丽娇媚的外表特征。凭借出色的外貌,雪子在相亲的场合上尽管性格内向,却始终对自己的外貌保持自信。而“色斑”则是一直伴随着雪子五次相亲经历始终的意象,作品中对“色斑”的描述是一种过了适婚年龄的女性常见的,结婚之后就会自然消失的正常生理现象。莳冈家的四姐妹每一个都是花容月貌,如果以同样的手法去描述雪子的美,未免显得过于累赘,并容易陷入角色“扁平化”的困局。而“色斑”的出现,与“雪子”美丽的容貌形成了对比,起到了反衬的作用,在“美”的描绘中加入了新的元素。而雪子本人对“色斑”却毫不在意,从“色斑”这一意向,读者可以窥见未婚女性特有的绰约风姿,体会到“瑕疵”在塑造雪子美貌过程中的画龙点睛之妙。谷崎润一郎痴迷于女性美的塑造,尤其注重对女性人物的外貌描写,对“色斑”这一意象的描绘,使得雪子的形象更加饱满、立体,让自己笔下的“古典美”显得更加自然质朴,具有一种“无瑕不成玉”的审美体验。

(三)叙述手法上的时空意识

“わび”在日文中原指孤独、凄凉的生活状态,在用汉字“侘”标记后,其含义逐渐正向化。从汉字字形的结构来看,“侘”即为“人在宅中”,体现为一种孤寂感、安详感、温馨感、自在自足感,是一种空间意义上的审美体验。“寂”(さび)意为“变旧”“生锈”,具有岁月洗礼,历史沉淀的时间维度上的美感。从时间和空间两个不同维度相交的意义来看,两个词合称的“侘寂”(わびさび)便具有了独特的时空意义。

《细雪》整体是以日趋衰微的名门大家莳冈家族的生活日常为故事背景的,故事中人物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都围绕着大家族观念而展开。“莳冈家族”如同一个大宅子,经受着时代变迁下的风风雨雨,而在大宅子下的兄弟姐妹,有的想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有的想寻求家族的庇佑,而最终大家还是被亲情的链条捆绑在一起。这就是亲人,是争执和矛盾的来源,也是怀念和眷恋的终点。基于这一点,《细雪》在叙述手法上也具备了一种空间意识。作品中写到幸子陪同妙子去东京本家的时候,两姐妹并枕共眠,幸子怀念起童年时姐妹在一起睡觉的时光,心里依然感到十分温暖。尽管经历着外部的时代变迁,内部家族成员的成家立业,但是作为同胞姐妹的初心始终没变,来自家人庇佑下的温馨和安详始终温暖着姐妹们的心。

谷崎润一郎在《细雪》中采用了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来记录事件经过和人物性格发展过程的顺叙手法,其中运用较少的插叙手法来补充故事细节。作品以雪子的新亲事展开,以妙子生产、雪子出嫁而结束,时间跨度约七八年,穿插着雨灾、飓风、战争等历史事件,使得故事具有相当的历史厚度。作者仿佛是从历史长河中截取了一个片段,以文学形式呈现给读者,展现的是一个没落的名门望族近十年来的跌宕沉浮。尽管作品不可避免地表现了岁月的流逝,但更多的是想要唤起人们对时间沉淀下的独特美感,而这得益于关西地区的传统日本文化氛围。在时局动荡,灾害频发的时代,人们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在春天赏樱,在夏天捕萤,得空便去看歌舞伎,虽然美丽转瞬即逝,但人们永远会珍惜当下,对生命的每分每秒都心存感激,瞬间即为永恒。作品在时间维度上的“侘寂”之美便由此体现。

三、结语

“侘寂(Wabi-Sabi)”是研究日本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方向,其带给读者简约、宁静、质朴、历史感的审美体验,对于探索文学作品中的美学成就具有重要意义。作为唯美主义流派代表人物的谷崎润一郎,在他的作品中所体现的多种唯美意识历来受到文学研究者们的广泛重视,而当用“侘寂”美学去观照他的代表作品《细雪》时,也可以得到不同的研究价值。不论是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还是具有“瑕疵美”的情节设置,抑或是充满时空意义的叙述手法,都体现了《细雪》所蕴含的多元审美价值,以及“侘寂”美学在文学作品中独特的应用意义。

注释:

①②④谷崎润一郎著,陈德文译:《阴翳礼赞》,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第48页,第93页。

③⑤谷崎润一郎著,郑民钦译:《细雪》,南海出版公司2021年版,第98页,第517页。

参考文献:

[1]谷崎润一郎.细雪[M].郑民钦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21.

[2]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M].陈德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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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佳琪,男,辽宁葫芦岛人,辽宁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二在读,研究方向:东亚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