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畸人》中“畸人”之“畸”的福柯权力理论视角解读
2024-08-20甘丁文
【摘要】舍伍德·安德森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其独特的文风和发人深省的主题为美国文学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贡献,并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美国作家,包括福克纳和海明威。《小城畸人》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收录了他从1916年开始创作的一系列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以美国小镇温士堡为背景,描绘了时代交替之际,在小镇上生活的一些深陷于精神、自我身份以及生存危机的“畸人”们的故事。本文以《小城畸人》为研究对象,依据福柯的权力理论,深入分析小说中“畸人”之所以“畸”的原因,关注规训权力影响下人类群体的反应和变化。
【关键词】《小城畸人》;安德森;权力理论;规训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0-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0.003
舍伍德·安德森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其作品大多聚焦于20世纪初城市化与工业化进程不断加速的社会变革之际,生活于平凡社会中的普罗大众所遭受的精神、生存和身份等方面的危机。自出版以来,《小城畸人》一直被国内外学者认为是安德森最有影响力的作品。虽说是以小说集的形式发表,但安德森通过其独特的写作手法、高超的情节编排以及生动的人物塑造,巧妙地把故事串联到一起,使得整本书在结构上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向世人展现了时代更替之际,美国中东部小镇的独特风貌,为“美国生活之中的一些片段进行了最初的,同样也是最终的描述”[1]1。这样的创作编排以及发人深省的主旨深深地影响了后世的创作者,开创了福克纳口中的“即使是后人也必将承袭下去的美国式的写作传统”。
《小城畸人》影响深远,自问世以来便广受讨论。长期以来,国内外学者从空间理论、存在主义、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宗教现代化等不同的视角,对这部作品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但较少有学者通过福柯权力理论视角对该作品进行分析。因此,本文将以福柯的权力理论为依据,深入讨论这部作品中出现的规训与惩罚的权力机制与“畸人”形成之因的联系。由于本书的特殊编排使得作品中的每一个故事都与其主旨相呼应,“在整部作品中,人物都安排在同一地方,有些人物在几个故事中出现,其间也都保持着精彩的连贯气氛”[3]30,故本文将选择其中最能体现权力理论内核的内容为范本,并发散开来,深入发掘整本书中所隐含“规训与惩罚”的痕迹,关注普罗大众在面对规训权力影响时的表现。
一、温士堡——一个巨大的规训空间
根据以往的研究,“畸人为何而畸”似乎已经有了定论。这一点其实早在《畸人转》的部分便有所揭示,作者借老作家之口说道:“把人变成畸人的,正是真理……这些人拿了一个真理在身边,然后只遵照着这一个真理,活了一辈子。于是乎,人成了畸人,怀抱的真理成了谬误。”[5]4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时代变革所带来的影响,在《“古怪”》《坦迪》《心诚则灵》等故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经济的高速发展带来了理念和思想的变更,传统的宗教信仰和原初的美国梦精神被时代的车轮碾得粉碎,传统行业停滞不前,一些试图转型以适应时代发展的小镇人也屡遭挫折,陷入苦闷和自我怀疑之中。“赚大钱”“享乐”等名词成了这个年代的标签,享乐主义、消费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崛起以及唯利是图风气的盛行,逐渐取代了以朴素、勤劳、节俭等清教思想为底色的传统美国梦精神。人们陷入到了空前的精神危机之中,信仰崩塌,精神崩溃,而时代变革之际,物质和生存上的种种危机更是雪上加霜。“面对外来现代工业文明的入侵,一筹莫展,无所适从。他们外表古怪,内心痛苦。他们对生活、生命有强烈的追求,渴望个性的解放,渴求爱情和正常的性爱,但旧的传统和新的文明的冲击令他们两头受压。”[6]87他们怀揣着属于过去以及看似适应未来的“真理”,渐渐地走向多元危机的深渊却无法自救。于是,他们成了所谓的“畸人”,成了时代洪流之下的牺牲品。
但是,这些原因的背后实际上暗藏玄机。信仰和观念的崩塌,不仅是因为享乐风气、消费主义和唯利思想的侵蚀,更是因为规训权力的影响。而规训的施展首先离不开权力的空间化,即通过一个规训空间来进行规训。
“权力的空间化是现代社会规训、操控的基本策略和方式,即现代社会的权力操控是借助空间的物理性质来发挥作用,并通过空间的组织安排来完成的。”[7]93温士堡就是一个巨大的规训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唯利是图的理念和实用主义思想为掌握资本的社会剥削者所推崇,并经粉饰,化身为一种规训权力。而温士堡便是一个完美的空间媒介,使得规训权力空间化:首先,从空间布局上分析,小镇的布局能够较好地满足权力空间化的要求。贯穿小镇中心的是小镇的主街,主街两边布满了各式的建筑,而向北走,则是象征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铁路及火车站。走过主街的尽头,便来到小镇的外围,这里有水塘、田野,一幅乡村的景象跃然纸上。小镇的内部也布局精巧,有象征着精神和信仰的教堂,有象征着现代传媒的报社,有贫民窟,也有银行家的别墅。总体而言,小镇半工业半乡村的布局,彰显了小镇本身分裂的特质,同时,地位逐渐提高的工厂、公司、银行等机构,也随着工商业经济的飞速发展来到了小镇之上,通过自己强大的影响力,将规训之手伸向小镇的居民。
小镇是“畸人”们难以逃离的监狱,是一个巨大的规训空间与权力空间。镇民们影响着这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生活。同时,空间内部的氛围和环境也同样塑造着镇民们,正如魏格纳所总结的,“空间本身既是一种产物,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干预形成的,又是一种力量,反过来影响、指引和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2]181。而随着工业化和商业化的发展,小镇的格局也发生了改变,如《“古怪”》中埃比尼泽选择卖掉自己的农场来经商,《哲学家》中帕西瓦尔医生的弟弟选择去给铁路公司打工等,工商业类从业者的增多及具有工商属性的建筑的增多,使得小镇原本的格局被打破,而工商业的繁荣,也使曾经执着于传统农牧行业的小镇人深受吸引。于是,反对传统、利益至上等观念,被粉饰为了“时代精神”,备受瞩目的资本和工业产品,开始将规训的大手伸向了小镇居民,使得小镇的人员流动和布局发生了变化。而这些变化实际上也是一种等级的变化:规训权力把小镇原有的布局单元打破并重组,使得经济影响力成了等级划分的标准。
福柯认为,对于规训空间的分配,等级十分重要。“纪律是一种等级排列艺术,一种改变安排的技术。”[4]157等级空间体系“既提供了固定的位置,又允许循环流动。它们划分出各个部分,建立起运作联系。它们标识出场所(位置)和价值。它们既确保了每个人的顺从,又保证了一种时间和姿态的更佳使用”[4]159。而具有不同行业功能的建筑以及行业本身也被打上了等级的标签,它们的等级变化在书中有较为明显的暗示,如,从事传统农牧业的居民往往居住在很远的地方,而五金店、酒馆、银行、报社则位于小镇的正中心;还有居民选择卖掉农场,投身工商业。以上两点在《孤独》和《觉醒》中都有体现。这便表明,在小镇上,工商业已然排在了传统农牧业之前,有着比农牧业更高的等级,而在这种等级区别背后,则是被规训的小镇人刻印在潜意识里的理念:从事工商业能够创造出比传统农牧业更多的价值和收益,还能够让自己摆脱“畸人”的标签。通过一套互为表里的等级制度,规训权力已然给各行各业和各种场所人为地划分了等级,行业甚至是建筑都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与之一起被划分便是普通的居民。由此一来,居民也被划分为了不同的等级,并且规训权力会根据等级的不同来对住所和居民进行隐性地分配。如在《觉醒》中,给铁路打工的人只能住在木板房里面,这些木板房没有建造在主街的资格,在乔治的视角里,它们只能被堆砌在街灯昏黄的侧街。这些打工的贫民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虽然住在木板房里的“低等”居民也在努力地生存着,但他们往往是被“高等级”的人所排斥的,就像乔治在故事的结尾不忍再看而选择跑开一般。这样的等级划分也附带驯化和筛选的作用,人们会根据价值所反映的等级确定自己的位置,并不自觉地向高等级靠拢,具体表现为放弃农场,从事工商业,但是这样一种等级划分实际上也加深了人与人之间、行业与行业之间,甚至是不同建筑之间的隔阂,本应相互交流的主体受到规训的影响而疏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开始疏远,规训产生的效果与异化一起使“畸人”们与其他人产生隔阂,使他们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例如《孤独》中的以诺便是因为别人无法理解自己而日渐“畸形”。
同样,这也会带来物质和经济上的损失,如一些从事工商业的小镇居民,如埃比尼泽,他选择转型,但他并没有足够的经营经验和商业头脑,于是只能在商业竞争中亏损。但规训的骇人之处在于,即使在资本引导的商业竞争中被隐性的剥削,埃比尼泽却依然顺从,认为经商所带来的好处远大于经营农场的好处,殊不知自己的利益已然被攫取。这样规训空间的影响,是让“畸人”变畸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世人皆受无用之难” —— “畸人”失败的反抗
“畸人为何而畸”另一个原因便在于,“畸人”失败的反抗让他们脱离了已经被建构起的标准和规范。他们的行为被视为异常,但却又不想继续受“无用之难”。这一点在《哲学家》中的帕西瓦尔医生和他的弟弟身上尤为显著,而故事结尾帕西瓦尔医生关于“无用受难”的告诫更是振聋发聩。
帕西瓦尔医生是小镇上的一个医生,他与乔治·威拉德密切的联系象征着帕西瓦尔医生想要摆脱束缚的愿望。在故事里,帕西瓦尔医生经历了曲折的反抗过程。他本身是一名报社记者,但是母亲希望他成为一名牧师。后来他辗转来到小镇成了一名医生,一连串的身份转换象征着普通人在时代变革中的迷茫和无所适从,同时也象征着他的软弱和安于现状。
帕西瓦尔医生的经历,便是“无用受难”的最好诠释。他为了母亲的愿望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同时也对弟弟的暴脾气表示宽容。帕西瓦尔医生也并没有因父亲的身故而大发雷霆,而是为遗体做了祷告,选择默默承受这一切。他在一个人承受着这些苦难,但是没有人因此得到救赎,变得更幸福:母亲依然需要做工来养活家庭,弟弟后来也离开人世。之后他来到了温士堡,试图通过写书来完成自我的救赎,但他的行为,例如购买比夫卖不出去的饭菜,则带有一种分裂感,一方面是对消费行为本身和消费金额的漠不关心,这使得他在某种层面上跳脱出了资本掌控者的规训,小说也对他的经济来源留下了悬念,使得他反叛者的形象更加尖锐;而另一方面,吃卖不出去的饭菜,实际上也是一种替他人受难的行为,说明他仍然没有走出“无用受难”的漩涡,处在摇摆的边缘。
故事的最后,帕西瓦尔医生害怕自己因拒绝救小女孩而被绞死的行为,则反映了规训权力与世俗道德相融合,并以微观处罚的制度存在于规训体系之中,以期实现权力所期待的纪律和社会规范。帕西瓦尔害怕被微观处罚机制所惩处,表明他仍然处于规训体系的包裹之下,没有办法逃离;同时,他对乔治的劝说也真正道明了“无用受难”和规训体系的关系:“无用受难”的罪魁祸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规训权力。帕西瓦尔喃喃自语的“每个人都是基督,都将被钉死”,实际上反映了规训的普遍性: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离规训的桎梏,只能被驯服,遭受规训带来的苦难,并且不断地试图达到规训权力的预期;但被规训的个体所受的痛苦和束缚并不能给社会中的其他个体带来救赎和幸福,就像帕西瓦尔医生早年经历的那样;并且,规训所带来的利润都进了资本家的口袋,并不能造福普通民众;他们只是白白地忍受着苦难,而逃离“无用受难”的唯一办法便是变得“蔑视一切”,即拔高自我的地位,让自己显得“高人一等”,对其他人保持冷漠,让自己变成异类,建构自我意志和自身主体性,这样至少可以恢复自我的主体意识。然而,这也是对抗规训体系最后的办法。
帕西瓦尔医生的弟弟是铁路油漆工,他歇斯底里的态度和格外看重自我的行为,在帕西瓦尔医生的眼里是“蔑视一切”的,但从权力理论的角度分析,这种看似古怪的性格,其实是对规训的反叛。弟弟和其他工友在一节货车厢里居住和工作,货车厢作为一个密闭的、可观察、可操控的空间,是一个完美的规训场所,它象征着规训权力本身。弟弟的工作内容也有统一的范式和规定:必须把车站漆成橙色。这样的规训下,就算下班,弟弟也不会换下工服,而是“喝得大醉,到家时还穿着全是油漆的衣服”[5]31。文章虽然着墨不多,但他们平日里所受的监视、检查和操练依然可见一斑。弟弟的肉体已然成了一具被公司驯顺的模范肉体,但是,持续的驯顺会使人产生相应的抵触情绪,并且机械化重复的工作和操练,会使人的肉体产生相应的排斥反应,“这是一种操练的肉体……aN4Gidqvr5crv7dtr9V6R2WxDd31s1Mz1aKYfuAjR/g=是一种被权威操纵的肉体,而不是洋溢着动物精神的肉体……正因为如此,在这种肉体中,一系列自然要求和功能限制开始显现出来……肉体显示了自身的基本相关性,本能地排斥不相容因素”[4]166。在日复一日的规训以及高强度工作的剥削中,弟弟的肉体和精神早已不堪重负。他承担着部分养家糊口的责任,但他从来都不允许带回家的钱被其他人使用,而是自己拿去买醉,放纵;可一旦他再次回到工位,他的情绪似乎立马又变得稳定起来。从这一点来看,回家后的放纵和歇斯底里,使弟弟的情绪得到缓解。这是规训的后遗症,是试图构建自身主体意识、反抗规训的方式,是被规训肉体的一种反弹和排斥行为,是对规训的一种潜意识的反抗。而回到工位则使他回到了被规训时的状态,所以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稳定。弟弟的经历表明了,规训是普遍的,是为了生存而必须接受的生活方式。“畸人”们没有好的办法去反抗规训带来的痛苦,最终只能通过歇斯底里和花天酒地来安抚自己扭曲的肉体和破碎的灵魂。最后,弟弟意外被那辆象征着资本和规训权力本身的货车厢碾死,而这也表明了,若试图脱离规训体系,则必将受到惩罚,并最终走向毁灭。如此规训,令人不寒而栗。同时,弟弟也经历了“无用受难”的过程,他的劳累和麻木,并没有给帕西瓦尔医生和母亲带来救赎,相反,他找不到反抗的途径,最终只能向家人倾泻情绪,让家人也感到痛苦,并最终沦为规训权力运行之下的牺牲品。
《哲学家》中的两位角色都试图通过反抗来打破规训的束缚,殊不知反抗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规训,是使“畸人变畸”的帮凶。
三、结语
“畸人虽畸,畸人不畸。”小说中的“畸人”似乎永远地活在了书本里,但是他们的经历却有普适性价值。“畸人”之“畸”不仅仅是思想之“畸”,更是时代之“畸”,规训之“畸”。规训权力必然会带来深远的影响,而在面对规训时如何保持清醒独立和辩证思维,则是现代人需要深入讨论的一个话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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