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形象在华裔文学作品中异域构建的两面性
2024-08-04丁立福潘清
摘 要:华裔文学作品在美国文化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内容涉及独特的中国元素和文化,因而成为西方社会了解中国的重要窗口。然而,形象学视域下美国华裔文学作品里的中国形象虚实相生,通过研究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中国形象的实与虚,发现其与实际的中国形象并不相符;另一方面,通过对中国形象幕后的重要推手即华裔作家进行分析可知,华裔文学所构建的中国形象受到西方现代性精神和霸权文化的影响,华裔群体在美国社会中无法做到对于自身的确认。中国意欲突破西方社会所设立的现代性社会框架,首先要坚持自身特色,其次要通过不同视角去了解自己,获得更加立体的自身形象,最后要不断地进行自我改造,从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关键词:形象学;华裔文学;中国形象;西方现代性精神;霸权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3-0028-07
一、引言
法国学者让—玛丽·卡雷最早提出了形象学这一概念,后来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则将形象学定义为:“对异国形象或描述的研究,即形象学”①,使得形象学研究对象得以确定,相关研究具有了可操作性。在上世纪50年代发生了一场较有影响的比较文学危机,其认为比较文学过多地考虑了社会历史因素,忽略了文学性,会走向失败,可作为比较文学分支的形象学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跨文化性和跨学科性反而成为形象学的重要特征。再看国内,乐黛云(1999)《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②、孟华(2001)《比较文学形象学》③、以及周宁(2014)《跨文化形象学》④等充分地介绍了形象学的该特点;与此同时其理论体系和研究方法的构建一直未曾停歇,如在国内就有“形象场”概念的提出:“这一概念认为,异国形象就像物理学上的一个粒子,其产生是各种语境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⑤,这为形象学在国内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指导。在当代对于中国形象的分析一直是形象学的重要使命之一,故而众多学者都对中国的异域文化形象进行了介绍,于宏观层面上张龙海(2012)所著《透视美国华裔文学》⑥讲述了华裔文学的历史以及未来,朱小雪(2011)所著《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及华人形象研究》⑦则是从各种角度描述了中国形象和华人角色,《文学想象与文学利用》则是分析了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这些作品主要倾向于对文学作品中的中国形象是否符合真实的中国形象的考量;在微观层面上爱德华·罗斯(2010)所著《变化中的中国人》⑧记录了晚清时候的中国形象,并借助图片展示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环境;克里斯托弗·杰斯普森(2006)在其专著《美国的中国形象(1931-
1949)》⑨从中美关系和政治层面对中国形象进行了分析;孔飞力(2016)则是在《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⑩中从移民的角度展现了中国形象生成的原因,但这些介绍中国形象的作品所采取的角度较为单一,且部分作品时间跨度较短,很难勾勒出当前中国形象的全貌;是故无论是从宏观还是微观上来看,其都没有说明形成西方社会中的中国形象的深层原因,以及超脱这一形象的办法。当代形象学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异国形象是创造性的想象,且如学者勒森所言“只有当人们放弃将民族性格的真实性作为解释模型的信念之后,形象学才真正成为对民族性格的批判性研究”{11},故而对于想象主体的研究成为形象学研究的重点。本文正是在此背景之下,通过形象学这一途径去分析华裔作品中中国形象的虚与实,从而找出造成该形象的幕后推手,继而判断华裔在美国文化环境中是否还能确认自身,以期为中国超越西方现代性精神和霸权文化的影响提供了一条路径,既而避免掉入了西方社会所设定的文化他者陷阱当中。
二、虚实之间的中国形象
西方文化中的中国并不是一个实质上的国家,其形象暗含着西方社会的欲望与恐惧,而华裔作家正是在文化霸权之下塑造了流传于美国现实社会中的中国形象,但该形象事实上是“西方现代性精神文化的隐喻,是西方文化为在世界观念秩序中认同自身而构筑的文化‘他者’”{12}。文化想象将西方社会的恐惧与欲望投射到中国形象之中,文化利用则将投射出来的中国形象,用于其统治和意识形态的操控,从而使得“中国形象也作为文化‘他者’,参与塑造了西方的文化‘自我’,并对西方的文明进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13}。在华裔文学作品中不乏大量的中国元素,这些便是实;在实之上又生长出了不实的中国形象,即所谓的虚,但所谓的虚逐渐被主流文化认可,成为社会中流传的有关中国形象的实,这种虚实相生的发展,就给了西方社会极大的操纵空间去塑造出一个理念中的中国来。西方社会作为现代社会秩序的制定者,其现代性精神的内核便是自我认同与异己分化,这些使得现代国家被迫在西方社会制定的框架下思考自身的国家身份。而华裔作者群体在美国社会中的生活实践与现代国家同西方社会的互动十分类似,在形象学视域下则是异域与本地,他者与自我之间的互动,该互动进而以华裔文学的形式展示出来。
(一)中国形象之实
1. 独特元素
“美国华裔文学与其母体文化之一的‘中国元素’有着割不断的联系”{14},这些真实的元素与异域生活息息相关,从而在美国本土构建起了一个遥远的异国形象,在华裔作家谭恩美的经典小说中就有关于中医药元素的描写,如《喜福会》中提到以人肉为药引子混合草药做成起死回生的汤;《接骨师之女》中女主人公带母亲看病,告诉医生给其母亲吃的药不是西药而是中药,因为老人排斥西药;而在《奇幻山谷》中则描写到以使用汤剂和药囊,以残忍手段让宝葫芦流产。被汤亭亭称作为“华裔美国文学之母”的黄玉雪的《华女阿五》讲述了一个女孩子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继而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和最终实现自己的美国梦的故事,这部华裔奋斗史小说中充斥了大量的中国菜的元素,其中就有关于一道荔枝拌鸡肉的凉菜的做法,“首先他把两只鸡炖到恰到好处,然后把生姜切成一片一片后煮成半熟。接着打开两瓶来自中国的荔枝罐头,用玉米粉混调果汁,把鸡肉剔骨,切成一片一片的,一片鸡肉加上一层荔枝,撒上辣椒粉”{15};同时,作者虽出生在美国,但其家庭却是从广东移居而来,故而在其文本中出现了如舞狮子之类的民俗元素,对此文中有详细的描写:“狮子头很大,五颜六色,看起来很凶恶,弹簧上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铰合部嵌有下巴。狮头上挂着的彩缎构成狮身和狮尾,是由珊瑚色、青绿色、红色、绿色和蓝色等五颜六色的丝绸缝制而成。控制舞狮节奏的人舞弄狮头”{16}。雷霆超的《吃碗茶》则是在颇多场景运用了茶这一古老的中国元素,如茶的药用功能,茶馆场景等。在华裔文学作品中出现的这些中国元素给小说营造了一个真实的中国社会环境,向人们展示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些重要的元素,使得华裔文学作品中的内容看起来具有一定的社会现实意义。但这些单纯元素似乎无法承载起华裔作家想向美国读者表达的情感和意境,于是在这些独特元素之上建立起其向美国社会表述自身的文学创作,异域与本土之间的文化在中国元素出现之后开始进行碰撞。
2. 悠久文化
作为小说的精神内核支撑,在华裔文学作品中有大量关于中国的悠久文化蕴含其中,包括家庭伦理,长幼尊卑,民间传说等等。华裔作家谭恩美以擅长写母女关系而著称,她的作品多以家庭关系为背景,在其作品《喜福会》中讲述了四个家庭四对母女之间的关系,而这其中我们可以看到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间的冲突,如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法,故而韦弗利在获得象棋比赛冠军之后,她的妈妈开始炫耀,但这种行为招致了女儿的不满;同时吴精美的母亲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钢琴家,一直在督促其练习,但其喜欢独立,反感这种被操纵的感觉。家庭伦理中的集体主义精神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中国人的基因里,父母对儿女有着天生的掌控欲,但是“美国的伦理则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子女与父母之间是平等关系,是朋友关系,家庭成员不论长幼,在自己的事情上都享有不可侵犯的个人权利,其他成员无权干涉”{17}。在《灶神之妻》中则借助灶王爷休妻的故事,将女主人公温妮的悲惨经历与独立反抗精神同虽被灶王爷不善对待但依然选择原谅和忍让灶王爷的妻子进行了一种对比,反映了女权意识的觉醒,而作家正是以这种方式在中国文化和拥有美国精神的西方读者之间搭起了一座可以沟通的桥梁。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的《女勇士》则是改写了花木兰这一中国女性角色,民间传说她替父从军,成为战场上的女英雄,而作者还加入了岳母刺字,关公等中国传统意象,使得这个形象更加立体,文章中有相关的描写:“她说过,我长大了会做妻子,做佣人,可她却教给我《木兰辞》,那位女勇士的歌。长大后,我必须成为女勇士”{18}。这其中所涉及的传统文化并不符合美国社会中的主流价值观,可《灶神之妻》和《女勇士》都对民间传说进行了一定的改编,于是作者的思想却得以表达。华裔文学中对于中国文化的重新创作终究是无法离开中国传统文化的这片沃土,故而在华裔文学中始终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悠久中国文化,此时他者文化也以一种极其显现的方式出现。
(二)中国形象之虚
1. 刻板印象
华裔文学作品本身是一种以文字表达出来的再造想象;而关于中国的形象是创造性的想象,是所谓虚的部分;即“作者下笔不直言其事而其事却可自见,欣赏者通过联想与想象去间接地感受到作者所要表达的东西,去浮想联翩地进行体味”{19}。因此在后来的美国社会中产生了如“白莲”“地母”“龙女”等这样描述亚洲女性的套话。严歌苓作品中的女性就有一种弱势和被边缘化的共性,如在其小说《扶桑》中乡下女子扶桑来美国谋生,时值旧金山的淘金热,但生活迫使其做起皮肉生意,扶桑受尽苦难,但依然坚韧,宁要爱毋需救赎,书中关于其流离的命运有这样的描写:“这天扶桑被阿妈拿到拍卖场上。在这个阿妈卖她之前,她其实被其他阿妈卖过两次”{20},这属于典型的“白莲”形象,即性奴;而所谓“地母”是只求奉献的理想化身,赛珍珠的《大地》中王龙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一位女性,在丈夫贫穷时她是得力的助手,在丈夫发达时即使是被冷落,但依然恪守妇道,操持家务在其即将去世之时依然关心着儿子的婚事,一直对丈夫王龙念叨着:“人人都有酒吗?席上的八宝饭热吗?他们在里面放的糖够不够——是不是放了八种果子?”{21},赛珍珠虽然不是华裔作家,但其从婴儿时期就在中国生活直至成年,后期在中国任教,对于中国的民俗风情有其了解,但华裔小说中类似于“地母”中的角色还是很少的;另一种“龙女”形象,是邪恶的,阴险的女子形象,而这一形象最早来自于傅满洲女儿这一角色。华裔文学中关于中国男性群体的形象的描写主要还是集中在家庭关系当中,从总体上来说,男性的形象是勤奋刻苦隐忍的,但涉及到具体的身份的时候,群体画像开始变得鲜明,如父亲的权威专制,儿子的叛逆,以及丈夫的暴虐冷酷。汤亭亭的小说《中国佬》中就讲述了华工为了能获得美国身份被主流所认同而变得隐忍且沉默。其中关于丈夫有这样的描写:“男人们说曾经有个丈夫用蜂蜜涂满在对他不忠不贞的妻子身上,然后将她一丝不挂地捆着扔在蚁山上”{22}。早期华裔文学中对于各种人物形象的描写几乎主导了美国社会对于华裔群体的印象。而“美国华裔是美国的少数民族,长期被美国主流社会视为‘弱者’‘黄祸’和被压抑的‘他者’,华裔男性被歧视、丑化、女性化,长期被排斥于美国主流社会的边缘”{23}。华裔群体画像的描写大部分建立在真实的中国元素和文化之上,但从此之中所生长出的虚,却又成为美国社会之中的实,虚与实的表层之下其实是文化想象与文化利用,借助他者、自我、异域、本土这些意识形态来对描写对象进行框定。
2. 遥远国度
在大约1750年以前,中国作为孔教乌托邦的形象,一直是西方社会进行自我批评与改造的力量之源,而随着西方社会的政治体制的改革以及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落后与野蛮代替了乌托邦,虽然华裔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不同于中国的事实,但是其所塑造的有关中国的文化他者形象,已经成为中国形象的一部分。实际上“在西方文化中,中国形象的真正意义不是地理上一个确定的现实的国家,而是文化想象中某一个具有特定伦理政治意义的虚构的空间,一个比西方更好或更坏的地方,这是西方文化在二元对立原则下想象‘他者’的方式”{24},华裔文学作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自然也离不开这个窠臼。华裔文学中所阐述的故事随着时代的变迁,它的内涵也在发生变化,从迎合主流文化到多元化自证,华裔文学已经融入了美国的主流文化之中,但是华裔文学所利用的中国元素和文化,在异国人民的集体想象下被塑造成了一个理念中的大国,这些碎片式的中国符号所塑造的东方大国形象已然远离了故土;现代社会中国与国之间的地理距离被拉近了,但实际上文化他者的局限性,使得异国人民对于他国处于一种想象的窄域之中;文学作品中虚写的手法造成对实的描写不够详细,这种行为在美国社会群体中产生了实,是一种从文学中产生了的社会现实。可以说中国形象的虚与实,取决于凝视双方的立场,但本国形象的自证亦离不开西方社会中的中国形象的对照,这样才能更加确证自身的存在。一个国家和民族很难超越自身文化去理解他国的文化,于是会在真实之上建立虚构的外延,继而这些外延成为社会认同的产物,逐渐在异域成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遥远国度也因此而诞生。
三、中国形象构建的重要推手
华裔文学看似饱含着华裔对自身命运的解读与抗争,但实际上却成为异国文化构建它们眼中的中国形象的工具之一。进而言之,从形象学视域之下解读华裔文学中的中国形象,有望从文学层面解析出其幕后的重要推手——华裔作家。华裔作家作为华裔群体的一份子,随着华裔群体在共同蜕变,其笔下的华裔文学也在演进,但其脱离不开美国文学环境,华裔文学在融入美国主流文化的过程中,亦会受到西方现代性精神的压制,而华裔群体在边缘化的社会生活和精神压制下是否还能确证自身是值得深思的。形象学业已将重心转移到了对想象主体的研究上,华裔作家作为社会集体想象物的执笔人,必然要被投放到其所生存的美国社会当中去研究,他们笔下的中国形象不仅仅是华裔群体的集体想象,更是整个美国社会的集体想象。
(一)华裔群体蜕变
殖民主义向全球蔓延,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提供了物质基础,周期律下的资本主义需要更多的资源以及市场,故而帝国以战争的方式,重新洗牌世界格局,华裔在这个前提条件下开始以追求更好生活的为目标,多数以劳工的身份出现在世界各地。由于意识形态和历史等原因,以美国华裔作为研究对象可以获得更加完善的分析,自1850年以来,华人在北美地区便是廉价劳动力,以自愿或者非自愿的方式来到美国,与当地的白人共同争夺工作,成为白人的竞争者,但整个美国还是为白人所控制,这从一开始为双方的斗争埋下了种子;当地的华裔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通常会以地缘、血缘、亲缘、神缘为纽带组成社团,这很好的体现了中华文化的适应性,从而逐渐形成华裔文化;由于与白人的竞争关系,美国社会一方面阻止中国移民的进入,另一方面对于已在其国家的中国移民,则从各个方面予以压制,包括公民地位、工作、以及受教育机会等,以至于在1882年公布了第一部排华法案。总体来说在早期的移民社会中,华人与白人是资本与劳工的关系,资本是逐利的,它们垂涎于廉价的劳工,而华人身上恰好有这样的特质,但白人却无法忍受低薪的工作,政客和商人为了获得各自的利益,激发了华人与白人之间的矛盾。在阶级和种族的双重歧视之下,华人开始了自己的反抗,如1905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同时在20世纪初由于中国国内各种势力的角逐,故而国内开始将华人移民视为一种外在资源,从侧面加强了华人群体之间的联系。1943年美国废除了排华法案,在1965年修改了移民法,这使得大量的移民进入美国,华人的领导层也不再是单一的商会领袖,从而变得多元化,且其中不乏专业人士。从1850至1965年这一百多年间,华裔几经波折,但华裔的总体水平在不断的提高。华裔文学作品主题的不断变化亦和华裔群体的蜕变息息相关,华裔文学作品亦承载了想象主体即华裔群体的经历和对生活的体悟。可这些作品一经问世,西方社会会以各种奖项和评论从作品中阐释出他们的欲望,正如罗兰巴特所言“读者的诞生是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25}作者此时失去了解释自身作品的权力,作家既是中国形象的幕后推手,也是不实构建的共谋者。
(二)华裔文学演进
华裔文学从一出生便伴随着痛苦与坎坷,且在其渴望融入主流文化的过程中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华裔文学的早期阶段,大约是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40年代,由于“淘金热”大量华工从中国沿海地区涌向美国西部的洛杉矶和加州一带,这就奠定了早期的华裔文学的写作基础,大多以自传的形式讲述华裔在美国的历程,如刘裔昌的《虎父虎子》(1943)就讲述了父亲希望通过遗忘在中国的一切以更好地融入美国,从小生长在美国的儿子积极地认同着周围的一切,展现出两代人在融入美国社会的过程中的挣扎,他们渴望得到美国白人的认同,希望成为地地道道的美国人;黄玉雪的《华女阿五》(1945)中所塑造的模范少数民族形象则迎合了美国的霸权主义,且作者已经预见了“他者”中心化的不可能性,故而将中国的传统道德观念与美国的精神价值“杂交”在一起,这样才能在主流文化中发声。第二阶段是华裔文学的转型期,大约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文学作品中同化于美国社会的华人形象开始出现,在此之前华裔文学几乎都是对美国文化的肯定,中国文化是以落败者的姿态呈现在读者眼前,但汤亭亭的《女勇士》(1976)却让读者看到了中美文化是可以碰撞交流的,书中借用“花木兰”“鬼”等意象,创造出了一个极具女权意识的形象,从而颠覆了西方社会对中国女性的刻板印象——性奴“莲花”和毁灭者“龙女”;谭恩美擅长书写母女之间的感情羁绊,她的《喜福会》(1989)一方面描述了初代华人移民的艰辛与坎坷,同时也讲述了二代华裔融入美国社会的事实,该书获得了“全美图书奖”,其中的母女关系反映了中西文化的冲突。第三阶段是则是多元时期,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今,这期间华裔逐渐摆脱了身份认同的束缚,他们开始反对种族歧视,肯定自我创造,这其中以任璧莲为代表,其代表作《典型的美国佬》(1991)中不再纠结于是否成为真正美国人,而是突出描写了美国主流文化下的支撑物——金钱,金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可以让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其姊妹篇《梦娜在向往之乡》(1996)向我们展示了出生在美国的二代华裔梦娜从身份困惑走向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即她可以是拥有多重流动身份的人,她是一个有着传统中华美德并拥有犹太教信仰的美国人。虽然华裔文学在不断地超越其原本的主题,但是与主流文化相比,其没有自己的英雄式的人物;在描写华人形象的时候都要向主流文化进行自我表述;这些作品逐渐呈现出一个观念中的中国,而霸权文化下的中国形象充满了东方主义色彩,东方社会被重构,他者的内涵被固定,这使西方社会获得更加确切的自身属性;在此期间华裔文学对于中国的描写亦是一种文化上翻译,而“翻译不仅具有塑造他者形象的功能,还对目标语自我形象具有保护、改变和塑造的功能”{26},其最终所构建的中国形象,成为了霸权文化下的产物。
(三)群体身份认同
华裔文学中所描写的内容是文化推手下的产物,因为“华裔作家处于美国白人主流文化和中国文化背景的边缘地带,这一尴尬境地所产生的迷茫和身份危机使他们中的一些人为了生存的迫切需要,拼命想忘记中国文化身份,通过与美国主流文化相认同来跻身于美国的主流社会”{27}。与此同时霸权文化具有去他者中心化的特质,故而华裔文学的主题不仅会被限制,包括其传播的范围甚至是内容都会被加以限制。异国形象作为社会权力意识下的一种产物,包含了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在形象学视域下对华裔文学中的中国形象的研究,则能够解构作者的情感和思想,继而探究华裔群体是否依旧能确认自身,做到对自身的身份认同。华裔群体在华裔文学发展的第三阶段似乎做到了确证自身,开始追寻自身的价值,并产生了以不融入主流文化为目的的写作,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与美国对社会群体进行竖切有关,群体竖切使得群体的标签身份更加明显,通过这种方式使社会群体变多,但单个群体的力量有所削弱,从而加强了社会统治,这种对于自身身份的认同,依然与社会意识操纵有关。华裔群体所确认的自身,已经和美国所倡导的价值观,比如文化多元,个人价值等息息相关,看似在第三阶段确认自身,实则自身真切地成为美国文化的一部分。中国形象已经落入了他者文化陷阱之中,而作为幕后推手的华裔作家,在不知不觉中为美国文化的对外输出和全球认同做出了贡献,华裔群体亦在确认自身的过程中落入了社会统治的陷阱之中。华裔群体一直处在确认和寻找自身的过程之中,他们的社会定位也在不断变化,同时处在追寻自我认同和他者认同的矛盾中。华裔群体在确定自身的过程中将重心放在了自我改造上,但这种改造事实上并未使他们丧失自我,反而使他们成为美国多元文化的一部分,成为美国文化的特色之一。华裔作品中的中国形象,及其在文化上的反差,为中国在现代文明的道路上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思考方式,因为要理解和表达中国,我们不能只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而应尝试理解和揣摩不同角度下的中国形象。通过了解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是获取完整认知的一种途径,因此,中国需要从异域的视角中理解和把握自身,寻找并保持自身的特色,以期望在未来超脱出西方概念中的中国,确认自己的独特性。
四、结语
华裔文学在霸权文化下演进,华裔群体亦被霸权文化所操纵,因为“文化不仅显著影响个体对其他个体的行为,而且同样影响人们对他人的期望”{28}。华裔文学所处的境地更好地凸显美国主流文化的价值,其中所包含的中国文化元素和对美国文化的认同,使美国社会在文化输出的过程中能够更好更快地打入异国的市场,从而为异国带来精神洗礼,而“当你能让别人欣赏你的理想并渴望你所想要的东西时,你就不必花那么多的大棒和胡萝卜来推动他们朝着你的方向前进”{29}。形象学作为用来了解一国文学中的异国形象的途径,其转向对形象创作主体的研究,不仅为华裔群体能否确认自身提供了门径,同时也窥探出了中国能否在西方现代性精神的影响下依旧能够保持本我。近年来,贸易战、地区间的战争使得反全球化的趋势日益明显,中国国际形象的构建面临重重困难。这些现象的背后都有着霸权主义的身影,霸权者要么是稳固对内的统治,要么是扩大自身的影响力。通过形象学角度去解析华裔文学中的中国形象,则给我们提供了一条路径去了解中国形象的虚与实,最终发现形象的虚实似乎在被暗中操纵,而华裔作家作为中国形象的推手则奠定了想象方向的基础。文化霸权所针对的不仅是异国,还有本土,那么通过打压异域文化的代言人,则能从侧面来增强自身的文化实力。西方的现代性精神在各种文化之间存在,并在总体上处于主导地位,但其首先要控制的是西方社会群体,于是生长于实之上的虚的中国形象成为其利用之对象。那么在此种情况下欲要突破西方所制定的社会框架,从而保持自我,一方面是要自始至终坚持自身的特色,另一方面则是借助西方社会中的中国形象来观照自身,以加深我们对自身国家民族文化的理解,从而不断地改变自身,为突破西方所制定的社会框架做出准备,继而超越西方现代精神的影响,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① [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形象》,见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3页。
② 乐黛云、张辉:《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③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④ 周宁:《跨文化形象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⑤ 张志彪:《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与实践以中国文学中的日本形象为例》,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
⑥ 张龙海:《透视美国华裔文学》,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⑦ 朱小雪:《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及华人形象研究》,旅游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⑧ [美]爱德华·罗斯:《变化中的中国人》,公茂虹、张皓译,中华书局2006年版。
⑨ [美]克里斯托佛·杰斯普森:《美国的中国形象1931-1949》,姜智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⑩ [美]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李明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版。
{11} Leerssen, Joep. Imagology: History and Method[A]. In Manfred Beller & Joep Leerseen(eds.). Imagology: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s[C]. Rodopi, 2007, p.21.
{12} 周宁:《跨文化形象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13} 姜智芹:《文学想象与文化利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14} 王绍平,邹莹:《美国华裔文学的中国元素共生论》,《外语与外语教学》2014年第5期。
{15}{16} [美]黄玉雪:《华女阿五》,张龙海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
{17} 高合顺:《中美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对〈喜福会〉中的母女关系的文化解读》,《山东社会科学》2009年第8期。
{18} [美]汤亭亭:《女勇士》,王爱燕译,新星出版2018年版,第22页。
{19} 汪远平:《〈水浒〉人物描写的虚与实》,《思想战线》1984年第6期。
{20} [美]严歌苓:《扶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页。
{21} [美]赛珍珠:《大地》,王逢振,马传禧译,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238页。
{22} [美]汤亭亭:《中国佬》,肖锁章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2页。
{23} 秦新峰:《论美国华裔文学中的男性形象》,《芒种》2014年第9期。
{24} 周宁:《天朝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上卷·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5页。
{25} Barthes, R. The death of the author[A]. In Stephen Heath(ed.). Image, music, text [C]. Fontana Press, 1977, p.148.
{26} Lefevere, André.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 Routledge, 1992, p.125, p.126.
{27} 管建明:《华裔美国文学中文化身份的认同危机及其文化生存策略》,《广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28} Kroeber, A. L. & C. Kluckhohn. Culture, A Critical Review of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 Vintage Books, 1967, p.308.
{29} Nye, Joseph S.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Public Affairs, 2004, p.X.
(责任编辑:霍淑萍)
On the Duality of Chinese Images Constructed in Foreign
Literary Works by Writers of Chinese Origin
Ding Lifu and Pan Qing
Abstract: Literary works by writers of Chinese origin are a special existence in American culture, its contents involving unique Chinese elements and culture, and, as a result, becoming an important window on China for the Western society. However, in imagology, Chinese images in the literary works of Chinese Americans are both literal and virtual. By looking at the reality and virtuality of the Chinese images in the literary works of Chinese Americans,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y do not correspond to the actual Chinese images. On the other hand, it can also be known that, by an analysis of writers of Chinese origin, important pushers behind the curtain of the Chinese images, Chinese images as constructed by literature of Chinese origin are influenced by modern Western spirit and hegemonic culture, and, as a result, groups of Chinese origin in American society cannot achieve an affirmation of themselves. If China wants to break through the modern societal frame, set up by the Western society, it must insist on its own features, understand itself through various angles, in order to gain a more three-
dimensional self-image, and continuously reform itself, thus achieving a firm foothold amidst a forest of nations in the world.
Keywords: Imagology, literature of Chinese origin, Chinese images, modern Western spirit, hegemonic culture